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立青
(深圳市社會科學院文化研究所,廣東 深圳 518028)
美國學者加拉格爾在研究全球化背景下的中國勞工問題時,注意到中國改革開放后“不同所有制的勞動實踐會變得越來越相似”,她認為這是外國直接投資自由化及其帶來的競爭壓力所致,并由國家主導的“發展主義”意識形態所驅動。[1](P6-7)“打工文學”所呈現的勞動實踐恰好就是外國直接投資自由化最早在珠三角地區落地生根后的結果,它以情境化這一新現實的文學方式,構成當代中國社會走向的一個預言性存在。在其身上,預示著一個難以逆轉的社會歷史進程的開啟,折射了個人與外部世界關系的重新塑造,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民工潮、下崗潮以及由此催生的“底層敘事”,都與此息息相關,并成為人的現代命運的一個表征。
眾所周知,我國1978年底開啟的改革開放,在城市領域是從經濟特區開始的。1979年7月,深圳蛇口炸山填海的開山炮,標志著中國大陸第一個外向型工業區的誕生,掀開了此后經濟特區大開發、大發展的序幕,對外明確釋放了中國改革開放的政治信號。從1979年到1984年短短五年間,蛇口由一片蠻荒之地變成了一個道路通達、廠房林立、外聯內引、按市場經濟邏輯運作的現代化工業區。
“廠房林立”,是新中國建立以來關于工業化的一個集體想象,或者說是社會主義現代化的一幀充滿誘惑性的“風景”①炳谷行人認為“風景”是一種現代認識性裝置,在工農階級翻身為歷史主體的政治語境中,“社會主義風景”的展示實際上也是階級話語的視覺實踐,階級認同是查探這一風景形態內部機制最為重要的通道。參見王炳中.論“十七年”山水游記中的“社會主義風景”[J].文學評論,2022(1):179-187.[2]。只不過蛇口工業區的“廠房林立”顯然又不同于傳統的社會主義工業體系:它的定位是外向型工業區,以境外招商引資為主,同時其工人招募與實行統調統分的人事管理方式的公有制企業截然不同,實行的是聘用制和基本工資加崗位職務工資的浮動工資制;相應地,這也意味著依附于傳統社會主義體制的福利制度被剝離——這是引入了新的不穩定就業、社會福利和企業管理改革的結果。相比于以往的正式工人,這一日益龐大的工廠就業群體,被稱為“臨時工”或“新工人”,“被吸收到外商投資部門和中國沿海開發區的工人絕大部分都是年輕人,他們沒有經驗,不熟悉社會主義企業的勞動實踐。來自中國更貧困的內陸地區的移民女工經常構成外商投資企業生產勞動力的主體”[1](P19)。由于這一新的工人主體主要來自廣大農村,他(她)們很快就被一個新的身份稱謂所取代,也就是“農民工”②“農民工”一詞的起源,似乎已不可確切考證,但顯然與20世紀80年代年代年輕農民到珠三角“打工”這一行為有關。“打工”一詞來自港澳(如香港歌手許冠杰風靡一時的粵語歌《我們這幫打工仔》),在它身上,蘊含著資本主義的雇傭關系。。
由此,經濟特區外向型經濟及隨后三資企業、民營經濟的大發展,意味著借助外力和自身“人口紅利”的中國第二波工業化進程的加速:
我們在毛澤東時代經歷了第一波工業化,那一波工業化農民做了很大貢獻,農業對工業有很大的貢獻。改革開放后的第二波工業化,我們的貢獻主體還是農民。經濟學家一直說中國的勞動力人口“紅利”就是這樣發展出來的。很多外國經濟學家說這一波全球化就是西方的資本+中國的農民工。加入WTO之后很多年里,光是珠江三角洲每年都吸收了3000萬農民工,長江三角洲也差不多。最近幾十年,美國的技術在進步,資本在擴展,但是美國的就業并沒有增加。那么,美國的工人階級在哪里?我們珠江三角洲的農民工就是美國的工人階級。[3]
發達國家制造業的全球性轉移這一宏闊背景首先為深圳等珠三角地區的新型工業化提供了驅動力,進而也為其快速的城市化進程奠定了基礎,世界著名建筑設計師庫哈斯甚至稱后者為珠三角的“大躍進”(Great Leap Forward)。在這一速度和規模都可以說是史無前例的發展進程中,工業化和城市化構成了相互促進、彼此成就的關系,而其中最為重要的支撐性的社會條件之一,是城鄉人口的加速流動,也即20世紀80年代開始出現的“民工潮”。③呂新雨指出,民工潮實始于以洋務運動為代表的晚清工業化時期,80年代的民工潮對于今天的中國來說只是重演的故事。參見呂新雨.“民工潮”的問題意識[J].讀書,2003(10):52-61.[4]
