張 煜
研究者對明清時期數省交界山區及其地域開發問題十分關注。傅衣凌先生早在20 世紀40年代便已關注明清時期川陜鄂、閩贛交界山區的社會經濟問題,①傅衣凌:《清代中葉川陜湖三省邊區手工業形態及其歷史意義》,傅衣凌:《明清社會經濟史論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58-175頁;傅衣凌:《明末清初閩贛毗鄰地區的社會經濟與佃農抗租風潮》,見傅衣凌《明清社會經濟史論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38-380頁。他逐漸從山林經濟的角度來考察明清時期山區社會的發展,并得出了中國農業“資本主義萌芽”始于山區的判斷。②趙世瑜曾梳理了傅衣凌先生及其弟子的山區研究,他指出應當將傅先生的山區經濟研究放到當年“資本主義萌芽”的討論中審視,傅先生的重要貢獻在于其試圖將對“資本主義萌芽”的討論引入到區域史的分析框架中,從而開創了一種山區社會研究的思路。參見趙世瑜《自山而海:楊國楨先生的學術理路》,《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19年第1期。此后研究者圍繞著“社會經濟”“流民”“動亂”“山林資源開發”等主題對閩浙贛、川陜鄂、徽州等不同區域的山區社會進行考察,形成了一批研究成果。③張建民在對秦巴山區的研究中已對不同區域的山區研究進行了較好的梳理,本文不再贅述。相關研究梳理參見張建民《明清長江流域山區資源開發與環境演變:以秦嶺—大巴山為中心》,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5-47頁。近年來,吳滔、于薇、謝湜等學者圍繞南嶺山區制定并開展其研究計劃,陸續編輯出版了《南嶺歷史地理研究》第一至第三輯。正如劉志偉在叢書“總序”中指出的,應將南嶺視為一個整體性的“區域”,即將這個跨界區域作為研究的單位,其背后所體現的是“一種由跨區域的邊界及其中的人的活動與流動去建立地區空間概念的歷史人類學研究取向”。①劉志偉:《天地所以隔外內》,吳滔、于薇、謝湜編:《南嶺歷史地理研究(第一輯)》,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6年,總序。這一研究取向在承繼傅先生等人研究傳統的同時又進行了新的開拓和嘗試。關于這一研究取向,趙世瑜亦提出應當以人與地方為出發點,“思考山地人群如何形成、他們的活動如何造就了不同的山地社會,以及造就了怎樣的山地社會等等問題”。②趙世瑜:《自山而海:楊國楨先生的學術理路》,《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19年第1期。
在這樣的學術背景下,研究者對明清時期的鄂豫皖交界山區亦有所關注,其中對麻城的研究較為突出。③關于明清時期麻城的研究成果頗為豐碩,如對“麻城孝感鄉”移民傳說的討論;對明末清初“蘄黃四十八寨”的研究;對明中后期李贄等思想家在麻城活動的考察等等。如楊國安:《社會動蕩與清代湖北鄉村中的寨堡》,《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1年第5期;張建業主編:《李贄與麻城》,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3年;林禮朝主編:《明清移民與社會變遷——“麻城孝感鄉現象”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12年。關于麻城區域社會研究的著作首推美國學者羅威廉(William T. Rowe)的《紅雨》一書,羅氏嘗試將麻城放入長時段的歷史中予以考察,以暴力視角為切入點觀察麻城中心低地與邊緣山地的互動歷史,以此為基礎來討論暴力是否根植于中國文化傳統之中。④[美]羅威廉(WilliamT.Rowe)著,李里峰等譯:《紅雨:一個中國縣域七個世紀的暴力史》,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國內學者則多從宗族組織的角度切入。林濟以明清黃州府的行政區域作為其研究區域,從該區域的宗族組織結構入手來認識長江中游地區宗族社會的形成及其變遷。⑤林濟:《長江中游宗族社會及其變遷:黃州個案研究(明清—1949年)》,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與林濟不同,徐斌選擇鄂東地區作為研究區域是基于地理、行政和文化的綜合考量,這使得兩位學者的研究區域雖然大體上有所重合,但徐斌對本地宗族形態的考察更加注重丘陵和山地地帶中“人”的具體活動。⑥徐斌:《明清鄂東宗族與地方社會》,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無論是基于長江中游還是鄂東地區,兩位學者的基本出發點都是希望借助各自的核心研究區域與華東、華南等區域的宗族研究展開對話。張小也則試圖從山中活動人群的視角去理解明清時期麻城地方宗族對山中廟宇空間的形構及其背后所關聯的土地糾紛。⑦張小也:《明清時期湖北麻城的帝主廟與土地糾紛》,《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通過梳理上述研究我們大致可以將其歸納為三種研究取向:第一種,研究者并未將山區社會作為主題納入其問題意識,但其研究大量使用出自山區的材料,因而可以將其視為“無意識”的“山區研究”;第二種,研究者的問題意識中包含了對山區社會的考察,但其目的并不在于揭示山區社會本身的結構特征,可以將其看作為“有意識”的“山區研究”;第三種,研究者立足于山區社會進行考察,或將交界山區,即這個跨界區域作為其研究對象,問題意識也有了從“山區研究”到“研究山區”的轉變。
