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影

玥影

燈把客廳照得慘白，他倚在門框上，泛紅的雙眼無神地看著前方。屋子很靜、很空，只剩下他一個人。汗水已經把毛衣浸濕了，他脫下外套，又蹬掉沾滿泥土的運動鞋，用塑料袋包好，從窗戶扔進院子的垃圾桶。

窗外灌進的冷風讓他發熱的頭腦清醒了一點兒，他開始注視房間里的一片狼藉。她去世后，屋子似乎亂得很快。要是她看到屋子被糟蹋成這樣，肯定要發狂。他深吸一口氣，開始打掃房間。

今天，他埋葬了她，悄悄舉行了私密的葬禮。他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的悲傷。

他把抹布“啪”的一下扔到地上，俯下身，開始吃力地擦洗地板。他本想用拖把，但拖把已經壞了將近一個星期。她提醒過他去買一把新的，但他忘記了。

洗潔精刺鼻的味道開始彌漫，地板上出現一簇簇泡沫，變得又濕又滑。他知道自己做得很糟糕，但沒辦法，她不在了，他只能自己整理。

他低下頭，小心地挪動腳步，以防滑倒，結果腦袋磕到了桌子。

他捂著頭，站起身來，看著這張小小的方桌。桌子是一件很普通的智能家居，風格復古的是二十一世紀咖啡廳里常見的小木桌。但不知為何，從剛才進門開始他就有一種感覺，她好像就坐在桌子對面看著他，但每當他抬起頭，卻只能看見兩把空蕩蕩的椅子。他想起來了，這是他和她第一次約會時坐的桌子。

當時，他坐在小方桌前，面前精致的托盤里放著一個小巧的白瓷咖啡杯，里面是剛剛沖好的意式拿鐵，泛著一層均勻的咖啡沫。他整理了一下領帶，按下桌沿上的一個凸起，桌面亮起，顯示出五個乒乓球大小的字。

“請選擇場景?！?/p>

下拉列表，輕觸桌面，幾臺3D投影儀從墻中伸出，給客廳蒙上一層淡淡的光影。而后，光影凝實，是一家叫“鹵石”的網紅咖啡廳。原本昏暗的環境變得干凈明亮，他瞇起了眼睛，等他再睜開時，她已經出現了。他不記得她的具體穿著了，只記得她打扮樸素，但依然很漂亮。她用蔥段般的纖纖細指捧著一杯卡布奇諾，一雙狐貍眼透著伶俐，正在打量自己。3D投影做得十分逼真，甚至有人從旁邊經過時，帶起的微風會拂起她棕色的發絲。她時不時地把頭發往后捋，露出美麗的精靈耳朵。

其他的細節他已經淡忘，不過那天他們聊得很愉快，之后還一起看了電影。當然，是用3D投影“一起”看的。

幾個月后，他向她求婚了。她的投影在一片虛擬的歡呼聲中從他手里接過并不存在的戒指。她笑得很甜，但他分明從她眼里看出一絲淡淡的失落。他笑了，俯在耳邊告訴她，放心，他一定會補給她一枚真正的戒指。

他把家里的投影儀進行了全面升級，從數量到質量，從硬件到軟件。升級后的投影儀能并列運行，精準捕捉兩人的瞳孔活動，實現個性化、精細化的視覺體驗。兩人只需要戴上特制的偏光美瞳，就能避免對方視角的干擾。如此一來，他和她就能在同一個房間內舉辦一場虛擬婚禮了。

婚禮的場景是紅白相間的玫瑰花海。在花束組成的拱門下，他給她戴上了戒指—— 一枚真正的戒指。連線婚禮的賓客熱烈地鼓掌，現場一片歡騰。他牽著她的手，忽然意識到，在這一片歡聲笑語中，只有她是真實存在的，是他能真切觸碰到的，其他一切不過是鏡花水月。

正因此，她才可貴，他想。

想到這里，他停下手中的活，來到投影主機前。屏幕閃亮，只有一個文件夾，他用顫抖的手點開，里面有一千多條視頻。他翻到最底部，點開了最早的一條。

光線一閃，她出現了，周身散發出瑩瑩微光，在昏暗中，如同一位下凡的仙女。她面對著他，展開雙臂做擁抱狀，“晚上好，親愛的?！?/p>

他倒吸一口冷氣，怔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怎么回事。

這是她的動態投影。

他沒有擁抱她，而是走上前去，凝視著她美麗但已經永遠離去、再也觸碰不到的容顏。

這些投影是她的主意。那天，他剛剛下班回家，愕然發現她待在臥室里。這很不尋常，她的下班時間比他晚，一般都是他先到家。她盯著站在門口的他，張開雙臂。

“晚上好，親愛的?！?/p>

他問她為什么今天回來得格外早，但她沒有回答，只是一臉期待地望著他。他走上前，擁抱她。突然，她破碎成光點。燈亮了，照在因為撲空而摔倒的他身上。

隨后，他也給她錄了一條投影，他告訴她，他愛她。她也在第二天做出了回復，“我也愛你，親愛的。今晚，沐紫餐廳，七點見?！彼苷J真地擁抱了她的投影，沒有再摔倒。

自此之后，他和她每天都會用投影給彼此留言。他下班回家的步伐不由得加快了幾分，因為家里有一個沒有溫度卻很溫暖的擁抱在等他。

這些留言全部以視頻的形式儲存在主機中。他一條條往后翻著，回味著曾經的甜蜜。

光線交錯，兩個人影顯現，他們一起出現在投影中。那是去年的七夕節，他用投影在家中布置出一座鵲橋。鵲橋一端連接玄關，他站在另一端等她下班歸來。每聽到院子外有汽車駛來，他心中就涌起一陣期待，但他的期待如沙子漏過指縫般一次次落空。終于，他等到了，等到了她驚喜的眼神和如花的笑靨。那天他們一起看曾經給彼此留下的動態投影。那既是昔日甜蜜的見證，也是他們獨有的默契。