現在已難以估算改革開放后民工潮的總體規模了。但作為40多年來最突出的社會現象之一,民工潮的興起、流變特別是進城民工的生存狀態已成為最受關注的社會問題之一,“打工文學”正是以文學的方式對此作出的一種確鑿回應④本文不對“打工文學”進行嚴格界定,因“打工文學”本身是個含義相對模糊的稱謂,一般認為它是指在珠三角等沿海地區興起的進城打工者書寫打工生活的文學。。在政治經濟學之外,打工文學在社會、文學(化)史上的意義,迄今尚未得到應有的深入揭示。而我們對此的討論,不妨從一篇被稱為打工文學的開山之作的短篇小說《深夜,海邊有一個人》開始。
這篇講述打工者故事的小說發表在1984年的《特區文學》上。在小說的第三人稱敘述中,傳統古板的主人公打工仔陳可化,因工廠嚴格的獎懲制度而心神不寧,當他被工廠委以重任接替領班工作時,他對自己的能力信心不足而猶豫不決,深夜在海邊徘徊。他一度產生了辭職回鄉的念頭,但最后受深圳美麗海景和乘風破浪的巨輪的觸動,放下疑慮,不再逃避,“終于抬起頭朝著萬家燈火處奔去了”。這或許是個迷你版的成長故事,“講述農村青年在城市中改變自己,從過去走向未來,告別‘傳統’走向‘現代’”,與1980年代的“改革文學”一樣,是一種對改革和未來充滿樂觀的“現代化”敘事。[5](P9)
盡管如此,這篇打工題材小說的幾個細部描述所呈現的“打工經驗”及其透露出的諸多歷史信息,確實可讓我們指認它作為“打工文學”開山之作的地位。比如在小說中,面對違反廠規的工人范海,廠長輕咳了一聲,法官斷案似地說道:“這樣怎么能行呢,嗯!本公司的規則,難道你還不知道?在我獨資廠打工,不像內地的工廠那樣自由、懶散,你另謀高就吧。”現場的陳可化對此的反應是:“五分鐘,前后還不到五分鐘啊!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解雇了一個工人,這委實太無情了。這是為什么呀?為什么要這樣去對待一個工人?!陳可化目瞪口呆,腦袋嗡嗡作響,手一松,當的一聲,工具掉在地上。”可以看到,“獨資廠”和“內地的工廠”在此被并置起來,相比于后者在管理上的“自由、懶散”,前者無疑要嚴格得多,比如在解雇工人上只需要五分鐘,“委實太無情了”。但這恰好就是加拉格爾所說的改革開放后新的“勞動實踐”的一部分①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勞動實踐被定義為一種使勞動力商品化和使勞動關系市場化(使它適合貨幣化交換)的措施。資本主義勞動關系建立在雇主和雇員之間的等級關系基礎上,這個等級關系需要不同的控制方式。參見瑪麗·E·加拉格爾.全球化與中國勞工政治[M]. 郁建興,肖揚東,譯. 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0:74.——對于資方而言,這一勞動實踐意味著更多的管理自主權和控制權,對于“新工人”而言,這一勞動實踐則意味著更不穩定的就業,更少的社會保障,工人之間更弱的社會連結,等等。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新的勞動實踐中,“競爭”成為外資工廠文化的核心,其中違反廠規的范海被解雇而追求上進的司徒輝被提升為質量檢查員,就是工人競爭的結果。同時,這一競爭文化被賦予了濃烈的暴力色彩——“搏殺”,它來自與內地不同的香港:“阿化,這個世界上,人人都要搏殺才能有出路,我不知道你們內地怎樣講,對,是講上進心,難道你一點上進心也沒有嗎?”這段香港的余師傅勸說陳可化接替自己領班之職的談話,本質上可視為港式資本主義對內地的文化規訓,而后者最終聽勸,則意味著這一規訓的有效性,也即港式的搏殺競爭文化最終內化為打工者陳可化此后思想行為中的明晰意識——“陳”舊的觀念是“可化”的,他最終決定接受現實的挑戰——作者給主人公的命名高度吻合故事情節的推進,這無疑是意味深長的。
但“競爭”這一新文化在陳可化的經驗世界里,到底是陌生的:五分鐘雇傭一個工人,他覺得太“無情”了。由此反推,在他的以往經驗中,做事情要“有情”。小說開始工友們嘲笑他“不化”,預示著他固守“有情”的經驗行事,他最終“可化”,則意味著他的經驗必須并可以作出調適甚至根本性改變,以適應所處的外部世界對自身提出的新的“無情”要求。這里面自然有掙扎,這一內在掙扎在小說中是透過其心理活動的劇烈波動來表現的——“沙灘上,深深地印下了一串長長的、凌亂的足跡”。我們將會看到,對“陌生”的震驚體驗,對精神不適、內心不安等掙扎過程的情境再現,在往后的打工文學中具有相當的普遍性。
