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明俊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學術精神”是學者追求的學術之“道”,是“本。”[1]80“子學精神”不是新鮮議題,不少學者參與討論,但仍有繼續深入探討的必要。孫開泰著有《先秦諸子精神:百家爭鳴、融合與傳統文化整體觀》[2]是從總體上論述,缺乏具體概括。方勇先生強調“新子學”研究必須“從經學思維和體系的禁錮中真正解脫出來,以開放的姿態傳承歷史文化,維護學術開放多元的本性,積極構建具有時代特征、富于活力的‘新國學’”。他批評以“傳統經學思維與觀念”理解“新子學”,強調“就深層意義而言,‘新子學’是對‘子學現象’的正視,更是對‘子學精神’的提煉。學者崇尚人格獨立、精神自由,學派之間平等對話、相互爭鳴。各家論說雖然不同,但都能直面現實以深究學理,不尚一統而貴多元共生,是謂‘子學精神’”。[3]呼吁重視提煉“子學精神”,“新子學”要將諸子百家思想的優長提煉升華成創新、解放的“子學精神”,并以這種精神為導引,系統整合古今文化中的精華,構建出符合時代發展的開放性、多元化學術[3]。總體上論述“子學精神”。郜元寶主張理解“新子學”概念,最主要的是“新的子學時代的精神”,在先秦,諸子的思想自由和所達到的學術高度永遠是我們所景仰的[4]。林其錟總結出五個方面的“諸子精神”,即原創精神、求實精神、爭鳴精神、會通精神、開放精神[5]。筆者深受啟發,曾發表《論“子學思維”與“子學精神”》一文,概括出“子學精神”,如叛逆精神、懷疑精神、批判精神、擔當精神、和諧精神、自省精神、自律精神、寬容精神等[6]。在前文基礎上進一步展開論述,具體概括闡發,“子學精神”還有獨立精神、樂觀精神、執著精神、理性精神、仁愛精神、平等精神、經世濟民精神、弘道殉道精神、超越精神等,并進而論其對“新子學”的啟示意義。
先秦諸子有獨立精神。人格獨立,有風骨,他們周游列國,“合則留,不合則去”[7]。孔子重視節操,贊揚伯夷、叔齊高尚節操,《論語·微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8]195獨立意志,追求圣人理想人格,把“志”看成精神柱石,不屈服于外在壓力。《論語·子罕》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8]93《論語·季氏》主張“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8]175,不損抑高尚志氣,保持人格尊嚴。孔子認為,只要能“立志”“行志”“守志”,執著追求“仁”,即能實現人生價值。以獨立意志支配行動,不遷就、迎合,不阿附權貴。
孟子主張人格平等,《孟子·離婁章句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9]203在君主絕對權威面前,孟子敢于保持人格獨立和尊嚴,堅守氣節,自主發表見解。孟子睥睨王者,放言無忌,不畏權貴,剛正不阿,光明磊落,卓然挺立,正氣凜然,追求理想人格[10]。孟子踐行人格操守,“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9]344,剛強不屈,不隨波逐流,內在超越,獨行其道。《孟子·盡心章句下》曰:“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吾何畏彼哉”[9]382,追求獨立人格和崇高精神境界。
《孟子·滕文公章句下》提出“大丈夫”精神:“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9]152“大丈夫”人格精神,一種巨大的精神力量,理想的道德人格境界。足夠自信,強烈的正義感,氣概豪邁,傲然屹立,堂堂正正,“道義至上”,自覺抵制外界誘惑,不為利而動心,不為勢而屈服,獨立于天地間。孟子游說諸侯,不卑不亢,唯道仁義而已,潔身自好,獨立思考。以天下為己任,“推己及人”,“兼善天下”,實現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理想。陸象山要求自己:“若某則不識一個字,亦須還我堂堂地做個人。”[11]447孟子追求高尚人格,堅守道義,自尊自愛。《孟子·公孫丑章句上》:“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9]66-67“浩然之氣”是一種道義和精神力量,深厚博大,與天地參[12]。諸子獨立人格精神,尚氣節、操守,保持尊嚴,是中華民族生存、發展的內在生命源泉。
