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卓宏

圖/視覺中國
正月初八,正值春節后復工之際,“江西省、市、縣公安機關聯合工作專班”一則“警情通報”震動互聯網:“1月28日12時25分許,鉛山縣公安局接到群眾電話報警稱,在河口鎮金雞山區域樹林中發現一具縊吊尸體”“經對死者生物檢材進行DNA檢驗,確定死者系胡某宇”。2月2日上午,聯合工作專班在鉛山縣召開的新聞發布會上通報,在國內權威刑事技術專家現場指導下“認定胡某宇系自縊死亡”。
春來花未開,斯人竟已逝。因為胡某宇失蹤得離奇,持續百余天尋找無果,這一案件成為轟動全國、引起國際媒體關注的公共事件。從警方公布的信息看,胡某宇有典型的高中學生因為適應不良導致的厭學、厭世傾向。作為一名從事精神衛生、心理健康工作30年的專家,我從胡某宇的心理刻畫、日記信息分析,他已經罹患抑郁癥。
胡某宇為何在隱秘的角落實施了令人心痛的自縊?我們需要做些什么,才能避免悲劇重演?青少年家長怎樣理解孩子為何會抑郁、厭學、厭世?
預防青少年抑郁癥已經成為社會的共識,也是嚴峻的現實挑戰。有調查表明在中國抑郁癥患者群體中,50%為在校學生,其中41%曾因抑郁休學,有46%的抑郁癥學生沒有尋求任何幫助。此外,據媒體報道,北醫兒童發展中心發布的《中國兒童自殺報告》顯示,自殺已經成為 15 歲至 24 歲人群的第二大死亡原因,青少年自殺者中,中學生約占51%,主因也是“抑郁癥”。
新聞發布會通報,經心理專家訪談、分析,結合胡某宇失蹤前行為,為胡某宇所作的心理刻畫:(1)性格內向溫和、孤獨;(2)在意他人看法,少與人做深入的思想情感溝通,情感支持缺失;(3)缺少情緒宣泄渠道;(4)常有避世想法;(5)具有隨時隨地在書本上記錄自己情緒、想法的習慣。2022年9月到致遠中學就讀后,因學習成績不佳造成心理落差,加之人際關系、青春期沖動帶來的壓力,造成了胡某宇失蹤前心理狀態失衡,表現為(1)入睡困難、早醒、醒后難以再入睡等睡眠問題;(2)存在注意力難以集中、記憶困難等認知功能障礙;(3)存在內疚自責、痛苦、無力無助無望感、無意義感等情緒問題;(4)進食出現異常;(5)有明確的厭世表現和輕生傾向。
基于心理專家做出的心理刻畫,精神病學家基本可以判斷胡某宇已經屬于嚴重的“抑郁癥”。然而,我們更應該追問的是:他得抑郁癥是什么原因?又是如何走到這一步?
現有通報也給出了清晰的答案:胡某宇“在考入致遠中學后逐漸出現適應困難”導致“入睡困難”“注意力難以集中”“記憶困難”而又導致學業壓力,“多門課程測試成績靠后甚至墊底”,反過來,這又導致他存在“內疚自責”“無力無助無望感”和“無意義感”。而適應不良的原因是“性格內向溫和、孤獨”,他也找不到解決性格問題的辦法,發出“我這內向的性格真煩”的感嘆,同時還在一定程度上覺察“也不能全部怪性格吧,畢竟我就是這么一個人”。他還找到了應對策略,“可以通過寫東西來緩解這份心情”。然而,寫日記并沒有幫助他厘清思緒,找到辦法,反而讓他想得更多,頭腦更亂,而且有很多負性的想法不能控制。這是抑郁癥典型的“思維反芻”和“消極的自動化思維”。他陷入了一個龐大而復雜的心理行為癥狀網絡里,而一旦陷入抑郁的漩渦,常常無法擺脫,越陷越深,僅僅靠個人的力量是難以走出困境的,這個時候他需要求助外部的幫助。
通過胡某宇在日記和書本里的留言,似乎能看到他內心的痛苦掙扎。遺憾的是,他曾經向身邊同學訴說“人活著有什么意義”“我是否存在,已經沒有意義了”“我們壓力大,活著沒意思,是不是約著去跳樓”,這些求救的信號均被忽視了。他還多次打電話求助媽媽,想通過回家、休學、來解決痛苦,其母親、哥哥專程從福州趕回予以安撫,顯然家人很關心他,但是卻沒有理解和接受他退學的想法,也沒有幫助他在學校找到可能的幫助和支持。
不是深陷其中,怎能感同身受?由于社會心理服務體系建設還不健全,心理健康促進行動還沒有真正落實,很多老師、家長難以理解孩子在抑郁漩渦中的痛苦,但此刻的他們恰恰最需要真正被關注、被理解,而不是被勸說、被曉以大義。
我們時常見到網上報道青少年自殺的案例,媒體多將此歸因于“抑郁癥”,以至于“抑郁癥”讓家長、老師、校方“談虎色變”,卻又無法理解孩子為何突然抑郁了。
由于目前精神醫學發展的局限性,抑郁癥病因的復雜性,一些預防抑郁癥的專業建議并沒有抓住核心要點,無法真正引導家長、老師、學校改善養育、教育策略。而且,殘酷的現實是,無論是初中學生還是高中學生,都要面臨中考和高考壓力,面對同學之間的競爭,結果還是有不少青少年學生抑郁了、自傷了、休學了。有人歸因于他們“太脆弱”了、精神“缺鈣”了,他們得了“空心病”。