由此我們也就可以理解,即便小說結尾展開的是對改革和未來充滿樂觀的“現代化”敘事,研究者鐘曉毅在“作品不乏詩意的描寫”里,依然讀出了“已讓人初步看到了從小農經濟到大工業文明的轉變中所帶出的生存競爭的嚴酷現實”[6](P169),對這一現實的揭示無疑是該小說最有價值的地方之一。而這一生存競爭的殘酷現實,和如今盛行全球的“優績主義暴政”又何其相似①優績本意為功績、優點,是對個人成就的認可,以它為根基的優績主義肯定了這點,并認為只要人憑借自身的才能和努力,就能獲得較好的社會地位和財富,而當優績主義將人區隔為勝利者和失敗者,優績就變成一種“暴政”,它強化了贏家和輸家之間的社會不平等,構成了優績主義的殘酷性和陰暗面。參見項飆對談邁克爾·桑德爾:我們如何擺脫“優績主義”[R/OL].(2022-3-24)[2022-12-11]. “澎湃新聞”公眾號.[7]——“打工文學”的預言性質和表征功能,在這篇短小的開山之作中,可以說已得到了相當程度的揭示和呈現。
“打工文學”的出現,有著中國工業化、城市化發展和市場社會興起的深刻歷史語境,也是人口在城鄉間大規模流動等現代移民現象的一種文化投射(因此它的英文往往被翻譯成migrant literature,即移民文學)。在現代化理論者看來,發展是一個過程,包括勞動力從低產出的邊緣到高產出的中心的空間再分配,以及從中心到邊緣的資源擴散——移民對現代化做出了貢獻;與此相反,結構主義理論者則認為,中心和邊緣的交換絕不可能是一種平衡機制,因為它們從根本上是不平等的,這種理論譴責移民既是不平等的產物,又是其根源,因為移民有助于維持空間上和部門間的不平等,而正是這些不平等促進了離開原住地的運動。[8](P11-13)也就是說,空間(城市與農村)和部門(農業與工業)之間不平等的結構性關系,導致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農村人口向城市的大規模移動并造就了史無前例的“民工潮”:
放下鐮刀/放下鋤頭/別了小兒/別了老娘/賣了豬羊/荒了田地/離了婚//我們進城去//我們進城去/我們要進城/我們進城干什么/進了城再說(謝湘南《在對列車漫長等待中聽到的一首歌》)
但這種“進城”的可能前景,在“火車”這樣的文學意象里,就得到了令人不安的展示:
列車終究無法將我消化/它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把我吐在迷惘的站臺/旅途已經結束/而流浪還沒有真正開始/行李卷兒無奈地耷拉/在我風塵仆仆的背上/它的真正意義/只是一個累贅/擠在黑壓壓的人流/我無法盤算出將去的地方/人蛇混雜的廣州啊/你今夜打算將我/如何處置(張守剛《站臺》)
假如說“進城”暗含著一種生活的熱望,意味著新的生活可能或社會空間的打開,那么“把我吐在迷惘的站臺”,則意味著“進城”將是個難以掌控的風險旅途:“生活的本地性被瓦解了,這給許多人造成了難以估計的風險,對生活的掌控感處于莫名的威脅之中。因為影響你生活的變量是遙遠、陌生而難以理解的,它們是未經你同意和授權的強大力量,卻以不容分說的蠻橫方式操縱你的愿望,支配你的命運,甚至剝奪你的權益,深刻地改變了你原有的生活方式。”[9]
不過,對于農民工的生活理性而言,“原有的生活方式”并不值得留戀,尤其是在城鄉比照之下,農村生活的不堪和城市生活的誘惑形成了一種強大的進城推拉力。②推的因素通常包括農業投入成本的升高、不發達的基礎設施、不理想的環境條件、很高的人地比率、嚴格保守的傳統價值觀念以及壓抑的家庭關系等;拉的因素包括城市對待技能勞動力的需求、城市的高工資、更多的自由機遇以及更好更便利的娛樂設施,以及目的地已有的同鄉和親戚構成的“打工鏈”。參見瑞雪·墨菲. 農民工改變中國農村[M].黃濤,王靜,譯. 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9:19.然而,進城打工顯然又是新的生活磨難的開始:“工場里的日光管沒日沒夜地亮著,幾百名女工在蒼白的光線下,默默地聽著縫紉機的聲音,眼睛布滿血絲,淚水盈盈,目光聚集在那根快得像一條線的車針上。”(林堅《別人的城市》)從20世紀80年代的林堅到10年、20年后的鄭小瓊,被稱為“血汗工廠”流水線上的高強度勞動場景及其給農民工帶來的身心傷害不僅沒有改變,而且“生存競爭的嚴酷現實”更是得到了集束性的呈示:“這些面孔不斷地涌現出來,表情不一,疲憊、睡眼惺忪、蒼白、遲鈍。這是我看到的景象,時間是凌晨兩點十分。一句在內心擱置了很久的詩突然涌入腦海:‘她們像浸水的木頭浮了上來,充滿疲憊’。”(鄭小瓊《流水線》)而最具視覺和心理沖擊力的“斷指”與“墜樓”更是成為被反復書寫的意象①鄭小瓊在接受采訪時說:“珠江三角洲有四萬根以上斷指,我常想,如果把它們都擺成一條直線會有多長,而我筆下瘦弱的文字卻不能將任何一根斷指接起來。”參見成希,潘曉凌. 鄭小瓊:在詩人與打工妹之間[N]. 南方周末,2007-06-28(009).[10]:
