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升,男,1961年生,廣東省揭陽市人,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近年所著中篇小說《紅包》《介入》《身不由己》《天盡頭》《龍頭香》《海棠花開》等被多家報刊轉載或入選多部年度優秀作品選本,出版中短篇小說集《身不由己》《日出日落》《尋找葉麗雅》,散文隨筆集《人生的級別》。曾獲正泰杯中國報告文學獎、第三屆徐遲報告文學獎、首屆浩然文學獎、第二屆“禧福祥杯”《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獎等多種獎項。
轉完賬,不到五分鐘,高遠飛從大洋彼岸給我發來收據,用的是PDF格式文件。我在微信上打開附件,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
收據
今收到李春風先生從中國銀行轉賬匯來的購房款人民幣伍佰萬元整。從收款之日起,我父親高山水去世后遺留的原單位公產房(北京海淀區知春路104號院9號樓8單元601室,建筑面積七十六平方米)使用權,永久歸屬李春風先生所有。我父親高山水遺留在原房子里的所有物品,也全權由李春風先生自行處置,所處置舊物若產生收益,也全部歸李春風所有。
收款人:高遠飛
2020年11月14日
這張收據的落款處,收款人高遠飛的名字是赫然醒目的手書,那三個字的字體自由奔放,龍飛鳳舞,像極了高遠飛小時候的性格,活潑好動,淘氣調皮,聰明伶俐,能說會道。真是見字如面,他的署名此刻仿佛讓我突然見到了他本人的真容,雖然他至少有十年沒有回國了,但他的樣子至今還裝在我的腦海里,想飛飛不走,想跑也跑不掉。應我的要求,高遠飛還將自己中國身份證和美國綠卡的掃描件,雙雙附在PDF文件的收據后面,以示明證。
高遠飛還在微信中對我說,房款收據的原件以及他的中國身份證和美國綠卡的復印件(每張都留有簽名),今天也已經快遞寄出,大約十天能夠收到,請我放心。
我買下的這套房,位置不僅與我家在同一個小區,還位居同一棟樓同一個單元的同一層,即第三層,就在我家對面,房子原主人高山水與我是對面鄰居。這一層樓除了我們兩家,再沒有第三個家庭,因為我們這棟樓每個單元的每一層,只有一左一右完全對稱的兩套兩居室房子,建筑面積也都不大不小、不偏不倚,都是七十六平方米的職工福利房,建于20世紀80年代初期。很多年以前,我與高遠飛的父親高山水是同事。我們的單位是一家集體所有制的大型商店,類似供銷合作社,主要經營日用商品和糧油、水果、蔬菜等副食品,最紅火的年代,在北京的其他幾個區還開有分店,為北京一些社區的居民提供生活便利。物資匱乏的年代,我們商店可是人見人愛的香餑餑、炙手可熱的好單位,職工的工資比一般的行業高不說,隔三岔五還能往家里帶回點福利:一兩把蔬菜,兩三個水果,一點點殘渣剩肉什么的,這些都是商店里當天銷售剩下的一點尾貨,誰趕上了算誰好運氣。當然,更多的時候是輪流分享,今天是張三,明天是李四,后天和大后天是王五或陳七,反正店里處理此事時是盡可能不偏不倚,讓大家皆大歡喜。上述的那些尾貨,雖然品相不怎么樣,但不影響吃,關鍵是很便宜,比市面上賣給顧客的同類產品便宜一半都不止,職工往往只要象征性地支付一兩塊錢就可以帶回家。更重要的是,由于我們商店效益好,職工又不多,滿打滿算也就百十來號人,最紅火的時候還為職工謀到了一塊地,建了一棟福利房,地點就緊挨著我們商店的營業樓,在海淀區知春路那邊。那棟福利房,讓當時所有在職的上百號職工人人都分到了一套,而且除了副總經理以上的領導能分到三居室,其他人人平等,都是兩室一廳的房子。至于位置及樓層,分配時也不偏不倚,采取的是抓鬮,全憑自己手氣,好壞都怨不得別人。我與同事高山水,就偏巧抓鬮將房子的位置抓到了同一單元的同一個樓層,我家住東他家住西,兩家人就這樣成了鄰居。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后來隨著市場經濟的迅猛發展,我們單位的好日子像極了黃河道邊被水流不斷沖刷的泥岸,土崩瓦解,一去不返。時至20世紀90年代中期,瀕臨破產的商店被迫改制,徹底轉為私有,職工紛紛拿了下崗補貼,打道回府自謀生路。幸好因了單位有史以來這棟唯一的福利房,大家才都有家可歸,也各得其所。所以,盡管單位領導后來經營不善,導致職工下崗,大家頗有怨言,可一想到這屆領導畢竟也曾辦了好事,讓大家都住上了福利房,怨氣也漸漸地煙消云散。只是我們所住的福利房,當初屬于單位自有土地的自建房,不知是未經有關部門的正式批準還是中間某個環節手續不完善,反正是一直辦不下來房產證,因而也無法上市進行正式交易。但原單位內部,同事之間,購買、置換房屋使用權,即便沒有產權證,只要彼此有合同約定,似乎并無大礙,對我來說更不成問題,反正房子我家只用來自住,不打算也不可能再用于交易。
說來話長。我家三代同堂,已有五六年時間了。我和老伴,兒子、兒媳以及孫子,一直同住在我下崗前分到的這套福利房里,這也是我家里唯一的房子。可兩室一廳,雖說建筑面積有七十六平方米,使用面積卻只有五十五平方米,這樣的房子卻要容納五口人,實在是太擁擠了。尤其是家里只有一個廁所,使用高峰時多有不便,不講情面也不講道理地時不時折磨著我們全家每個人的排泄器官。大人尚且可以忍讓,小孩子急了卻不管不顧,在廁所外疾風驟雨地催促著廁所里的人,甚至咚咚咚咚,一次次不停敲打著廁所門板,搞得里面的人時常手忙腳亂草草收場,繼而起身拎褲系帶,狼狽不堪匆匆忙忙開門而出為孩子讓路。這時候孫子理直氣壯,大人們卻一臉尷尬和無奈,只得搖頭苦笑。時間一長,我和老伴甫一商量,便雙雙約定,自覺地努力調整生物鐘,將原本習慣了多少年的每天早晨便溺調整到了中午或晚上,為的是給兒子兒媳和小孫子讓路。雖然這么一來,我家早晨廁所擁堵問題相對緩解了,但更大的麻煩還是無法解決。同眾多退休老人一樣,我同老伴每天除了忙忙碌碌買菜做飯搞衛生,伺候全家人的吃喝拉撒,閑下來的時候第一愛好就是坐到廳里沙發上看看電視。我本人喜歡看電視新聞和體育比賽,老伴則喜歡追電視劇,甭管好看不好看,什么樣的電視劇只要她一沾上,就像蚊子撞到了蜘蛛網上,無法掙脫。可看電視必定會制造出聲響,而兒子兒媳都有自己的工作,晚上回到家還經常加班,至于加什么班我和老伴至今也搞不清楚,反正他們每人都抱著一個筆記本電腦,兒媳貓在屋里,兒子則來到廳里的餐桌上,已經上幼兒園大班的小孫子則因為上了興趣班也時常領回來作業,晚上也挨著他爸爸在餐桌上很專注地在一個作業本上比比畫畫,一本正經的樣子。瞧瞧,這情形這陣勢,我和老伴還怎么能夠打開電視?
