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欣亞
(延安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陜北歷來就是北方游牧民族與農業民族交相雜處的區域,兩漢時期,這里分屬上郡與西河郡。目前,陜北地區經科學發掘并刊布的漢代墓葬約計241座,有甘泉鱉蓋峁墓群[1]、老墳梁墓群[2]、張家坬墓群[3]、靖邊郝灘墓群[4]、走馬梁墓群[5]、楊橋畔壁畫墓[6]、米脂臥虎灣墓群[7]、神木大保當墓群[8]、神木柳巷漢墓[9]、米脂官莊墓群[10]、綏德縣畫像石墓[11]等。學者們雖然都關注到了這一區域內的漢代墓葬與中原地區的差異,但大多都淺嘗輒止于民族融合這一層面,僅個別學者辨析出了部分南匈奴人墓葬[12]。
而據文獻記載,兩漢時期,活躍于陜北地區的游牧民族除了匈奴、羌人[13]外,還有樓煩白羊胡及義渠降胡等,文章為行文方便,將其統稱為“胡人”。由于族屬不同,遷入時間不同,漢化程度不同,所以,這一地區的墓葬文化必然同中有異。同的是,在長期的民族融合背景下,再加上手工業、商業的進一步發展,“胡”漢墓葬在建造工藝與形制、陶器組合與特征等方面幾無差異。異的是,相對于物質文化,民族信仰和風俗習慣往往具有更持久的牢固性和穩定性,體現在墓葬中則表現為葬俗、葬式及民族器物。據此,我們可以從220座(走馬梁墓群的21座墓葬資料未詳細刊布而無法深入討論)墓葬中析出29座“胡人”墓。
29座墓葬中畫像石墓23座,壁畫墓1座,其他墓5座,年代集中于東漢時期(表一)。

表一 陜北地區漢代“胡人”墓概況一覽表
這29座墓葬的“胡性”特征歸納起來有六個方面。
墓向在葬俗中具有較強的穩定性?!澳媳毕?、頭向北”被認為是春秋戰國以來流行于漠南匈奴聯盟活動區域內獨具地域色彩的匈奴葬制之一[14]。這一葬制在上述29座墓葬中亦表現得十分顯著。因盜擾及人骨保存較差等原因,人骨頭向多不明,若以0°和180°左右兩側45°為墓葬南北向誤差范圍,則29座墓葬中有20座為南北向,比例高達69%,如果再考慮到社會環境和合葬等影響因素,其比例應更高,所以,南北向墓葬也是陜北地區“胡人”墓一以貫之的顯著特征之一。
29座墓葬中有17座墓葬的墓道中埋藏陶罐,有的陶罐出土時倒置,罐口下鋪石板,個別墓葬中用陶燈或奩形石替代陶罐。在綏德黃家塔M7(圖一)和綏德蘇家圪坨楊孟元墓中,陶罐遺存保存較好,罐內裝有獸骨,據此推測,該類陶罐應是用來盛肉獻祭的,屬于葬儀的范疇。

圖一 綏德黃家塔M7墓葬平、剖面圖
通過表一數據分析,筆者發現,9座隨葬帶孔陶罐的墓葬中有6座墓的墓道中埋藏有盛肉陶罐,同步性高達67%。隨葬帶孔陶罐是匈奴墓葬中常見的做法(詳見下文),但墓道獻祭的葬儀并不見于鄂爾多斯高原及其以北的匈奴人墓葬中,也不見于傳統東漢墓葬中,只見于東漢西河郡北部地區,推測這一葬儀可能跟這一地區的其他“胡人”有關,之所以出現在匈奴人墓葬中,可能跟通婚或相互影響有關。
墓葬中隨葬動物的做法,也被稱為“殉牲”,是北方游牧民族墓葬中常見的現象之一。
關于北方游牧民族隨葬動物研究較為深入的是早期匈奴人墓葬(冒頓單于建國以前)。這一時期的匈奴墓中流行隨葬馬、牛、羊等草原動物,以頭、蹄為主,數量上從三、五具到四十具不等,均整齊擺放于墓室[15]。兩漢時期,包括匈奴人在內的“胡人”墓中皆流行隨葬動物,但隨著新的財富觀念和漢人靈魂觀念的影響,隨葬動物的習俗也發生了一定的變化。以陜北地區為例,牲畜種類增加,增加了鹿、狗獾、兔、雞,甚至還有中原地區墓葬中常見的狗;數量顯著減少,僅一兩只,并逐漸傾向于整只隨葬,米脂M2墓室中發現有完整的鹿和羊;隨葬方式也發生了變化,用陶罐盛牲肉在墓道中獻祭的方式在這一地區非常流行。