將斷指的手舉起來/去吧,去那條大街,那條大街上/匯聚著你的同命運的人……//將斷指的手舉起來吧——/走過他們,走過那些從/我們的喉頭里擠下超過/他們的羞恥的那些我們的血汗(蘇琦《斷指之痛》)
少年,某個凌晨,從一樓數到十三樓/數完就到了樓頂。/他。/飛啊飛。//鳥的動作,不可模仿。//少年劃出一道直線,那么快/一道閃電/只目擊到,前半部分/地球,比龍華鎮略大,迎面撞來(郭金牛《紙上還鄉》)
這是相當激越的文學表達。也有在靜謐的日常生活情境下的驚心動魄:
我時常看到握著血淋淋手指頭的人/急奔奔地被人拖著/來到診所/辣辣的太陽照著/一個中午大街的安靜/診所門口的斑點狗/嗅了嗅滴在眼前的血跡/然后又繼續/睡去(謝湘南《德德診所》)
相比于社會學研究,打工文學的意義在于它對打工者的身心狀況所進行的情境化模擬和想象性再現,正如華裔學者王斑所說:“作為文化表意媒介之一的文學,見證了新舊交替、現代與傳統轉型的焦慮。文學較之社會學更有力地揭示變化中的心理和日常生活情境。”[11](P223-224)
假如說“焦慮”是文學得以生發的觸媒,那么在打工文學中,主體的“焦慮”首先來自于從農村到城市的場景轉換及其帶來的經驗斷裂:“一直以來,我對鋼鐵的切割聲十分敏感,那種‘嘶,嘶’的聲音讓我充滿恐懼,它來源我自小對鋼鐵的堅硬的信任。在氧電弧切割聲里,看著閃著的火花和被切割的鐵,我才知道強大的鐵原來也這樣脆弱……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頑固地認為那些嘈雜而凌亂的聲音是鐵在斷裂時的反抗和吶喊。”[12](P2-3)“鐵”是工業的象征,不過與作者以往對“鐵”的認知不同,當她身處鐵制品的生產現場,那種全新認知和震驚體驗,也即由“陌生”帶來的經驗和情感刺激是前所未有的,“鐵原來也這樣脆弱”,而“嘈雜而凌亂的聲音是鐵在斷裂時的反抗和吶喊”。
“反抗和吶喊”讓人想起魯迅筆下冷峻的底層世界。不過與魯迅筆下受凌辱受傷害的小人物不完全相同,在敘事類的早期打工小說中,打工主體的反抗和吶喊往往被情境化為勞資雙方的對峙與沖突:
我說:“我們為什么集體放假是因為我們的工作太辛苦太緊張太機械太嘈雜……我們只說是集體放假而按國際勞動法我們也是應該享受工作假日的但你們從來沒有遵守勞動法連起碼的人道主義都沒有你們只是把我們看成一種機器一種能為你們賺大錢的廉價機器我們沒有勞保待遇病倒了得自己掏錢看病請一天假還要被廠里扣掉三十元甚至被炒魷魚我們是人不是機器就是機器也要修理加油所以我們要集體放假所以我們決定不干了!”[13](P86)
在港方總管孫小姐面前,這段一股腦說出來的沒有標點的話,是“我”情急之下克服懼怕、鼓起勇氣豁出去的產物,近似于意識流,但邏輯清晰,辭嚴義正,極具煽動性和說服力,“我”因此樹立起敢于為眾多工友爭權益的“代言英雄”形象——“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這個往日精明強悍的孫小姐突然捂著臉嗚嗚地哭了起來”,她懇求工人們不要“集體放假”,因為她也是打工者,誤了訂單交付日期她也得被炒魷魚——妥協的結果是每人增加30元的工資,但加班照常。這雖算不上勝利,但這場“集體放假”斗爭,卻也顯示了在港資盤剝之下工人主體抗爭意識的滋長——在張偉明的另一篇小說《下一站》中,當主人公吹雨被“香港婆”杜麗珠辱罵為“馬仔”時,他不懼要挾,把手指戳在后者的鼻子上,一字一頓地說“告訴你,本少爺不叫馬仔,本少爺叫一九九七!”——這是一個非常有名的小說橋段,為此楊宏海等研究者予以了高度評價,但李楊卻認為打工仔以“一九九七”回擊“香港婆”,既可能是一種“政治自覺”,更可能只是一個噱頭,一個空洞的能指,一種以此解脫困厄的阿Q精神;同樣地,在《我們INT》中,“我”無法在現實中反抗資本的壓迫,只能在夢境里以對女主管孫小姐實現性占有的方式,發泄弱者的怨恨,挽回弱者的自尊,但弱者只能通過想象的性暴力來挽回失去的尊嚴這一事實,一方面凸顯出現實權力格局的不可動搖,另一方面,虛幻的自慰將進一步削弱打工者直面自我、與現實并進而尋求變革的勇氣和能力。[5](P9-10)考慮到這兩篇小說均發表于1980年代末期的事實,可以看到這種抗爭意識在后來并沒有轉化為普遍的行動,因此也就沒能改變打工者付出高強度勞動得到的卻是低福利的整體格局①聶輝華和李金波用“政企合謀”這一概念來分析礦難、環境污染等現象,它也可用來分析農民工生存狀況。參見聶輝華,李金波. 政企合謀與經濟發展[J]. 經濟學(季刊),2007(1):75-90.[14],“掙扎”成為打工文學最突出的情境或表象世界。