這些視頻是她留下的最珍貴的回憶了。他找出一個U盤，準備把視頻全部拷貝帶走。在等待拷貝的時間里，他繼續向上翻著視頻。

“晚上好，親愛的。幫我買一打雞蛋，好嗎？”

他看到這條視頻，頓時感覺像被踩到了尾巴一樣跳起來，憤怒的火焰一下被點燃。他上前幾步，把投影扇成碎片。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他想。

從這條視頻開始，動態視頻中的話越來越多，但愛意卻越來越少。從前的甜言蜜語、打情罵俏被生活的雞毛蒜皮一點點腐蝕。她的話總是以“記得要……”“幫我去……”或者“為什么總要我說你才記得……”開頭。她不再和他出去約會，只會發布長長的任務單，讓他不停地跑腿。她就像一個呆板又火爆的軍官，用一大堆命令把他折磨得喘不過氣。

他也變得越來越不耐煩，往往不等她說完就揮手把她驅散。再到后來，他就像沒看見她一樣，直接穿過投影，把她撞成碎片，甚至是拿她的投影撒氣。

越向后看，他便越是憤恨。后面甚至還有他和她吵架的視頻，原因是她竟然用投影自帶的攝像頭監視自己。他不再想拷貝這些視頻，直接用力拔下了U盤，關掉了主機上因此出現的幾個彈窗，也不管看沒看過，就刪除了所有的視頻，還拔掉了主機電源。他扭頭看了一眼仍然狼藉的客廳，嘆了口氣，手中的U盤無力地滑落。無奈，他只得重新拿起抹布，繼續打掃，動作比剛才更快了幾分。

客廳的地板擦完了，他順便也把臥室打掃了一下。然后，他走進廚房，把抹布扔進浮著洗潔精泡沫的熱水里，看著血液從抹布里涌出，把池水染得更紅。冒著熱氣的血水打著旋兒，遁入了排水口。

他沒料到她會提前下班。她站在臥室里，因為他忘記買新拖把和總是從窗子往院子里扔垃圾而大發雷霆。他沖上前去，怒吼一聲，一腳踢中了她的小腹。鞋尖并未如他所料的那樣穿過她，把她擊成光點，而是結結實實地踢上了她的身體。她帶著滿臉驚駭向后倒去，后腦勺重重地磕在了柜子角上，血流了一地。

“對不起。”他自言自語道。

他不該踢她，可他本來就不想踢她的，他不知道那不是她的投影。不過，她也不該因為一堆小事對他大呼小叫。

他安裝3D投影本是因為愛，為了他和她之間的默契，可為什么事情會變成這樣？

客廳干凈明亮，讓人感覺溫暖舒適，他卻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已破碎，化作光點。

他很清楚，有些東西確實碎了。

他披上外套，拿起行李箱，最后望了一眼明亮的屋子。

一個月后，他因涉嫌殺人被捕。證據是在屋子里發現的一個U盤，里面的部分視頻已損壞，但經過警方修復，發現其中一個視頻就是他踢向她的那一段。不知為何，投影儀把這一幕錄了下來。

他猛然想起，這是他設置的一個小程序。自那個七夕之后，他為了留下更多甜蜜幸福的瞬間，設置了這個偷拍程序，只要他和她在畫面中共同停留兩分鐘以上，就會被自動記錄。但這個為愛設置的程序，記錄得最多的卻是他和她吵架的視頻，記錄的最后一幕是他殺死她的瞬間。

當視頻在法庭上投影出來時，他低頭，落淚。

【責任編輯：臨 染】

小雪說文

小說很簡單，短短三千字，勾勒出了一對青年男女從相知相愛到形同陌路，最終釀成大錯的故事。這篇小說被選中的最大原因，就是它的脈絡非常清晰，以投影為線索貫穿全文，圍繞這個線索講了一個完整清晰的故事，且還埋有小伏筆，從喜到悲，反轉自然，不會給人為了反轉而反轉的感覺，也正是這個結局讓讀者有了更深的思考：釀成的悲劇是否是由科技帶來的，如果沒有投影他們會更好嗎？男主人公最終被捕認罪，是因為他真心懺悔還是因為投影的證據無可抵賴？不過這篇小說還是有缺點的，比如人物的設計比較臉譜化，可以更加深入地挖掘；它在情節設計上略顯平淡，如果是看小說比較多的讀者，基本能猜到作者下一段要講些什么，小作者若能展開寫寫，多一點兒有張力的矛盾沖突會更加精彩，希望在以后的寫作中再接再厲。最后還是要感嘆一句，我們不應該懼怕或者神化科技進步，科技只不過是純粹的工具，端看人們如何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