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鍇

2022年10月拜登政府出臺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認為“大國之間正在展開一場決定未來走向的競爭”,并將這種競爭作為美國面臨的兩大戰略挑戰之一。該報告的出臺標志著美國戰略調整已經度過搖擺期和動蕩期,大國競爭戰略初步定型。在這個重大的戰略轉型過程中,混合戰爭理論也逐漸被應用到大國競爭實踐。
現代混合戰爭理論在大國競爭的背景下已經發生了兩個明顯的變化。一是混合戰爭的內涵已經遠遠超出霍夫曼最初提出的混合戰爭概念,正在從一種軍事理論逐漸擴展為一種國家安全理論。二是因現代混合戰爭理論是美西方和俄羅斯針對對方行為總結出來的理論,天生就帶有批評、指責之義,這使得混合戰爭由一個相對正面的概念演變成一個相對負面且被用來指責對方的概念。
正是因為混合戰爭由褒到貶的詞性變化,沒有哪個國家會把混合戰爭理論作為其公開的戰略指導理論,但有些大國在指責對方發動混合戰爭的同時,自己卻在行發動混合戰爭之實。當我們以混合戰爭理論來審視美國當前的大國競爭政策,可以發現美國正在緊鑼密鼓地發動對大國的混合戰爭。
政治領域推行價值觀外交。美國一向善于以價值觀裝裱其對外戰略,從建國伊始便把自己定位為“山巔之城”、自由世界的“燈塔”、區別于歐洲大陸的新世界。美國贏得冷戰勝利,使其價值觀受到越來越多國家的追捧,美國也借機向外輸出其美式價值理念,企圖以價值觀為手段,組建價值觀聯盟,擴展其影響力。
當前拜登政府推行的價值觀外交,建立在多年價值觀推廣基礎之上,更加突出價值觀外交的實用性,通過構建有“冷戰”意味的“價值觀聯盟”界定“敵”“友”,進而在政治、經濟、科技、軍事上建立排他性聯盟框架,孤立有挑戰性的大國,籠絡更多的國家為維護其霸權“買單”。2021年12月美國政府邀請100多個國家參加世界領導人民主峰會,強調保護人權、反對腐敗和“威權主義”。在2022年印太戰略報告中指出,“我們將加強國際體系,使其以共同的價值觀為基礎,對其進行更新,以迎接21世紀的挑戰”。在四方安全對話的構建上,也強調“建設一個自由、開放、包容、健康、以民主價值觀為基礎、不受脅迫約束的地區”。
美國還把價值觀問題擴展到經濟和技術領域,在經濟上指責中國經濟模式的國家主導方式、非自由市場經濟,鼓吹中國對外政策的經濟脅迫、制造腐敗和“新殖民主義”。在技術領域,引入價值觀評判標準,鼓吹“技術的設計、開發、治理和使用應當由具有共同民主價值觀和對人權尊重的國家來主導,技術應當用于促進共同的價值觀,開發關鍵和新興技術應與普世價值觀保持一致”。美國利用價值觀方面的優勢,極大降低了大國競爭成本,約瑟夫·奈在《美國總統及其外交政策》一書中指出“美國出價能力不一定比中國高,因為中國手頭有更多的現金可以在海外使用,但美國可以在游說和激勵方面勝過中國”。
經濟領域開展貿易戰、金融戰。經濟領域是進行混合戰爭的重要戰場。美國憑借其經濟、金融優勢,對中俄等大國展開混合戰爭。
一是構建排他性的經濟小圈子。在這方面較為突出的是2022年5月23日,拜登政府啟動的印太經濟框架(IPEF)。該框架旨在提高美國經濟影響力、制衡中國,帶有濃厚的政治、安全色彩。從成員來看,包括東盟中的7個國家和美、日、印、澳、韓、新西蘭等印太地區大國,以及太平洋島國斐濟,其GDP占世界的40%,該框架保持開放,隨時接受除中國以外的其他國家加入。從合作內容來看,該框架側重于四個關鍵支柱,即互聯經濟、彈性經濟、清潔經濟和公平經濟,具體來說包括貿易問題協商、數字經濟規則制定、供應鏈穩定、清潔能源合作、打擊洗錢和腐敗等方面。印太經濟框架的提出,彌補了美印太戰略“重安全,輕經濟”的缺點。美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沙利文表示,印太經濟框架是“實現印太地區總體戰略的一個基本要素”。美商務部長雷蒙多表示,“這是美國在該地區有史以來最重要的經濟參與……隨著企業開始越來越多地尋找中國的替代品,印太框架中的國家將成為美國企業更可靠的合作伙伴”。
二是干擾對手經濟布局。在這方面最明顯的是美國針對中國“一帶一路”倡議采取了一攬子對沖措施。一方面對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竭力污蔑抹黑,另一方面通過發起“藍點網絡”計劃和“重建美好世界計劃”,號召西方國家向發展中國家提供基礎設施建設援助,以排擠中國。另外,美國還阻撓中歐投資協議落地,破壞中歐“17+1”合作機制,打壓在美上市的中國公司,通過“貿易戰”等方式,打壓中國制造業,企圖釜底抽薪,將制造業趕出中國,削弱中國的經濟基礎。

