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昊冉
(南京中醫藥大學 中醫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事林廣記》的宋代刻本已亡佚,現存中國元、明兩代及日本刻本、抄本多部。本文選擇其中有代表性的兩種版本:和刻本與至順本。和刻本即日本東京汲古書院影印日本元祿十二年翻刻的元泰定二年(1325年)本,至順本即元至順年間(1330~1333 年)建安椿莊書院刊本。《事林廣記》中的正字理念也代表了元代的正字理念,對于這部分內容的研究可以推進元代用字研究進程,引起人們對該時期文字的關注,它的重要意義在文字發展史上是不能忽略的。
至順本后集卷之九“幼學類”[1]366-367,和刻本《事林廣記》丁集卷之六“正訛門”[2]262,均有關于文字規范的記載,內容如下。
旡:《易》中旡字,天屈西北也。
打:《篇》《韻》無此字,俗自撰也。
維:《毛詩》中皆是此維字也。
做:《篇》《韻》無此字,俗自撰也。
惟:《尚書》中皆是此惟字也。
星宿:音星秀,是謂星宿也。
瀧水:瀧音雙,新州異名也。
句讀:音句豆,中點書句也。
汩羅:汩音密,乃江之名也。
萬俟:音木其,乃覆姓氏也。
袒免:音袒問,乃無世親也。
牂牱:音臧歌,蜀江之名也。
宿留:音秀溜,乃聲桓意也。
冒頓:音沒突,漢外囯名也。
可汗:音克寒,唐虜囯名也。
曹大冢:冢本音姑,今音加,誤耶。班彪女,班固妹也。見《提要録》。
雙:俗作雙。聲:俗作聲。邪:俗作耶。見:俗作現。縣:誤作。
出:從山,非。皙:從白。喬:從天,從口。看:從手,從目。
盜:從冫,非。邦:從手,非。莽:從犬。羌:從羊,從兒。
異:從甲,從共。滅:從冫,非。尊:從金,非。冬:從冫。
彰:從彡。周:從用,從口。吉:從士,從口。晉:從口,非。
雞:從鳥,非。麼:從么。勇:從角,從力。
告:從牛,從口。枲:從木,非。雨:從人,非。項:從工。
員:從口,從貝。佞:從二,從女。吳:從大,非。沙:從石,非。
觀:從廾。貸:從亻,從貣。傳:從十,從專。鼓:從皮,非。
飯:從卞,非。貫:從毋。
通過分析《事林廣記》正字規范內容,可以歸納出其中蘊含的正字理念。
1.自漢代以來就刊刻石經來規范經籍用字,進而影響社會用字。《事林廣記》沿用了以經典為師,尊崇經典的做法,其中正字的標準注重《易》《詩》《書》等經典的傳承。如:
旡:《易》中旡字,天屈西北也。
維:《毛詩》中皆是此維字也。
惟:《尚書》中皆是此惟字也。
同時也沿襲傳世字書的記載,如《玉篇》《廣韻》。
打:《篇》《韻》無此字,俗自撰也。
做:《篇》《韻》無此字,俗自撰也。
“字當從正”部分,冒號前被認為非正字,冒號后被認為是正字,我們選取其中字跡比較清楚的說明其正字標準。
可見,《事林廣記》正字亦遵循權威字書的正字標準,但也有例外。
髙:正作高。
《玉篇·髙部》:“髙,古刀切,崇也,上也,遠也,長也。”
《廣韻·豪部》:“髙,上也,崇也,遠也……,古勞切。”
《玉篇》《廣韻》均以“髙”為正,但《事林廣記》認為“高”是正體。元·熊忠《古今韻會舉要·豪部》:“高,俗作髙。”這說明正字與俗字之間會相互轉化的,彼時的正字可能是此時的俗字。
其實,完全以經典或字書為正的標準是十分理想化的,正字與俗字的關系并非一成不變,而且文字在實際使用過程中也并不完全遵照這一標準。文字是記錄語言的交際工具,其社會性要求文字必須有統一的標準,共同的規范。盡管長期以來總是以見之于經典的文字為規范字,但不能忽略文字作為記錄語言的工具是應用于筆端的,個人手頭書寫時總是追求簡易方便,于是字形就會發生變化,其中不乏俗字。判斷正字的標準應該參考當時社會用字的實際狀況,“不能一味復古泥古”,應以歷史的發展的眼光看待文字的演變,尊重約定俗成的事實以及社會用字習慣,吸收已經廣泛應用取得社會認可的俗字,這部分俗字可以“轉正”,也就是說正字標準應當靈活。
此外,“字當正訛”還指明某些文字的讀音,即正音。如:
星宿:音星秀,是謂星宿也。
瀧水:瀧音雙,新州異名也。
句讀:音句豆,中點書句也。
汩羅:汩音密,乃江之名也。
萬俟:音木其,乃覆姓氏也。
袒免:音袒問,乃無世親也。
牂牱:音臧歌,蜀江之名也。
宿留:音秀溜,乃聲桓意也。