孔子為推行自己政治主張,孜孜以求,奔波于列國,歷經坎坷挫折,但不畏懼,不灰心,積極樂觀,是樂天派。《論語·述而》:“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8]69一種淡泊明志,寧靜自得。《論語·述而》:“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8]70
《孔子家語·在厄》:“子路問于孔子曰:‘君子亦有憂乎?‘子曰:‘無也。君子之修行也,其未得也,則樂其意;既得之,又樂其治。是以有終身之樂,無一日之憂。’”[13]260孔子樂以忘憂,不怨天尤人。孔子樂學,享受友情之樂,《論語·學而》:“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8]1孔子安貧樂道,《論語·學而》:“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8]9《論語·季氏》中,孔子曰:“益者三樂,損者三樂。樂節禮樂,樂道人之善,樂多賢友,益矣。樂驕樂,樂佚游,樂晏樂,損矣。”[8]174孔子追求有益的快樂,而拒絕享受底層次的感觀之樂。孔子的人生觀是“樂天知命”[14]。
孔子欣賞“曾點氣象”,《論語·先進》載,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8]118。“曾點氣象”,將生活詩意化,自由灑脫,被宋儒譽為“圣賢氣象”的體現,是一種大境界[15]。
真正的快樂,不在于物質享受,而是精神情操的追求,一種道德力量。孔子欣賞弟子顏回達到的快樂境界。《論語·雍也》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8]58“孔顏之樂”,堅守道德和理想時的快樂,達觀自信,愈貧而志愈堅,苦中作樂。“樂”有至大至剛的力量,可安頓心靈,戰勝一切艱難困苦。漢代以來,儒家都將其奉為最高人格理想與道德境界。周敦頤要程顥、程頤“尋孔顏樂處”,主要是“安貧樂道”,心靈自由。程頤說:“顏子之樂,非樂簞瓢陋巷也,不以貧窶累其心而改其所樂也,故夫子稱其賢。”[16]1141“孔顏樂處”,為一顆寧靜的平常心,為“體仁”之樂,道德自我完善,精神圓滿具足,一種“圣賢氣象”,超越一般人的欲求和痛苦,自我獲得超越。
孟子追求高尚的精神快樂,《孟子·盡心章句上》曰:“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在,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9]344不求個人的物質享受。《孟子·盡心章句上》曰:“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9]335做誠實仁德君子,為善亦樂,且是大快樂。孔孟之樂,善于尋找快樂,樂以忘憂,是圣賢之樂、君子之樂,是人生大智慧[17]。
程顥《秋日偶成》:“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16]482貧賤而能保持快樂。邵雍提倡和踐行快樂哲學,詩意生存,他居洛陽四十年,未嘗皺眉,將居室命名“安樂窩”,自號曰“安樂先生”,耕稼余暇,讀書自娛,忘我、忘情[18]。明王艮《樂學歌》寫讀書之樂,享受一種至高無上的快樂。
諸子豁達灑脫,不自尋煩惱,不消極悲觀,不喪志,善于苦中作樂,追求深層次的精神上、心靈上的快樂,追求高雅脫俗的高尚快樂,是真快樂、大快樂。
諸子有執著精神,一種近乎宗教性的人生態度。孔子生于亂世,積極入世,周游列國,推行道義。他以天下為己任,“知其不可而為之”[8]155,屢遭挫折,道不得行,依然意志堅決,百折不撓,是一種實用理性精神[19]。孟子意志力堅定,追求大義,堅韌、剛毅,勇猛精進。
李澤厚肯定先秦諸子的理性精神,儒道互補[20]51-57。孔子認為,只要嚴格遵循“禮”的標準,嚴格自律,約束自己言行,就可以達到“仁”的最高倫理道德境界。孔子對“禮崩樂壞”痛心疾首,主張人們自我克制[21]。孔子講“恕道”,不專斷,不霸道,包容、開放。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8]3不斷反省,承認自己的局限。《荀子·解蔽篇》開宗明義曰:“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22]336強調要通識事物的“大理”,不囿于一孔之見、一得之識。荀子強調“天人相分”,《荀子·天論篇》曰:“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故明于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22]265
