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邊城》：美好人性與愛情的詩性探索

崔方晗

在沈從文質樸平實、寧靜淡然而又略帶滄桑憂愁的筆調下，一個屬于邊城的愛情和生活故事緩緩揭開?！哆叧恰肥瞧鋭撟鞯闹衅≌f，該作品意蘊豐富，涉及愛情、親情、鄉村民俗、自然地理等多方面的內容。故事主要發生在川黔湘三省交界處的邊城小鎮—茶峒，這里有一個孤苦地靠撐船養育著孫女的老船夫，有天真活潑又充滿自然靈性的翠翠，還有為人正直仗義的船總順順，以及干練俊美的儺送二老。沈從文以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恬靜生活為背景，描繪出湘西世界特有的自然風物和美好人情。鄰里鄉親淳樸的感情固然令人動容，翠翠與儺送令人哀愁的愛情故事更為《邊城》增添了幾分悠長的悲劇美。沈從文在湘西的生活經歷為其文學創作提供了豐富的靈感和素材，而山城茶峒特有的靈秀的自然風光也為故事增添了詩性。在《邊城》平淡美好的故事背后，美好的人性和愛情如詩歌般余韻悠長。

沈從文是我國近現代著名的作家、歷史文物研究者，出生于湖南省鳳凰縣。其對湘西世界充滿了眷戀和熱愛，年輕時投身行伍，浪跡川黔湘交界地區的生活經歷更為其文學創作增添了幾分真實感。其于1934年完成的《邊城》是中國現代“牧歌式”小說的代表。在沈從文的文學創作中，來自湘西世界的元素非常多，如《邊城》中的渡船、端午看賽龍舟撈鴨子、水碼頭、掌船送貨等，其善于描繪湘西世界優美的自然風光和淳樸人性。而故事的發生地就在山清水秀的湘西小鎮，人在這樣的環境中也沾染了一份特有的靈氣，如翠翠，這類女子帶著自幼在山里小世界成長起來的天真靈秀，仿若大自然孕育的女兒，這就使得湘西的人民同這里的自然風光一樣，干凈而純粹，生活在一個仿若桃花源的寧靜世界中，充滿著詩意美。

一、湘西地理人文與沈從文的詩性探索

從對人文地理的描繪來看，湘西在沈從文的文學創作中占據極大的比重，《邊城》更是其描繪湘西世界的重要中篇小說，作品中不乏大量對湘西自然風光、社會民俗、淳樸人性的描述，從《邊城》純美人性和優美自然風物折射出來的，是沈從文對湘西地理人文的無限熱愛，對家鄉生活的眷戀思念，以及對“牧歌式”文學創作的詩性探索。

可以說，沈從文對湘西世界有著深厚的“戀地情結”。我國文壇有許多以創作具有濃郁地方色彩的文學作品而著名的作家，以沈從文的湘西小說為代表，“地方”在文學領域受到廣泛的關注，不僅展現了獨特的地理人文和風土人情，同時更與作家的故鄉、早期生活經歷等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因而成為作家們文學創作的靈感源泉。在沈從文的筆下，湘西地方與其文字有著深厚的情感連接，這種心理上的情感依附賦予了地方性文學獨特的感染力。其中，川黔湘交界處的湘西世界，不僅是沈從文的故鄉，也是沈從文早期主要的活動地點，獨特的行伍經歷使得沈從文有機會接觸當地最純粹的自然和人，并能夠深度挖掘湘西世界的社會風貌和人文特點，將其對湘西世界的情感轉化為深刻的文學表達。例如，《邊城》中對故事發生地茶峒古鎮的描寫是這樣的：“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焙喍痰恼Z言敘述出故事的開端，也表明故事發生地在一個平靜的湘西山鎮。在描繪茶峒古鎮時，“小溪流下去，繞山岨流，約三里便匯入茶峒大河。人若過溪越小山走去，則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邊”。白塔下的人家、憑山依水的小城展現出湘西優美靜謐的風光，這種對自然空間和地理風貌的描繪使得讀者在文字中逐漸架構出湘西世界的風貌，并形成初步的視覺觀感。