凡此種種,我們一家不約而同,早就希望著擴大住房,或再購買一套房子了。早年間,家里積蓄有限,或者說根本沒有什么積蓄,我下崗后在另一家民營的大型超市謀得一職,負責進出貨運輸,頭幾年每月只掙千把塊錢,加上老伴當時在醫院門診收費處當收款員掙的與我大致相等的工資,既要撫養兒子又要與我的其他兄弟姐妹每月出份錢贍養老人,經濟上每月都像沾了膠水被直接曬干的抹布,再怎么扯都緊緊巴巴,哪敢奢望擴大房子?夢里都不敢想啊!待到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將兒子培養到大學畢業,而后參加工作,我們一家人經濟上才像脫扣的褲帶,稍稍松快了些。可剛剛有了一點積蓄,兒子很快又結婚生子了。好在兒子兒媳都在同一家通信公司工作,薪水還不算低,加上我和老伴還有社保發的退休金,每人每月都有五六千元,老兩口僅憑加在一起的退休金,一家五口光吃飯和日常開支也足夠了。兒子兒媳五六年來積攢的錢,加上向親戚朋友再借一點,買房的夢想夠一夠已經可以摸著邊界了。
原本,兒子和兒媳是主張購買新房的,小兩口甚至已經在西三旗那邊一個新建的樓盤物色了一套房子,總面積一百三十五平方米,每平方米單價五萬五,按揭二十年首付大約三百五十萬元,但后來考慮到西三旗那地方距離北京市中心實在太遠,不方便上班,更重要的是那邊根本沒有什么像樣的學校可供孩子上學。相比之下,我們家老房子所在的海淀區知春路這邊,不僅寸土寸金,而且是地地道道的學區房。中關村一小二小三小,全部在我們家附近,就是閉上眼睛劃片,我家孫子都能上個好學校。一家人為此反復權衡,思量再三,決定還是要在我家周邊考慮購買或改善房子。可這又談何容易?即便有足夠的資金,我們附近的房子也不是想買就能買的。首先是根本就沒有新樓盤,新房是不可能買到的。二手房的房源不僅貴得離譜,大都是被房主住了四五十個年頭的舊房了,可市場上的價格每平方米動輒八九萬甚至上十萬,讓人望而生畏。即使偶爾有二手房的房源,房子的位置、樓層、格局和折舊程度,以及性價比到底如何,也是頗燒人腦筋的。反正我們前前后后已經物色了整整半年,幾乎一無所獲。
前路茫茫之際,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大約是二〇二〇年初,我家對門鄰居、我過去的老同事高山水,某天夜里突然發熱、胸痛、心慌,渾身乏力,呼吸困難,不得已打120急救電話,救護車和兩位穿白衣的醫務人員,很快來到他家,將他拉到附近醫院的急救門診,緊鑼密鼓好一陣檢查,確診是突發性心肌炎,醫院遂對他進行緊急救治。無奈高山水卻呼吸困難、高燒不止,胸痛不斷加劇,很快轉為重癥,渾身像一攤爛泥一樣昏昏迷迷被送進重癥監護室,雖經醫務人員的全力救治,可還是由于心肺過度衰竭,最終意外離開人世,歿年七十一歲。
在這期間,對門高山水的猝然離世,也讓我這個近鄰加前同事跟著忙乎了一陣。
高山水是獨居老人,在北京也無親無故。他老伴數年前突遭車禍不幸去世,唯一的兒子卻在國外,如今他自己突然去世,棘手的事不僅多如牛毛,更像牛屁股后面跟著的那條長尾巴,怎么甩也甩不掉。
高山水入院的時候,大概是按規定填寫了個人信息表,親屬聯系人填寫的是遠在美國的兒子高遠飛,緊急聯系人填寫的竟然是我的名字,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同時也意味著他在危難之際對我的信任與求助。他兒子遠在大洋彼岸,遠水救不了近火,再則疫情防控期間,各國之間交通不暢,根本指望不上。倒是我這個“緊急聯系人”,雖然與高山水非親非故,只不過是曾經的同事加近鄰,人家指望我幫忙,這讓我多少有些既誠惶誠恐,也惴惴不安。可特殊時期,我哪能袖手旁觀、見危不救?這時候倒讓我想起了那句“遠親不如近鄰”,還有一句“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雖然我已經救不了高山水的命,但死者為大,已經不幸離世的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仍對我寄予厚望、委以重任,假若我對他的求助視而不見、不管不顧,也未免太不厚道了,恐怕良心上都過不去。我要是都撒手不管,沒準高山水九泉之下都不瞑目。真要那樣,我的靈魂恐怕也不得安妥。“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幫助他人也是幫助自己”,這時候所有的這些至理名言也都不請自來,紛紛從我的腦海里冒了出來。何況對待死者?惻隱之心我還是有的。
最初,醫院的醫務人員是用高山水的手機打微信視頻聯系到高遠飛的。據悉,高遠飛剛剛獲悉父親突然離世這一消息的時候,驚得目瞪口呆,顯然感覺到突然,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少頃,那驚愕的神情變得有些悲傷、茫然和不知所措,繼而是哭喪著臉一臉無助,語無倫次地喃喃自語說:“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美國這邊疫情嚴重,我工作又忙,恐怕無法回國啊!”醫務人員說:“我們知道你目前是無法回國,再說即使回來了也無濟于事,因為你父親已經去世,尸體目前暫存我們醫院停尸間的冰柜,但因為我院冰柜數量有限,暫存時間最長不能超過一周。我們現在打你的視頻,一是向你通報你父親因急性心肌炎不幸離世的消息;二是你得設法盡早安排你父親遺體火化和骨灰安放事宜;三是你父親住院急救離開家門時還帶了手機、醫保卡和你們家房門鑰匙,這些東西目前在我們這兒暫存,待你安排來醫院交接遺體時一并交接。啊,對啦,你也可以指定、委托國內的一位代理人替你處理父親的這些后事。”高遠飛大概是沒有任何思想準備,在視頻里一臉無助,只是一個勁“這……這……這……可怎么辦呀”地支吾著。醫務人員有些焦急,遂提醒對方:“你父親剛入院填寫個人信息時,還填寫了國內的緊急聯系人,名字叫李春風,這個人你認識嗎?”這句話一出口,高遠飛在視頻里木槌搗蒜一般,不住點頭:“噢,認識認識,李春風叔叔就住在我們家對門,他過去是我爸的同事!”醫務人員說:“那你是否同意指定李春風為你國內的代理人?”高遠飛幾乎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當然同意,我目前在國內又無法找到其他代理人。再說李春風叔叔不僅對我家和我爸熟悉,還住在我家對門,我家的事處理起來也比較方便。問題是不知道李春風叔叔是否同意當我的代理人。”醫務人員搶白道:“那你盡快聯系李春風呀!”……如此這般,他們爺倆就這樣賴上我了,我有啥辦法?
接到高遠飛從美國打來的求助電話,我只得一個勁點頭答應,我說:“遠飛你甭焦急,你爸過去是我的同事,咱們兩家又是對門鄰居,你爸突然離世我也難過著呢,沒啥說的,你需要我替你辦什么事,盡管說,叔叔我替你辦!”這么一來,我就一五一十,將高遠飛在電話中所有的托付,一一應承下來了。
高遠飛首先托付給我的,是幫忙安排他父親火化和骨灰安放事宜,地點是北京昌平天壽陵園,也即高山水的老伴王秀蘭數年前車禍去世后安放的地方。那地方天高地闊,山清水秀,空氣清新,是安放亡靈的好去處,也是高山水為妻子也為自己將來百年之后親手選定的。只是他自己恐怕做夢也未曾料到,當初考慮的“將來”如此快速地變成了現在。真是人生如夢,世事難料啊!好在雙穴的夫妻墓地,是自己當初多方物色選定的,這對高山水來說多少是一種安慰,也算是心遂所愿吧。
雖然高遠飛知道他母親數年前被安放在天壽陵園,也知道他父親當初選擇和購買的是雙穴的夫妻墓地,可實際上高遠飛至今也未曾去過。數年前他母親突遭車禍,一命嗚呼,一切來得太突然了,遠在美國的他同現在一樣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愛莫能助。他原本打算趕回來奔喪,但讓他的父親高山水制止了。高山水說,你遠隔重洋,山高水遠的,來了也趕不上為你媽送行,加上你工作又那么忙碌,我看就算了吧。等以后你有時間回國,我再帶你一起去給你媽掃墓。高遠飛絕沒有料到,自己以后即便有時間回國為他媽掃墓,他父親也不能陪他了。如今,他拜托我替他安排他父親火化和骨灰安放事宜,這是他眼下必須辦的首要大事,我自然是責無旁貸,滿口答應。
高遠飛托付我辦的第二件事,是讓我代管好他父親的手機、醫保卡、鑰匙等物品,他會囑咐醫務人員將父親遺留的鑰匙轉交給我。同時希望我能安排時間全面清理一下他父親的遺物,最重要的是希望能替他找到他父親遺留下的存折和現金,看看他父親到底有多少存款,還有他父母在世時遺留的其他貴重物品。至于其他的物品,高遠飛倒是很大方,他說讓我隨便處理,能賣的賣,不能賣的就扔,賣出收回的錢全都歸我了,權當勞務和辛苦錢,他可以一點都不要。
剛接電話時,出于對高遠飛的同情,我不假思索滿口答應,甚至還安慰他要“節哀順變”,不料我已聽不出他有半點悲傷,或許他喪父的悲傷早已經煙消云散。他反倒安慰起我來:“謝謝叔叔,我沒事的。我們這邊新冠疫情泛濫,我家周圍因此去世的老人多的是,死人的事我都見怪不怪了。只是我沒想到父親死得如此突然,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命吧,我有啥辦法呢?只好怨我爸運氣不好,認命了!”聽他這么說,我的心也寬松了些,但一想到他委托的事如此重大,并且突然壓到我的心頭上,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不免有些后悔,也有些埋怨自己之前的草率。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若再反悔未免也不太厚道,以至于我轉而在內心埋怨起高遠飛來,心想你高遠飛此刻要是在國內該多好啊,或者當初你高遠飛不出國留學或留學后回到北京的父母身邊工作,那我不就解脫了,何至于非親非故卻扯上我、讓我攤上這么一檔子事?
