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事訴訟附條件有償制度的價值、經驗與進路

曹興華

(北京中醫藥大學法律系，北京 100029)

刑事訴訟有償制度這個名詞較少在我國探討，似乎刑事訴訟程序費用由國家支出是不言自明的法理，而我國《刑事訴訟法》也并未提及訴訟費用問題。但日本、德國、奧地利、法國等大陸法系國家，以及美國、英國等海洋法系國家，其刑事訴訟中都存在著一種刑事訴訟有償制度，在一定條件下將刑事訴訟費用歸由有罪被告等主體承擔。本文通過對這種與我國當前刑事訴訟觀念有較大差異的制度的梳理與分析，力圖將一種附條件的刑事訴訟有償制度引入我國刑事訴訟領域，對我國當前的刑事訴訟國家支出制度形成補充。

一、刑事訴訟有償制度源起與發展

所謂刑事訴訟有償制度是指在一定條件下刑事訴訟費用支出由刑事訴訟當事人以及其他訴訟參與人負擔，而不是單純全部由國家負擔的制度。刑事訴訟有償制度并非萌芽于近代，其有著悠久的歷史，最早在古羅馬法的相關制度中已可以追溯到刑事訴訟有償制度的蹤影。根據著名羅馬法學家周枏教授研究，古羅馬帝政后期由于國庫發給的工資不足以支付生活，那時的裁判人員即開始收取由敗訴方承擔的訴訟當事人手續費，除此之外敗訴方還要承擔對方律師費、路費等。[1]有學者認為這即是將所有刑事訴訟成本判由敗訴方(有罪被告方)承擔，具有現代刑事訴訟有償制度的特征。[2]

不過真正將刑事訴訟有償制度化、法律化，則是近代以來的產物。縱觀世界各國刑事訴訟費用制度，很多國家都采取了刑事訴訟有償制度，[3]規定不同情形下刑事訴訟費用由被告人、訴訟參與人和國家共同或單獨負擔。[4]德國刑事訴訟有償制度立法源于1877年德意志第二帝國成立后的第一部刑事訴訟法，當時規定于該法第七章第二編“訴訟費用”部分11個條文，迄今經過2017年最新修改增補為18個條文。日本刑事訴訟有償制度繼受于德國刑事訴訟法，最初在1880年的治罪法中即有規定，確立了以可歸責性為目的的刑事訴訟費用有償制度，主要內容一直延續至今。[5]法國刑事訴訟法中雖然沒有單列“訴訟費用”章節，但第91條、第142條等許多條文中散見刑事訴訟費用負擔的具體規定。奧地利刑事訴訟法第190條等也規定了誣告等行為引起刑事訴訟的由誣告人支付費用。英國1952年刑事訴訟費用法、1985年犯罪追訴法、2015年刑事訴訟與法院法等法律中也明文規定了刑事訴訟費用的支付問題。

近年來，歐洲人權法院也認可一定條件下的刑事訴訟有償制度。例如其在判例中認為德國刑事訴訟法原第465條要求有罪被告承擔翻譯費的立法違反了《歐洲人權公約》第6條第3款有罪被告無須負擔翻譯費的規定，但德國隨后將其修改為在為被告聘請翻譯人員過程中如被告“有責地耽誤”造成“不必要的開支”時則此部分開支由其被告負擔，如此修改之后即符合歐洲人權法院的要求，[6]可見歐洲人權法院并不排斥一定條件下的刑事訴訟有償制度。

二、刑事訴訟有償制度的二重價值

刑事訴訟有償制度不僅可以有效紓解刑事自訴的濫訴問題，還可從根本上優化有限的國家刑事司法資源。

(一)有效紓解刑事濫訴

刑事訴訟有償制度最直接的價值即在于可以有效紓解刑事濫訴。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的規定，任何單位和個人都有權利和義務向司法機關報案或舉報，被害人可以報案或控告。只要當事人向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或人民法院提出報案、控告或舉報，無論采取書面或口頭形式，不用付出任何成本就能使司法機關立案偵查或發起刑事審判程序。近些年來，濫訴案件直線上升，甚至一些純粹是民事糾紛案件，權利人卻利用提起刑事自訴，對被告達到施壓效果，試圖達到以刑逼民的目的。此舉不但造成被告疲于應訴，同時也增加司法部門工作負擔，使得有限司法資源遭浪費，排擠真正需要透過刑事訴訟解決的案件。例如誹謗罪濫訴現象就極其嚴重，根據本文對中國裁判文書網2009—2020年全部229起誹謗罪自訴案件的整理，發現其中就有184起案件屬于“缺乏罪證”而不予受理，占全部案件80.4%，12起案件屬于“證據不足”而判決無罪，占全部案件5%，8起案件屬于撤回起訴(上訴)，占全部案件3.5%，此外還有數起案件屬于超過追訴時效和自訴人不適格，真正作出有罪判決的比例僅僅只有7.1%。而采取刑事訴訟有償制度，“附帶地對刑事濫訴行為象征性地表達不滿”，[7]則可以有效遏制濫訴，特別是因為“缺乏罪證”而導致的濫訴。可以合理推測，當潛在告發人、自訴人等聯想到可能要負擔訴訟費用時，也許會放棄提出不實告發或自訴。例如在向來實施刑事訴訟有償的德國，刑事自訴案件就非常少。2015年檢察官命告訴人改提自訴的案件約有20萬件，但實際上只有幾百件真的提起自訴，學者認為這是刑事訴訟有償制度有嚇阻泛濫自訴效果的明證。[8]