冒頓:音沒突,漢外囯名也。
可汗:音克寒,唐虜囯名也。
曹大冢:冢本音姑,今音加,誤耶。班彪女,班固妹也。見《提要録》。
漢字是音、形、義的結合體,正字應建立在對音、形、義的正確理解之上。正音是正字的一部分。
郤:俗作卻。稱:俗作秤。雙:俗作雙。聲:俗作聲。
冒號前面的字,有的在前代字書中出現過,已標注為俗字,如:
《廣韻·蒸部》:“稱,愜意,……俗作秤。”
此處指明要回避。其實,與正字相比,某些俗寫存在一定的合理性。如:
黏:俗作粘。
《玉篇·米部》:“粘,與黏同。”《集韻·監韻》:“黏,《說文》:‘相箸也。’或從米。”《說文·黍部》:“黏,相箸也。從黍,占聲。”即糊物相箸曰“黏”。由“黏”作“粘”,形旁由“黍”改作“米”,筆畫減少,表意性并未降低,書寫更加方便。
雙:俗作雙。
上述兩例俗字同時也是如今的簡化字。此處用例還有:聲:俗作聲,稱:俗作秤。
“字之所從”列出某些容易寫錯的字,提醒人們注意字形,字的結構系統,提醒人們注意辨識字形,正確掌握字的結構系統(包括點畫、偏旁意義),否則就會寫錯。
如“皙:從白”《說文·白部》:“皙,人色白也。”此處標注“從白”,避免將“犬”寫作“大”。
該部分通過剖析形體來規范漢字,清楚地認識漢字形體結構,有助于理解字義以及學習和使用文字。漢字是表意文字,字形結構往往反映造字時詞的本義。但是漢字在長期發展演變過程中,形義關系有的變得比較隱晦,有的甚至已經消失,常常會造成誤解。正確的理解漢字結構是掌握字義的關鍵,正字須與字形結構分析結合起來。
“戍:從人,從戈。”《說文·戈部》:“戍,守邊也。從人持戈。”明白“戍”是人手持武器戈守邊,從人,從戈,就不會將“戍”與“戊”“戌”弄混。
《事林廣記》中有的字形拆解或許與權威字書的認識不同。
“字之所非”,標注“非”表示是需要糾正的錯字。這一類字又可以分為幾個小類。
1.用字之非。
同音字
然:作燃,非。帚:作箒,非。嘉:作佳,非。
逮:作迨,非。義:作乂,非。斮:作斫,非。
2.俗寫之非。
燈:作燈,非。飬:作養,非。
其中某些俗字被認為是錯字。
3.筆畫之非。
(1)筆畫增減。
這些是由筆畫增減而造成的錯字。
(2)筆畫變異。
這些是由筆畫形狀不規范或筆畫斷連不當而造成的錯字。
4.部件之非。
如果說“字之所從”是為提醒人們弄清字的結構系統,不要出錯,那么“字之所非”就是明確告訴人們,寫成冒號后面的字形就是寫錯了。寫錯的原因在于沒有搞清字形結構(俗寫之非、筆畫之非、部件之非)以及混淆字和詞的關系(用字之非),癥結仍是“字之所從”強調的要辨清字的結構系統。
此外,《事林廣記》對當時社會用字訛誤的考察頗為用心,從“字之所非”中認為某些同音字不應混用就可得知。同音借用會使漢字形義脫節,并且是造成漢字形義分離的主要原因。《事林廣記》中將這些同音替代現象列入“字之所非”中,認為是錯字加以批評,而沒有將其音近借用認為是通假,但是將某些俗字歸為錯字,顯然是錯字概念的范圍沒有弄清。
如:“羣:作群,非。”《五經文字·羊部》:“羣,俗作群。”
“效:作効,非。”《玉篇·力部》:“効,俗效字。”
“燈:作燈,非。”《正字通·火部》:“燈,俗作燈。”
“飬:作養,非。”《字彙·食部》:“養,俗作飬。”
“俗寫之非”中將某些俗字歸為錯字。需要注意俗字不等于錯字。“錯別字是人們不會寫原字而把字寫錯了,俗體字大多是人們有意使用的,會寫原字卻不用,圖的是書寫簡便或表意清楚。錯別字是寫錯的字,影響書面語言的識別;俗體字在人們心中不是錯字,只是不規范而已,對于有一定文字經驗的人來說,一般不會影響其識讀與理解。”[3]96關于俗字與錯字,《事林廣記》中還有一點值得我們關注:雖主張“字當避俗”,但在俗字與錯字之間還是傾向于選擇俗字。
此例精確地傳達了《事林廣記》對待俗字與錯字的態度:在俗字與錯字之間,人們還是愿意選擇俗字,接受俗字。與其寫成正字但因印刷不清而與其他形近字相混,造成誤讀,產生理解上的障礙,不如寫成俗字便于認讀理解。這也是《事林廣記》一方面提倡“字當避俗”,一方面又使用某些俗字的原因。
古籍中連筆、斷筆、缺筆現象時有發生,有的是提高書寫速度,草成急就導致有的是雕版版面長期使用后磨損造成的筆畫脫落,如上文“曹大冢:冢本音姑,今音加,誤耶。班彪女,班固妹也。見《提要録》”。這里的“冢”,顯然應為“家”。“家”寫作“冢”,上面的一點丟掉了,就是因印刷因素造成的誤讀的例子。為彌補這種筆畫脫落或者連筆現象,寫成俗字往往可避免造成誤解。