墨子高揚理性精神,道、技統一,求真、求實,重實驗、實證,《墨子·小取》強調“摹略萬物之然”[23]415,即反映事物本來面目。注重實踐,親身經歷體驗,《孔子家語·困誓》曰:“不觀高崖,何以知顛墜之患;不臨深泉,何以知沒溺之患;不觀巨海,何以知風波之患。”[13]282《荀子·勸學篇》曰:“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22]1
《論語·先進》曰:“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8]113孔子強調“過猶不及”,就是恰如其分,不偏不倚。孔子倡“中庸之道”,《孔子家語》卷四曰:“中人之情也,有余則侈,不足則儉,無禁則淫,無度則逸,從欲則敗”[13]201,強調凡事不要過分,把握一個“度”字,中正、執中,用中致和,取兩極中間最佳狀態,三分統一,而不是二元對立。孔子冷靜、理性,主張“和而不同”,《論語·子路》:“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8]140費孝通發揮為,人類社會應該“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24]2儒、道皆追求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人與自己的和諧,追求內在和諧。
《論語·八佾》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何晏《集解》:“孔安國曰:樂而不至淫,哀而不至傷,言其和也。”[25]38得性情之正,提倡“中和”精神、中和美。
諸子有求實精神,誠信篤實,不虛、空、假。《論語·為政》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8]18不盲從,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9]364荀子《非十二子篇》非議墨家、道家、刑名之學,而且非議子思、孟子,實事求是,而不是刻意標新立異。
《論語·子罕》曰:“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8]94孟子說:“是非之心,智也”[9]286,明辨是非,理性判斷,溫和平實。
諸子知行合一,實干、力行、篤行,反對言過其行、言行不一。《論語·里仁》曰:“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9]40孔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26]3297墨子親身踐行,不遠千里,到楚國阻止楚王伐宋,歷百艱而不悔,堅持理想,義無反顧。
諸子有仁愛精神。《論語·陽貨》中,孔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8]179以仁為核心,肯定人的尊嚴和價值[27]。《論語·里仁》明確提出:“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8]35
儒家主張“忠恕”之道。《論語·顏淵》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8]121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8]38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8]45嚴于律己,寬以待人。孔子仁愛,有人道精神,提出仁教、仁學,施行“仁政”。《論語·雍也》:“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8]63-64博大之愛施予天下。孟子提倡“仁義”“仁民愛物”,《孟子·梁惠王章句上》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9]1《孟子·盡心章句上》曰:“君子之于物也,愛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9]360,從愛親人到愛百姓,再擴展至萬物。孟子提倡“與民同樂”,《孟子·梁惠王章句下》:“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9]34-35影響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墨家講“兼愛”“非攻”,“兼相愛,交相利”[23]119,愛天下眾生,愛人如己,富有同情心,損己利人,犧牲個人利益,是一種大愛,超越時空。墨子主張“愛無差等”[9]146,人格獨立、平等,尊重每一個人。