(二)優化刑事司法資源

刑事訴訟有償制度不僅可以在直觀層面有效紓解刑事濫訴問題，還可以從根本上優化有限的國家刑事司法資源。訴訟制度固然是為了保障公眾權利救濟及訴訟權而設置，我國刑事訴訟向來認為采取國家追訴主義為原則，且刑事訴訟兼具公益之故，性質顯然不同于主要用以保障當事人私權利的民事訴訟，在于當事人自行收集證據等事項之外，偵查、起訴、審判等相關費用支出均由國家負擔。但整體司法資源實屬有限，同時考量司法資源本該由全民共有共享，因此，如何合理、有效地分配國家刑事司法資源則亦屬我國刑事訴訟改革所應考量之面向，而刑事訴訟費用有償制度的采取可以彌補刑事訴訟費用國家負擔的不足，優化刑事司法資源的使用。同時，法理上也無法推論國家必須無償提供訴訟資源，德國通說認為，正是因為有罪被告人客觀上符合刑法上所規定構成要件之不法行為引起了產生費用支出的刑事訴訟活動，因此，由有罪的被告人承擔其不法行為引起之刑事訴訟支出理所當然。[9]當然，刑事訴訟有償制度并非企圖以高額收費阻嚇公眾接近司法資源，而實際上是立足于資源合理分配的進路，不再由國家單獨承擔全部刑事訴訟費用支出，而嘗試以“歸責”等原則作為費用支出的分擔標準，將司法機關人事費用等刑事訴訟必要成本以外之其他費用適度轉嫁刑事訴訟當事人自行負擔，避免因“免費”而任意發動或提起刑事程序，避免不必要的程序拖延和促進刑事訴訟效率提升。

三、刑事訴訟有償制度的域外經驗

目前，德國、日本、英國等國家都構建了刑事訴訟有償制度，通過對這些國家刑事訴訟有償制度的分析，可以從中探求該制度與我國刑事訴訟制度的契合點。

(一)德國

德國的刑事訴訟有償制度準確而言是指“刑事訴訟費用之負擔義務歸屬”制度，旨在將個別刑事訴訟發生的訴訟費用(司法機關規費、國庫支出、被告及其他參與人的必要支出)，依某些標準判決由國庫、被告或其他參與人中一方或多方負擔部分或全部費用。根據德國《刑事訴訟法》第464條第1款規定，原則上僅在判決、簡易處刑令、終止調查裁判來終結審級時才有訴訟費用負擔義務問題，例外需要負擔訴訟費用之少數情形包括撤回公訴、撤回救濟、不實告發、撤回自訴等。若檢察官終止偵查(包括各種不起訴及緩起訴)，即便是經過法院同意的類型，也沒有訴訟費用負擔義務的問題，皆由開支者自行負擔。德國刑事訴訟費用負擔裁判分為兩道獨立的程序，即義務歸屬和費用出賬(Kostenansatz)：義務歸屬的規定在《刑事訴訟法》第464至473a條，法院在相關裁判的同時一并決定這樁訴訟之費用由誰負擔以及分擔比例，只要非由他人負擔訴訟費用，原則上便由國庫負擔；至于應負擔多少細項與金額，在裁判確定后由獨立的費用出賬程序來認定，這是《法院費用法》第19條規定的可異議的司法行政處分。按照德國通說，其刑事訴訟費用負擔的歸屬原則是以促使原則為主，兼顧過錯原則、公平原則、無罪推定原則等次要原則。所謂促使原則是指誰的行為促使訴訟發生或繼續，誰就應為國庫及訴訟參與人分擔訴訟費用及必要開支。“促使原則”并不以行為人的過錯為要件，而是客觀標準，主要依據是因果關系。促使訴訟發生或繼續的行為，不必是審判時的行為(例如出庭作證)，也可以是法院外行為，包含偵查開始前的行為。德國《刑事訴訟法》規定的訴訟費用指規費及國庫開支，包括因準備公訴及執行犯罪之法律效果所生之費用亦屬之。訴訟費用負擔義務人應負擔之項目，僅限個別訴訟發生的費用，例如裁判費、法院和檢察署規費(諸如文件印刷費、郵寄費、證人和鑒定人費用)、律師報酬等等，不包含國家維持刑事司法機關運作的例行費用，例如法官、檢察官等司法公務員及其助理的酬薪、參審員的報酬以及司法機關的建筑、修繕、水電等支出。[9]

