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素素
(四川大學 外國語學院,四川 成都 610207)
在美國猶太作家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的作品《美國牧歌》(American Pastoral)中,以瑞典佬利沃夫(Swede Levov)為代表的三代猶太人渴望在同化中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然而,他們的同化之旅卻因瑞典佬的女兒——殺人犯梅麗利沃夫(Merry Levov)的炸彈被迫中斷,一曲牧歌淪為哀歌。猶太人的民族身份和記憶創傷是一個重要母題,亦是理解這一哀歌的重要窗口。本文擬借助揚·阿斯曼(Jan Assmann)的文化記憶理論,通過分析紐瓦克的猶太群體在交流記憶和文化記憶張力場中的代際記憶危機,探尋危機背后的身份困境。
文化記憶與身份認同緊密相關。揚·阿斯曼指出,文化記憶是集體記憶的一種形式,由一個群體中的成員所共享,并為他們賦予一種集體的、文化意義上的身份[1]。借助文化記憶,一個集體的成員建立并培養共同的身份和歸屬感。法國社會心理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 (Maurice Halbwachs) 提出的“集體記憶”強調記憶的社會維度,而揚·阿斯曼的記憶理論則將文化維度納入考量,并將哈布瓦赫的“集體記憶”進一步區分為“交流記憶”和“文化記憶”。文化記憶在代際間傳遞,存儲于象征性的外在物,如紀念碑、博物館、圖書館、檔案館等記憶機構。交流記憶存在于人們的日常生活與交往,代際間的傳遞往往不超過三代(即不超過八十年)。由于神經系統、心理以及文化方面的限制,記憶能力有限,記憶與遺忘如影隨形。借助記憶、遺忘等策略,可以對一個群體的記憶進行選擇與塑造,實現記憶的政治。主動的記憶與遺忘作為記憶策略,推動交流記憶和文化記憶之間的動態轉換,以此達到重構群體記憶的目的。通過交流記憶中的主動記憶與主動遺忘,《美國牧歌》中的前三代猶太人希望壓抑猶太性,將美國身份鐫刻在集體的文化記憶,讓猶太后代在同化潮流中重塑身份認同。然而,猶太后代的代表——梅麗強有力地反叛猶太長輩們在交流記憶中的努力,觸發代際記憶危機。由此,猶太家庭對高度同化的美國身份的建構宣告失敗,并深陷身份困境。
在《美國牧歌》中,記憶政治的運作離不開前三代猶太群體對高度同化的瑞典佬神話的主動記憶。神話是承載文化記憶的重要回憶形象,是文化記憶中被回憶的歷史[2]46。紐瓦克猶太社區的居民在日常生活中見證、言說瑞典佬利沃夫的神話。這一神話由他們塑造,并深深扎根于日常的交流記憶。諾思洛普·弗萊(Northrope Frye)曾指出,神話是對以愿望為限度的行動、或近乎愿望的可想象的限度的行動之模仿[3]。小說中猶太群體將高度同化的瑞典佬奉為神話,反映了他們想要完全融入美國社會的愿望。阿隆·康費諾(Alon Confino)認為,記憶的政治是有關誰要誰記住、為什么要記住的命題[4]。瑞典佬的神話凝結的是關于美國身份的記憶符號,猶太群體正是希望以梅麗為代表的猶太青年能記住這一記憶象征物,以便成功地將對美國的身份認同納入文化記憶。