本文嘗試依循第三種研究路徑,以位于鄂豫交界山區的麻城縣(今湖北省麻城市)兩路口作為研究個案,考察清中后期這片交界山區的社會變化。隨著康熙年間以來地方治理者對鄂豫皖交界山區認知的逐漸深入,在兩路口這個臨近行政邊界的狹長山谷地帶出現了移民定居和逐漸成集的過程。地方社會以廟宇和集市為中心構建起關系網絡,而兩路口郭氏則通過這一網絡攫取了地方權勢。因而當咸同年間胡林翼等人的軍事策略想要在鄂豫交界山區落實之時,以兩路口郭氏為代表的山地人群成為其主要的依靠力量,亦使得地方官府對山區腹地的控制需要依靠山地社會的力量得以實現。
當我們翻閱由章學誠裁定的乾隆《麻城縣志》,特別是其輿圖部分,便會發現其與康熙《麻城縣志》的顯著不同??滴酢堵槌强h志》所載“麻城縣總圖”以縣城為中心勾勒山川、河流、驛鋪等位置,整個輿圖格局類似于以縣治為中心的圓形。①屈振奇修,王汝霖纂:康熙《麻城縣志》卷首《麻城縣圖》,麻城:麻城市地方志辦公室,1999年,第9頁。而乾隆《麻城縣志》所載“麻城縣地輿全圖”中,主要的河流、道路等皆得繪出,山川、鄉都、橋梁、塘汛、市鎮、古跡、驛鋪、八景等則編列字號,在輿圖中以字號的形式予以標注。②黃書紳纂修,章學誠裁定:乾隆《麻城縣志》卷首《麻城縣輿圖》,麻城:麻城市地方志辦公室,1999年,第16頁。雖然輿圖的繪制者仍將縣城放置在輿圖的中心位置,但整個縣域轄地已顯得較為方正,縣治所在已不再是輿圖的核心,縣治之外的地區占據了更大的比重。如圖一所示,如果將塘汛字號單獨抽出,可以發現舊店、兩路口、黃泥岔和宋埠四處塘汛大致分別位于輿圖的西北、東北、東南、西南四角的位置。特別是舊店、兩路口、黃泥岔就像三個楔子深入到麻城縣北部和東部山區的腹地。

圖一乾隆《麻城縣志》輿圖中的塘汛所在③黃書紳纂修,章學誠裁定:乾隆《麻城縣志》卷首《麻城縣輿圖》,麻城:麻城市地方志辦公室,1999年,第16頁。筆者據此圖予以重繪,原圖以字號標注地點,為顯得更為直觀,筆者在重繪過程中改為直接以地名標注,特此說明。
對照康熙、光緒《麻城縣志》輿圖可以發現,在康熙和光緒的輿圖中兩路口基本上是被繪制在縣城的正北方向,而非乾隆輿圖所呈現的東北方向。這似乎表明位于四角的四處塘汛加之位于中心的在城駐防,正是乾隆《麻城縣志》輿圖繪制者所想要呈現的地理格局。
如果我們將視線從麻城縣北移,越過大別山來到其鄰縣河南光山縣,將康熙《光山縣志》和乾隆《光山縣志》所載輿圖進行對比,會使我們更為清晰地感受到這一時期所發生的一種認識變化。康熙《光山縣志》所載“光山縣四境圖”在繪制上以“上北下南”作為其基本方位原則,縣治及其以北低地地區和縣治以南山地地區大致各占輿圖的一半,各自區域內的地理標識也都基本得到標注。①楊之徐修,張文炳、甘琮纂:康熙《光山縣志》卷1《圖考》,鄭州:大象出版社,2018年,第13頁。而乾隆《光山縣志》所載“疆域全圖”則出現一種“翻轉”,其繪制原則改為“上南下北”,南部山區地帶在輿圖中所占比重接近三分之二,并且其地理標識得到詳細標注,相比之下縣治及其以北低地地區不僅所占比重較小,地理標注也極為簡略。②楊殿梓修,錢時雍纂:乾隆《光山縣志》卷1《圖經》,鄭州:大象出版社,2018年,第24頁。這種“翻轉”的背后透露著一種認識的變化,即隨著光山地方社會對其南部山區地帶的認知逐漸加深,地方治理者也越發認識到加強對縣南山區,特別是與麻城縣、黃安縣交界山區管控的重要性。由此我們回過頭來看同一時期發生在《麻城縣志》輿圖繪制上的變化,其背后應當也隱藏著這種認識上的變化,即麻城地方治理者亦認識到加強對其北部和東部山區地帶管控的重要性。這一時期光山縣官府所重視的南部山地地帶,與麻城縣官府所注意的北部及東部山地地帶,其實便是鄂豫交界山區,亦即大別山區的一部分。本文所關注的麻城縣兩路口正是處于鄂豫交界山區,官方文書中對兩路口的相關記載由少增多的過程,亦是地方治理者對這一地區認知逐漸深入的過程。
隨著康熙十三年(1674)于成龍對麻城縣發生的兩次“東山叛亂”的逐步平定,以及三藩之亂對黃州府所轄地區的影響逐漸衰退,地方官府對其統治政策和措施進行了相應的調整。于成龍在“東山叛亂”平定之后,即著手在麻城縣境內推行保甲法。③據乾隆《麻城縣志》記載,麻城縣將所轄三鄉共分為123個區,“每區設立保甲十二名不等,隆冬時令保甲、牌頭在于通衢要隘樹立旂寨,街市關廂建設柵欄,每夜派發煙民一人,擊梆巡邏,以防盜竊。”其中太平鄉“轄二十五里,分四十五區,虎頭司巡檢領之”;仙居鄉“轄二十五里,分五十四區,鵝籠司巡檢領之”;亭川鄉“轄二十四里,分二十四區,巡捕典吏領之”。參見黃書紳纂修,章學誠裁定:乾隆《麻城縣志》附《麻城縣掌故》卷5《刑書》,麻城:麻城市地方志辦公室,1999年,第463頁;黃書紳纂修,章學誠裁定:乾隆《麻城縣志》卷3《輿圖考·坊鄉》,麻城:麻城市地方志辦公室,1999年,第50頁。在設保編區以外,麻城縣也著手對綠營駐防進行調整。④據乾隆《麻城縣志》載:“國朝康熙十三年因吳逆猖獗,增設麻城守備一員,千總一員,把總二員,兵丁二百五十名。