(二)日本

日本《刑事訴訟法》在第181條至184條、第186條至187條以及第500條中規定了刑事訴訟有償制度。法官在宣告刑罰的同時，會一并命令被告負擔訴訟費(全部或一部分，被告明顯無資力繳費者除外)。大抵而言，日本刑事訴訟費用的負擔原則在于，致生訴訟費用結果有可歸責之人，應使其負擔訴訟費用；而如可歸責對象為檢察官，則應由國家負擔訴訟費用之責。因此，倘若被告于審理過程所生之訴訟費用是基于告訴、告發或申請人的不法或有責原因所致，尤其若告訴人等在認知被告將受無罪或免訴判決的情況下，或有可得認知或重大過失之事由，為告訴、告發或申請，致使現實上產生無罪或免訴判決的結果時，則由該等告訴人負擔訴訟費用。[10]根據《刑事訴訟費用法》第2條與《綜合法律支援法》第39條第2項規定，所涉訴訟費用項目主要包含如下項目：因審判期日或審判準備而出庭，或在審判期日或審判準備程序中接受調查之證人等的旅費、出席與住宿費；在審判期日或審判準備時對命其鑒定、通譯或翻譯的鑒定人、通譯或翻譯人應支給或償還之全部鑒定費、通譯費或翻譯費；以及對因案件指定之公設辯護人依契約范圍應支給之全部旅費、出席費、住宿費與報酬。[11]

(三)英國

英國1952年刑事訴訟費用法、1985年犯罪追訴法、2015年刑事訴訟與法院法等法律中都規定了刑事訴訟有償制度，特別是2015年刑事訴訟與法院法中規定了針對有罪被告的強制收費制度，旨在幫助補償刑事訴訟程序支出。在該法中，訴訟費用范圍包括法官及其他法院系統的支出，但不包括辯護費用和起訴費用。該法規定有罪被告所承擔之刑事訴訟費用負擔是強制性的和定額性的，并不考慮犯罪行為輕重或被告經濟狀況，唯取決于裁判案件之法院類型，且認罪之有罪被告之費用負擔要低于不認罪之有罪被告。具體而言，有罪被告主要有以下幾種訴訟費用負擔情形：依據1980年治安法院法進行之獨任法官書面審理程序而判決有罪之被告，即使犯罪認罪之后由治安法院程序而判決有罪之被告，即使犯罪沒有進入認罪程序且被告缺席之治安法院書面審理程序而判決有罪之被告，在皇家法院達成刑事和解之被告，皇家法院駁回有罪判決或量刑上訴之上訴人，上訴法院駁回上訴申請之申請人，刑事訴訟費用150英鎊；治安法院速裁程序(已認罪)之有罪被告，刑事訴訟費用180英鎊；治安法院普通即時犯判決之有罪被告，刑事訴訟費用520英鎊；治安法院速裁程序(無認罪)之有罪被告，刑事訴訟費用1000英鎊；皇家法院判決之有罪被告(已認罪)，刑事訴訟費用900英鎊；皇家法院經公訴程序判決之有罪被告，刑事訴訟費用1200英鎊；在治安法院達成刑事和解之被告，刑事訴訟費用100英鎊；上訴法院駁回有罪判決或量刑上訴之上訴人，刑事訴訟費用200英鎊。此外，司法部長有權在逾期支付訴訟費用時要求被告支付利息，也有權在符合一定條件時減免被告部分或全部刑事訴訟費用之負擔。[12]

四、附條件的刑事訴訟有償制度之引入進路

在經驗借鑒與本土考量的基礎上，本文認為在未來修改刑事訴訟法時可以借鑒域外刑事訴訟有償制度，規定在一定條件下由訴訟當事人或其他訴訟參與人負擔刑事訴訟費用支出，將附條件的刑事訴訟有償制度引入我國刑事訴訟領域。