到底怎樣預防青少年的自殺呢?核心問題是什么?其實,抑郁癥自殺率雖然高于普通人群幾十倍,但在抑郁癥群體里仍然是少數,主要是一些產生“無意義、無價值、無希望”的重度抑郁癥患者自殺率較高,而且自殺成功率較高。
新聞發布會通報中有兩段胡某宇臨死前留下的語音,暴露了他內心真實的活動:(1)2022年10月14日17時40分,胡某宇站在宿舍五樓陽臺上試圖跳樓,猶豫未決,“真站到這里反倒是有點緊張了,心臟在狂跳,說實話沒有理由,只是覺得沒意義,如果真跳下去了會怎樣?不確定。跳下去了應該也沒人發現,現在至少不會被發現,以后過了幾天肯定還是會發現的,剛剛又不跳,哎,我真的是想跳,不想,我應該是不想。”(2)2022年10月14日23時08分,胡某宇再次表達自殺意愿,“已經沒有意義了,快零點了,干脆再等一下,直接去死吧,可以的,因為我今天已經有點不清楚了,現在我好想去死,感覺已經沒有意義了。”留言里每個字都冷冷地砸在人們的心房上。他為何感到沒有意義?
心理學家或精神病學家往往會用“抑郁癥”來解釋,如果只是用“抑郁癥”來解釋,就成了“循環解釋”,因為“抑郁癥”診斷本身就包含了“無價值、無意義感”,“抑郁癥”是精神病學家將一類臨床綜合征表現概括起來給予的一個標簽而已。
太多青少年自殺案例最后都歸因于“抑郁癥”而不再深思抑郁癥的病因,因為原因復雜而難以理清,特別是精神醫學的生物醫學傾向、實體疾病的思維框架,更是把抑郁癥歸因于“基因”“神經遞質”“腸道菌群”等個人無法改變的因素。這雖然有利于藥物、儀器的研制和藥物治療、物理治療的發展,但是并不利于促進個人心理、家庭關系、社會環境的改善,更不能解釋和解決抑郁癥患者人生意義的核心問題。
我翻譯《抑郁帝國》這本書時,看到這樣一句話:“悲傷無處不在,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悲傷變成了一種疾病呢?”很多孩子的抑郁癥都是從很小一件事情導致的悲傷開始的,當他們起初的求救信號沒有得到關注和回應,當他們孤獨的身影沒有被看到,他們便會產生“習得性無助”“人生無意義”,因為他們感到自己與周圍的家人、同學、老師斷了聯系,生命的意義也將隨著人際關系的斷裂而漸漸喪失,從而變成難以自救的“疾病”。
當我們把“抑郁癥”看作是生物學意義的疾病實體,歸因于大腦內神經遞質的“化學失衡”,或者歸因于腸道菌群失調,或者歸因于易感性基因,固然可以減少患者的主觀責任,減輕父母或學校同學、老師、領導的內疚感,卻不利于我們深刻反思孩子們“無意義”“想死去”的根源,這會阻礙我們從每一個鮮活生命逝去的悲劇中找到可以改變的機會,他們的生命才真正地失去了價值和意義。
人生意義來自哪里?意義療法的創始人弗蘭克曾經說“當一個人意識到了他需要承受來自他人的溫情,當一個人意識到了他需要完成未竟的事業,他就永遠不會放棄自己的生命。因為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生存的意義”,“知道了生存的意義,就能坦然面對前方的任何挑戰”。
心理學家凱瑟琳·沃斯曾經對近400名年齡在18歲至78歲之間的美國人進行調查,詢問他們對自己生活是否具有意義(或幸福)的看法。結果表明:在幸福的生活中,“得到”更多;而在充滿意義的生活中,“給予”更多。接納承諾療法創始人海斯認為“愛不是一切,愛是唯一”。社會建構論倡導者格根在《關系性存在》中強調“一切由關系開始”“心理是一種關系的顯現”。人際神經生物學創始人丹尼爾·西格爾在《心智成長之謎》《心智的本質》中提出人的心智是在人際互動中“涌現”的,心理健康的標志是“整合”的狀態,包括自我和他人的整合。
是的,只有人際之間的真正的愛才能帶來意義感,而不是身外之物,不是學習成績。中國傳統儒家文化很重視人際關系,強調“仁愛”,在歷史文獻中,青少年自殺的故事非常罕見。我在2000年之前,也很少見到青少年抑郁癥和青少年自殺案例。
然而,在我們目前的高中教育中,分數幾乎成了個人價值的唯一評價標準。特別是在某些私立高中,為了高考升學率,幾乎采取了最“科學”的行為設計,制定了一整套獎懲機制。高中學生已經異化為高考的機器,學校生活單調、緊張、僵化,學習內容枯燥、乏味、重復,比拼的不是創造力而是記憶力,同學之間不是成長的合作者而是內卷的競爭者,彼此之間很難產生發自內心的關愛、合作、溝通與幫助。