話說到這里,我不得不停下來,先說說高遠飛。
高遠飛與我兒子李守家同齡,都生于一九七六年,屬龍。作為同一個單位的同事,我和高山水都在龍年得子,這在我們單位當時都成了新聞和喜事,見了面的同事都紛紛向我和高山水祝賀,同時還紛紛同我倆開起了玩笑,說我們都得請客。同事說得多了,我倆都有些不好意思。可要是真的請客,單位里有百十號人呢,我們哪里請得起?假若只請領導和關系近一些的同事吃飯,那些未被請的同事要是知道了,那該多不好!這么一想,我與高山水合計了合計,決定合伙購買些喜糖,就像當初結婚時一樣,給所有的同事每人都發一點,這樣既皆大歡喜,也算有所交代了。
都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要說兒子出生的時候,我與高山水相比,智商、學歷、資歷和在單位的工作崗位都不分伯仲。“文革”時我倆都曾插過隊,他去陜北我去山西,恢復高考后都沒能考上大學,回城時被安排在北京的同一個單位就業,從事的都是采購員的工作。要說我倆的老婆,條件也是彼此彼此,他老婆是公交車的乘務員,我老婆在我們單位附近的一家醫院當收款員。兩家人這樣的婚配,按說后代的智商大概是在同一起跑線上,未來的發展也應該不相上下吧?還是孩童的時候,我們兩家的兒子確實都活潑可愛,愛笑也愛動,他們像兩只活潑的小兔子,天一亮總是形影不離,天天黏在一塊結伴跑到樓下玩耍。父母自然也開心,因為有了小伙伴的孩子都讓當家長的輕松了不少。兩個天真無邪的孩子,怎么都看不出有何差異。可自打上了小學,兩個孩子不知怎么的就分出了枝杈,一個是往上長,另一個像是橫著生。他倆雖然在同一個班,可高遠飛似乎天生就是讀書的料,每門功課成績總是名列前茅,而我兒子李守家的成績卻總是不好不壞,中不溜秋。古人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兒子雖然成天與高遠飛黏在一起,可學習上就是沾不到他的光。反過來,高遠飛也從未被我兒子拖了后腿。這事很邪性,讓我和妻子總是百思不得其解,也讓我們做家長的時常感到臉上無光。我曾向高山水開玩笑說:“伙計,你可得同你兒子說說,好朋友之間不能自顧自,學習上可得幫一幫我兒子啊。”高山水倒是大方地拍著胸脯打起了哈哈,說:“沒問題,我跟我兒子說說,讓他幫幫你兒子。伙計,你也可以提醒你兒子,學習上有啥不懂的,盡管找我兒子問。我兒子如果敢有半個不字,我保證當著你和你兒子的面狠狠揍他,哈哈……”
話雖這么說,兩個關系雖然不錯的孩子,學習上卻依然像已經分了杈的樹枝,固執地各自向著自己既定的方向生長,反正我兒子李守家的成績無論如何就是上不去,而高遠飛的成績卻依然扶搖直上,既優秀又穩定。并非高遠飛不愿意也沒有幫助過我兒子,說到底還是我兒子冥頑不靈,學習上似乎天生缺了一根筋。時間長了,我和妻子也不免感到臉上無光,尤其是開家長會的時候,高山水的兒子時常被學校老師表揚,而我兒子卻從來與表揚無關,甚至有時候還遭到老師的批評。這讓我和妻子時常感覺到了羞愧、懊惱,繼而心生怨恨,心情不爽時會話中有話,拿兒子與人家高遠飛比較,抱怨兒子學習上怎么就這么不爭氣。兒子聽多了,自然也煩,平時既不愿意同我們多說一句話,甚至也不愿意同高遠飛在一起了,上學時總是有意無意地躲著他。慢慢地,兩個同年生、同屬龍的發小,關系漸漸疏遠了。可這半點也礙不著高遠飛進步的步伐,中考的時候,高遠飛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上了人大附中,我兒子卻只勉強考上了中關村中學。到了高考,高遠飛更是一鳴驚人,一舉考上了清華大學自動化系,而我兒子李守家卻勉勉強強考了個三本,上了北京城市學院機械系。不僅如此,大學畢業,高遠飛以優異成績被美國麻省理工學院以全額獎學金的條件錄取,直至他在該校先后讀完碩士、博士,學費幾乎全免。而我的兒子李守家,本科畢業后倒是在中關村的一家民營通信公司謀得一職,雖然待遇還算不錯,可也就是端了一個飯碗吧。而人家高遠飛博士畢業后留在美國硅谷,據悉年薪七八十萬美元,真真正正屬于高端科技人才了。不僅如此,高遠飛還娶了個美國女人,據悉是他在美國的博士生導師的女兒,她同樣是一位博士,目前與高遠飛一起在硅谷的另一家高科技公司工作。他們兩人結婚已經有十年時間,據悉目前已育有一兒一女,可以說事業有成、家庭美滿。有這么出色的兒子,原本高山水和他的妻子是有足夠的條件享晚福的,可誰承想夫妻倆都沒有這份福氣,早早命喪黃泉、告別人世。確實,就像高遠飛所言,說到底還是命吧。
現在,我糊里糊涂答應了高遠飛委托的第二件事,細想雖不免有些后悔,可想想這時候人家作為美國的高端人才,還屈尊求助于我,我只好打腫臉充胖子,硬著頭皮往前沖了。為了不節外生枝,也讓高遠飛以后方便了解我整理他家東西的真實過程,我左思右想,決定進行全程錄像。幸好我兒子李守家眼下在通信公司工作,我讓他幫我在他們家事先安裝一個自動攝像頭,應該不是什么難事。只是我同兒子說這事時,開始他有些愛理不理地朝我翻白眼,還嫌我真是多管閑事,是不是吃飽了撐的?我一聽就火了,沖他咆哮:“臭小子你別小肚雞腸的好不好,人家遭了災呢,能幫的忙咱們為啥不幫,要是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咱們還是人嗎?再怎么說你同高遠飛過去還都是一塊兒長大的發小,這點舊情難道非得一刀兩斷嗎?再說了,人家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會找咱們呀!”見我動怒,兒子也不吱聲了,之后還是按我的要求到對門高遠飛的家安裝了一套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監控設備,這套設備是他從公司臨時借來的。實際上,高遠飛當初也并沒有得罪或怠慢過我兒子,他學習好主觀上也不礙我兒子什么事,是我們做父母的拿高遠飛與兒子做比較,挫傷了兒子的自尊心。如此想來,責任顯然是在我們這邊,現在人家有求于我們,伸手幫一下還是應該的。這么一想,我也不再糾結了。