“字當避俗”部分,如:“黏:俗作粘。”“雙:俗作雙。”“聲:俗作聲。”“稱:俗作秤。”“郤:俗作卻。”
另,“字之所非”部分,如:“燈:作燈,非。”
《事林廣記》主張“字當避俗”,必是承認俗字存在,才會主張回避俗字。但其所謂“避俗”,主要指的是回避簡體字,甚至把某些簡體字認為是錯字。
繁化與簡化是漢字發展中并存的兩個趨勢。“文字為了便于書寫,要求形體省略,有簡化的趨勢。文字為了便于理解,要求音義明確,有繁化的趨勢。這兩種趨勢都是古已有之的。”[4]81繁簡之爭在正字法上早見端倪,其實許多漢字規范的主張都有以“正字”來排斥簡體字的傾向。如宋代官修的《集韻》:“凡流俗用字……今于正文之左,直釋曰俗作某,非是。”《集韻》中斥為“非是”的大量俗字是現今通行的簡化字。如:“蟲,俗作蟲,非是。”“塵,俗作塵,非是。”“莊,俗作莊,非是。”“斷,俗作斷,非是。”學者的字書也排斥簡體字,如張有《復古編》:“眞,別作真,非。”“,別作邦,非。”主張以小篆為正體,極力恢復小篆的正統地位。
《事林廣記》同樣強調以繁為正,抵制簡化。簡體字與簡化字是兩個不同的概念。“簡體字是流行于群眾之中、未經整理和改進的形體較簡易的俗字,它不具有法定性,其寫法可以是一種,也可以有多種。”[5]5“簡化字則是指在簡體字的基礎上,經過專家的整理和改進,并由政府主管部門公布的法定簡體字,其寫法只能有一種”[5]5-6。當時的簡體字并未取得“合法”的地位,是書寫比較簡易的俗字,《事林廣記》中主張回避俗字,主要是簡體字,如果是無規則任意簡省原字的某一部分,這種情況是應該予以否定的,如果是有規則的不影響表意的簡省,則應予以支持,不能全盤否定,應該區別對待。畢竟,文字作為書寫工具,愈簡單愈便于應用。“新文字總就是舊文字的簡俗字。”[6]148數千年來,漢字形體不斷演變,正是由繁化走向簡化的必然趨勢。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正式承認了簡體字的合法地位,舊時的簡體字,許多已經變成如今的簡化字,成為現在的正字。
綜上所述,《事林廣記》中所體現的正字理念主要有以下幾點:(1)正字標準是遵從經典。(2)主張避俗,但某些俗字有一定的合理性。(3)正字與字形結構分析相結合。(4)初步隱含“錯字”這一概念,但十分模糊。(5)正字規范中存在繁簡之爭。
《事林廣記》中關于正字的記載,同歷史上已有的字書相比,雖然在體例上并沒有超出前代,但明確提出了正字主張,如“字當正訛”“字當避俗”“字當從正”。即使專門的正字著作,從顏氏家族一系列的正字之書《俗書正誤》《匡謬正俗》《干祿字書》到《五經文字》,再到宋代的《佩》《復古編》,也只是將正字理念隱含其中,并未提出明確的正字理念。《事林廣記》明確提出正字主張就是巨大的進步,是值得肯定的。《事林廣記》既有正面規范,如“字當從正”“字之所從”,又有反面規范,如“字當避俗”“字之所非”,反映了強烈的漢字規范意識。
有關正字規范的內容從學者的專門正字著作走向市井百姓不可或缺的通俗讀物,表明當時社會用字亟待規范,存在著正字的迫切需要。一方面,《事林廣記》的作者陳元靚與以往正字著作的作者不同,以往正字著作均出自名家,而陳氏只是普通的讀書人,《事林廣記》在當時是民間必備的書籍,書肆大量刊刻,廣泛流通,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民間如此流行的包含正字理念的書籍。另一方面,《事林廣記》并非用于科舉,而是與百姓的生活息息相關,其中的正字理念反映了民間真正的愿望與需要。可以說,這樣一部流通廣泛、貼近人民生活的類書中的正字理念不僅是屬于《事林廣記》一書的,也反映了元代的正字理念。
但這些理念中也存在某些缺陷,比如將俗字歸為錯字,正字法中排斥簡體字。究其原因,一是對錯字概念認識不清,二是表明正字觀比較保守。當然,以往的正字法就有抵制簡體字的現象,這并不是《事林廣記》的個別傾向,也不是元代的個別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