這類陶罐的下腹部或底部鑿有一直徑約1厘米的小圓孔(圖二,1、6、7、10、11),有的陶罐底部打出一大孔(圖二,2~5、8、9)。匈奴墓葬中常隨葬帶孔陶罐,這是學術界普遍認可的,見于高勒毛都[16]、伊里莫瓦[17]、額金河Ⅰ號[18]、補洞溝等匈奴墓地及伊沃爾加城址[19]、西溝畔漢代匈奴墓地[20]中(圖三)。

圖二 陜北地區漢代“胡人”墓中出土的帶孔陶罐

圖三 匈奴墓葬中出土的帶孔陶罐
蘇聯考古學家C.H.魯金科認為陶器底部的這種小孔是用來傾倒乳渣的[21],蒙古學者策·道爾吉蘇榮亦認為這個小孔是用來濾乳酪用的,后來在這種陶器中發現有盛放谷物現象,他又進一步解釋為:“是把谷物裝在一個下部有孔的大型陶器里,然后放在地下室或是一個專門的房間里?!盵22]孫機認為,匈奴墓葬中經常發現的小口、圓肩、長腹陶器就是文獻中所說的匈奴“服匿”,有些“服匿”在近底處的器壁上鑿小孔,當是供漉酒之用[23]。孫危和馬健則從實用角度認為,這種孔的位置高于底部,并不利于傾倒乳渣,而更可能用于出酒、品酒,這種陶罐可能用來釀酒[24]。
類似小孔還見于一件西夏黑釉剔花大罐腹壁底部,嚴輝認為這個小孔可插管作流,應為釀酒器[25]。陳劍根據北宋末年朱翼中《北山酒經》中的記載,進一步認為,這件黑釉剔花大罐可能就是文獻中釀造火迫酒的實物[26]。筆者認為此法應同樣適用于我們在匈奴墓中發現的這些帶孔陶罐,罐是釀酒器皿,孔是用來排空釀酒過程中產生的雜質和水,這也就能很好解釋部分陶罐下腹部鑿有多個小孔(圖二,6;圖三,1),也能解釋策·道爾吉蘇榮在該類陶罐中發現谷物的原因了。
酒對匈奴人具有非常特殊的意義,“其攻戰,斬首虜賜一卮酒”[27],考古中也發現有疑似匈奴人的酒“卮”。早在春秋晚期的桃紅巴拉M1、M2中發現有一類單耳罐,器形較小,侈口,弧腹,小平底,口徑9.7、高13.5厘米(M2:2),底部有煙熏的痕跡[28]。類似單耳罐還發現于西溝畔戰國時期的三座匈奴墓葬中,器形較桃紅巴拉單耳罐更小,侈口,鼓腹,平底,口徑3.4、腹徑5.6、底徑3.6、高6.5厘米[29],發掘者推測M2的墓主人應是匈奴的某一部落酋長或王[30]。從先匈奴文化的桃紅巴拉到匈奴文化的西溝畔,這種單耳陶罐的發展似乎一脈相承,其底部有煙熏的痕跡,說明其是實用器,桃紅巴拉墓葬的發掘者認為其是炊具,但結合其體量較小且并無其他炊器共出的特點來看,炊具一說似乎不夠精準,筆者認為,將其定位為可加熱、亦可不加熱的酒水器似乎更妥當,可能就是文獻記載中匈奴人的酒“卮”。此外,從這些手制單耳罐與同墓出土的大量金銀銅用具和飾品形成的強烈反差來看,其對匈奴人的重要意義當是不言而喻的。到了兩漢,特別是東漢時期,漆耳杯代替了單耳陶罐頻繁出現在匈奴人墓葬中,與之配套出現的還有漆案。諾顏烏拉墓葬中出土的漆耳杯上彩繪有狩獵圖案,伊沃爾加城址中還發現過石制耳杯[31]。釀酒器皿—帶孔陶罐,飲酒器皿—耳杯及飲酒時置物的漆案同時出現在墓葬中,正是東漢時期匈奴人對酒文化孜孜不倦的追求。

圖四 戳記及戳記陶器