混合戰爭已逐漸被美俄用來指責對方將戰爭模糊化
三是實施貿易、金融制裁。2018年3月對中國發動“貿易戰”,雖經總統變更,但其相關政策至今仍被大部保留并且進行了有利于美國的局部優化調整。2022年俄烏沖突爆發后,美國對俄羅斯進行貿易和金融制裁,包括凍結俄羅斯3000億美元外匯儲備,制裁俄央行、主要商業銀行等金融機構,把俄羅斯踢出SWIFT系統,制裁關系俄羅斯經濟命脈的石油、天然氣、煤炭等產業,禁止對俄投資等措施。
科技領域選擇性脫鉤斷鏈。近年來美國憑借其在科技領域的巨大優勢,對有威脅的大國實施混合戰爭,極力排擠、打壓和孤立。特朗普時期美國的一些偏激、冒進的做法,在傷害對手的同時,也嚴重損害了美國自身利益,拜登政府從更加長遠和低成本的角度,糾正了一些政策措施,但依然是混合戰爭的重要手段。美國在繼續大力發展人工智能、生物技術、量子計算、半導體、先進網絡、自主系統等先進科技,與大國開展科技發展競爭的同時,積極推動高科技領域與大國的脫鉤斷鏈。
一是對高科技采取“小院高墻”式管制。所謂的“小院高墻”就是指篩選與美國國家安全直接相關的特定技術和研究領域(“小院”),同時采取更嚴密、更大力度的科技封鎖(“高墻”),而在非關鍵領域可以合作。根據此政策,美國至今仍保留對華半導體芯片、先進工業軟件、人工智能等高精尖技術的出口管制,以及關鍵領域投資、聯合科研項目審查機制等。
二是推動科技領域的可控“脫鉤”。美國主要采取制造業回流、供應鏈替代、主導標準制定、聯盟化發展等方式,既保證自己供應鏈完整可控又孤立目標國技術甚至打斷目標國供應鏈。美國在印太地區構建的同盟體系和多邊合作框架中,均包含供應鏈穩定、統一技術標準問題。以針對中國的5G技術為例,美國雖然掌握芯片設計的關鍵技術,但芯片制造方面處于相對弱勢地位,且面臨5G供應鏈環節的脆弱性加劇問題。為此,拜登政府制定《2022年美國競爭法案》,提議資助美國國內新建芯片制造廠,在5G技術的推廣上,堅持“去中國化”,限制與中國在5G技術領域的投資與合作,聯合盟友制定標準,推動與歐洲、東盟等國家和地區的5G合作,打造排除中國在外的5G核心技術供應鏈體系。
信息領域開展輿論戰。美西方優勢巨大的輿論宣傳能力,為美國開展混合戰爭輿論戰提供了重要支撐。
美國政府意識到技術在認知領域中的巨大作用,正在大力發展認知領域的前沿科技,培養和儲備前沿科技人才,研究新技術的實踐運用,并制定相關法律法規進行規范和促進。2018年美國通過《澄清境外數據合法使用法案》,規定美國政府能直接從全球各地的美國公司調取各類數據,用法律形式將美國政府的數據攫取延伸到全球。2020年,北約以應對中俄認知戰為借口,推出北約認知戰項目,在全球輿論場進行信息操控與認知塑造。美國防部在2023財年預算中,重點扶持的生物技術、人工智能和自動化等,都是進行輿論操控的重要技術。2018年以來美國相繼對華為、中興、TikTok等中國科技企業進行打壓,究其原因便是美國政府認為這些中國企業可能對包括輿論安全在內的美國國家安全構成威脅。