蕩平后,于十八年、二十一年內裁去守備一員,千總一員,把總一員,兵丁一百七十六名節次裁去,今存留把總一員,兵丁四十九名。把總營署八楹,馬房一楹,駐防本城。防城汛兵二十五名,內馬兵一名、戰兵二名、守兵二十二名?!眳⒁婞S書紳纂修,章學誠裁定:乾隆《麻城縣志》卷6《建置考·營汛》,麻城:麻城市地方志辦公室,1999年,第87頁。除了在城駐防的調整以外,更為重要的是地方官府為了進一步加強對麻城縣腹地山區的控制和管轄,對在外塘汛的布防和設置也進行了調整,陸續新設了舊店、兩路口、黃泥岔三處塘汛,“舊店、兩路口、黃泥岔三路,各防兵五名,內戰兵一名、守兵四名。塘房一座,一重四間,哨樓一,旗桿一,煙墩五?!雹蔹S書紳纂修,章學誠裁定:乾隆《麻城縣志》卷6《建置考·營汛》,麻城:麻城市地方志辦公室,1999年,第88頁。這三處塘汛分別位于麻城縣北部和東部的山陵地帶。此后又添設作為河流交匯和商業重鎮的宋埠作為塘汛駐地,“宋埠塘房于乾隆二十七年十一月奉準部咨,添設額外一員,領守兵九名,塘房一座,前一重三間、后一重三間,哨樓、旗桿、煙墩一?!雹撄S書紳纂修,章學誠裁定:乾隆《麻城縣志》卷6《建置考·營汛》,麻城:麻城市地方志辦公室,1999年,第88頁。
從圖一中我們可以看到,這四處塘汛無一例外均扼守著交通要道,并瀕臨水路,可以通過道路和水網與縣城和縣域內的其他地區相連接。一方面它們充當著縣域邊界地區的軍事布防,體現著地方官府試圖加強對山陵地帶管轄和控制的意圖;另一方面也不斷吸引著移民前來定居,具備了發展成為聚落和市集的可能性,當然宋埠早已是麻城縣最為重要的商業貿易集鎮了。
在康熙九年(1670)編纂的《麻城縣志》中還未出現涉及兩路口一帶的記載,似乎表明此時的兩路口尚未成為重要的聚落。而經歷了康熙年間的一系列動亂之后,這里不僅被編為保甲制下的區,亦成為塘汛的駐防地,并逐漸發展為集。在從成為塘汛駐地到發展為集市的變化中,兩路口經歷了移民的遷入與定居及其聚落發展的過程。據乾隆六十年(1795)編纂的《麻城縣志》所載戶口統計,“兩路口區,一千八百二十四口?!雹冱S書紳纂修,章學誠裁定:乾隆《麻城縣志》卷7《賦役考·戶口》,麻城:麻城市地方志辦公室,1999年,第92頁。伴隨著康熙年間以來兩路口塘汛的設置及其他一系列的變化,官府對此地施加的注意力大大加強,兩路口的活動人群也紛紛開始訴說其定居的故事,特別是移民對其先祖遷徙與定居過程的書寫,似乎可以視為對此種變化的回應。
兩路口郭氏自稱其始祖于康熙末年遷來兩路口,但郭氏家譜對此語焉不詳,只記有“先祖來珍公于康熙末年奉母張老太君、暨配潘老夫人自黃岡縣龍邱,今新洲縣三店鎮郭家巷,遷至麻城北鄉兩路口,遷居原因無史可考,蓋因年荒或家貧所致?!雹凇叮槌牵﹥陕房诠献谧V》卷1《來珍公支脈譜序》,1992年刊本,湖北省麻城市福田河鎮兩路口村郭宗發先生藏。關于來珍公自黃岡縣龍邱遷徙而來的說法是1992年兩路口郭氏歸宗到新洲三店郭氏之后才產生的,可見在此之前兩路口郭氏并不是很清楚自己從何而來,從家譜書寫的情況來看,他們似乎也并未試圖厘清這個問題,反而是其先祖定居的大致時間,以及如何在兩路口開始從事商業活動對他們而言更為重要。據家譜記載,郭氏先祖來珍公攜母、妻遷到兩路口后,“礽無立榷之地,亦無手足之親,母子三人相依為命,為生活計,公擇業磨坊,雞鳴即起,半夜始寢,坊聲、磨聲朝夕相和,鶉衣百結,艱苦過尋常十倍。披荊斬棘歷十年,生計漸裕,公益加開拓,家道小康,置田產八十余石,享年八十,生三子,應琳、應文、應富?!雹邸叮槌牵﹥陕房诠献谧V》卷1《來珍公支脈譜序》,1992年刊本,湖北省麻城市福田河鎮兩路口村郭宗發先生藏。筆者在今兩路口村老街西側山坡上的郭氏墳地發現了其二世祖郭應琳的墓碑,墓主為“顯考郭公諱應琳號尚勇大人”,墓碑豎立的時間為“乾隆六十年歲在乙卯二月吉旦”,落款為“孝男大用、大受,孫則棟、則棠、則桂、則槐敬立”。④此墓碑現位于湖北省麻城市福田河鎮兩路口村郭氏墳地。從墓碑所載的時間來推斷,來珍公確有可能是在康熙末年遷徙而來,或許家譜中記載的遷徙時間便是由此塊墓碑推導而來。
郭氏關于其先祖定居的說法是與兩路口的逐漸成集相適應的。兩路口地區至遲在乾隆年間已經成集,“兩路口集,在北九十里,南北于此分界?!雹蔹S書紳纂修,章學誠裁定:乾隆《麻城縣志》卷3《輿圖考·市鎮》,麻城:麻城市地方志辦公室,1999年,第55頁。兩路口屬于麻城縣太平鄉路口區,“路口區周圍二十里,距縣北九十里,東界張留關、南界宋杜沖、西界北界河、北界河南光山界,有牌二十、甲一、保一。”①黃書紳纂修,章學誠裁定:乾隆《麻城縣志》卷3《輿圖考·坊鄉》,麻城:麻城市地方志辦公室,1999年,第51頁。關于兩路口之得名,在當地流傳的說法是“由此地向北,一往光山,一往商城,因而稱為兩路口。”②相關說法整理自筆者于2019年7月13日在湖北省麻城市福田河鎮兩路口村老街對郭宗發等人的訪談記錄。從地理格局來看確實如此,“麻城之山皆自北而來,故敘山自北始,北東由孝感、羅山縣南、黃安縣北陽臺山,至本縣西界轉路口山,是為縣之北界,縣前河源發焉?!雹埸S書紳纂修,章學誠裁定:乾隆《麻城縣志》卷4《山川考》,麻城:麻城市地方志辦公室,1999年,第72頁。兩路口位于縣域北界數山相夾的狹長地帶,越過大、小界嶺即可抵達河南商城、光山的南界。兩路口集主要面向的是本地市場,并充當光、黃之間越境貿易的中途站角色,其南邊十里為杜家河集、二十五里為福田河市鎮。正如施堅雅(G. William Skinner)所提出的,“基層市場對兩個或三個中間市場體系的共同參與、中間市場對兩個或三個中心市場體系的共同參與等,使以各集鎖為中心的小型地方經濟連接在一起?!雹躘美]施堅雅(G.WilliamSkinner)著,史建云、徐秀麗譯:《中國農村的市場和社會結構》,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39頁。作為基層市場的兩路口集應當是同時參與到大別山南、北兩麓中間市場的經濟活動中,它從屬于一個跨區域的貿易與商業系統。