在對瑞典佬的神話建構中,瑞典佬的體育成就是濃彩重墨的一筆。“體育是英雄人物與英雄事跡最強有力的具象化表達,這些人物和事跡‘能定義生活的記憶集錦’,也構成了有助于人們感受到整體性的歷史。”[5]6體育并非傳統猶太人擅長或專注的領域,在球場上閃耀的瑞典佬本不會受到追捧和圣化,因為他們重視的往往是學業上的進取。但體育作為一種“民族身份建構主要的文化機制”[5]1,在凝聚美國國家認同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瑞典佬是橄欖球隊的邊鋒,籃球隊的中鋒,棒球隊的一壘手,并屢次幫助球隊奪冠[6]1。不論是橄欖球、籃球還是棒球,均具有濃厚的美國特性。在賽場上,個人可以跨越種族和階級的界限,憑借出色的體育成績脫穎而出。這讓人聯想到在美國開疆拓土、靠個人努力創造美好生活的早期拓荒者。這些競技賽事向人們傳達了平等、民主的精神,也體現了美國人的勇氣、信心、美國精神、成功。 同時,它們與美國歷史發展同頻,見證了這個國家的日漸繁盛。對于希望融入美國的紐瓦克猶太社區的居民而言,瑞典佬是球場上的阿波羅(Apollo),是社區的驕傲,更是美國身份的記憶象征:球場上的觀眾為他吶喊助威,素來暴躁的糖果店老板尊敬地稱他“瑞典小伙”,路上的女孩見到他欣喜若狂。他的存在使得猶太社區的居民獲得了一種美國各地球迷共有的迷狂,一種跨越宗教的、類似基督徒的迷狂。毫無疑問,瑞典佬在棒球、籃球等比賽中的出色表現,彰顯了美國精神;而猶太社區的居民則在為他們的神話式球星喝彩贊頌中,與美國歷史融為一體。
以瑞典佬神話代替塞莫爾·歐文·利沃夫(Seymour Irving Levov)的存在,也反映了猶太居民對神話背后承載著的美國身份的主動記憶。語言和文字是文化記憶的重要載體,以語言為基礎的姓名更是負載了深刻的文化深意和社會倫理關系,是立足現在而重構過去的重要記憶場域。塞莫爾·利沃夫之所以被稱為瑞典佬,既是因為他像瑞典移民一樣擅長體育活動,也與他的雅利安人特征密切相關。不同于僅有五英尺七英寸的猶太父親,瑞典佬體型修長,體格健碩;不同于一頭蜷曲紅發,面有雀斑的猶太母親,瑞典佬金發碧眼,有著驚人的雅利安人面部特征。可以說,“瑞典佬”一詞涵蓋了美國白人主流社會所推崇的典型外在特征和能力標準,代表著紐瓦克猶太居民“想要的,同其他美國人相差無幾的男孩”[6]7。而在瑞典佬這一外號下,具有極強的猶太特性的姓名——塞莫爾·利沃夫逐漸消隱。“利沃夫”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猶太姓氏,它歸屬于來自波蘭的猶太家庭——經歷了波蘭大屠殺的猶太家庭。以“瑞典佬”的稱號代替“利沃夫”,是紐瓦克猶太群體對猶太大屠殺記憶的主動遺忘,也是間接對猶太身份的刻意壓制。在姓名這一記憶場域,猶太群體對“瑞典佬”這一稱號的銘記,強化了瑞典佬神話的美國特性,并弱化了神話背后的猶太身份。
瑞典佬神話只是以個人生平經歷為框架的歷史,而非文化記憶中被回憶的歷史。共同的記憶是集體身份認同的基礎和出發點。猶太居民正是希望通過在幾代人的交流記憶中,對瑞典佬神話的主動言說、塑造與記憶,將該神話納入文化記憶,讓猶太后代在融入美國主流社會的同化道路上走得更遠。羅斯在書中提到:“因為我們每個人記憶和忘卻的模式像迷宮一樣繞來繞去,成為和指紋一樣獨特的身份印記。”[6]45對瑞典佬神話的銘記,正是紐瓦克猶太社區的人們對美國身份的期待與追求。
