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姚文冬

顧名思義,徐則臣的長篇小說《耶路撒冷》,寫的應是耶路撒冷吧?不然,他寫的是北京。小說中與耶路撒冷有關的文字,不過才兩三千。就為這兩三千字,作家卻看了六十個小時的影像,文字資料更是不計其數。徐則臣坦言,這些東西在小說中的用處并不大,但因為掌握了這些知識,在寫到關于耶路撒冷的內容,哪怕僅僅是寫到“耶路撒冷”四個字時,他都覺得特別有底氣。
就好比習武,武功高強,卻可能一輩子派不上用場,所謂“無用武之地”。我有位朋友,自幼習武,還拜過名師,練就一身好功夫,卻極少與人交手,更不恃強凌弱,甚至許多人都不知道他會武功,他所從事的職業,也與武術風馬牛不相及——糕點廠的面點師。那么,練武對他的生活是不是就無用?當然不是。因為有武功在身,他有一副好身板,工作精力充沛,加之所修武德養成的情操、正氣、膽識,使他擁有了坦然處世的精氣神。他曾對我調侃說:“我從不怕走夜路。”
武如此,文亦然。我還有位多才多藝的朋友,琴棋書畫、吹拉彈唱,都拿得出手,卻不過是一個販賣金魚的小販,凌晨就早起去百里之外的基地進魚苗,趕亮回到市場批發。但是,他的才藝使他的為人透出一種儒雅和貴氣,工作雖不算高貴,但令人不可小覷。讓我驚訝的是,幾年后,他居然從簡單的只有蠅頭小利的販魚營生,發展到組織豪華海釣團去南方海釣,每年至少往返兩次,報名者踴躍,令他應接不暇。細想想,這也不必驚訝,我覺得,這種質變與他那種“貴氣”有關。
我們這代人,早年大多家境貧困,父輩也不太重視教育,多數父母似乎都這么說過,上幾年學,識幾個字,會算數,就可以了。他們認為這些才是有用的。實踐證明,這些所謂的有用,卻難以支撐沉重的生活,無法處理復雜世事,人活得吃力。許多人寒窗數載,得以安身立命的,不一定是他所學專業。比如有人學的土木工程,后來卻從政了。看上去他的專業知識成了無用之物。殊不知,任何一種知識,都會通過不同渠道,滲透到人的精神、骨骼、魂魄,積聚成人的底氣。比如一個人歷史、地理成績好,但就業后所從事的卻是技術,這兩科知識看上去毫無用處。實際上,正因為這些知識的滋養,他內心早就構建起了深邃、開闊的內心世界,積累他的豐厚的人格底蘊。
所以,我常教育兒子要刻苦讀書,不求考上所謂名校,只求這些知識能使他強大。
處世、交友也是如此。一個人認識上千人,交往過的也過百,成為摯友的可能只有三兩個。但若是沒有那成百上千人的鋪墊烘托,非但交不到知己,恐怕自己也會成為孤家寡人。閱人無數,是人際交往的底氣。所謂人氣,看不到,卻能感受到,它是推著人往前走,這不是三五個好友能辦到的。
我們都知道“財大氣粗”這個詞。但我覺得這個“氣”不是底氣的“氣”,而是一種躁氣。越是沒底氣的人,越會炫耀財力。同樣擁有百萬財富,一個是靠勤勞精明的勞動獲取,一個是中彩票僥幸獲得,兩個人的底氣就不一樣。底氣不等于金錢,也不是金錢能買到的。
離開家門,去別人的城市,人會變得拘謹,與東道主的自如頗有反差。我去過六次故宮,而在北京生活了幾十年的發小,只在他父母定居北京的當年,被帶著去過一次,好多年后,又陪遠方客人去過一次。這樣對比,是不是我就能反客為主了呢?然而,當他陪我再去故宮參觀,去過六次的我,依然拘謹得像個十足的客人,而他就如同走進了自家的院子。這種底氣,是他在北京生活幾十年的時光賦予他的,盡管他不常來故宮,從某種角度說并不如我熟悉。
作家余華說,沒有一種生活是可惜的。人一輩子忙忙碌碌,好像大多在做無用功,其實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無用功之說。誰能精準選擇百分之百有用的生活去過呢?那日復一日的庸常,包括那些不愿經受的挫折、煎熬、苦難,都是有用的,更能給人輸精養氣,就像路基下鋪墊的廢棄爐渣,如果沒有它們,鋪再好的柏油、石子、水泥,也早晚會開裂、塌陷。
所以,底氣往往來自無用的東西,無用即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