關于郭氏如何開展其商業活動并沒有更多的記載,但從家譜的書寫來看,郭氏通過參與兩路口集市的經濟活動而迅速發展和壯大。在始遷祖郭來珍之后,“應富公繼承父志,總理家務,尊老愛幼,兄弟和諧,同心同德,克勤克儉,弘揚家道。公胸襟開闊,正義為懷,睦鄰相處,好善樂施,重視教育,重德修文,相傳五代,家聲亦振,稽善亦多。每遇歲饑,賬谷五百余石,李邑尊贈為善最樂匾,鐘邑尊贈好善之門匾,給諫袁溪金公旌為仁里,郭姓親仁里之稱由是得名?!雹荨叮槌牵﹥陕房诠献谧V》卷1《來珍公支脈譜序》,1992年刊本,湖北省麻城市福田河鎮兩路口村郭宗發先生藏。嘉慶十三年(1808),蘄水人徐躍在會試歸鄉的途中經過兩路口,此時郭氏在科舉功名上似乎已經取得了一些成就,徐躍在為兩路口文昌宮所寫的敘文中稱:“余以嘉慶戊辰季秋月,歸自京師過其地,訪此處詩書門第,以探恩闈榜信僉,以郭氏稱。因造其門,主人老幼出迎,均端方有忠厚氣,知其為禮法家者,信宿盤桓,辭章商榷,一門之內桂秀蘭芳?!雹扌燔S:《兩路口區新建文昌宮敘》,鄭慶華修,潘頤福纂:光緒《麻城縣志》卷43《藝文志·序》,清光緒二年刻本,第88-89頁。在他的筆下郭氏似乎已經發展成為兩路口頗具實力的地方大族了。此時郭氏“語次輒欲建立文昌宮,以培地脈,言之切而詳”⑦徐躍:《兩路口區新建文昌宮敘》,鄭慶華修,潘頤福纂:光緒《麻城縣志》卷43《藝文志·序》,清光緒二年刻本,第88-89頁。,已有興建文昌宮的想法,稱“吾昆季有六,行將約同志者十人,湊成十六首領,兼收公費,以贊吾志,庶幾眾力可憑,觀成有日也?!雹嘈燔S:《兩路口區新建文昌宮敘》,鄭慶華修,潘頤福纂:光緒《麻城縣志》卷43《藝文志·序》,清光緒二年刻本,第88-89頁。在他們的計劃中文昌宮并非一族之廟,“其倡此議者,則郭君之猶子宗冡嗣源也;其和此議者,則同區之眾首領也?!雹嵝燔S:《兩路口區新建文昌宮敘》,鄭慶華修,潘頤福纂:光緒《麻城縣志》卷43《藝文志·序》,清光緒二年刻本,第88-89頁。文昌宮的興建是由郭氏倡議并領頭,匯合兩路口眾力所促成的,文昌宮實為區眾之廟。文昌宮的修建過程并非一蹴而就,“醵金營息,歲戊辰也;卜地諏吉、鳩工庀材,歲戊寅也;成正殿、設歌樓、峙山門,歲庚辰也;修前殿、塑神像,歲壬午也;置僧房、廊屋、南北闈樓,歲癸未迄丁亥也?!雹傩燔S:《兩路口區新建文昌宮敘》,鄭慶華修,潘頤福纂:光緒《麻城縣志》卷43《藝文志·序》,清光緒二年刻本,第88-89頁。從嘉慶十三年(1808)公議籌錢開始,直至道光七年(1827)文昌宮的所有建筑皆得落成,其間歷經了20余年。
但在文昌宮建成以前,眾興寺才是兩路口最為重要的廟宇,亦為區眾共同供奉香火之所?!氨娕d寺,路口區廟,在街北里許。其廟最古,向因眾姓置田石余作香燈費,故名。”②鄭慶華修,潘頤福纂:光緒《麻城縣志》卷4《建置志·寺觀》,清光緒二年刻本,第44頁。眾興寺似乎修建的更早,其香火費用出自兩路口眾姓共同購置的田產,這意味著圍繞著眾興寺這一廟宇,兩路口存在著某種共同的神祇祭祀組織。而隨著郭氏家族的發展,文昌宮在其倡議和主導下修建完成,兩路口眾姓亦參與了這一廟宇的修建及其后的香火供奉活動。文昌宮漸有取代眾興寺地位的趨勢。從空間布局來看,在兩路口這個數山相夾而使得聚落南北延伸的地帶,集市所在的兩路口街居中,文昌宮在其南,眾興寺在其北。當地人將這種格局稱為“三朵蓮花”,如果站在今兩路口村西邊的高山上俯瞰,會發現此山向外延伸的三條余脈分別指向眾興寺、兩路口村和文昌宮。③相關說法整理自筆者于2019年7月13日在湖北省麻城市福田河鎮兩路口村老街對郭宗發等人的訪談記錄。圍繞著眾興寺的廟宇祭祀活動,兩路口的活動人群被初步聯系起來。而伴隨著兩路口集市的發展,集市網絡逐漸疊加在原有的廟宇網絡之上。在集市活動中逐漸壯大的兩路口郭氏似乎試圖通過領導文昌宮的祭祀活動來整合原有的社會網絡??梢韵胍?,通過共同的廟宇祭祀和集市經濟活動,兩路口居住的人群被某種社會網絡連接到一起。④林濟基于黃州府的研究亦注意到:“黃州地方社會家庭經常性聯系為集市,集市又是一個文化傳播中心,地方神衹的形成往往依靠集市的文化傳播,同一集市區的地方社會往往會形成共同的地方神衹崇拜,共同立廟崇拜?!眳⒁娏譂堕L江中游宗族社會及其變遷:黃州個案研究(明清—1949年)》,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157頁。而郭氏則通過領導廟宇修建和控制集市場所的方式,逐漸在這個地方空間中占據越來越重要的地位,“楚北、豫南仕宦達人路過者莫不下榻于此,待之上賓,困窘者予以饋贈出,是各地文人仕子紛至如歸,郭姓之名遂播于鄂豫皖邊諸縣?!雹荨叮槌牵﹥陕房诠献谧V》卷1《來珍公支脈譜序》,1992年刊本,湖北省麻城市福田河鎮兩路口村郭宗發先生藏。