然而,在現實苦難中“掙扎”的同時,“打工”這一行為其實也內含了個人和家庭生存條件得以改善的“希望”。這一點受到了普遍的忽視。在《農民工改變中國農村》一書中,愛爾蘭學者墨菲在對江西農村進行多年的實證調查后,形成了這樣有別于一般印記的基本認知:一方面,背井離鄉外出打工雖會導致“生活的本地性被瓦解”,但另一方面,打工者本身是一個社會行動者,在價值觀、目標和資源利用方面具有主體能動性,實際上,打工這一行為選擇所帶來的生活改變的可能,構成了農村源源不斷地生產出打工者的巨大動力:“在不否認城鄉間人口流動帶給農民的種種痛苦的同時,我認為,總的來說,涉足城市勞動力市場改善了農村的狀況,在開闊視野的同時,為更多的農村人口追求其目標提供了一條路徑。”[8](P213)深圳市統計部門的一項調查數據顯示,2004年深圳人通過郵政向全國各地匯款達131.6億元人民幣,其中有89.5億元是參與深圳建設的外來工寄往內地的,占年度匯款總額的68.01%;統計數據還顯示,1990—2004年在深外來工通過郵政已累計匯出820.5億元,極大改善了家人的生活。[15]
就文學文本而言,正如《深夜,海邊有一個人》朦朧的光明結尾所指向的,在早期的打工文學中,除了上述“苦難敘事”,事實上還存在著一條“希望敘事”的線索,其典型案例就是“安子神話”。
安子1984年初中畢業后從梅州農村到深圳打工。她先是進了一家電子廠當插件工,幾個月后進某賓館當服務員,同時開始上夜校,此后到蛇口一家公司工作,開始接觸文學并嘗試寫作。安子先后出版了《青春驛站——深圳打工妹寫真》等風靡一時的作品,還開設了幾家公司,從一名不諳世事的打工妹躍升為老板,并成為廣東省作協會員,當選為“深圳十大杰出青年”。聲名鵲起之后,她四處演講,在電臺主持“安子信箱”,以自己的成功故事激勵打工者努力向上。安子不僅是打工文學的代表人物,更是萬千打工者心目中的偶像,被稱為“深圳最著名的打工妹,都市尋夢人的知音和代言人”:“深圳是一個創造奇跡的城市,安子的道路也可視為深圳所走過的歷程的一個縮影。安子的作品以其‘微笑看世界’的獨特視角,表現了一種‘挑戰生活、實現自我’的理想主義色彩,讓百萬打工者有滿足心理訴求的渠道,在勞累的工作環境中得到心理平衡和精神慰藉。盡管現實生活遠非如此簡單,但只要生活有‘夢’,就有希望。”[16]在楊宏海看來,打工文學“既看到了苦難,也看到了希望;既描寫了血淚人生,也表現了人間溫暖”。[17]
這點不僅得到了事實層面的印證(很多打工出身的人后來都成了“成功人士”),也得到了張頤武的理論呼應:“在我看來,打工文學凸現了我們再思考‘底層’或弱勢群體的問題時的一個關鍵盲點。我們常常忽視,二十年來中國發展的基本動力正是一個依靠自己改變命運追求美好生活的夢想,這個新的‘中國夢’是一個成功的夢,一個憑自己的勇氣、智慧、創造精神爭取美好生活的夢,一個充滿希望的夢想。這是一個強者的夢想,一個個人沖向未來的夢想。這正是中國社會盡管面臨巨大挑戰卻仍然能夠凝結成一個社群,而沒有分崩離析的基本前提。”[18]
然而,假如說苦難和希望并存于早期的打工文學,并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尤其是龐大打工群體的情感共鳴,從而形成一個蔚為大觀的“文學現象”①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打工者為讀者對象的《佛山文藝》發行量高達數十萬份,寶安縣文化局1988年創辦的面向打工族的內部文學刊物《大鵬灣》發行量也穩居十萬份以上,成為“文學失去轟動效應”后難得一見的文學景觀。,那么進入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打工文學特別是打工小說卻出現了明顯的降溫和分化:一方面是市場化和通俗化,很多打著打工文學旗號的書報刊講述色情與暴力,成為地攤文學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則是向“(純)文學”靠攏,其預設讀者不再是打工群體,而是主流文學界。不過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在“打工小說”逐漸衰落的同時,“打工詩歌”開始崛起,且其主題驚人地一致,那就是陳述打工生活的苦難。[5](P15-17)
但問題恰恰就在于:為何20世紀80年代“打工文學”內含的“希望”維度在90年代中期以后逐漸消失,而“苦難”主題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凸顯?