火化并安放完高山水骨灰的第二天,我開始進入高山水的家,按他兒子高遠飛的意思,尋找他父母遺留的存折和貴重物品,并開始一點一點地清點高山水的遺物以及他家里的其他物品。
那天是中國的周末,也是美國的周末。進入他們家之前,我讓兒子幫忙連通了高遠飛在美國的遠程監控,然后像電視臺的現場直播那樣,一邊清點一邊與萬里之外的高遠飛進行實時溝通。高遠飛的首要目標是他父親的存折和貴重物品,所以我們的共同目標自然是他父親的主臥室。進入臥室,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雙人床頭正上方懸掛在墻上的高山水與妻子王秀蘭的合影,照片中的夫妻倆正笑吟吟地依偎在一起,面容都略帶羞澀,一眼便看出他們正享受著夫妻間的恩愛與甜蜜。可惜此刻斯人已逝,甜蜜不再,他們人生中原有的一切都已經煙消云散。只是不知道他倆到了天堂是否還恩愛有加、甜蜜如故。
轉過臉,我注意到他們夫婦合影的對面,即雙人床床尾這端,緊挨著墻根的五斗柜上,擺放著高遠飛母親也即高山水的妻子王秀蘭的一幅遺像,那容顏一眼便可以看出是王秀蘭年輕時拍攝的。這幅照片被放大后鑲嵌在一個精致的相框里,相框后面有支架支著,相框上沿精心地鑲綴著黑色的綢花,綢花的綢緞向兩側延伸。這張相片在這間臥室里很是醒目,從那清純迷人的笑容,可以見出王秀蘭在生時對自己生命的熱愛和對人生的眷戀;而從這個相框,則可以見出高山水在妻子不幸離世之后的精心制作和深沉懷念。王秀蘭的這幅照片能在臥室里這么重要的位置上擺放,也不難看出高山水生前對妻子的摯愛之情。我久久地凝視著這張照片,此刻的王秀蘭正脈脈含笑,像蘭花般默默綻放,深情款款地注視著我,讓我內心一激靈,不由得聯想起她的音容笑貌。作為鄰居,王秀蘭是個愛說愛笑的女人,整天都樂呵呵的,見了面都會朗聲一笑主動打招呼,噓寒問暖,說這說那,很親切很熱乎的樣子,像極了早晨樹梢上快樂的喜鵲。因為她是公交車乘務員,每天都早出晚歸,見多識廣,肚子里裝著說不完的新聞,所以每次同我和家人在樓道上相遇,都會眉開眼笑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那不斷跳躍的眉眼和洋溢的笑容,讓人感到她仿佛從來都未曾有愁心的事。
不過言多必失,凡事都得分兩頭說,王秀蘭愛笑的另一方面是她也愛顯擺,沒心沒肺地顯擺。比方她兒子高山水每次在學校考了好成績,哪怕只是某方面在班里受到了老師表揚,她都會逢人便說,見到我和妻子也會說個沒完,絲毫不顧及我們在同一個學校里還有一個不爭氣的兒子。這情形要是一兩次也就罷了,可王秀蘭卻三番五次地顯擺,反正只要她兒子在學校獲得了成績就不管不顧地對我們說。時間長了,我們不免反感,尤其是我妻子更加反感。原本自己的兒子在學校里學習不爭氣就夠鬧心的了,王秀蘭卻似乎是要故意刺激我們。盡管我自己至今不認為王秀蘭是主觀故意,她只是天生沒心沒肺,與別人說話打交道時腦子里缺一根筋而已,屬于人們通常所說的缺心眼。只是我妻子并不這么認為,我妻子甚至認為王秀蘭是成心的,以致有一次王秀蘭又在我妻子面前顯擺時,妻子的忍耐度實在已經到了極限,遂拉下臉不客氣地?了王秀蘭一句:“得得得,你兒子牛逼關我們屁事,別老拿出來顯擺!”話音未落便不管不顧,徑自轉身離去,讓王秀蘭鬧了個大紅臉。當然,這事之后,王秀蘭便也知趣,偃旗息鼓,兒子再有成績也不再在我們面前顯擺了。只是這件事,也在原本關系要好的兩個鄰居女人之間留下芥蒂,她們不僅不再像從前那樣有事沒事都互相串門,即使是在自家門口或樓道撞見,彼此也都只是禮節性地點個頭或哼哼哈哈,有點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讓人看著都替她們感到尷尬。女人嘛,天生就小心眼,眼下碰上這等事還不鬧出點情緒和動靜嗎?
雖然兩家的女人從此感情疏遠,兩家的男人之間卻似乎是若無其事。雖然相互間也不再輕易串門,但見面說笑打招呼還是依舊,讓外人絲毫看不出兩家的關系已經出現裂痕……
我在高山水的臥室里被主人的兩幅照片吸引并心生感觸的時候,視頻里的高遠飛卻似乎是無動于衷,仿佛沒注意到房間里的這兩幅照片似的。他只是一個勁地催促我,指引我走向臥室里的大衣柜,讓我打開柜門,又讓我一個個打開衣柜里正中間的一小串抽屜。其中有一個抽屜是上了鎖的,我試了試,無法打開,周邊又找不到鑰匙,醫務人員轉交給我的高山水遺留的那串鑰匙,也沒一把能夠匹配。高遠飛又指揮著我,讓我打開雙人床兩邊的床頭柜,而后又打開臥室里五斗柜的所有抽屜,均未能找到鑰匙。我對視頻中的高遠飛說,要不我到廳里和另一間房間找找,不料高遠飛連連擺手,說算了算了,那么大的房子,那么多的家具和抽屜,誰知道我爸到底會將鑰匙藏在哪里。他似乎有些急不可待,建議我別耽誤工夫了,索性到廚房找把刀或改錐將柜門里那個上鎖的抽屜撬開,看看里面到底藏著什么寶貝。我還在猶豫,視頻里的高遠飛卻再次催促我,我問這抽屜毀了不可惜嗎?他說有啥可惜的,我連衣柜都不要了呀。我只好客隨主便,走到他家廚房找來一把改錐和一把菜刀,三下五除二,咔嚓咔嚓地將那個緊鎖的抽屜強行撬開了。打開抽屜,我在高遠飛目光的注視下,從上到下,一件一件地檢查著抽屜里的物品,有戶口本、結婚證、身份證,有舊時的北京市布票和全國糧票,還有一條金項鏈和一個玉墜,每一項我都實時報給視頻中的高遠飛,并且特意舉到他跟前晃了晃。此刻他的眼睛睜得好大,像極了兩只明亮的探照燈。這時候他追問我:“存折呢,有沒有看到存折?”我特意將鏡頭對準了打開的抽屜,晃了又晃,照了又照,另一只手還不斷扒拉,可就是沒發現抽屜里有任何存折。高遠飛蹙著眉說:“奇怪,我爸會將存折藏到哪里去呢?——噢,我想起來了,我爸我媽都喜歡將貴重物品藏到高處,請您到廳里搬來椅子,看看衣柜的頂端有沒有藏著東西。”聽他這么一說,我只好像孩子一樣聽話地到廳里搬來一把椅子,站了上去,探了探頭,一邊不停地用手摸著衣柜上方,終于摸到了一個包著塑料袋、書本大小的方形物件。我順手將那物件抓下來,發現塑料袋里裝著一個塑封筆記本。我下了椅子,將筆記本放到五斗柜上面,揭開透明塑料袋,取出筆記本,剛一打開便發現筆記本中夾著一個裝有牛皮小信封的塑料袋。我像探秘一樣繼續揭開塑料袋和牛皮小信封,發現里面藏著的是一本工商銀行的存折和一張工商銀行的儲蓄卡,此外還有數額不等的一沓存款單,所有這些都寫有高山水的名字。