徐躍在為兩路口文昌宮所撰寫的敘文中并未言明文昌宮的首倡者為郭氏何人,郭氏家譜記為“希宗、征源二公率鄉眾建文昌宮”,⑥《(麻城)兩路口郭氏宗譜》卷1《來珍公支脈譜序》,1992年刊本,湖北省麻城市福田河鎮兩路口村郭宗發先生藏。《麻城縣志》則載:“文昌宮,在路口區。道光間郭尚道倡修募金外,道自捐以萬計,又捐稞二十八石作供奉費。門首皖、豫通衢,往來輻輳,最為要道。”⑦鄭慶華修,潘頤福纂:光緒《麻城縣志》卷4《方輿志·寺觀》,清光緒二年刻本,第44頁。在縣志的記載中更為強調的是郭尚道在倡修募金及捐資供奉中起到的巨大作用。除了在文昌宮興建中扮演重要角色以外,他還“嘗于歲饑買谷救荒,前后共九百余石,又于皖、豫通衢修橋路無算”,⑧鄭慶華修,潘頤福纂:光緒《麻城縣志》卷25《人物志·義行》,清光緒二年刻本,第38頁。并得以奉入忠義孝弟祠中。⑨英啟修,鄧琛纂:光緒《黃州府志》卷9《學校志·祭典》,臺北:臺灣成文出版社,1976年,第325頁。這些記載將郭尚道描繪為一個有著經濟基礎并且熱心公共事務的形象。此外,由于兩路口瀕臨河流,修建橋梁亦成為一項重要的工作??梢钥吹皆谶@一時期,還有數位郭氏族人也熱心的在鄂豫交界區域修建橋梁,如“三道河橋,北上通衢,邑紳郭允中建。玉龍橋,路口街北,皖、豫往來要道。邑紳郭允中、鐘靈修”。①英啟修,鄧琛纂:光緒《黃州府志》卷7《建置志·關津》,臺北:臺灣成文出版社,1976年,第266頁。這一方面是為了便利地區內的交通往來,另一方面也為跨區域的商業和經濟活動創造更為有利的條件。以上這些活動似乎表明通過商業活動逐漸發展起來的郭氏家族,此時的勢力已經頗為壯大,并且在地方公共事務中占據著核心位置。
在文昌宮建成約十年后,道光十六年(1836)兩路口又修建了另一處對郭氏而言具有重大意義的建筑——六世同居坊。如果說以往官府在兩路口地方事務中還是“隱身”狀態的話,那么六世同居坊的興建過程更像是郭氏主動與地方官府搭建聯系,并由此構建起二者互動的過程,官府也逐漸開始在兩路口的地方事務中“現身”。六世同居坊的興建亦與郭尚道的孝友行為有關,“道兄弟三,兩兄繼歿,子二、侄六,視侄如子。至道光間,親丁百余口,六世同居,毫無間言?!雹卩崙c華修,潘頤福纂:光緒《麻城縣志》卷25《人物志·義行》,清光緒二年刻本,第38頁。因此其侄郭希宗等人請旌建坊?!傲劳臃?,在路口區街南。道光年間,貢生郭希宗弟兄奉旨建坊,旌表孝友可風?!雹坂崙c華修,潘頤福纂:光緒《麻城縣志》卷12《建置志·坊表》,清光緒二年刻本,第30頁。據林濟的統計,光緒《黃州府志》所載清代麻城縣累世同居的大家庭有2個,但他僅將郭尚道家族作為新的移民環境因素之案例。④林濟認為清代黃州同居共財家族的產生或與其面臨的新的移民環境、較為緊密的血緣關系紐帶以及商業財富的支撐等因素有關,但他的判斷基本是基于對黃岡縣的調查。參見林濟《長江中游宗族社會及其變遷:黃州個案研究(明清-1949年)》,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95-97頁。此時郭氏保持同居共財的大家庭組織形式,確是與其居住的環境、未出五服的特征以及從事商業經營的要求息息相關。道光年間郭氏已是“砌青石為水缸,盛水數十擔,一燥煮米數十升,家人甘苦與共,內外老少無問言,愛爾子如我子,敬人親如己親,郡縣稱其同居”。⑤《(麻城)兩路口郭氏宗譜》卷1《來珍公支脈譜序》,1992年刊本,湖北省麻城市福田河鎮兩路口村郭宗發先生藏。
但筆者認為問題的關鍵在于當郭氏主動向官府請旌時,他們選擇了累世同居作為請旌的理由,因而才在地方志等文獻中留下了關于郭氏累世同居的記載。在文化上有所積淀的郭氏似乎意識到,累世同居家庭在麻城縣的行政腹地和低地地區確實是一個較為少見的現象,因此他們很清楚以這個理由向官府請旌建坊容易達成目的。根據目前的調查情況筆者推測,鄂豫交界山區的山間活動人群似乎多會采取累世同居和聚族而居的策略。⑥筆者在對位于鄂豫交界山區的麻城兩路口村、新縣毛鋪村、新縣熊家大灣等村落的調查中發現,這些山間聚落多分布在數山相夾的狹長山谷地帶,其旁常有小河或溪水流經。房屋建筑等多聚在谷地或依山而建,布局排列十分緊湊,家族多為累世同居或聚族而居的組織形式。以兩路口為例,考慮到其所處的地理環境和相對位置,郭氏選擇累世同居的組織模式和居住格局似乎更容易去應對各種沖擊,特別是當其身處行政的邊界與交界的山區之中,這樣的組織形式更有利于其進行自保甚至是流動,也便于家族內部進行協作來主持和開展地方公共事務。郭氏將六世同居坊建在了兩路口的集街上,集市的參與者皆會由此經過。⑦相關說法整理自筆者于2019年7月13日在湖北省麻城市福田河鎮兩路口村老街對郭宗發等人的訪談記錄。通過請旌和建坊,兩路口郭氏開始利用地方官府給予的文化資源來塑造和鞏固他們在地方社會中已有的權勢。隨著咸同年間太平軍和捻軍活動的加劇,這種地方權勢將得到進一步的展現。
咸豐二年(1852)以來太平軍和捻軍開始不斷侵擾黃州府地區,“自粵賊陷武昌,黃正當其沖。咸豐癸丑迄同治丙寅十四年中,官軍、民兵相持數百戰,卒殲巨寇、削平禍亂,守土官吏與綠營將士卓著殊勛,而各州縣團練尤為出力。惜州縣檔冊率多散佚,而用兵始末約略可稽。其團各為砦、碉、堡鱗次,深得堅壁清野之法。賊野無所掠,輒遁去。鄉民賴團練、堡砦捍衛而保全者無算?!雹儆⑿蓿囪∽耄汗饩w《黃州府志》卷首《例言》,臺北:臺灣成文出版社,1976年,第14頁。麻城縣也經歷了一段較為漫長的動亂時期。