《孟子·公孫丑章句上》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9]85《孟子·梁惠王章句上》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9]17,孟子將“仁”理解為“惻隱之心”,一種悲憫情懷。《孟子·盡心章句下》曰:“仁者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不仁者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9]363普世關懷,博愛萬物[28]。仁愛精神,不暴戾,不攻擊他人,不自私自利,不個人中心。
老子以人為本,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29]289墨子有眾生平等精神,政治上平等尚賢,經濟上平等節用[30]。孟子認為人無貴賤之分,人生平等,都有自己獨立人格,“人皆可為堯舜”[9]305,個人通過自身修養,可達到圣人境界。孟子強調“民貴君輕”,《孟子·盡心章句下》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9]369他認為君臣關系,權勢地位上雖有差別,但人格上平等,道尊于勢,士人人格獨立。
諸子以平等姿態論辯交鋒,百家爭鳴,諸子百家為“私學”,以個人身份、“在野”立場進行學術自由探討,平等對話。諸子各家各派發表各自見解,辯論爭鳴,不承認有所謂“一尊”,也沒有“一尊”。他們著書立說,議論時事,不依傍,不茍且,不盲從。各個學派之間、同一學派內部各家之間相互爭鳴,又相互學習和借鑒,共同提高,面對他者,確立自家思想的價值。
方勇《“新子學”構想》指出,產生于“軸心時代”的諸子之學從來都是“當下之學”,自匯聚諸子思想的諸子文本誕生伊始,諸子學就意味著對當時社會現實的積極參與。而后人對諸子文本的不斷創作、詮釋、解構與重建,亦是為了積極應對每一具體歷史階段之現實[31]。所論甚是。
諸子學產生于“禮崩樂壞”的春秋戰國時代,時為亂世,官學失守,諸子私學興起,著書立說,百家爭鳴,提出各不相同的救世方略,并奔走于天下,力行實踐。他們為“干世主”而進行辯論,雖旨趣不同,但皆為“治道”“治術”,是為救世、濟世。與現實政治、經濟密切相關,“學術”與“治術”“政術”一體,為現實服務。諸子學講究“經濟之學”,就是對現實有用、有益,不是純粹的“學術”。
先秦諸子有強烈的經世濟民精神,推行自己主張,關注的不是一地一時之事,而是“天下”之事。孫德謙《〈諸子通考〉序》說:“夫諸子為專家之業,其人皆思以拯世,其言則無悖于經教,讀其書要在尚論其世,又貴乎所處之時,而求其用。”[32]1先秦諸子有天下責任、天下情懷,有淑世精神,積極有為,拯世救俗,安邦治國。其學術皆應時而生,一種合目的性,是經世的學問。
儒家以蒼生為念,拯救時弊,提倡推行仁政,實現“美政”與“美俗”,使命是助人君、明教化,進而篤行之,探索“治道”。孔子辦學目的是為培養“弘道君子”與治世人才[33]。孟子自信有政治能力,“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9]118積極進取,敢于擔當。
班固《漢書·藝文志·諸子略》曰:“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此君人南面之術也……曰:獨任清虛,可以為治。”[34]1732所謂“君人南面之術”,即治國之術,治理天下。諸子充滿現實關懷。老子主張以“道”治國,無為而治,“治大國若烹小鮮。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35]133,順應天道。老子“無為無不為”,“無為”也是一種有為,實質上是一種治國方略,解決社會問題,追求天下大治[36]。“無為”以退為進,看似消極,實質上是解決社會矛盾的一劑良方。莊子有強烈的擔當精神,以天下安危為己任,努力給出社會治理的方略。清胡文英《莊子獨見·莊子論略》曰:“莊子眼極冷,心腸極熱。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腸熱,故感慨萬端。雖知無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熱腸掛住。”[37]6莊子表面上消極避世,懷疑和否定一切,實質上熱心世道治亂,有悲憫情懷,強調順應“道”來實行社會治理,道通為一。他們以其所學影響君主,進而改造社會,是“入世之學”“經世致用”之學,道與術、學與術統一。在道家的“無為而治”中,“無為”只是一種手段,達到“治”的目的。
