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曉敏

小時候,每年過廟,村里都會請戲班子來唱戲,這對孩子們來說,是比過年還要盛大和歡欣的節(jié)日。
戲班子要來的前幾天,孩子們心里都像長了草,每天都扳著指頭算日子,有的孩子甚至一放學就跑到村口張望,等終于看到幾輛卡車遠遠地挾著煙塵來了,就像在舞臺上大喊“報——”的那個傳令兵,立馬撒丫子回村向伙伴們報信,這捷報傳得往往比風還快。
戲臺其實離學校很遠,孩子們不可能聽到演員們在唱什么,但總有孩子吹噓自己耳朵尖,說有幾句唱腔就是遠遠飄到耳朵里了。終于盼到放學,盼到天黑,好容易進了戲園子,卻沒有幾個認真聽戲的,更大的樂處在戲外。
最有意思的是,擠在門口看演員們在一個大屋子里化裝,令人驚嘆的不是他們把紅的綠的油彩往自己臉上抹、給對方抹,而是老包(包拯)原來長得好白,老夫人原來還好年輕,丫鬟竟然打了大老爺一下,那個蘇三和老差役竟然拉著手,他們是在搞對象吧……一點一滴都讓孩子們異常興奮,好像窺探到一個神秘世界里神秘人物們極大的秘密和真相。
也還會有頑皮膽大的男孩子趁人不注意悄悄跳上舞臺,躲在幕布兩側(cè),看演員們下臺、喝水,聽他們聊天、咳嗽,但是沒一會兒,就會有管戲臺的工作人員,像趕鴨子一樣,拿著長長的竹竿兇巴巴地把孩子們趕下臺。
這些來自遠方的俊俏、時髦的人啊,他們可能都不知道,那短短幾天的駐留在孩子們心中是怎樣的光華。然而總是有離開的時候,看到他們離開,每個孩子心里都悵然若失,有的孩子甚至會追著他們的卡車跑好遠好遠,就像追一陣風。也許他們本來就是從風里來的人,而下一年的期盼隨著離去的煙塵又種在了心里。
天邊的彩云,總是聚了散,散了又聚,但是漸漸地,日益豐富的光影世界對孩子們形成了更大的誘惑,戲園子里的熱鬧一天不如一天。
廟會上開始多了偌大的帳篷,那是各種各樣的歌舞團,也許對任何從遠方而來的人,少年時都會天然有一種好奇和仰慕。那時有一首歌叫《流浪歌手的情人》,三毛的作品也正熱,在情竇初開、想象力蓬勃的年紀,總想著他們身上是不是也發(fā)生過這樣的故事。
然而越長大,越覺得不以為然,尤其是當我看到那些“勁爆”“熱辣”的歌舞團的女孩兒,畫著濃艷的妝,無論是炎炎夏日,還是乍暖還寒時,總是穿著非常清涼,站在高臺上蹦著、跳著、喊著,賣力地招攬觀眾,我更是提不起一點兒興趣。我覺得自己離她們很遠,直到大學畢業(yè)那年。
那年,我被分到老家一個離縣城十多里地的鎮(zhèn)子上教高中,小鎮(zhèn)叫“南橋”。
這個鎮(zhèn)子也有廟會,我忘了具體是什么日子,只記得風還很涼,應該是在初春吧。那年廟會的頭一天下午,正好是一個周末,到校后,我和同事出來溜達,看到在挨著橋的河道那塊兒,有兩個男人正在沉默地清理臟亂的地面,他們身旁是一些散亂的木板,一個個碩大的行李包、很粗的繩子……一定是從遠方而來的在廟會上討生活的人。
直到現(xiàn)在,我還能清晰地記得其中一個人的模樣,他的臉有些黑,頭發(fā)長到耳下,有點兒亂蓬蓬的,好像剛在風中長途跋涉過。他穿著一條很好看的有點兒褪色的牛仔褲,但有的地方能看到淡淡的污痕。他們該是歌舞團的人吧?只是在這樣的地方能做什么呢?我們不由得好奇地問,那個男人頭也不抬,簡短地說:“住下。”這個季節(jié),在這個地方住下?我們在震驚之余,都沉默了。等走遠一點兒,不經(jīng)意間回頭一望,看到兩個穿制服的人正在和他們說話。我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憂傷和羞愧,是為年少時的幻想和驕傲嗎?
街上的嘈雜聲透過圍墻隱隱約約傳過來,歌舞團喧鬧的音樂也夾雜其中。也許是因為那人的沉默和我印象中廟會歌舞團的浮夸太不一樣,也許不過是年輕的苦悶需要一些釋放,晚上我獨自偷偷溜出校園,走進從未去過的帳篷下的歌舞團。
鋼架支著的木板搭成簡陋的舞臺,舞臺上鋪著的布當然已經(jīng)看不出是什么顏色,燈箱倒是很亮。臺下一些年輕人、村里的閑漢和孩子散亂地坐在木頭、磚頭或者自帶的馬扎上。好像先是幾個女孩子跳了兩支熱辣的舞,然后,讓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眉目俊朗、留一頭齊秦那樣長發(fā)的歌手,他唱的是那時正流行的《大海》《我的未來不是夢》《我是一只小小鳥》……我實在聽不出和在電視里華麗舞臺上的歌聲有什么兩樣,只覺得他的歌聲更高亢清亮,像能穿透那薄薄的帳篷,直上云端。
他賣力地邊唱邊滿臺子跑,每每間奏時間,就會喊:“父老鄉(xiāng)親們,給點兒掌聲好不好?”但每每聲落,掌聲稀稀拉拉,偶爾有一兩聲口哨聲。他唱完幾首歌,已是滿頭大汗,叫人拿瓶水,單膝跪下,直接從頭上澆下來,猛地甩甩頭。閃爍的燈光下,水花四濺,他再一次大聲喊:“父老鄉(xiāng)親們,給點兒掌聲啊!”
也說不出為什么,我沒有再看下去。黑乎乎的沒有路燈的街上,行人零零落落,到了街口,我不自覺地回頭看了那頂帳篷好一會兒。它上方的夜空,星辰亦是那么微弱、寥落,歌聲隨著冷風斷斷續(xù)續(xù)飄過來,只是聽不太清楚唱的是什么。有一句話,忘了是在哪里看到的,突然重重地涌上心頭——“四壁喧囂中的冷寂者”,我鼻子有點兒發(fā)酸,卻又覺得自己似乎有些矯情。
第二天,我好像沒有再聽到歌舞團的音樂聲。
幾年后,我離開了那個鎮(zhèn)子,從此再也沒有見過那些廟會上的歌者。
(宋德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