這導致壓力處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對于性格敏感、內向、善良,而又由于家庭原因導致不安全依戀、缺乏心理韌性和心理靈活性的青少年們,這無疑會成為巨大的挑戰。如果他們不能很好地適應這樣的環境,必然想逃離,所以他們會向家長提出休學、換學校,或者會出現各種身心癥狀。
剛開始的癥狀往往是生命本能產生的適應性的反應,也是“報警信號”。這時候如果家長不能理解他們的內心痛苦,聽不到孩子內心的聲音,拒絕他們提出的退學、休學要求,反而只是講做人的道理,強調高考期待,無異于雞同鴨講、道德綁架,只會增加孩子們的內疚感和無能感,無異于雪上加霜。
親子之間缺乏“同頻共振”的交流,孩子內心的痛苦不被理解,內心的聲音不被聽見,最后容易導致無助、絕望而產生自傷、自殺的想法或沖動,甚至可能付諸行動。我經常遇到非常優秀的中小學生,因為一次考試沒考好而壓力重重,這時如果家長沒有處理好,沒有做到有效疏導和情感支持,就有可能導致孩子抑郁、自傷、休學。
青少年自殺往往與孩子的個性特征、自我意識成熟程度、心理韌性和靈活性、親子依戀類型、家庭氛圍、學校管理、教育制度有關。我們不能只給他們貼上“抑郁癥”的診斷標簽,以期望用最好的抗抑郁藥療愈青少年的抑郁癥。家長需要傾聽他們的心聲,共情他們的痛苦,理解接納他們的癥狀,疏導他們的壓力,鼓勵支持他們為實現自己的夢想而奮斗,幫助他們克服現實的困難,陪伴他們體驗生活的樂趣,和孩子建立緊密、溫暖的關系,做到“溫和而堅定的抱持,敏銳而積極的回應”才能與他們產生愛的連接,使得他們內心產生“被愛”的感受,產生存在的價值感和意義感。這才是療愈“抑郁癥”的良藥。
站在宇宙的宏觀背景下,人類的生命可能也無意義,站到人類歷史長河背景下,個人的生命也沒有多少價值,然而,每個人生命的意義是我們自己在內心涌現的,也是在人際和諧互動的關系中建立的。
為了預防青少年抑郁癥,最近幾年中國政府有關部門發布了多個文件,出臺了多項政策。比如:
2019年,由12個部委聯合發布的《健康中國行動——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行動方案(2019—2022年)》明確要求,到2022年底,“基本建成有利于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的社會環境,形成學校、社區、家庭、媒體、醫療衛生機構等聯動的心理健康服務模式,落實兒童青少年心理行為問題和精神障礙的預防干預措施”“各級各類學校建立心理服務平臺或依托校醫等人員開展學生心理健康服務,學前教育、特殊教育機構要配備專兼職心理健康教育教師。50%的家長學校或家庭教育指導服務站點開展心理健康教育”“各地市設立或接入心理援助熱線。兒童青少年心理健康核心知識知曉率達到80%”。
2020年國家衛生健康委辦公廳發布《探索抑郁癥防治特色服務工作方案》,要求“將心理健康教育作為中學、高等院校所有學生的必修課,每學期聘請專業人員進行授課,指導學生科學認識抑郁癥,及時尋求專業幫助等”。
教育部于2021年11月對政協委員《關于進一步落實青少年抑郁癥防治措施的提案》進行答復中明確提出:將抑郁癥篩查納入學生健康體檢內容,建立學生心理健康檔案,評估學生心理健康狀況,對測評結果異常的學生給予重點關注等等。為了減輕學生課業壓力,教育部還出臺了“雙減”政策。
然而,雖然各種政策已經非常齊全配套,文件要求也很具體,但是,目前很多地方的縣級、鄉鎮的小學、初中幾乎沒有專職心理老師,高中的心理老師往往也是兼職或很少。一二線城市的中小學開始配備專兼職心理老師,高中基本都有專職心理老師。但是,開展心理健康教育課時多少不一,授課效果參差不齊,開展心理咨詢更是很少。
自殺一個都是太多,預防青少年抑郁癥形勢嚴峻,學校需要真正落實政策文件要求,推動心理健康促進行動,踐行全面教育、素質教育,鼓勵同學之間建立合作式學習小組、做好心理健康團體活動課、建立心理健康服務體系和危機干預體系,讓校園成為孩子身心成長的樂園而不是內卷的角斗場。同時,學校也需要建設好家長學校,做好家長的心理健康教育,提升他們的心理健康素養,才能家校協作,攜手養育健康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