而“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沈從文在《邊城》中對淳樸人性的描繪更展現出其對湘西人文世界的思念。在茶峒古鎮這自然靈秀的風光后面，生活著的百姓也是純粹的，山水賦予人靈氣，如對翠翠的描寫，翠翠仿若山與水孕育的靈獸，幫著年老的爺爺掌管著這一方渡船，從不輕易動怒，心情與想法都寫在臉上，其對爺爺的依戀和照顧，對新嫁娘的好奇，對于儺送二老繾綣懵懂的喜歡等。此外，老船夫勤勤懇懇，從不貪財，待人待物很是熱情。碼頭上妓女與水手熱烈真摯的約定、團總順順的正直仗義、街坊鄰里等對老船夫的贊美和照顧等，都展現出了湘西獨特的自然地理對美好人性的孕育。同時，各種生產勞動風俗、節日風俗、禮儀風俗等，也都展現出湘西世界獨特的“牧歌式”生活。

二、淳樸人性：老船夫與翠翠的濃厚親情

《邊城》描繪了一位善良堅強的老船夫，他和年幼的孫女一起守著一方渡船，在白塔下半個多世紀的堅守贏得了來往行人和茶峒鎮人的尊敬。在清貧的生活中，老船夫和翠翠的濃厚親情讓人十分感動。

談起老船夫與這遺孤的故事，就不得不說起老船夫的女兒。船夫獨自撫養女兒長大，女兒卻在暗中與一位軍人相愛，并有了翠翠，出于愧疚和自責，女兒和軍人雙雙自殺殉情了，又留下老船夫獨自撫養這個遺孤，老船夫給她取名為翠翠。天真的翠翠同爺爺，還有一只老黃狗相互陪伴，過著清苦卻又溫馨的生活，為來往的行人撐船渡河，老的、小的相互扶持。而爺爺也出于對女兒的懷念和愧疚，在察覺到自己的年邁和翠翠的成長后，越發想要為翠翠謀劃一個好的未來，將翠翠交付給值得托付、真心愛護她的人手中。老船夫的愛是熱烈笨拙的，他承擔的不僅是失去女兒的遺憾，更承擔的是生命的責任和對生活的堅守。雖然在物質上老船夫不能給予翠翠太多，但在生活陪伴上老船夫可謂盡其所有，在為人處世、人生道理上悉心教導翠翠。在面對渡河人給予的錢財時，老船夫不僅會及時歸還，還會將其僅剩的一枚銅錢買來茶葉和煙葉供給渡河的行人分享。

在體察到翠翠的變化和成長后，老船夫因女兒的悲劇和自己的年邁而傷感，抱著擔憂為翠翠謀劃。當天保大老和儺送二老同時喜歡上翠翠之后，老船夫也沒有直接為翠翠作決定，而是選擇尊重翠翠的意愿；當天保大老隨船下河發生意外離世后，老船夫也仍然在思考如何為翠翠謀劃未來?？稍旎耍洗蜃罱K還是帶著遺憾，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去世了，只留下翠翠一人在人間孤獨的生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老船夫仍在擔心翠翠因為雷聲而害怕，并為熟睡的翠翠搭上一條布單。在與茶峒鎮的居民相處時，老船夫也從不倚老賣老，他在五十多年的歲月中將自己與那一方渡船捆綁在一起，對工作的敬業、對來往行人的饋贈、對豬肉攤老板贈送好肉的拒絕、對美好事物的向往，以及對翠翠未來的細心謀劃，都展現出老船夫淳樸美好的人性。在沈從文細碎、平實的語言中，老船夫堅強樂觀、開朗正義、樂善好施、寬宏而富有正義感的人物形象躍然紙上，他與翠翠相互依靠，二人溫馨平淡的生活以及濃厚真切的爺孫親情令人十分感動。

三、真摯愛情：儺送二老與翠翠的愛情悲劇

翠翠是一個愛情悲劇結出的苦澀果實，因茶峒這一方靈秀天地的滋養和爺爺的用心照顧，成長為一個天真自然的、美好的、沒有任何心機的女孩兒，“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故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這樣的翠翠是極天真也極美麗的，與父親順順一起渡船的儺送二老最先意識到了這一點。在茶峒鎮渡河邊的天然風物中成長起來的翠翠，不僅天真和稚嫩，其對愛情的向往和表達也帶著未經世事的青澀。但是，翠翠自身的性格和命運的捉弄等多重因素，最終造就了儺送與翠翠的愛情悲劇。隨著年齡增長，翠翠的女性自我意識也在逐步覺醒，爺爺感嘆“宋家堡子里新嫁娘年紀還只十五歲”，而翠翠也勾起了關于一段往事的回憶。儺送二老是茶峒鎮上船總順順的二兒子，為人熱情，長相俊美，富有號召力，年紀輕輕便有著“岳云”的諢名。翠翠因為到茶峒鎮看賽龍舟結識了在河中泅水抓鴨子的儺送二老，一個巧妙的誤會連接了二人，種下了緣分。然后，天保大老也喜歡上了翠翠。湘西的風土人情并不在乎這些，天保嘗試走“車路”（即提親的形式）而未能行通；儺送走“水路”（即唱歌的形式），在白塔對面的山坡上為翠翠唱歌。睡夢中的翠翠“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仿佛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飛竄過懸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老船夫知道翠翠屬意于儺送。但出于年輕和羞澀，翠翠并未將自己的想法表露出來。天保大老也因為求親不成而遺憾出走，遭遇意外而身故。此后，儺送出走，沒有再回到茶峒鎮來。