謎底揭開,視頻里的高遠飛興奮地驚叫起來:“總算找到了,太好啦太好啦!叔叔您再幫助我仔細檢查下,看看存折和存單總共有多少存款。”我禁不住瞥他一眼,發現他此刻兩眼放光,亮度忽然間提高了好幾倍,仿佛是驟然間充足了電、加大了功率。看他這樣子,我只好又順從地一件一件、一張一張地移到鏡頭前,用特寫鏡頭端給他看。四張銀行存單,其中的存額是一張兩萬,兩張三萬,三張四萬,還有八張每張一萬。再打開存折,存折的前幾頁密密麻麻有銀行打印的收入和支出的流水記錄,收入相對穩定,基本上是每月兩次,一次是4643.72元,后面標注“基養”二字;另一次是732.13元,后面標注的是“年金”。很顯然,這張工商銀行存折是高山水退休之后每月的收入。支出的記錄就比較零碎,多時上萬元(大概是主人零存整取轉定期了),少時幾百(顯然是日常生活時不時的開銷)。存折的最后一行記錄,是取款10000.00元,余額3256.14元。
那張儲蓄卡,無法查看賬戶數額,但憑經驗我猜想是與這張工資存折相關聯的。我在視頻里向高遠飛一一展示存單、存折并朗聲報出每一張的存款數額時,高遠飛在那邊也一筆接一筆飛快地記錄著。待我全部報完,他幾乎同步就報出總數283256.14元,這讓我暗暗吃驚,感覺高遠飛這速度,一點都不亞于計算器了。我下意識地在視頻中瞟他一眼,發現他明明是人而非計算器嘛,可他怎么就計算得如此神速!高遠飛如此的計算速度,都快趕上早年曾經名噪一時的速算大師史豐收了,也難怪他的智商如此之高,學習成績一直是那么好。可這還不算,我還在想入非非而發呆時,高遠飛這時候又在視頻中說:“叔叔,存折和存單的情況我這回清楚了。只是不知道我爸是否在其他地方還藏有其他存折和存單。其實還有一個更簡單的辦法,回頭我給您傳個委托書,麻煩您抽時間帶上我爸和您自己的身份證,還有醫院開具的我爸的死亡證明,到銀行查一查我爸的賬戶就一目了然了。您看這樣行嗎?”他這主意一出口,又讓我震驚不已,再次感嘆這小子腦子真是靈光,思路清晰,思維超前,不愧是學霸和人精。事已至此,我也不好推辭,只好唯唯諾諾又應承下來。
查完臥室的存款和貴重物品,高遠飛說:“叔叔,那咱們就說好了,我回頭給您傳來委托書,然后麻煩您帶上我剛才說的相關證件和證明,到工商銀行幫忙查下我爸的賬戶和存款,如果銀行還需要咱們提供其他的證明和材料,您隨時聯系我。我們家里的其他東西和物品,就有勞您慢慢整理吧,有啥東西你們家需要,盡管拿走。不需要的,能賣的賣,不能賣的就扔,反正我們是用不著了……”聽他這么說,我當即打斷他:“遠飛,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這事你之前說過之后我就想問你了,你為何匆匆忙忙要我幫你整理家里的東西?”
高遠飛不假思索地回答:“很簡單,因為我爸我媽都不在了,這房子我家再也沒有人住了,我打算盡快處理掉。噢,對啦叔叔,以前我聽說我家這房子沒有房產證,不能通過中介正式上市交易。可我實在不想留著這房子,因為我家在北京已經沒有任何人了,甚至親戚都沒有,這房子再留著對我來說也沒有任何意義,所以我想通過私人渠道將房子賣掉或出租。不過我想最好還是先選擇賣掉,哪怕稍微便宜一些,這樣也可以快刀斬亂麻。這房子要是出租,則比較拖泥帶水,我本人又不在國內,以后會比較麻煩。所以我還想拜托您打聽一下,看看咱們那棟樓的其他住戶——對啦,他們也應該都是您和我爸過去的同事吧?——我想拜托您幫助打聽一下,問問他們當中是否有愿意購買我家這套房子的。”好家伙,這小子又給我布置任務了,敢情是真賴上我啦!自打他請我當他國內的代理人,一件接一件為我布置任務,我內心的壓力就層層加碼。現在他不由分說又“拜托”起我,我本能地一激靈,仿佛是冷不丁被他抽了一鞭子。不過一聽到他打算賣房,我內心倒是打起了小九九,進而浮想聯翩,心想要是買下他家這套房子,倒不失為一種不錯的選擇。畢竟兩套房子同在一層樓,我和老伴住一套,兒子兒媳和孫子住另一套,平時一日三餐吃飯在一起,其余時間分開住,既三代同堂又互不干擾,豈不兩全其美!即便未來我家再添一個孫子或孫女,兩套房子共四間臥室,那也毫無問題足夠住。這么一想,我內心有些小激動,卻依然不動聲色。
我試探著問:“遠飛,賣房子這事可是大事,你可得慎重,得好好掂量掂量。這是你父親辛辛苦苦奮斗了一輩子之后才留下的房子,是他一生的根和安身之所。雖然你爸你媽現在不在了,但你們全家以后若回國探親觀光,還可以住呀。即使你們住賓館,你爸你媽的這套房子若留著,也可讓你們有根可尋呀,不然你們跟其他外國游人和過客有何區別?”
高遠飛依然是不假思索:“叔叔,我爸我媽都不在了,我以后回去的可能性就很小了。您想啊,我都拿到美國綠卡了,我老婆又是美國人,兩個孩子也都是美國籍,我已經在這里扎根了。即使我以后偶爾有回國觀光的機會,那住酒店豈不是更省事更方便?再說我要是一直將房子留著,豈不是浪費財產?如果房子留著出租,又實在太啰唆太麻煩。所以沒啥說的,我首先只能選擇將房子賣掉,哪怕是稍微便宜些。”
這番話明白無誤地表明,他確實是下了決心要將房子賣掉。我繼續試探:“遠飛,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如果你真要賣這套房子,你準備報多少價錢?”
高遠飛說:“這個嘛,我也不能信口開河,我還得查下咱們周邊這棟樓的房價行情。但我也明白,因為沒有房產證,房價肯定得打折扣。這樣吧,待我安排時間查下行情之后再與您協商,另外據您了解,您覺得我家這套房子價錢定多少合適?”
我說:“這個我也不清楚,你還是自己查一查行情吧。”
高遠飛說:“好的。”
我說:“那你看房間里的東西是不是就先別整理了,等你打聽了行情、確定了房價將房子賣出之后再說?”