猶太居民不僅主動記憶所建構的瑞典佬神話,亦借助主動遺忘,試圖在文化記憶中抹去彼時真實存在的反猶主義,替后代的同化之旅掃清障礙。遺忘具有兩種形式——主動遺忘與被動遺忘。主動遺忘作為有意識的遺忘行為,具有強大的破壞性[7]。在世界范圍內,反猶主義由來已久,美國亦不例外。無論是反黑人、反猶太和反天主教的三K黨的崛起,還是1924年將多數歐洲猶太人關在門外的移民法的頒布,均印刻在美國猶太群體的文化記憶中。充滿敵意的反猶主義是紐瓦克猶太居民同化道路上的最大障礙之一。因此,他們選擇性遺忘國內外反猶的事實,以交流記憶中建構的瑞典佬神話對主動遺忘留下的空白進行填充、轉化和重寫。“隨著自己生命的構架坍塌在遺忘中,人就會擺脫他不喜歡的東西,從而覺得更為輕松,更為自由。”[8]紐瓦克的猶太群體不僅希望自己在瑞典佬神話中擺脫反猶主義,更希望將其在文化記憶中拭去,讓猶太后代在同化之路上走得更為輕松、自由。
對于紐瓦克的猶太居民而言,建構瑞典佬神話,首先是為了遺忘第二次世界大戰帶來的苦痛與恐懼。歐洲大陸戰火紛飛,美國于1941年12月正式加入二戰。在紐瓦克的一些猶太移民家庭中,兒子、兄弟、丈夫也陸續被派往歐洲戰場。對大西洋彼岸的戰況一無所知、只能在家中默默等候親人歸來的猶太居民們,將注意力集中在對瑞典佬的贊頌中。“人們的信念被戰爭所動搖,而看似代表著更簡單美德的英雄人物能為人們提供慰藉。”[5]3瑞典佬在球場上的英勇表現,讓人們看到了希望,也為沉浸在苦痛中的人們“提供了一種怪異的、產生錯覺的支撐力,使他們進入一種瑞典式的天真狀態,獲得爽快的解脫”[6]2。在對瑞典佬的崇拜和歌頌中,紐瓦克的猶太居民忘記了戰爭的殘酷,忘記了戰場上生死未卜的親人,對生活恢復了希望,對戰爭鼓起了勇氣。
對二戰記憶的遺忘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為二戰不僅關涉戰場上和納粹集中營中猶太同胞的死亡,還激發了美國國內反猶主義浪潮的迭起。在美國的早期歷史中,猶太移民與其他殖民者來到美洲拓殖的時間相近,他們共同開拓疆域,即使在這片新大陸上存在反猶思想,也并未發生過分的反猶行為。隨著《獨立宣言》的發表,猶太人獲得了更為廣泛的平等權利。有學者曾言,“至少在以色列建國以前,最幸運的猶太人是生活在美國的猶太人”[9]。在這片推崇自立自強的土地上,猶太人可以憑借勤勞與智慧,努力改善生存條件,攀登社會階級的階梯。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反猶主義在美國已經銷聲匿跡。當猶太移民的經濟實力不斷增強,當美國遭遇經濟危機,當種族歧視、仇外心理甚上塵囂時,反猶主義都會卷土重來。比如,1929-1933年的經濟危機便引發了反猶主義者向猶太人的施壓、攻擊。二戰則進一步加劇了美國國內的反猶主義,表現之一即是,美國軍方加強了對申請入伍的猶太人的審查,他們認為,“蘇聯、納粹、維希政權趁美國接收難民之機,向其安插情報人員。猶太移民或猶太難民在威逼利誘下,很有可能倒戈,成為間諜”[10]328。美國海軍情報局也相信,“只要價錢合適,猶太人以及猶太人群體一定會出賣美國,他們是故意與納粹政權勾結、殘害自己手足的。”[10]331索爾·貝婁 (Saul Bellow)的作品《晃來晃去的人》(Dangling Man)反映了當時在美國部隊盛行的反猶主義——想要入伍的猶太主人公約瑟夫(Joseph)屢次被拒,“……這樣,我又被打發回來。肯定,這種倒霉事還沒完。還會再氣三四個月。”[11]。