在解釋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崛起的“打工詩歌”何以在“苦難敘事”上驚人地一致,并廣泛表現出強烈的怨憎情緒時,李楊將之看作是打工詩人接受文學前輩“規訓”或指引的結果:將“苦難”當作一種文學寫作策略,刻意凸顯“苦難”以引起更大的關注,其詩人代表是鄭小瓊和郭金牛。[5](P33-37)如是分析自然有其道理,但也未免有失偏頗:尤其是當苦難敘事成為一種群體性的普遍傾向或共有選擇時,顯然需要對之進行更有耐心的闡釋。比如其中一個有趣的例子是,當時任廣東省作協副秘書長的楊克認為鄭小瓊太偏激、感情停留在憤怒層面上、作品粗糲時,后者對之進行了反駁:“我不知道什么叫光明或陰暗,我只看見事實。我的詩歌灰,因為我的世界是灰的。”[19]
“我的世界是灰的”這一簡潔的判斷句,裸露了年輕的打工者們的生活底色。事實上,這既得到了汗牛充棟的社會學研究成果的有力支撐,也有來自文學想象和情境化再現的佐證。
“希望”的隱退與“苦難”的凸顯,原因固然很多,比如現實層面的打工血淚,無疑就是最為確鑿的悲情指認,但它顯然也與20世紀90年代以來因三農問題和工人下崗等“底層的發現”及其帶出的情感政治有著內在的關聯。
眾所周知,“三農問題”從根本上說是農民、農村和農業的出路問題。改革開放以來,20世紀80年代出現了城鄉的“普遍獲利”,到90年代演變為城鄉分化,城市尤其是沿海開放城市通過對接海外市場獲得了快速發展,而農村尤其是內陸農村則因中國農業固有的劣勢和農民日益沉重的負擔而趨向衰敗,“在希望的田野上”景象為日益凸顯的三農問題所困擾,這引起了政府和社會各界的高度關注。著名的《讀書》雜志為此進行了長達十年的討論,對持續了20多年的農村改革進行了歷史性的反思。如溫鐵軍在一百年的宏觀視野中將“中國問題”歸結為一個人口膨脹而資源短缺的農民國家追求工業化的發展問題,在人地關系高度緊張這種資源環境制約下,“如果不能把農地超載的農業人口轉移出去,則無論是現代科技等新的要素投入,還是政府的價格政策,其效益不僅都融化在小農經濟的汪洋大海之中,而且往往適得其反”,這落實到“三農問題”,則可表述為“農民沒有出路,農村得不到發展,農業也難成為獨立產業”。[20](P8-17)與此同時,從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開始,為應對外資企業的激烈競爭以及為加入WTO做準備,我國在發展主義驅動下以效率為中心的國企“抓大放小”改革大規模發生[1](P55-58),這導致了數以千萬計的城市工人“下崗”。從國企改革結果來看,大量的下崗工人及其家庭普遍陷入生活困境,其情形又以重工業基地東北最為嚴峻。這只要看看近年大熱的雙雪濤、班宇和鄭執等人的“東北敘事”就可以感知到其中的酷烈。[21]
我國的農民和工人問題在20世紀90年代的同時產生,有著深刻的國際和國內背景。在某種意義上,它是中國日益“嵌入”全球經濟體系的結果。這里所謂的“嵌入”,是指中國社會在改革開放后納入了一個史無前例又浩大無邊的全球一體化進程,這一進程既是經濟的,也是社會的,既是物質的,也是精神意識層面的,其深刻的影響之一就是幾乎每個人都必須進行新的“貨幣化生存”且無可逃避——這也是以金錢為中心的消費社會的一個突出面相。“嵌入”是一個現代進程,在這一進程中,有人因“嵌入”而獲益,有人則因此而利益受損,這取決于他們能否有效參與其中并對之加以利用。就此而言,在20世紀90年代,大規模的農民和工人在相當意義上既在這一進程之中又被拋離于這一進程之外,用上述劉擎的說法就是,影響你生活的變量是遙遠、陌生而難以理解的,這給許多人造成了難以估計的風險,對生活的掌控感處于莫名的威脅之中。因此,對于部分像打工文學所書寫的弱勢打工者而言,與“嵌入”形成對位關系的,是雙重的“疏離”:他們一方面與家鄉故土發生了歷史性的疏離(回不去的農村),另一方面又與所在城市因各種原因發生了現實性的疏離(進不去的城市)。熟悉我國當代文學的人都知道,“進城”意味著不同于農村生活的可能性,其初始指向完全是積極意義上的,它既是現代的誘惑,也是現代的允諾。但現實悖離乃至反轉了這種充滿樂觀的現代化敘事及其意識形態允諾。