高遠飛說:“別別別,叔叔這是兩碼事,打聽行情和賣房子,并不影響房間里東西的整理,有時間麻煩您還是抓緊整理吧,拜托啦!屆時我會好好感謝您的。”
他的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只好趕鴨子上架,繼續我這個“國內代理人”的職責了。不過,雖然口頭答應了他,我還是有意放慢了整理東西的節奏,畢竟一些因素尚不確定。反正我又不是他家的雇工或保姆,必須爭分奪秒在規定時間內干完。再說查存折和貴重物品這個最重要的環節已經當著高遠飛的面完成了,屋里的其他物品確實可以慢慢收拾整理,何況我還得安排時間準備相關證明和材料,協助高遠飛去查他父親高山水在銀行的存款呢,這些都需要時間,也是很啰唆很費神的事。
我以為高遠飛因為工作繁忙,再說為了探行情查資料還得耽誤幾天時間,不會很快再聯系我呢。不料剛剛過了一天,他就打通了我的微信視頻:“叔叔好!我昨晚上網查了北京知春路一帶的房價行情,同時還電話詢問了咱們附近的鏈家、我愛我家等幾個房產中介,我也試探著詢問了咱們這棟樓的大概房價,當然是沒有告訴對方咱們這棟樓沒有房產證的實情,人家告訴我因為是學區房,咱們這棟樓的房價至少也得每平方米十萬元以上。我估摸著,沒有房產證但通過私下交易,怎么說也得打個七折或八折的,就算按照七折算吧,我家這套房子建筑面積七十六平方米,總價七百六十萬,打了七折應該是五百三十二萬元。叔叔您要是能幫助我將這套房子賣了,我回收五百二十萬就可以,另十二萬元可以作為您幫助我賣出房子的傭金。您看可以嗎?”他說這番話的時候,語速飛快,思路清晰,我聽得心潮澎湃,內心竊喜。因為昨天回到家,我已經將高遠飛要賣房子的消息告訴了家人。老伴聽了大喜,拍手稱快,說:“那太好了,要真能將咱們對門的房子買下來,咱們一家三代五六口人,分而不離,還能在一起熱熱鬧鬧享受天倫之樂,那真是求之不得呀!”兒子和兒媳也覺得在理,交口稱贊,畢竟之前我們一家都已經物色了太長時間的房子,相比之下要是能將對面的這套房子買下來,那是再理想不過了。只是兒子有些擔心對方要價太高。我當即安慰他們:“放心,價格肯定不會太高。因為一是這房子沒有房產證,二是高遠飛急于賣掉這套房子,何況他讓我當他的國內代理人,需要我幫忙找買家呢!”不料僅僅隔了一天,房價的事就讓我言中了。其實,因為之前到處物色房子,我們這一帶房子的行情我早就摸了個透,昨天之所以沒有如實直接告訴高遠飛,是我感覺不太合適,畢竟是他要委托我找買家,最好還是他自己去設法了解行情,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和猜疑。
此刻面對高遠飛交出的房子底價,盡管我內心早已像躥入了兔子,激動得怦怦直跳,但表面依然是不動聲色。我夸獎他說:“遠飛你辦事真是雷厲風行呀,而且效率還這么高,這么快就將房價的行情摸得門清,真不愧是高端人才!確實,就像你了解到的那樣,我昨天也到中介詢問了咱們這一帶房價的行情,跟你剛才說的差不多。你要真是下決心賣掉這套房子,那我就按照你剛才說的這個價格,盡最大努力幫助你打聽打聽吧。”這時候,我當然還不便向他透露我家要買房的信息。
高遠飛說:“叔叔,那就拜托您啦!說定了,事成之后,我給您十二萬元傭金。”說完,他還將事先準備好的委托書PDF格式文件通過微信傳給了我,委托書上簽了他的名字。他希望我早點安排時間替他到工商銀行查清楚他父親的賬戶存款。
由于他準備拋售房子的事已經攪動我內心的波瀾,讓我和家人都被吊足了胃口,我這個他指定的“國內代理人”無形中便增添了動力。為了讓他知道我在努力為他辦事,第二天我帶上高遠飛的委托書、身份證、護照以及他父親高山水所有的相關證件和證明,專門跑到附近的工商銀行營業點詢問相關事項,然后按要求又去了醫院和派出所,將需要補充的相關證明和資料辦妥,之后再次到了工商銀行營業點查詢賬戶,結果是高山水并無其他存單和存款,他在工商銀行的全部存款,就只有我與高遠飛視頻時在他家主臥室查到的那些,總共是283256.14元。我請銀行的工作人員為我打出高山水賬戶的全部存款清單明細,加蓋了銀行公章,然后拍照發給高遠飛。高遠飛幾乎是在第一時間回復:“收到,謝謝叔叔!那勞請您同銀行的工作人說一下,幫我將我父親的存款轉到我的賬戶里,同時請將我父親原有的賬戶注銷,您看可以嗎?”信息發來的同時,他發來了一個中國銀行的賬號,戶名是高遠飛。我將高遠飛的意思轉達給銀行工作人員,詢問對方可不可以辦理,由于高遠飛的委托書里明確寫了幫忙查賬和轉賬,并且上面也明白無誤地提供了與他短信發來的相同的中國銀行的賬號,再則所需的其他證件和證明也都一應俱全,銀行的工作人員便一一給予辦理了。
轉完賬,高遠飛秒回信息:“收到,謝謝叔叔!接下來就辛苦您盡快幫助物色房子的買主了,您那邊有了進展請及時告訴我哦,拜托啦!”我當即回復:“放心,我會抓緊!”這條信息雖然發過去了,可我內心卻另有盤算,心想我怎么可能抓緊呢?這房子我和家人早看中了,接下來得看價格。雖然高遠飛已經開了底價,可我總不能現在就滿口答應、草率接盤吧?買賣從來都是斗智斗勇、討價還價的事,某種程度也是買賣雙方之間心理的較量。雖然他出的這個底價已經符合我和家人的預期和心理價位,但我覺得如果再等一等、磨一磨,應該還可以再低一些吧。我也不可能再替高遠飛去尋找其他的買主了,自己都看中的房子卻還要去找幾個來參與競爭和競價,那我不是有病嗎?有病或腦子進水的人才會這么干!我是正常人,雖然我和家人已經心心念念看中他家這套房子,可我也得拖一拖、耗一耗時間,越是拖和耗,人家才越以為我在撒開了到處尋找買主,是實實在在在為他做事。所以后來的幾天,我其實是按兵不動,像往常一樣貓在家里喝茶看電視,或下樓溜達、與鄰居街坊的其他老頭老太太談天說地或打牌下棋,日子過得優哉游哉。雖然這幾天,高遠飛每天都發來微信信息,詢問尋找買主的進展,可我也是在回復的信息中胡謅:“都在找,都在問呢,可還都沒有結果。”或者:“你別急,這事哪能急?等著吧,有消息我會第一時間告訴你。”
大約是過了一周,我覺得火候差不多了,便主動發微信:“遠飛,這幾天至少問了二三十個鄰居和街坊,都沒有要購買房子的打算,主要是嫌房子沒有房產證,有的則是嫌因為沒有房產證,這樣的房子還是有些貴。看來一時半會兒我還不容易找到買主。”聽我這么說,高遠飛有些急,他沒回復文字,而是打通了我的微信語音電話,先是再三感謝我,說我這幾天辛苦了,繼而話鋒一轉,說:“叔叔,李守家目前情況怎么樣,也早結婚生子了吧?你們家目前總共有幾口人,全家仍住在我家對面嗎,有沒有買房的需要?如果需要擴大房子,你們干脆就買下我家這房子如何,兩套房子緊挨在一起,您和阿姨住一套,守家夫婦和孩子住另一套,既互不干擾又可以相互照應,共享天倫之樂,那是很理想的標配。如果你們家有意買下我家房子,我可以一口價,五百萬元出手,比我原來說的價格便宜了三十二萬元,您看怎么樣?”沒想到他竟然是竹筒倒豆子,將自己的想法和盤托出,甚至替我們一家想到了買下他房子的種種好處。更讓我怦然心動的是,已經直接將房價優惠了三十二萬元,真是夠誠心的了。如果不是他急于要將房子出手,怎么可能將房子一下子優惠這么多?!此刻我就像釣魚人見到釣魚竿線下的浮漂開始下沉、魚已經上鉤一樣,內心怦怦狂跳。可我依然是不動聲色:“遠飛,謝謝你的好意!這無論對你還是對我,倒不失是一個好主意。可買房子畢竟不像買棵大白菜,事關重大,這事容我與家人好好商量商量,你看如何?”高遠飛說:“好的好的,那你們商量好了及時告訴我。如果你家也實在不想買,我看恐怕還得委托房產中介,雖然因為沒有房產證不能公開上市,但委托中介私下交易,哪怕傭金多一些,總還是可以吧。”他這么說,既坦誠又實際,我預感這事時機已經成熟,不能再拖了。畢竟房子已經優惠了這么多,假若還想要更低價,就有些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味道了,弄不好不僅會雞飛蛋打,恐怕也有乘人之危之嫌了。此刻,我的眼前莫名其妙竟然浮現出高山水和他妻子王秀蘭的音容笑貌,他倆正笑吟吟地注視著我,仿佛是在審視并試圖洞察我的心思和良心,瞬間我打了一個寒戰,似乎感覺到忽然間有一陣陰冷的涼氣從我的后背掠過。我趕忙說:“遠飛你放心,我也覺得要是買下你家這套房子,一家三代人生活起來會很方便。這事我馬上就同家人商量,爭取給你一個滿意的結果。”
就這樣,幾經多方籌措,連借帶貸,加上自家原先多年的積蓄,我們全家用了洪荒之力,終于湊齊了五百萬元,買下了我家對面高遠飛的父親高山水遺留的這套房子……
如果說在真正買下這套房子之前,面對房子原來的主人留下的家具和眾多的物品,我還有些久拖不決、未及時放開手腳動手整理和清理,現在我可以付諸行動了,畢竟這套房子如今已經屬于我家了,畢竟我家也盼望著能盡早入住這套房子。何況入住之前,我們還需要好好裝修一番,時間少說也得數月乃至半年吧?