四、《邊城》的審美價值

（一）地理民俗

《邊城》描繪了美麗的湘西世界，其獨特的社會勞動習俗、節日習俗、文化氛圍等富有意趣，引人入勝，蘊含著極高的審美價值。例如，小說中著重描繪了端午節這一節日習俗，通過幾個端午節日的片段串聯起故事發展的脈絡，同時也展現了茶峒鎮獨特的地理民俗。在端午節日，當地的官兵同百姓共同參與端午節的賽龍舟、水中捉鴨子、喝雄黃酒和吃粽子、聽戲喝酒等活動。這種對傳統節日的重視和熱愛，以及對地方風俗的堅守使得茶峒鎮百姓形成了在鄉土文化方面的獨特凝聚力。

（二）自然風光

小說中運用了大量的文字描寫湘西優美的自然風光，展現了一個寧靜祥和的湘西世界：茶峒鎮依山傍水，山清水秀，古樸的吊腳樓，青翠的山林，還有古老而靜謐的白塔和渡船，寬闊的河岸和古鎮街道，讀者既能感受到湘西美麗的自然風光對風土人情的滋養作用，同時還能感受到沈從文借助自然風光的描寫所展現出來的詩意美。在邊城風光中，這里的草木山水、魚蟲動物都富有最原始和最真實的生命力，充滿了作者對生活的熱愛以及對家鄉的眷戀之情。得益于這樣靈秀山水的孕育，當地的百姓也是質樸而熱情的，他們相互扶持，展現出人性之美。

（三）社會人性

在沈從文的《邊城》中，對人性之美的描繪主要體現在愛情、親情、鄉情、友情等幾個方面：在愛情方面，包括翠翠母親的愛情，翠翠與儺送的愛情，河邊吊腳樓上妓女與河上渡船里水手的愛情。翠翠的母親勇敢追愛，孕育了翠翠，以殉情的方式表達了對軍人的愛和對老船夫父親的愧疚和自責；生來質樸天真的翠翠與儺送生出了真摯的愛情，他們的愛是自然的，是含蓄的，雖然帶有悲劇色彩，卻引人入勝；而在湘西獨特社會風物中的妓女也是烈性女子，她們勇敢追求愛情，更有那敢于“手執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湘西人民對愛情的向往和追求，充分展現出他們勇敢、率真的人物特性。在親情方面，年邁的老船夫孤獨地撫育翠翠這個遺孤，又四處奔走，想要為翠翠謀求一個好的結果；船總順順失去了大兒子，在誤會沒有解開的情況下，仍不計前嫌，想要將翠翠接到自己的家中；儺送出于對大哥天保的愧疚而選擇出走，這些真摯的親情令人動容，讓人感慨。還有鄉情、友情方面，老船夫每逢節日總會到茶峒鎮上添置物品，那些鄰里街坊、商人老板總愿意給予其一定的便利，而老船夫也會善意拒絕；還有楊馬兵自動接替了老船夫的擔子為他照顧孫女，淳樸的人性在這些湘西人民的身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

《邊城》用娓娓道來的語調為我們展現了湘西世界淳樸自由、干凈純粹的人文社會和自然風物，同時更圍繞老船夫與翠翠的親情、翠翠與儺送二老的愛情，講述了一個充滿著遺憾與哀愁的邊城故事。在如此美麗的湘西世界中，翠翠與儺送的遺憾為故事留下了一個充滿想象的懸念，這份淳樸真摯的愛能否沖破死亡的失落和生活的考驗而圓滿呢？在湘西世界這樣如詩歌般美好的故事還會繼續上演嗎？在沈從文的筆下，我們看到了一個青澀而含蓄的美好愛情故事，同時也因湘西世界純凈天然的人性而感動，想必這份充滿詩性的探索，正是我們對沈從文的文字如此著迷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