而之所以如此,正如我們在“打工文學”中所看到的,極其深入地嵌入到這一經濟全球化進程(參與全球商品市場的生產)而同時獲得農民和工人雙重身份的農民工,其在城市中的物質生活和社會保障狀況并沒有獲得較農村更明顯的改善,而且在身份上備受歧視[22],他們不過是經過層層盤剝、付出超額勞動卻只獲得低微收入的打工者而已,在幾乎一切都已貨幣化的消費社會,他們作為一個階級或階層,是齊格蒙特·鮑曼所說的“新窮人”或“有缺陷的消費者”[23](P48)。農民工在而不屬于城市,從而與農村的貧困農民、城市的下崗工人等構成了改革時代的“底層”。這一“底層的發現”,是20世紀90年代中國的重大事件之一,并成為當時急劇的階層分化和階層失落的一個標識性存在:“對于‘新窮人’來說,他們感受到的,不僅僅是金錢與物質的貧乏,還有最痛苦的剝奪與失落。”[24]與此相應地,作為其在文學上的表現,就是與“打工文學”相關又相繼的“底層文學”的出現,悲情的“苦難敘事”則構成了二者的共同取向和特征。①關于“底層文學”,比較有代表性的論著有:李云雷.“底層文學”:提出問題的方式[J].文藝理論與批評. 2011(5):35-37;劉旭.底層敘事:從代言到自我表述[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張均.中國當代文學中的底層敘述[J].文藝爭鳴,2019(1):29-36.[25-27]
那么,對于農民工這個“被發現的底層”來說,“嵌入”不僅沒有帶來更多的“希望”,反而因“嵌入”帶來了更多的失落、沮喪和憤懣,這對于我們理解“打工文學”以及當下個人與世界的關系有什么意義呢?或者說,深度的“嵌入”何以沒有使得他們與外部世界更為緊密卻反而呈現出更深的內在裂痕和疏離感呢?我們當然可從政治經濟學的角度來討論這一結構性問題,但也可從文學的情境化想象中尋找其隱秘的答案。
張慧瑜曾比較了兩種工人詩歌:一是來自國有工廠的老工人詩歌,二是來自民營(外資)工廠的新工人(農民工)詩歌。據他的觀察,盡管都是“工人”,新、老工人之間卻呈現出歷史的斷裂和隔膜,彼此無法分享各自的歷史經驗和現實傷痛①張慧瑜. 工人的聲音——老工人與新工人的相遇. 該文為作者2015年參與“歷史與現狀:中國工人詩歌創作”研討會的發言,整理稿收入秦曉宇. 我的詩篇:當代工人詩典[C]. 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28],正如鄭小瓊所說:“我們的情感、身份和歸屬都與傳統的工人完全不同。雖然農民工和工人操作著同樣的機器,但是對于機器、礦井等,我們二者對于這些意象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29]之所以如此,在我們看來,是因為新工人在肉身上、情感上、意識上的“去組織化”,這可以說構成了“打工文學”怨憎與哀戚并存的一個社會歷史根源。
區別于傳統社會,現代社會的一個根本特征就是它的高度組織化:社會活動主要是在組織化過程中完成的,每個現代人都幾乎無法脫離某個或多個正式或非正式組織而獨立存在。[30](P3-4)因此,農民工的“去組織化”是個有特定含義的說法:一方面,他們從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農村組織結構中擺脫出來到城里打工,是改革開放后第一批大規模脫離組織化的群體,另一方面,“身”居外資或民營工廠這一城市工業組織,卻長期與工廠僅有勞動買賣關系而缺乏更多的社會保障等福利(打工作品常提及工人受了工傷往往得自己花錢治療),“心”自然不在廠里,對所在工廠不僅沒有起碼的依靠、歸屬感且對流水線生活充滿了厭倦與憎恨(如鄭小瓊和許立志的詩所寫),同時對作為打工階層也缺乏自我認同,甚至自覺不自覺地對之予以拒斥和貶低,這一身心的分離或分裂,是一種別樣的“去組織化”。
這與傳統社會主義工廠的工人完全不同。在后者那里,由于從事工業生產的工人被放置在歷史的主體位置上,工廠成為現代化城市的標志,工人也成為城市的主人,擁有廣泛的政治、經濟、社會保障,因此在其詩歌中,出現了大量對于工業、工廠的正面描述和贊美。如梁小斌在《前額上的玫瑰》(1981年)中,把“工傷”詩化為“額上的玫瑰”,這與打工詩人的詩歌中所呈現的血淋淋的工傷形成了鮮明對比,換言之,詩意和浪漫感是屬于老工人的,新工人無從分享。在梁小斌另一首詩《一顆螺絲釘的故事》(1982年)中,“我”和螺絲釘完全融為了一體,生銹的螺絲釘來自于毛澤東時代的經典隱喻“革命的螺絲釘”,它是革命、工業、社會這臺大機器的建設者,正說明了老工人對于工廠維持著身心的同一,即便到了改制后的國企工人那里,其詩歌也同樣帶有社會主義工業經驗的印痕:國企工人豪邁的主體形象、工人與機器生產彼此融洽的體驗,基于工友、兄弟情誼的集體意識,以及對工廠的依賴與認同。②張慧瑜. 工人的聲音——老工人與新工人的相遇. 該文為作者2015年參與“歷史與現狀:中國工人詩歌創作”研討會的發言,整理稿收入秦曉宇. 我的詩篇:當代工人詩典[C]. 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與此相反,“打工文學”對讓人絕望的流水線工廠生活進行了客體化的觀照、審視和批判,其中包括對高強度勞動、工傷和死亡的憤怒,以及對個人青春消磨易逝的傷懷,那種主客體之間的鴻溝或距離感均明白無誤地標示出工人與工廠的分離,“他們無法擁有集體、群體、兄弟的感受,每個人都像高度流動的、原子化的個人”。不過,隨著老工人被剝奪了歷史主體的位置,而新工人只能變成被剝削和壓榨的對象,這構成了新工人的命運與老工人的歷史性關系。劉東指出,這種歷史性的“失落”導致了處于極端弱勢、全然無助的打工者真正滑落到社會的最底層。[31]