咸豐八年(1858),面對陳玉成率領的太平軍在鄂豫皖交界山區的活動,胡林翼稱“查湖北黃州所屬地方,黃梅、廣濟與安徽之宿松、太湖交界;蘄州、蘄水、羅豫與安徽之潛山、霍山、英山交界;麻城則與河南之商城、安徽之六安交界,袤斜五、六百里,分途疊竄,均經湖北各路官軍分頭堵截?!雹诤忠恚骸蹲嚓愅钅娓Z陷麻城官軍前往攻剿情形疏》(咸豐八年三月二十六日),《胡林翼集》第1冊,長沙:岳麓書社,1999年,第441頁。因此胡林翼等人尤為重視對鄂豫皖界鄰地區的軍事布防,以防太平軍和捻軍試圖由此北竄或南進,“先是商城、固始戒嚴,副都統舒保、副將趙克彰等城境進駐商城,僅留游擊李曙堂、信右營駐扎麻城,以顧后路”。③胡林翼:《奏陳皖逆竄陷麻城官軍前往攻剿情形疏》(咸豐八年三月二十六日),《胡林翼集》第1冊,長沙:岳麓書社,1999年,第441頁。
在此期間胡林翼意識到兩路口的戰略重要性,“查該處山深林復,路徑歧險,一切軍裝、糧餉轉運為艱。況我軍奮勇而前,賊必反由間道繞出其后?!雹芎忠恚骸蹲嚓惽昂蟪榘务R步援豫并各路情形疏》(咸豐八年二月十三日),《胡林翼集》第1 冊,長沙:岳麓書社,1999年,第427頁。他認為既要顧全商城駐防以扼太平軍北上,亦要防止太平軍從清軍的后方襲出。在這樣的軍事布防策略下,兩路口成為一個扼守南北交通要道的關口,并且也是清軍與太平軍作戰過程中尤為重要的軍事補給與運糧通道,因此胡林翼“復飭署麻城縣知縣汪敦仁率團勇駐于商城邊界之兩路口,兼以轉運糧餉”。⑤胡林翼:《奏陳皖逆竄陷麻城官軍前往攻剿情形疏》(咸豐八年三月二十六日),《胡林翼集》第1冊,長沙:岳麓書社,1999年,第441頁。胡林翼等人對兩路口戰略地位的重視,亦可放在康熙年間以來地方統治者對鄂豫皖交界山區的認知不斷深入地脈絡中看待。
應當注意的是,胡林翼安排汪敦仁駐守兩路口所帶領的并非清軍,而是率領團勇駐防。“咸豐九年奉撫憲胡札,城內設合邑團練總局,四鄉各設分局,并立禮右營,建各隘碉卡,置田產,置局屋,修圣宮。”⑥鄭慶華修,潘頤福纂:光緒《麻城縣志》卷55《兵事·團防》,清光緒二年刻本,第19-20頁。在胡林翼的部署下,麻城縣陸續在界鄰豫、皖的臨邊山區修建了七處山隘碉卡,“各隘碉卡名目,麻城古名信安,胡中丞擬用鎮、定、保、固、楚、疆、圉七字,加安字上,以為卡名?!雹哙崙c華修,潘頤福纂:光緒《麻城縣志》卷55《兵事·團防》,清光緒二年刻本,第20-21頁。其中在兩路口以北的大、小界嶺分別修建了楚安卡和疆安卡,“兩路口大界嶺,聯商城界,咸豐九年奉撫憲諭建立楚安卡,卡門一座,炮臺一座。兩路口小界嶺,界聯光山,咸豐九年奉撫憲諭建立疆安卡,卡門一座。”①鄭慶華修,潘頤福纂:光緒《麻城縣志》卷4《方輿志·關隘》,清光緒二年刻本,第17頁。
羅威廉認為這些碉卡作為“一種全新的山區堡壘進入麻城,加入了舊式山寨的行列”。②[美]羅威廉(WilliamT.Rowe)著,李里峰等譯:《紅雨:一個中國縣域七個世紀的暴力史》,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17頁。如果站在胡林翼等人的角度來看,在鄂豫皖交界山區中修建這些碉卡的措施確實是“全新”的嘗試,但對于一直活動在這片山區的山地人群來說,除了裝備了一些新的軍事器械,山間的碉卡對他們而言應當并不陌生。從縣志編纂者所寫的按語中亦可窺見:
謹案:麻城形勢東北山徑崎嶇,易于設險,古五關皆在焉。咸豐間粵捻跳梁,中丞胡文忠相地扼要,飭邑練于要隘創立碉樓以資御守,此上諸卡是也。其督修任以附近紳士,東鄉之夏梧、李久椿;北鄉之蔡熒光、郭時湘等實任其勞。自后賊隊奔突,官軍據險以攻,屢挫其鋒,甚賴碉卡之力。今承平已久,陳跡猶存,后之攬者其亦可知保障之所由成矣。③陸祐勤、朱榮椿修,余士珩纂:光緒《麻城縣志》卷6《建置志·碉堡》,麻城:麻城市地方志辦公室,1999年,據清光緒八年刻本影印,第97頁。
按語將山間碉卡聯系到南宋時修建的“五關”,將其皆視為麻城東北山區形勢所催生的產物。這些碉卡的督修則分別委任給東鄉和北鄉的士紳來進行。羅威廉將這一督修方式理解為“由來自東山和大別山相鄰地區的‘鄰紳’組成專門委員會負責”。④[美]羅威廉(WilliamT.Rowe)著,李里峰等譯:《紅雨:一個中國縣域七個世紀的暴力史》,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17頁。但如果深入考察便會發現,東部山區和北部山區的碉卡修建是各自進行的,而主導碉卡修建的人不僅是“附近紳士”,更是與之利益相關的本地的山地活動人群。
如果說山間七處碉卡的修建對于地方官府而言是一種公共行政和軍事事務,那么對處于鄂豫交界山區的兩路口地方社會而言,特別是在郭氏家族看來,兩路口以北楚安卡和疆安卡的修建或許更像是關乎其切身利益的地方事務,甚至是家族事務。兩路口的地方士紳是修建這兩座碉卡的主要依靠力量,“奉札修碉卡首士,四鄉各二”,⑤鄭慶華修,潘頤福纂:光緒《麻城縣志》卷55《兵事·團防》,清光緒二年刻本,第21頁。其中北鄉的修碉卡首士為“郭時湘,訓導,升用知縣;蔡熒光,舉人,刑部主事”,⑥鄭慶華修,潘頤福纂:光緒《麻城縣志》卷55《兵事·團防》,清光緒二年刻本,第21頁。而監修碉卡首士則為“郭時湘,升用縣;郭時溥,生員”。⑦鄭慶華修,潘頤福纂:光緒《麻城縣志》卷55《兵事·團防》,清光緒二年刻本,第21頁?!氨编l惟蔡主政熒光、郭大今時湘與焉。以湘附近督修、察地興工,事竣后,湘晉謁中丞,以雙廟關亦與湘近,尚未鳩工,專責成于湘,小界嶺碉卡至年終亦告竣。”⑧鄭慶華修,潘頤福纂:光緒《麻城縣志》卷4《方輿志·寨堡》,清光緒二年刻本,第18頁。