反猶的歷史雖然真實可辨,但記憶并不服務于歷史,不是記錄過去歷史的工具。在希臘神話中,歷史女神克麗奧乃是記憶女神的女兒。也就是說,記憶服務于現在和未來,在現在與過去的對話中,重建過去。“回憶是對過去進行的積極的和有選擇的建構過程。研究結果表明,人經常很生動地回憶過去的場景,但這個場景事實上與真正發生過的事相去甚遠,有時甚至截然相反。”[12]34紐瓦克的猶太居民選擇在歌頌瑞典佬神話中,遺忘美國軍方對猶太人的歧視,重塑這段歷史,這主要體現在他們對瑞典佬的海軍陸戰隊軍官身份的銘記。不同于《晃來晃去的人》中一再被拒絕的約瑟夫,瑞典佬不僅順利加入美國海軍陸戰隊,并且成為了新兵訓練營的教練。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毫無障礙。盡管瑞典佬在軍營時,大部分時間都在為球賽出力,而非訓練新兵,但紐瓦克的猶太居民仍十分驕傲,一再強調:“那是在世界上最殘酷的軍訓基地啊。陸戰隊員由新兵營造就,而塞莫爾·歐文·利沃夫則幫忙訓練過他們。”[6]11尼采曾表示,面對生命的重負,如果沒有遺忘,人們將難以為當下做出抉擇[13]。顯然,紐瓦克的猶太居民試圖在遺忘中擺脫反猶主義的重負,并以瑞典佬神話填充、改寫遺忘留下的空白,為自己、為后代做出了向同化邁進的選擇。
過往,離散中的猶太人被譽為記憶的民族,對猶太正典《托拉》(the Torah)的文本闡釋和周期性的節日儀式曾是他們維系猶太身份的主要記憶術。如今,選擇同化的紐瓦克猶太群體仍在記憶中塑造身份認同——記憶高度同化的瑞典佬神話,以期獲得美國身份,融入美國主流社會。此時,交流記憶中的主動記憶與主動遺忘成了主要的記憶術。
歷經三代人的記憶與遺忘后,交流記憶中的部分要素會在代際傳遞的過程中沉積,轉換為文化記憶。文化記憶并非對人們日常生活和過往歷史的簡單復述,而是立足當下,參與對過去的重構,并為人們在當下和未來達成共識創造條件。這種共識對個人和集體的身份認同均至關重要。然而,在《美國牧歌》中,紐瓦克猶太居民在交流記憶中的努力,并未成功轉化為文化記憶。他們訴諸主動記憶與主動遺忘,以期將同化鐫刻在后代的文化記憶中,實現猶太群體與美國主流社會的深度融合。但以梅麗為代表的猶太后代極力擺脫長輩們對記憶的操縱,拒絕同化的言說,代際記憶的傳遞出現不可彌合的裂痕,進而造成身份困境。
瑞典佬利沃夫之所以被奉為紐瓦克猶太社區的神話,是因為他成為了猶太群體中同化的典范,是新教徒的同類。這也是紐瓦克的猶太居民們主動記憶的內核——“作為一個美國人靠的不全是拼命工作……而是作為新教徒世界的同類,他以普通的方式、自然的方式、美國人常有的方式做到了。”[6]75文化記憶由外在象征物承載,比如神像、紀念日、儀式等。正是在這些外部符號中,文化記憶得以存儲。瑞典佬既不信奉猶太教,亦不追隨新教,他對約翰尼·阿普瑟德(Johnny Appleseed)的崇拜和效仿使他成為新教徒的同類。約翰尼·阿普瑟德既是美國田園牧歌中樂觀主義和理想主義的象征,也承載著普通美國人實現快樂人生的記憶與愿景。這個故事內化于瑞典佬的人生,亦內化于猶太居民們塑造的瑞典佬神話。當瑞典佬像蘋果佬約翰尼一樣,在美國這片土地上到處播撒蘋果種子時,他“如同約翰尼·阿普瑟德本人,身上好像發生了某種奇跡”[6]274。“只要一種儀式促使一個群體記住強化他們身份的知識,重復這個儀式實際上就是傳承相關知識的過程。”[2]88在播撒的儀式中,瑞典佬以及他身后的紐瓦克猶太群體,與約翰尼·阿普瑟德合二為一,與美國身份融為一體。