類似戳記陶器還見于蒙古國后杭愛省高勒毛都2號墓地M189的8號和11號陪葬墓中,兩座陪葬墓各出土有一件大口弧腹罐,罐底部有一邊長3.2厘米的素面戳記(圖四,7、8)。該墓為新莽至東漢早期的匈奴人墓葬,其陶罐器形和戳記式樣與神木大保當發現的小口弧腹罐和素面戳記有發展演變關系。比高勒毛都戳記陶罐年代更早的是位置更加偏北的俄羅斯伊沃爾加城址[33]。該城址中也發現有少量陶器的底部有戳記,比較常見的是在底部正中有一方形框戳記,也有在方框內再填以類似漢字形狀的印記或符號(圖四,11、12),時代約為公元前2世紀到公元前1世紀[34]。
神木大保當98SDM2、M5和M21時代為東漢初期到中期偏晚,與高勒毛都陪葬墓及伊沃爾加城在時代上可以銜接起來,地域分布上也與文獻中關于匈奴在大漠南北發展遷徙的路線一致,再結合小口弧腹的造型(圖四,4、5)和部分陶罐腹壁下方鑿有小孔的特征(圖三,1),綜合來看,戳記陶器應為匈奴人中的某一支或某一部族的專有器物,其使用在匈奴族中持續的時間比較久。
兩漢時期在陜北地區繁衍生息過的胡人有匈奴、樓煩、白羊胡、義渠降胡和羌人,但目前為止,除了匈奴人墓葬研究較深入外,其他胡人墓葬的考古學文化面貌基本不清晰。現以匈奴人墓葬中常見的特色器物為例,予以簡單分析。
首先是隨葬銅鏡殘片。也被稱為“毀鏡”習俗,廣泛見于漠北匈奴貴族墓葬中,普通中小型墓葬中也偶見出土。學者們大多認為其蘊含某種特殊的宗教意義,是宗教儀式上使用的法器[35],也有學者認為,匈奴和秦人在毀鏡習俗上的影響可能是雙向的[36],但并未言明毀鏡的用意,米脂M2中就發現有毀鏡習俗。
其次是隨葬骨箸、骨刷、骨勺等骨器(圖五,4~8、14、15)。隨葬骨器是匈奴墓葬的特征之一,在蒙古國諾顏烏拉墓地、馬頭墓地、塔黑勒特、伊里莫瓦和切列姆霍夫墓地中就發現有隨葬骨箸、骨刷、骨勺的做法,特別是骨箸、骨刷(部分為銅刷),在內蒙古、蒙古和俄羅斯外貝加爾地區的匈奴墓葬中發現的頻率相當高,從匈奴貴族墓到普通墓葬,都有發現(圖五,1~3、9~13),而其他地區則偶見于漢代貴族墓葬中(圖五,16~19)[37]。以刷為例,刷,狀如煙斗,內置刷毛,尾部扁平或制成首獸狀,多有一圓孔,方便系掛,常與漆盒(奩)、鏡、梳篦伴出,有時置于人骨附近,通長10~15厘米,多為銅制,或銅制裝飾骨柱,個別為骨制,雕刻精美,是配合梳、篦將頭發打理得整齊順滑的工具之一[38]。匈奴人對刷的接受程度如此之深,也是很有意思的一種現象。但是圓形或葫蘆形的骨勺是匈奴特有的民族器物,這在傳統漢墓中還未發現。

圖五 勺、箸、刷
最后,裝飾有波浪紋、弦紋的小口弧腹罐(圖二,4、5;圖四,4)是匈奴文化最具特色的陶器,是判定匈奴墓葬的標志性器物。
通過對29座“胡人”墓特征辨析,可就其墓主族屬初步判定如下:第一,隨葬帶孔陶罐、戳記陶器、銅鏡殘片及骨箸、骨刷、骨勺等骨器和裝飾有波浪紋、弦紋的小口弧腹罐是匈奴墓葬中的常見做法。第二,在墓道中用盛肉的陶罐獻祭的做法是東漢時期活躍于此地的一支非匈奴“胡人”,可能與羌人有關。首先,神木大保當M23中出土的一件陶罐肩部即刻有“羌”字,可能暗示其與羌人有關;其次,樓煩和白羊胡、義渠降胡是西漢早期在此活躍的“胡人”,前者被匈奴吞并,后者被漢軍吸納,都是最早喪失文化主權的“胡人”族群,能以如此強勁氣勢將民族文化延續至東漢時期且可以與匈奴文化媲美的可能性較小;最后,西漢時期,漢羌之間和平往來,羌族社會得到了較大發展,東漢建國后,由于東漢王朝的民族歧視政策,導致民族矛盾激化,終東漢一代,漢羌戰爭連綿不絕[39],陜北地區長期被羌人把持,以至于漢政府不得不“徙西河郡居離石,上郡居夏陽”[40],而使用盛肉陶罐來獻祭的葬儀的“胡人”墓時間上貫穿于整個東漢時期,分布上也是從西河郡北部(今神木市)向南延伸至圜陰縣、圜陽縣(今米脂、綏德縣)一帶,與離石(今呂梁市)隔黃河相望,所以,這支“胡人”可能與羌人有關。第三,南北向墓葬和隨葬動物是北方游牧民族墓葬的共同特征,在具體族屬的判定中需結合其他特征綜合考量。