(一)刑事訴訟付費的負擔范圍

從前述國外立法例來看，并不是全部刑事訴訟過程中的費用支出都可由訴訟當事人或其他訴訟參與人負擔，而是將其分為固定由國家財政支出的部分和可分擔的部分。刑事訴訟程序是國家刑罰權實現之不可或缺要素，其合理行使符合公共利益，因而得考量程序費用由國家全額負擔的可能性。本文認為全部由國家財政負擔部分應為國家維持刑事司法機關運作的例行費用，主要包括法院、檢察院、公安機關、監獄等刑事司法機構之設立、維持、管理、職員薪資上所必要之支出。根據我國刑事訴訟運作結構與流程，可由訴訟當事人或其他訴訟參與人負擔的支出至少應當包括：偵查和起訴階段支出，主要為鑒定費用、勘驗費用等偵查費用或調查取證費用；審判階段支出，主要為證人出庭費用、鑒定費、翻譯費、印刷費、郵寄費、執行費等；辯護支出主要為指定辯護時律師費用；自訴支出，主要為自訴案件中自訴人支出。至于德國、英國等刑事訴訟中依據判決認定之刑罰嚴重程度或法庭類型收取之裁判費，[12]本文認為應由國家財政負擔，屬于國家司法機關應有之功能性支出。實際上，英國也在2015年底暫停了法院裁判費收取。

(二)刑事訴訟付費的判定準則

雖然基于國家刑罰權實現之必要成本，國家可以在一些條件下負擔全部刑事刑訴支出，但是如果有可明確判定是因訴訟當事人或其他訴訟參與人責任而產生之特殊情形的話，則由該他人于負擔能力限度內負擔相關費用較為妥當。借鑒德國、日本等國刑事訴訟費用負擔判定準則，本文認為我國刑事訴訟費用負擔判定應當以有責準則為基礎，以衡平準則為輔助。所謂有責準則是指在刑事訴訟過程中存有可歸責于訴訟當事人或其他訴訟參與人之事由所生之訴訟費用者，應使其負擔相關訴訟費用，例如被告被判決有罪時，所訴訟費用支出由于是在被告所為犯罪所生直接結果下產生，因此須由被告負擔。同時，在有責準則之外還應當確立衡平準則，以基于有責原則負擔訴訟費用之人本人為基準，以其生活情狀、資產有無、就業狀況、勞動能力、家庭狀況、社會信用等要件作為判斷標的進行其資力與訴訟費用額度間的衡量，將訴訟費用進行適度調整。衡平準則使訴訟費用因應當負擔訴訟費用之人之具體負擔能力而有所調整，旨在不使其負擔過重之結果。

(三)刑事訴訟付費的具體情形

根據上文確立的刑事訴訟付費判定準則，可以清晰確定我國刑事訴訟中訴訟當事人或其他訴訟參與人負擔刑事訴訟費用支出的具體情形。(1)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承擔刑事訴訟費用的情形：被告受到有罪判決時應負擔全部訴訟費用以及自訴人必要支出；因被告故意虛假陳述、不實自首等導致被追訴但并未引發有罪判決結果時承擔全部訴訟費用；有罪判決上訴被駁回或維持原判時承擔全部訴訟費用；檢察機關對被告做出相對不起訴時應當負擔部分訴訟費用；刑事訴訟過程故意或過失存在不當行為時負擔由此引起的不必要支出。(2)自訴人承擔刑事訴訟費用的情形：自訴案件中，被告受無罪判決、自訴人撤回起訴或法院裁定訴訟終止時，自訴人應負擔訴訟費用及被告必要開支。(3)報案人、控告人、舉報人承擔刑事訴訟費用的情形：報案人、控告人、舉報人故意不實告發他人時(無論產生何種后果)應當負擔由此引起的刑事訴訟費用。(4)其他訴訟參與人承擔刑事訴訟費用的情形：證人、鑒定人、翻譯人等其他訴訟參與人故意做出不當行為應當負擔由此引發的開支。除去上述可歸責于刑事訴訟當事人或其他訴訟參與人之主要情形外，其他諸如因為不構成犯罪而撤銷案件、不起訴、中止審理或無罪判決等情形原則上均應由國家財政負擔相關刑事訴訟費用。

(四)刑事訴訟付費的程序控制

由于刑事訴訟費用負擔直接關系到支付人的利益，應當設立相關費用負擔程序較為妥當。在刑事訴訟付費的程序控制上，我國刑事訴訟可以借鑒日本的做法，在法院作出判決或裁定的同時作出訴訟費用負擔之裁定，就費用是否負擔、負擔比例、支付方式以及支付時間等作出明確裁定。如果并非在法院階段終結案件的，則由偵查機關、檢察機關向法院申請作出裁定。對于此類刑事訴訟費用負擔之裁定有異議的，也應當借鑒德國、日本的做法，允許相關方提出上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