然而,猶太后代的代表梅麗利沃夫,以異教徒的身份,摒棄父輩的信仰與儀式以及信仰和儀式背后對美國田園牧歌和美國民族身份認同的記憶。梅麗成為了一個印度宗教的小派別——耆那教的教徒。她崇拜的是“完美的靈魂”。為了到達“自我永恒不朽的福地”,她進行著“頭戴面罩,不洗澡,不清洗”的儀式,以尊重一切物體的靈魂[6]197。儀式在重復中將以往的秩序加以重現,并在重現中操演記憶。儀式、神像等媒介承載了一個群體的文化記憶,以及文化記憶背后的身份認同。梅麗無視約翰尼·阿普瑟德的故事,亦無視瑞典佬神話。她在耆那教儀式中宣告著與過往父輩記憶的決裂,并背離猶太長輩對同化的追求。對于瑞典佬而言,他生活在美國就如同生活在自己體內一樣;而對于梅麗而言,做一個美國人則意味著憎恨美國[6]181。
猶太社區試圖遺忘、忽視反猶主義的存在,梅麗則主動承擔了記憶反猶暴行——猶太大屠殺的責任。雖然在二戰期間,納粹對猶太人的暴行在美國已經被陸續披露。然而自二戰結束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猶太大屠殺幾乎沒有出現在美國的公共話語之中[14]104。彼時的紐瓦克猶太居民和美國主流社會一樣,對大屠殺事件保持沉默,以沉默抵制記憶的洪流。無獨有偶,越南戰爭期間,沉默再次出現。無論是對越戰中飽受戰爭折磨的無辜越南人民,還是對二戰期間慘遭迫害的猶太群體,美國社會和紐瓦克的猶太民眾表現出同樣的冷漠。對于大多數反戰的普通美國人而言,戰爭意味著對國庫和人力的無效消耗。但對于反戰的美國猶太青年來說,越南土地上正在發生的暴行,國內社會令人發指的冷漠態度,讓他們聯想到集中營中的猶太同胞。大屠殺作為集體創傷事件,使得猶太人的安全感被極大削弱,它的主要教訓是提醒人們要對壓迫和暴行保持警惕[14]14。因此,面對越南戰爭中的壓迫,和千千萬萬猶太青年一樣,梅麗走上了激進的暴力之路。她對父母及周圍人漠不關心的態度歇斯底里,“你不會關心……不會為這事睡不著覺。不管以哪一種方式,你都不會真正關心的,爸爸”[6]90。她用炸彈將戰爭帶回家鄉,帶回“到處都有炸彈爆炸”的美國[6]123。六百萬猶太生命的消逝已化作歷史陰影,無論人們出于何種目的,又如何壓制,“它都已經成為猶太民族認知人類社會及其相互關系的棱鏡。”[15]猶太大屠殺如同代際間幽靈,將梅麗拖入暴力反戰的漩渦。暴力反抗已然成為梅麗和其他美國猶太青年對抗美國社會和猶太社區對大屠殺記憶的壓制,承擔記憶猶太大屠殺的顯性手段。猶太大屠殺的記憶本身,為美國猶太人,特別是為美國猶太青年提供了集體認同的象征符號[14]7。這份認同顯然與紐瓦克猶太居民的期望相左,是對同化的挑戰。
無論是選擇成為耆那教教徒,還是記憶猶太大屠殺,均是梅麗對猶太長輩們的主動記憶與主動遺忘的反叛。紐瓦克猶太居民在交流記憶中對美國身份的建構,未能成功轉化為文化記憶,并引發了代際記憶危機。而只有當交流記憶轉換為文化記憶時,它才有可能成為一個群體中的成員們獲得歸屬感的根基。面對代際記憶的撕裂,對同化和美國身份的記憶建構無法支撐猶太后代的身份認同,因此才會有成為了“混亂本身”的女兒——梅麗。
借助文化記憶,一個群體中的成員建立并鞏固集體的身份認同,他們對“應該記住什么”與“應該遺忘什么”達成共識。然而,在《美國牧歌》中,人們對于記憶與遺忘并未取得一致意見。在交流記憶和文化記憶的張力場中,代際記憶的裂痕橫亙在梅麗與猶太長輩們之間。而由代際記憶危機引發的身份困境則使他們走向毀滅。“在美國到處都興高采烈的三代人,逐漸融入一個民族的三代人。現在到了第四代,一切卻化為泡影。他們的世界被徹底毀滅。”[6]201這種毀滅是對美國同化潮流的否定,是對猶太群體渴望的美國身份的否定。美國牧歌淪為哀歌,不僅讓人反思記憶對過去選擇、重塑的能力的有限性,也讓人看到一味追求同化,為美國少數族裔帶來的身份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