從情感政治上看,從“打工文學”的現身說法到“底層文學”的“旁觀他人之痛”[32],其苦難敘事爆發了巨大的情感能量③正如劉東感慨道:“在盡享中國的低廉勞動力市場所帶來的種種好處時,我們這些幸運的城里人,哪怕是其中最為潔身自好者,也照樣脫不開潛在的愧疚……如果有一天我們發現,中國當真就這么‘和平崛起’了,那么我們不要忘記,一定要為連續幾代數以億計的苦力勞工,修一座最高最大的紀念碑,來銘記他們曾經付出的超常犧牲!”參見劉東.賤民的歌唱[J]. 讀書,2005(12):16-23.,但底層打工者卻未能通過集體行動將之有效、持久地轉化為一種社會政治能量,以扭轉對自身不利的社會地位和改善自身的生存狀況,這不能不與他們“每個人都像高度流動的、原子化的個人”的去組織化有著內在的關聯。這一方面與資方有意設計的管理制度有關(如三班倒制和工人宿舍的老鄉區隔制),也與新時期“去政治化”后階級話語的被稀釋并被強調個體主義、專業主義、機會平等話語所取代有關——工人生存狀況的改善,僅僅成為“個人”的生活理性規劃目標,而這一目標與自身所處的階層(級)無涉,在奮斗與自由、自我與他者等關系的理解上,他們與所謂的中產階級其實共享了同一種生活價值觀:“中國新工人主體(打工妹或打工仔)的形成,他們的斗爭、獨特的色彩和活力、多重的場所,不再能被描述為或者政治化為單純的毛澤東時代的‘階級斗爭’,因為在當代中國,打工主體經歷著、理解著、行動著并且規劃著他們的人生軌跡。”[33](P29)這種彼此無關的、原子化的個人關系,在謝湘南的《呼吸》這一看似不經意的書寫中,被吊詭地轉化成某種具有隱喻性的工廠宿舍日常情境:
這是五金廠106男工宿舍/……/這是一個星期天的晚上的/九點半//第一個鋪位的人去買面條了/第二個鋪位的人給人修表去了/第三個鋪位的人去“拍拖”了/第四個鋪位的人在大門口“守著”電視/第五個鋪位的人正被香煙點燃眼淚/第六個鋪位的人仍然醉著張學友/第七個鋪位的人和老鄉聊著陜西/第八個鋪位 沒人/居住 還有三位先生/不 知 去 向[34](P4-5)
這或許可被看作是當代中國社會的一個預言性存在和表征性符號。倘若說晚清時期史無前例地開啟了社會大流動的歷史序幕,那么改革開放以來的城鄉人口大遷移則是在經歷了一段時期的停滯之后又重續了這一現代進程。這是一個暗含著大希望又遍布孤離掙扎的現代進程,而“打工文學”的預言性就在于,在“離鄉”的主題之下,誠如一百年前魯迅“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它其實揭示了人的流徙、離散既構成了“流動的現代性”的重要面向,也構成了現代人的某種無從逃遁的宿命:在陌生社會與陌生人打交道以求得生存和發展,成為社會個體主要的生活歷程和生命體驗,個中的悲歡,自是與傳統的“鄉土中國”不同①魯迅1898年5月考入南京的江南水師學堂后在給二弟周作人的信中寫道:“行人于斜陽將墜之時,瞑色逼人,四顧滿目非故鄉之人,細聆滿耳皆異鄉之語,一念及家鄉萬里,老親弱弟,……真覺柔腸欲斷,涕不可遏。”參見魯迅.戛劍生雜記[M]//集外集拾遺補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 495.[35],因而它稱得上是一個完全意義上的“現代事件”。而“打工文學”的表征性就在于,這一現代的群體性命運落到“去組織化”的個體身上,由于他們大多缺乏介于個體與社會、國家之間的物質與精神層面的組織性聯結與保護(歸屬和認同),則意味著“打工”內涵、外延的極大擴展,即人人都是在越來越相似的充滿競爭的勞動實踐中的打工者——這無疑蘊含著一種個人與外部世界的關系的歷史性重構。而打工文學透過“苦難的敘事”或劉東所稱的“賤民的歌唱”,創造了一個獨特而普遍的表象世界,記錄了打工者各不相同而又大致相通的心理、情感和生活情境②如韓歆這樣寫《高樓上勞作的電焊工》:“對那個比二十八層大廈還要高出一層的/電焊工,地面上交織如蛛網的汽車喇叭聲/太無力了/……只懂得用火焰融化世界/笨拙的火,不會玩花樣的火/締造了城市卻被城市踩在目光下的火/只有此時,你才凌駕于城市之上/凌駕于危險之上……/而你的心在那么高的地方跳動/一定會讓你遠在家鄉的妻子聽見的吧/冰冷的早上她從地窖里取出藏的紅薯/好像捧著你滾燙的心/北風吹過時,黃昏降臨/黃昏是燒好的紅薯,砸在二十八層高樓上/有一點疼。”參見楊宏海.打工文學作品精選集(散文·詩歌卷)[C].深圳:海天出版社,2007: 270-271.,從而也預示了一個新的在傳統與現代、農村與城市、理性與情感的張力之間流離漂浮、搖擺掙扎的無根個人時代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