我決定動手清理這套房子了,之前我們全家早就協商一致:高山水一家所有遺留和用過的物品,無論是新還是舊,我們一件不要,畢竟都是已逝之人的遺物,只有逝者的后人或親人繼承或保存,才順理成章,而作為外人的我們若留著用,無論如何還是有些顧忌的,至少是覺得不那么吉利吧。
至于如何處理他家留下的眾多物品,我們采取的方式是快刀斬亂麻:該扔的扔,該賣的賣。枕頭、衣物、碗筷、刀具、水杯、茶壺還有其他七七八八的雜物,都被我們風卷殘云,一股腦兒通通扔到樓下的垃圾堆里。桌椅、衣柜、電視、沙發、洗衣機、雙人床、單人床、床頭柜等,所有這些大件,我們則從街邊招來收購舊家具的商販,一律以跳水價賣掉,只象征性地回收了一點點小錢,其實是相當于白送吧。
眼看著房子快速空了下來,我以為余下的七零八碎收拾和清理起來應該更容易了,不料那天面對一些特殊的物品,我卻瞻前顧后、猶豫不決,甚至可說是遇到了難題。
首先是五本相冊。第一本是高山水年輕時的照片,有小學和中學的畢業照,有上山下鄉在陜北插隊時的照片,其中有一張是高山水在地里勞動時站在黃土高坡上頭頂藍天、腳踏黃土、肩扛鋤頭意氣風發的樣子,還有一些是他與同學和年輕朋友的合影,后面都清楚地標注著合影人從左到右的名字。第二本是高山水的妻子王秀蘭的照片,有學生時代上臺演出,或在體育館揮拍打乒乓球的英姿,還有與其他年輕女伴出游嬉戲的個人照片和合影。第三本清一色是高山水與王秀蘭談戀愛時的各種場景和記錄,他們曾成雙成對、手牽著手同游天壇、故宮、頤和園,去香山一起觀賞紅葉,在北海劃船時雙雙唱著“讓我們蕩起雙槳”……從中不難看出當初他倆戀愛時是多么恩愛、幸福與甜蜜!第四本相冊是高遠飛從牙牙學語到蹣跚學步,從上幼兒園、小學、中學到后來上大學直到出國留學的歷程。第五本照片是他們全家的生活照,其中有他們一家三口與高遠飛的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在一起的照片,還有高遠飛的姑姨嬸舅、叔叔伯伯、堂兄堂妹、表兄表妹等親戚在一起聚會的合影,從中可以看出他們一家曾經是一個人丁興旺、親戚眾多且兄弟姐妹之間和睦相處的大家族。這五本相冊,折射出的是高山水、王秀蘭一家數代人的成長史和一個家族的發展史,如此珍貴的相冊,高遠飛不是忘記了就是考慮欠周,他怎么可以讓我全權隨便處理呢?
除了上述那五本相冊,我還發現了高山水五本陳舊的牛皮日記本。我索性坐到沙發上,慢慢翻閱,細細品讀,發現這五本日記本里面記載的是高山水從十六歲到七十歲不同時期的經歷、瑣事和感悟,其中有學生時代的煩惱,有青春期性意識萌發之后對女同學朦朦朧朧的愛戀,有下鄉插隊時每天繁重的勞作、初期的豪情滿懷和后來對前程的懷疑與迷惘,還有那個特殊年代人際關系中的純潔友誼和人情冷暖;有回城后安排工作、結婚和初為人父的興奮,也有下崗之后的失意以及而后重新就業的喜悅,有為給孩子買自行車上學四處奔走借錢的窘迫,也有孩子生病時自己清晨五點半就起床趕到北京兒童醫院門口排隊掛號的勞累與辛酸,還有寒夜里一個人開著出租車穿行在北京大街小巷拉客謀生時的辛勞和孤獨……所有這些,都真實細膩地記錄著高山水本人一生的成長和奮斗史。這五本如此珍貴的日記,我以為作為兒子的高遠飛以前肯定看都沒有看過,甚至恐怕都不知道,否則他不會如此草率地全權交由我處置。
我還從他家的一個角落里發現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紙箱,紙箱里裝的全是高山水和王秀蘭夫婦不同時期的獎狀、獎章和獲獎證書,也有他們的兒子高遠飛不同學年的學業成績單、獎狀和“三好學生”榮譽證書。所有這些都勾起了我對他們一家三口的美好回憶。想當初,高山水與我同事的時候,主要負責貨物進出時的運輸,工作極其努力勤勉,幾乎每天早出晚歸,加班加點。他吃苦耐勞,業績也很突出,曾多次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后來單位改制,他下崗之后應聘到一家出租車公司開出租,工作沒日沒夜,可他卻異常珍惜,每天都是多拉快跑,熱情服務顧客,還因多次拾金不昧和助人為樂,受到出租車公司、派出所的表揚和獎勵。至于王秀蘭的情況,以前我不大清楚,但眼前的這些獎狀,有幾張竟然是她在不同年度被市公交公司評為優秀乘務員,另外還有一面失主送來的拾金不昧的錦旗,這讓我不由得刮目相看。而他們的兒子高遠飛更不用說,自從上學之后,從小學、初中、高中到進入清華,一直都是學霸,眼下的這個紙箱里數他的獎狀和獲獎證書最多。看來,他們一家人都有優秀的基因,稱得上是一個優秀的三口之家,他們每個人一生中所獲得的榮譽,都足以耀祖榮宗。這么珍貴的人生記錄,遠在大洋彼岸的高遠飛,竟然想都不想,就委托我全權處理,真是太馬大哈了!