郭時湘、郭時溥為兩路口郭氏之族人,在郭尚道之后,郭時湘成為晚清時期郭氏家族在參與地方事務時的代表人物。咸豐九年(1859)麻城縣設置了團練總局,以此領導各鄉的地方團練和團勇,而郭時湘亦是團練總局的首士之一。①關于咸同年間黃州府地區團練與宗族之間的關系,林濟和徐斌皆有所關注。林濟認為“黃州各地團練武裝多以區會為單位,但其中又以宗族為基礎”;而徐斌則指出“到了道咸同年間,鄂東地區已經普遍建立了宗族,于是在面對太平軍及捻軍的沖擊時,與明清之際相比,宗族就成為人們采用的最主要的自保形式,以及官府平亂所倚重的主要力量之一,其主要的表現便是‘族團’、‘族勇’的出現”。參見林濟《長江中游宗族社會及其變遷:黃州個案研究(明清-1949年)》,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179頁;徐斌:《明清鄂東宗族與地方社會》,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70頁。除了主持北鄉碉卡的修建以外,郭時湘亦領導組織北鄉的團防,“北鄉團防:訓導,郭時湘。官軍疊駐,札諭籌糧,隨援商邑,效力麻、黃。撫憲有檄凱營助防邊籌營卡,今猶贊襄。訓導知縣宮保奏詳。”②鄭慶華修,潘頤福纂:光緒《麻城縣志》卷55《兵事·團防》,清光緒二年刻本,第18頁。在北鄉碉卡的籌建和團練組織過程中,兩路口郭氏再次在地方公共事務中起到主導作用,這不僅延續著自郭尚道以來郭氏在兩路口地方社會中所塑造的權勢,同時也是其在動蕩時期保全家族及其聚落的生存策略。
同治元年(1862)起捻軍對麻城縣的侵擾也不斷加劇,“(同治)二年二月,發逆糾合豫捻竄入麻城兩路口。署知縣王臣弼督飭團勇赴滕家堡、林家嘴、尤河河嘴、中界河、駱駝坳等處分防。”③管貽葵修,陳錦纂:光緒《羅田縣志》卷4《政輿志·兵事》,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31頁。在這種背景下,地方官府一方面對兩路口塘汛的設置進行了調整,“路口塘汛,向系城守拔營兵輪流盤詰。咸豐八年后疊被兵燹。同治年間,奉部文將巴河汛署移置于此?!雹茑崙c華修,潘頤福纂:光緒《麻城縣志》卷9《建置志·署廨》,清光緒二年刻本,第5頁。另一方面則著手在鄉團防衛的要隘、聚落處修建堡寨,以抵御捻軍的侵擾。由此兩路口分別修建了髙山寨和竟成堡,“髙山寨,在路口街西,相傳明末所建,同治四年區眾重修。竟成堡,即路口街,同治六年縣丞郭鐘靈同區眾建修?!雹萼崙c華修,潘頤福纂:光緒《麻城縣志》卷4《方輿志·寨堡》,清光緒二年刻本,第19頁。今天我們仍可在兩路口看到這兩處堡、寨建筑所遺留的痕跡,借此我們可以大致還原它們曾經的模樣。在兩路口老街的南邊保存有一座衢尊門和與之相連的一段堡墻,西邊的山地上存留有寨墻的痕跡,在北邊亦保存著一大段堡墻。從格局來看,竟成堡將整個兩路口集圍筑了起來,在其北、南、東三面建有堡墻,西面則為地勢較高的山地。竟成堡有三座門,南門即為留存下來的衢尊門,北門所出即是往河南光山的道路、東門所出即為往河南商城的道路。而高山寨則建在竟成堡西面的山地上。山寨似乎有更長的歷史,其建筑形式應當也以環圍四周的石壘寨墻為主。山上的寨與山腳的堡,加上由山地人群所組成的團勇,共同構成了兩路口的防御體系。而這樣的防御體系對山地人群而言亦不陌生,早在南宋時期鄂豫皖交界山區就已組織過同一類型的防御體系,“凡創司空山、燕家山、金剛臺三大砦、嵯峨山、鷹山、什子山等二十二小砦,團丁壯置軍,分立隊伍,星聯棋布,脈絡貫通,無事則耕,有警則御”。⑥《宋史》卷416《吳淵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點校本,第12467-12468頁。楊國安曾注意到湖北自宋代起便有眾多民眾依山結寨自保,在元末、明末清初、咸同年間等動蕩時期湖北的山區寨堡林立。⑦楊國安:《社會動蕩與清代湖北鄉村中的寨堡》,《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1年第5期。而就鄂豫皖交界山區而言,南宋時期官方主導修建的山間關隘、山寨及組織團丁的模式,在元末明初、明末清初,直到咸同年間都得到了山地人群的借鑒和利用。
由于郭時湘及郭氏家族在北鄉團防的組織和碉卡、堡寨的修建中具有重要作用,地方官府也注意籠絡和調適他們與郭氏之間的關系。據《麻城縣志》載:
路口區,監生郭惟楚妻李氏,乾隆壬辰生。夫卒,矢志撫子時清成立,立名列黌宮,卒年六十八歲,守節四十四年。咸豐九年胡宮保奏旌,并獎給志磊冰霜額。
儒士郭時潤妻馮氏,德明女。嘉慶甲子生,道光壬辰夫故,氏善事翁姑,撫子俊成立,分發江西通判。咸豐甲寅卒,年五十一歲,守節二十一年。咸豐九年,胡宮保奏旌獎給白首完貞額。咸豐十年,邑尊吳、學師王、李奉文會同獎給蒼松翠栢額。①鄭慶華修,潘頤福纂:光緒《麻城縣志》卷36《人物志·北鄉節孝》,清光緒二年刻本,第52頁。
在這兩條關于列女的記載中可以看到,兩路口郭氏家族中出現的列女郭惟楚妻李氏和郭時潤妻馮氏在咸豐九年(1859)都得到胡林翼等人旌獎,特別是李氏在嘉慶年間便已逝去,其守節之事卻直到咸豐九年(1859)才得到官府的旌獎并賜匾額。咸豐九年(1859)正是麻城縣在胡林翼的安排下組建團練總局領導各鄉團防,并著手修建七處山隘碉卡之際,而此時郭時湘及兩路口郭氏在北鄉團防的組織和碉卡的修建中正起到關鍵性作用。對郭氏家族中的列女予以旌獎并賜予匾額的行為,正是地方官府意圖調適其與兩路口郭氏之間的關系,以此依靠郭氏來勸導和組織兩路口地區自我防衛的舉措。此時官府對郭氏列女的旌獎行為基本上是由官府主動提出,與道光年間郭氏主動請旌建坊的情形已經完全不同。隨著地方治理者對鄂豫交界山區社會及其活動人群有了更為深入的認識,在咸同年間的動蕩中,以兩路口郭氏為代表的山地人群與地方官府之間的關系也得到了進一步地加深。