根據帶孔陶罐和獻祭葬儀的人群指示性,我們可以初步判定,靖邊老墳梁M1、綏德黃家塔M8、神木大保當M21為匈奴人墓葬,綏德黃家塔M7、M9和神木大保當M3、M4、M18、M23這六座墓的墓主人中至少有一位是匈奴人。此外,在這六座墓的墓道中還發現用陶罐盛肉獻祭的現象,可能是匈羌通婚的結果,也可能是雙方相互影響的結果,無論如何,在這六座墓葬中呈現了兩種“胡人”文化。米脂M1、神木大保當M6、M15~M17、綏德黃家塔M4、M6、M10、M11、綏德蘇家圪坨楊孟元墓、綏德辛店郝家溝漢畫像石墓這九座墓則是較為純粹的羌人墓葬,這類墓葬隨葬動物的比例低于匈奴人墓葬,動物種類僅見羊和馬,因盜掘嚴重,偶見骨刷等骨器。
而作為“標志”的戳記,其使用者則是某一支或某一部族的匈奴人,神木大保當98SDM2、M5和M21就屬于這一類匈奴墓。墓葬規模上,這三座墓皆是磚石質的前后室墓葬,或帶有耳室,或帶有封土,在神木大保當墓群中屬于規模較大的墓葬;位置上,98SDM2和M5位于墓地西側,二者東西毗鄰,M21位于墓地東側,與其他兩座墓有一定距離;再結合其隨葬動物、出土有若干骨器等特征綜合來看,神木大保當98SDM2和M5可能是同一部族的匈奴人,且該部族在大保當城中屬于豪族,沿用舊俗,訂制陶器或自制陶器,陶器上擁有專屬標記。此外,這三座墓葬在形式上雖然照搬了東漢時畫像石墓的墓葬工藝、棺槨結構和部分器物,但對于當地流行用陶罐盛肉來獻祭的習俗還未接納,應該是內附邊郡不久所致。文獻記載,建武二十四年(48年),南北匈奴分裂,南匈奴附漢,建武二十六年(50年),漢遷南單于王庭于五原郡西部塞八十里處,同年又經云中,遷入西河郡美稷,同時又列置南匈奴諸部于邊郡,為漢捍邊,單于庭所在的美稷位于大保當城東北側,兩者相距不遠。此外,自南匈奴內附以后,北匈奴亦有吏民源源不斷地降漢,據不完全統計,從永平二年(59年)到章和二年(88年)的三十年間,降漢的北匈奴至少有二十四萬[41]。而東漢時期,匈奴單于與漢王朝交往,往往要通過西河太守做媒介[42],北匈奴吏民如果要附漢大概率也是要經過西河太守的,所以內附后被安置于西河郡內也就很好理解了。由此看來,神木大保當98SDM2、M5和M21的墓主人可能就是東漢早期內附的南匈奴單于部豪貴或降漢的北匈奴部長官或豪富。
民族特色器物對于墓主族屬雖然具有直接指向性,但考慮到貿易流通、私人饋贈、虜獲占有等因素的存在,所以需結合其他特征綜合考量。加之除了匈奴人外,其他胡人墓葬的考古學文化面貌基本不清晰的現狀,所以只能籠統判定米脂M2、M3、神木大保當96SDM1、M9、M10、M13、M24這七座墓為“胡人”墓。
理論上,陜北地區在兩漢時期除了漢人外,至少還有四種“胡人”或其后嗣在此繁衍生息。但通過分析來看,東漢時期還能部分保留民族信仰和風俗習慣的只剩下匈奴人和羌人了,兩支“胡人”文化或獨立出現于墓葬中,或共存于一墓之中,目前可辨識的僅29座。事實上,陜北地區兩漢時期的“胡人”墓數量還應更多,因盜擾而使墓葬信息流失過多、秦和西漢政府拒胡逐戎徙民的邊疆政策及漢政府抑制“戎葬”[43]等原因,使得我們無法管窺其全部,特別是西漢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