諸子有犧牲奉獻精神,舍己為人,利他主義。墨子以“興利除害”為使命,孜孜奮斗,游說諸侯,謀求制止戰爭,安定社會。墨子剛毅進取,臨難不懼,身體力行,有崇高的救世精神,心憂天下,大公無私。墨子提倡大禹沭雨柿風、形勞天下的自我犧牲精神,日夜勞作不休,手足胼胝,不畏艱難辛勞,宣傳自己政治主張。孟子曰:“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9]349《淮南子》曰:“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還踵。”[38]681舍己為人,自我犧牲。墨子兼愛天下,不求回報,甘于奉獻,匡時救世[39]。
孔子、孟子皆是“志于道”的理想主義者,有弘道、殉道精神。孔子以道自任,抱負遠大,志在弘道,“人能弘道,非道弘人”[8]166。以人為本,成己、成物[40]。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8]79《論語·衛靈公》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8]161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8]36《孟子·盡心章句上》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9]359孟子以道義為己任,“雖千萬人,吾往矣。”[9]66向“道”而生,求道、衛道、傳道、弘道,追求崇高精神境界,信念堅定,不屈不撓,視富貴如浮云。《孟子·盡心章句上》曰:“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達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9]337孟子有大無畏精神,“舍生取義”,《孟子·告子章句上》曰:“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為茍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9]293“舍生取義”,一種人生價值取向,近乎宗教情懷的獻身精神,崇高的道義追求,道義的價值高于生命的價值,不茍且偷生,不卑躬屈膝。道之所在,義不容辭,不惜犧牲個人利益甚至生命,以身殉道,犧牲性命來成全“道”。
超越是人類對理想、完美和永恒的向往,一種精神境界的追求。諸子有創造精神,更有超越精神[41]。老子的“道”具有“形而上”的超越性,超越感性和經驗世界,追求本質。老子清靜無為,無欲、不爭,保持純樸本性,超越己與他人、人與自我的矛盾與沖突[42]。超然物外,超越物欲、功利,追求個體精神和生命的圓滿[43]。莊子堅守精神的逍遙,達到自由境界。超脫曠達,隨處自適,擺脫名韁利鎖束縛。超越生死、壽夭、窮達,超越人生苦難,超越自身的有限性,追求準宗教的心靈境界[44]。老、莊批評物質化和機械文明摧殘人的天性,是對人生終極意義的理性思考。諸子追求理想,從“道”不從“勢”,《論語·衛靈公》曰:“君子謀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8]166是對現實物質享受的超越,超越世俗功名富貴的誘惑,道德自我完善,追求高尚的精神境界,物質短暫,精神永恒。孟子先知先覺,自覺覺人,《孟子·萬章章句上》曰:“使先知覺后知,使先覺覺后覺也。”[9]248超越現實,超越時空,有預見性。《呂氏春秋》也體現出歷史超越精神[45]。
諸子之間多差異性,更有相似性、相通性,老子所謂“法自然”,莊子所謂“法天”,孟子所謂“事天”,荀子所謂“參于天地”,皆論人生行為修養,所論相通。《韓非子》《呂氏春秋》《淮南子》皆綜合會通各家學術。自戰國末到魏晉,儒家與道家學說會通,產生了魏晉玄學。唐代三教并立,佛學吸收儒學和道家老莊學說。兩宋時,儒學吸取佛學,程朱理學以儒學為主,三教會通,被稱為“新儒學”。明清以儒解道,援道入儒,援儒入道,儒、道互釋。諸子學術思想超越時空,有恒久生命力。