兩路口郭氏所累積的這種地方權勢最終通過文字的方式得以保存和延續,雖然兩路口郭氏直到1937年才撰有一卷墨譜得以在家族中流傳,墨譜“雖不完整,郭姓家史、源流、支系總算有典可查”。②《(麻城)兩路口郭氏宗譜》卷1《來珍公支脈譜序》,1992年刊本,湖北省麻城市福田河鎮兩路口村郭宗發先生藏。但通過參與縣志的編纂,家族的權勢在縣志中得到了記載和書寫,并獲得了某種程度上的承認。③張小也在對麻城五腦山毛氏宗族的研究中總結了明清時期方志纂修與地方文化建設之間的關系,她認為“一方面,因為地方文化資源有限,在修志的要求下,民間文化包括宗族建設中的文化內容逐漸進入了志書當中,成為地方史書寫的重要組成部分。另一方面,在修志的同時,因為地方史的信息通過種種渠道被追索,宗族也找到了更多可以借用的文化資源作為其合法性來歷”。參見張小也《明清時期湖北麻城的帝主廟與土地糾紛》,《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光緒二年(1876)編纂《麻城縣志》時,在咸同年間麻城縣地方防衛中起到重要作用的郭時湘成為編修者之一,④光緒《麻城縣志》現存兩版:一版為鄭慶華修、潘頤福纂的光緒二年(1876)刻本;一版為陸佑勤、朱榮椿修,余士珩纂的光緒八年(1882)刻本。兩版縣志中郭時湘皆為編修人員之一。由于光緒二年刻本時間在前,因此此處分析基于鄭慶華修、潘頤福纂的光緒二年《麻城縣志》。“參閱:訓導,升用縣,郭時湘;采訪:訓導,郭時湘;城鄉都費:訓導,郭時湘”。⑤鄭慶華修,潘頤福纂:光緒《麻城縣志》卷首《修輯職官》,清光緒二年刻本,第11-14頁。在此版縣志中載有諸多兩路口郭氏族人之事跡,而郭氏自康熙年間以來的發展脈絡亦可在縣志的書寫中窺見概貌,兩路口郭氏的地方權勢在縣志編纂的過程中得以保存,亦成為此后郭氏在宣稱和書寫家族歷史時的文化資源。
可以看到,官方文書中關于兩路口的記載存在著由少而逐漸增多的過程,這一過程的背后所體現的是地方官府與山地人群互動的歷史。一方面,地方統治者逐漸認識到兩路口之于鄂豫交界山區的重要性,這亦是地方官府不斷加深對鄂豫皖交界山區社會的認知并試圖加強對這片山區管控的結果;另一方面,兩路口山地人群的活動逐漸得到地方統治者的關注,山地社會通過一些方式來適應和回應這種變化,并開始主動與官府產生聯系,這一互動過程得到了地方志等文獻的記錄,亦使得山地人群與山地社會的歷史逐漸得到了官方文書的書寫。
當鄂豫皖交界山區的宗族敘述其先祖遷徙和定居的歷史時,雖然在其家譜中書寫著不同的過程和故事,但在遷徙、定居的時間上大致存在幾個較為集中的時間點:南宋、元末明初、明中后期、清初等。如果我們將這些不同的時間點視為山區家族所選擇的敘述其家族世系和歷史的起點,那么在確定這一歷史起點的背后,不僅是山區家族在某一時期現實抉擇的反映,亦是地方社會歷史演變所衍生的集體記憶。正如劉志偉所述,“地方士人對于先世歷史的敘述,無論是實錄還是虛構,都反映出地方歷史演變之真實趨勢,成為明代以后士大夫對地方歷史的一種集體記憶?!雹賱⒅緜ィ骸稄泥l豪歷史到士人記憶——由黃佐〈自敘先世行狀〉看明代地方勢力的轉變》,《歷史研究》2006年第6期。本文所關注的麻城縣兩路口正是鄂豫皖交界山區的宗族將清初作為其歷史敘述起點的案例。
隨著康熙年間地方官府的控制進一步深入到麻城縣的腹地山區,地處鄂豫交界山區的兩路口亦經歷了移民定居和逐漸成集的過程。在這個數山相夾的狹長山谷地帶,兩路口地方社會以廟宇和集市為中心構建起關系網絡,而郭氏則通過領導廟宇修建和控制集市場所的方式確立了其地方權勢。咸同年間以兩路口郭氏為代表的山地人群主導了鄂豫交界山區的碉卡、堡寨修建和地方團練的組織,其背后反映著某種山區社會的“傳統”。通過參與光緒《麻城縣志》的編纂,兩路口郭氏將宗族的歷史寫入到地方文化之中,亦使得山地人群和山區社會的歷史得到了地方志等文獻的更多記錄。
在麻城縣兩路口這個案例中,我們可以看到以清初作為家族歷史敘述起點的兩路口社會及其人群活動所經歷的發展過程。由此我們可以推測,南宋、元末明初、明中后期、清初等重要的時間點不僅是山區家族敘述其歷史的重要起點,亦是鄂豫皖交界山區地域開發過程中的重要時間節點。趙世瑜在對“結構過程”的討論中指出,如果“將區域大規模深度開發作為該區域結構過程的表征的話”,“‘先發’區域在此后必然經過一個或數個‘再結構過程’”,其背后是特定的區域人群對“關系和意義的網絡”的繼續編織或重新編織。②趙世瑜:《結構過程·禮儀標識·逆推順述——中國歷史人類學研究的三個概念》,《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期。對山區社會而言,南宋、元末明初、明中后期、清初等時間點既是具有重要意義的“歷史時刻”,更有可能是鄂豫皖交界山區在初次“結構過程”和其后數個“再結構過程”上的重要結點。或許通過對山區社會每一個重要的“歷史時刻”進行深入的討論,我們就能夠梳理出鄂豫皖交界山區人群活動和地域開發的歷史脈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