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立英

上班途中,遇到一位騎單車的女孩,她穿著緊身衣服,扎著馬尾辮,丟下幾聲清脆的響鈴,從我身邊一掠而過,像筆直的一條線,人走出好遠,鈴聲還在半空飄。
我也曾有一輛單車,是剛參加工作時,父親買給我的。粉紅的車身,高高的車把,彎曲的大梁,清脆的響鈴,滿足了我對單車的所有夢想。我騎著它風馳電掣,學父親年輕時的樣子,撥動車鈴,灑下一路“丁零丁零”的聲響。
那時,我家住在黃河壩灣,一條幽長的坡路直通家門。周末父親回家,騎車從大壩的斜坡上俯沖而下,風從他的脊背鉆進去,將白色的襯衫鼓起一葉帆。乘帆而歸的父親,在一串清脆的車鈴聲中,仿如從天而降,把我隱藏了一周的快樂喚醒。
我和弟妹們像一只只歡快的麻雀,一哄而上,推著父親的后車座往家跑,父親樂呵呵地抓緊車把,控制住方向。車子停放后,我們開始翻找吃食,母親呵斥:“真是饞嘴的貓。”父親護短說:“饞嘴,算不得毛病,正是躥個頭的時候,身體需要。”父親對自己節儉,卻從不肯委屈我們,有次母親把撿拾的幾斤花生偷偷換了錢,父親心疼地絮叨了好些天:“不該賣,該給孩子們炒炒吃。”
其實,小時對周末的期盼,不僅僅因為父親的車鈴聲里藏有幾塊高粱飴或幾個蘋果,更多的是因為父親的車鈴聲,能讓一家人快樂的細胞復活,讓沉悶的生活增添些新鮮勁。父親給我們講外面的事,講他學校的事,拿些匪夷所思的問題考我們。
那時的父親儒雅帥氣,雪白的襯衫,勻稱的五官,溫和的性格,周身散發出一種魅力。如同他的車鈴聲,不急不躁,清爽沉穩,讓人覺得溫暖而踏實。與我們幾個調皮的“抹鼻子醬”孩子,很有違和感。但父親從未嫌棄,把我們當作手心里的寶兒。
我6歲那年,腳踝生了個大膿包,醫生說是結核,腳恐怕保不住了。不甘心的父親發揮他的聰明才智,把裝小豬的長柳條簍子改成搖籃,鋪上小被子,讓我舒舒服服地躺在里面,載著我四處求醫。遙遠的路途,父親不時撥動幾聲響鈴,丁——零,丁——零,清脆的鈴聲,愉悅著心情,仿佛他帶著的不是一個“小麻煩”,而是一塊寶兒。在父親的鈴聲里,我快樂地數著天空中的飛鳥,行走的云朵,倒行的大樹,全然忘卻了疼痛。
有次父親載我去換藥,因著急有事,問我不綁簍子行不?我當然說行,因我早已煩透了那只簍子,特別是上次去醫院,一陌生男子伸長好奇的脖子,瞥向簍子內,繼而驚詫地嘀咕:“是個孩子,還以為是頭小豬呢!”我忍住疼痛,翻了他好幾個白眼。當我坐上父親的后車座,全然忘記了他的叮囑,好奇地望著路邊的一切,驚嘆與躺著見到的景象全然不同。我興高采烈地指指點點,突然一個坑洼把我從車座上拋了下來,我不記得當時摔沒摔疼,只記得父親惶惶地停車把我抱起,眼里滿是疼惜和愧疚。
多年以后,父親那滿眼的疼愛一直溫暖著我,那條路上的風和鳥兒,還有清脆的鈴聲,每一次回望,都會喚醒我許多遙遠的思念和幸福。
初中畢業那年,父親建議我參加中專考試。那時的小中專如鳳毛麟角,我沒有信心,一直聲言自己不行。父親說:“我家丫頭,還怕輸?不敢去試試?”倔強的我被激惱:“試試就試試。”在父親的激勵下,我一改貪玩的毛病,把時間的發條繃得緊緊的,但感覺結果并不理想。發榜那天,我阻止父親去看結果,他假借趕集還是偷偷去了縣城。八月的太陽像個炙熱的大火盆,中午父親頂著最毒辣的火盆回來了,他的車鈴聲一改往日的低調和沉穩。“丁零零,丁零零”,鈴聲把樹上的鳥兒都驚飛了。母親踮著小腳跑出去問:“考上了?”“真可惜了,你猜差了幾分?就一分!”父親的惋惜聲,讓內心早有準備的我還是瞬間跌入冰谷,眼淚順頰而下。而父親卻在一旁偷著對母親擠眉弄眼,然后用三個字把我從冰谷里撈了上來。“考上了!”那一刻,說謊的父親,比他清脆的車鈴聲,還要讓人歡喜。
父親常說,遇事要多往寬里想,多往好處去努力。無論生活的壓力多重,父親總會想盡辦法撕開一角,將重壓藏起,撥動他的響鈴,讓快樂的光透進來。
如今,那輛載滿我童年的自行車,早已不知去向。父親也已離我而去,而人到中年的我,已經脫離了自行車相伴的生活。但每次回憶兒時的情景,父親的車鈴聲就會悄然浮現。是父親教會了我在繁雜的生活中,學會撥動一串響鈴,讓快樂的音符注入心田。那一聲聲清脆而富有情感的鈴聲,是我心中永遠不會消失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