“子學精神”是歷代思想家的智慧結晶,是原汁原味的中國創造,為傳統學術靈魂和精華,代表中國智慧和東方智慧,代表中國文明和東方文明,“子學精神”歷久而彌新,是故,應努力激發傳統子學的學術生命力,以“子學精神”推動“新子學”建構,建構中國特色的新的學術體系,為世界文明的發展和未來發出自己的聲音。“子學精神”對“新子學”極具啟示意義。“新子學”應承繼諸子獨立精神,自主創新,不受外力壓迫,不喪失自我、個性,不依附于權勢,不媚俗。當下社會,物質生活越來越豐富,但許多人精神生活越來越貧乏,心靈越來越空虛,欲望膨脹,貪戀感官刺激、物質享受,成為物欲的奴隸,物質化生存。應學習、發揚諸子樂觀精神,追求內在精神快樂,構建精神家園,提升人生境界,積極進取,笑對人生。諸子執著與理性精神啟示我們,應堅定信念,追求真理,追求理想,熱愛學術,始終如一,堅持到底,不懈怠,不放棄,不見異思遷,不半途而廢。學者須有自我反思能力,坦然、冷靜、平和、理性。當下學界,不少人意氣用事,沖動、戾氣,思想偏激,走極端,缺乏理性,諸子理性精神是救治弊端的良藥。弘揚諸子仁愛精神,有人文情懷,有同情心和悲憫情懷,不自私、冷漠。追求人格平等,平等對話,百家爭鳴,不專制獨斷,謝清果強調“新子學精神”,要高揚諸子個性放達的平等意識[46]。先秦諸子有經世濟民精神,愿意犧牲奉獻,“新子學”必須重視傳統子學的“經濟之學”,滿懷熱情,做有時代感的學問,而不是躲在個人小天地里,只做“純學問”,做紙上的學問,知行分離,脫離現實,物欲橫流、精神頹廢、道德淪喪、民生疾苦皆與我無關。“新子學”要擔當起救弊的學術使命,引領學術新風氣,拯救世道人心。要繼承諸子“治國平天下”的天下情懷和擔當精神,現實關懷、道德關懷,未來關懷、世界關懷,不僅僅研究中國問題,還研究世界問題,研究人類問題、地球問題、宇宙問題,反思西方中心主義、人類中心主義、地球中心主義,進行生態文明建設,實現“天下太平”的理想。
儒家有弘道殉道精神,有近乎宗教情懷,自覺擔當明道、救世的歷史使命,這種精神對全世界也極有意義。應敬畏學術,以學術為生命,超越自身和世俗的局限性。當下學界流弊,不少學者斤斤計較,心為行役,多俗氣、火氣、客氣,浮躁、空疏、膚淺、平庸,只顧眼前利益,將學術研究快速變現為名利,觀念狹隘,自閉、自蔽、自限,門戶之見,相互輕視,甚至相互攻擊、否定,做小家子氣的所謂“純學術”,螺螄殼里做道場。“奏疏”式學術,過于實用、功利,將學術等同于政治圖解、政策宣傳。“新子學”應承繼諸子的超越精神,健全學者人格,純潔學術生態,超越學科畛域,超越自身學術的局限性,不孤立封閉地研究儒家、墨家、法家等,應整合、會通創新,開創學術研究新局面。“子學精神”研究仍是進行時態。
綜上所論,“子學精神”可概括為獨立精神、樂觀精神、執著精神、理性精神、仁愛精神、平等精神、經世濟民精神、弘道殉道精神、超越精神等。“子學精神”為傳統學術靈魂,歷久而彌新。“子學精神”對“新子學”極具啟示意義,“新子學”的學術使命,就是提煉、闡發“子學精神”,接續和發揚光大“子學精神”的“學脈”。學者人格獨立,不畏權勢,不媚俗,自主、自由思考、探索,胸懷理想,執著、專一,追求真理,敢于創新,善于創新,自創新義,自開戶牖。積極樂觀,追求內在的精神快樂。有執著精神、理性精神,觀念開放,視野宏闊,具有世界眼光,注重國際性,跨文化平等對話,不停留于站在中國看子學,更應站在世界看子學,不局限于本國傳統,還應虛心學習吸收外來先進文化,“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同時要有主心骨,西學為我所用,有理論自覺、文化自覺,有理論自信、文化自信。強調“中國性”,堅守傳統文化本位,以西融中,以中化西,中西互鑒,會通創新,“成一家之言”,為中華文化偉大復興作新的探索,返本開新,繼往開來。有仁愛精神,悲憫情懷;平等對話,不專制獨斷。有經世濟民精神,現實關懷、道德關懷,明道、救世,適應新時代需要,響應時代新問題,體現時代精神;更要有人文理想、終極關懷,有弘道殉道精神、超越精神,犧牲奉獻,心懷天下,關注國際問題和人類命運,建設理想社會。與時俱進,更新觀念和知識,人文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會通融合,彌合學術分裂,不斷超越,創新學術范式,構建獨具中國特色的新的話語體系、理論體系,做“預流”的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