美國善于利用輿論推廣其價值觀

貿易戰也是美國混合戰爭的主要手段
美國利用其在國際輿論方面的優勢和引導輿論上的嫻熟操作,不遺余力地歪曲事實、抹黑中俄等大國。比如渲染俄羅斯對歐洲的威脅,在新冠疫情上將溯源政治化,指責中國“動態清零”的疫情防控政策,在新疆、香港問題上捏造“強制勞動”“種族滅絕”等謊言,污蔑中國“破壞香港高度自治,侵犯香港基本人權和自由”等等。歸結起來,就是將中俄等國包裝成政治上獨裁、軍事上威脅、經濟上殖民、文化上擴張的“邪惡帝國”。
軍事上實施綜合威懾。美國在軍事領域中的顯著優勢,使得軍事手段也成為其開展混合戰爭的重要手段。美國正在試圖統合軍事、外交、情報、經濟、金融、科技等各方面資源和力量,強化軍事部署,更新作戰理念,突出尖端技術,加強盟友合作,編織力量網絡,對中俄形成“全政府”“全社會”“全方位”的威懾態勢。在軍隊建設上,美國以應對大國戰爭為牽引,調整作戰力量結構,先后組建太空司令部、太空軍,升級網絡司令部,搶占新興作戰空間的主導權;重點發展超級計算、大數據分析、人工智能、自動化、定向能、高超聲速和生物技術等高新技術,在關鍵領域確保國防供應鏈安全穩定;圍繞大國戰爭和沖突進行能力生成改革,相繼提出全球公域介入與機動、多域戰、分布式海上作戰、馬賽克戰、聯合指揮與控制等作戰概念。在軍事同盟體系上,推動亞太地區盟友體系由“輻輳式”向“網格式”整合;積極引導歐洲北約盟友體系和印太地區盟友體系加強互動,促使其聯盟體系全球化聯合;深化盟友間的軍事合作,強調美國在聯盟中的責任,幫助盟友提升軍事能力,鞏固聯盟關系。在軍事手段運用方式上,注重提升效益,極力擺脫“戰略負資產”,在投入巨大而收效甚微的反恐戰場減少軍事部署和避免直接作戰行動,將主要軍事資源投入到應對主要戰略目標上,以綜合威懾圍困對手;以不間斷的抵近偵察和維護“航行自由”的名義,保持其在中國南海、臺海的軍事存在,維持其軍事優勢;以頻繁大規模軍事演習展示和提高其聯盟軍事實力,保持威懾態勢。
美國對大國開展混合戰爭的根本目的是遲滯大國發展,擾亂大國戰略,贏得地緣戰略優勢,維護霸權地位。我們應該立足自身,深入研究美國混合戰爭理論和實踐運用,深入分析美國在混合戰爭中的優劣勢,做到“知己知彼”,并對混合戰爭理論進行符合中國國情的轉化運用。
美國在多個領域的絕對優勢地位是其開展混合戰爭的有利因素。混合戰爭理論認為,要尋找己方的優勢領域發動混合戰爭行動,“以己之長攻人之短”。近年來,美國的實力地位雖相對下降,但其在各個領域的優勢地位依然十分明顯,且在短期內難以撼動,這為其在多個領域開展混合戰爭行動提供了便利。從經濟領域看,美國在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主要國際經濟組織中仍占有主導地位,美元仍是全球最主要貨幣,金融霸權仍然強大,仍然主導全球產業鏈分工體系,掌控著世界大宗商品定價權;從軍事領域看,其常規軍事能力依然具備較大優勢且具備較豐富的作戰經驗;從政治領域看,美式價值觀依然有著廣泛認同,擁有較為牢固的全球盟友伙伴體系;在信息領域,依然掌握著全球輿論主導權、議題設置權;在高科技領域,美國與其盟友依然壟斷著全球大部分高端科技和高端制造技術。

美軍通過頻繁軍演威懾對手

美國一直存在“非和平即戰爭”的二元戰略思維
美國二元對立的戰略文化傳統和權力架構不利于其開展混合戰爭行動。雖然美國對混合戰爭有著豐富的經驗,但在發動或應對混合戰爭時也存在著缺陷。霍夫曼曾經撰文指出,“中俄兩國都不認為戰爭與和平是以二元對立的狀態存在的,在這兩個國家的戰略文化里,國家間的關系是介于合作、競爭、協作、沖突等復雜的連續體之內的……很多國家,政府機構中軍事機構和非軍事機構的分野并不像在美國一樣非此即彼”。而美國戰略界長期秉持“要么和平,要么戰爭”的二元思維,其政府架構和工作機制也按照這種二元劃分法設置,不利于其開展具有模糊性和融合性的混合戰爭行動。在處置“混合威脅”時,美國軍地協同不順暢,軍政軍令兩條指揮鏈銜接上的體制、機制障礙等問題,使其反應速度、可用措施的數質量都處于劣勢。美國務院安全咨詢委員會在一份研究報告中指出,美國政府在跨機構行動中,行動經費和各機構行動權限受到嚴格的立法和法規限制,一旦涉及立法,任何情況下都必須與國會協商。情況緊急時,中國可以迅速動用力量,占據有力態勢,而美國往往難以及時有效反應,最后不得不面對既成事實。
辯證地看美國混合戰爭理論批判性吸收借鑒。美國混合戰爭理論植根于美國戰略文化傳統,帶有美國戰略文化傳統中“追求絕對安全”“崇尚武力”“擴張主義”的色彩,與我國內斂型、崇尚“和合”的戰略文化傳統不同,與新時代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相悖。而且美國混合戰爭理論在轉化為實踐時,與我國的安全觀念、戰略體系、法治體系、政策體系、制度體系也不相適應。在美國混合戰爭理論逐漸泛化為“安全理論”的情況下,我國提出的總體國家安全觀及其指導下的國家安全戰略理論,比混合戰爭理論更加系統,邏輯體系更加完善,更加適合我國國情。我們要做的就是理解美國混合戰爭的核心要義,一方面用來提防對方可能對我實施的混合戰爭行動,未雨綢繆做好應對,另一方面“擇其善者”融入到我們自己的戰略理論當中,“集百家之長,成一家之言”,以更好地服務戰略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