這個特殊紙箱中的特殊物品,讓我目不轉睛,浮想聯翩,足足耗費了我大半天時間。我將紙箱中發現的這些珍貴物品,一一整理、歸類、拍照,然后或多或少帶著邀功的心理,興沖沖將照片從微信發給高遠飛,并以連提醒帶責怪的口吻給他發了短信:“遠飛,你讓我全權處理你爸遺留的物品,說什么該扔的扔,該賣的賣。可我今天在你家發現的這些照片、筆記本、獎狀和獲獎證書,莫非也可以隨便扔、隨便賣?”此處我加了個壞笑的表情包,接著話鋒一轉,“你也太粗心了吧!幸虧我及時發現,否則你恐怕會后悔莫及!”這里加的是擠眼嘲笑的表情包。微信的照片和文字發出之后,我滿懷期待,以為高遠飛理該對他的疏忽表示歉意并對我表示感謝。
不料高遠飛卻回復:“叔叔,這些東西我也不要了,你盡管處理吧!”文字簡簡單單,也冷冷冰冰,這不由得讓我大吃一驚,心想他不會是在跟我開玩笑吧?可我反復看了幾遍他的回復,絲毫也看不出對方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我心有不甘,遂又發短信提醒他:“遠飛,你仔細看我發的照片了嗎?那可都是你爸你媽甚至你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一生的照片和合影呀,還有你爸你媽的獎狀和證書,以及你爸那五本厚厚的日記本,那是他一生多么真實、詳細甚至珍貴的文字記錄啊,雖然你爸你媽都不在人世了,但將這些東西留著,也是對你父母和家族最好和最珍貴的紀念呀。我知道你眼下正埋頭干事業,工作忙顧不上這些,可將來老了,退休了,閑來無事時翻一翻、看一看你爸你媽留下的這些照片、日記和獎狀,不也是很好的懷念嗎?所以,提醒你還是慎重考慮一下,這些東西到底是要還是不要。如果要,我給你留著,甚至我也可以幫你寄到美國去,郵費我可以先幫你墊付。如果你確實不想要這些東西,那我可就隨便處理了啊。”信息發出之后,我以為高遠飛這回怎么說也該會慎重考慮一下。
不料他竟然秒回:“叔叔,謝謝您的提醒,但我說過了,這些東西我不要,您隨便處理吧。”我像是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內心一陣陣發涼,心想這個我打小看著長大的孩子,不會讀書讀出了毛病、腦神經出了問題吧?我忽然聯想起眼下有不少人感慨:這一代獨生子女,智商都很高,情商卻很低,他們除了能讀書玩網絡游戲,根本不懂半點人情世故,更是把自家祖輩父輩傳承下來的家風和傳統丟得一干二凈了。如此看來,這個學霸出身的高遠飛,會不會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個代表?雖然這么想著,可我仍心有不甘,擰勁也上來了,我倒要看看這個高遠飛內心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于是又發去了短信,但這回沒有文字,只有三個大大的問號。
高遠飛畢竟是學霸,他當然明白我的意思,也很快發回信息:“叔叔,謝謝您再三的好意提醒!但人生如夢,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我覺得對已逝先輩的最好懷念,是存于內心而非什么具象的物品,何況這些物品存得了一代卻肯定存不了第二代、第三代,早晚都會成為過去,都會煙消云散。茫茫人海,蕓蕓眾生,每個人都會是一樣的,風過無痕,雁過無聲,死了就宣告人生一切的結束,除非你是名人,否則早晚都會被世人包括自己的后代忘記得一干二凈。想想吧,如果往前跨越四五代,包括叔叔您在內,誰能準確叫出四五代以前自己先輩的名字?其音容笑貌恐怕更是無人記得。所以,叔叔您說的這些照片啊,日記啊,獎狀啊什么的,我認為真的沒必要留著,即使您好心替我寄到美國來,我都不知道該存放在什么地方,沒準寄來了,不幾天就讓我那個美國老婆通通給扔掉了。既然是這種結果,那又何苦折騰呢?您有所不知,我這個美國老婆最愛干凈了,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她最煩家里堆放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至于我們的孩子,原本他們就是在美國出生和長大的,更不可能去惦記都未曾見過面的爺爺和奶奶,因為他們壓根就沒有這個概念。不過話說回來,我并非沒有我爸我媽的照片,我的手機和電腦里以前也存有一些,我留著手頭的這些照片做紀念就可以了,多了確實也沒啥意義。所以叔叔您沒必要再為我這事糾結了,您盡管看著處理吧!”
高遠飛的這番回復,又一次大出我的意料,同時也大大超出了我這個長輩的認知!我萬萬料不到高遠飛是這么看待問題的,說他這番話沒有道理吧,細想又覺得確實有那么一點點道理;說他完全有道理吧,感情上我又無法接受。我左思右想,總覺得有些不對勁,甚至怎么也鬧不明白,看著紙箱里高山水留下的這些寶貝,我真想問問高山水自己是怎么看的,這些東西到底留還是不留。如果是留,當初應該是讓高山水與骨灰一起帶入墳墓呀!可惜現在晚了,總不能為了幫助高山水保存這些寶貝,重新挖開他的墳墓然后放進去吧?再說高山水生前留著的這些照片、日記、獎狀和證書,到底是要留給自己還是要留給后代的呢?可他人走了,后代卻不要,這事他要是知道了,九泉之下的他能瞑目嗎?想到這里,我不停自責,心想自己真是多管閑事、自作多情,人家高遠飛早就說這些東西都不想要了,讓我全權處理,可我卻一直優柔寡斷、婆婆媽媽,害得工作本來就忙碌的高遠飛還得浪費時間給我回復這么長的信息做解釋,害得我還擔心他父親高山水若是九泉之下有知還不開心。
話雖這么說,面對紙箱里的這些寶貝,我一時還是下不了狠心將它們當垃圾通通扔掉,內心猶豫不決、左右為難,我忽然想到此事挺棘手,估摸著是否也問問自己的家人,讓他們幫著出出主意。
收工回家之前,我忽然記起這紙箱里不也還有高遠飛自己的獎狀和各學年的學業成績單嗎,心想他可以不要父母的遺物,可自己的東西總不能不要吧?于是,我又發了一條信息:“遠飛,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紙箱里還存放著你自己過去的獎狀、獲獎證書和各學年的學業成績單,甚至還有考試后發回的試卷,這些試卷有好多還打了滿分呢!這些東西都是你成長的真實記錄,莫非你也不保留嗎?”
高遠飛仍然是秒回:“叔叔,通通不要!我的成績只能證明過去,不能證明現在,更無法證明將來,所以留著毫無意義。”看著這條回復,我啞然失笑,心想自己真是老朽了,思想老是跟不上年青一代。同時內心對高遠飛不由得也心生贊賞,心想這小子真不是一般人,真有志氣,敢情他根本不將過去的成績當回事,不愧是學霸和頂尖人才,看來將來必有大成,沒準能拿個諾貝爾獎呢。
晚上,我們一家人齊刷刷圍坐在自家的飯桌前吃晚飯,我邊吃邊將我今天在對門整理房子時遇到的難題和糾結說給家人聽。不料話音剛落,老伴就鼓著腮幫邊嚼飯菜邊舉著筷子數落我:“瞧你這老頭子真是吃飽了撐的,凈沒事找事。人家都不想要的東西,你怎么還磨磨蹭蹭婆婆媽媽的,哪里像個大老爺們,趕快給扔掉吧!”
我反唇相譏:“這些東西又不是垃圾,哪能說扔就扔?咱們家不也有類似的照片、獎狀和證書嗎,莫非咱老兩口將來都不在人世了,你讓兒子和兒媳他們就通通都扔掉?”我借題發揮,有意將兒子兒媳一軍,想聽聽他們怎么回答。
不料兒子立馬反駁:“爸,哪跟哪呀,你剛才明明說的是他們高家的事,干嗎將話題往咱家扯?依我說,我媽說得對,人家說過不要的東西,你干嗎咸吃蘿卜淡操心,趕緊都扔了吧!再說了,我今天都去家居市場聯系房子裝修的事了,你可要抓緊將對面房子里的東西都清理掉,可別耽誤開工!”兒子振振有詞,卻沒有正面回答我關心的問題,這讓我多少心生不悅,可我又不便逼他正面回答,畢竟將來的事誰都說不清,何況我和老伴眼下還活得好好的,這事說多了也不吉利。我轉而看了看兒媳,發現她只顧低頭吃飯,似乎壓根就沒有理會我剛才說的話。
倒是六歲的孫子很乖巧,他停下來,睜著圓圓的大眼睛仰頭瞧了瞧他爸他媽,又看了看他奶奶和我,張著粉嘟嘟的小嘴說:“爺爺,您和奶奶的照片,你們可別扔,得……得給我留著,我……我以后還要看呢!”孫子雖然說得氣喘吁吁,聲音既稚嫩又斷斷續續,可他這話卻像一股暖流從我胸中掠過,瞬間我感覺到內心暖暖的。我禁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夸贊他:“哎呀傳傳真乖、真懂事!好呀,傳傳你放心,以后爺爺奶奶的照片都留給你,那你可得好好保管哦!”傳傳是我孫子的小名,出生時是我特意給取的,他爸是我的獨生子,他目前是我唯一的孫子,我希望我家的血脈能在他的身上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傳承下去。此時他聽了我的話,又乖巧地點了點頭。
望著自己的孫子,我不由自主又聯想到高山水遠在美國的孫子,那是一個混血兒。那樣的一個混血兒身上還有他爺爺的影子嗎?即使有那么一點點,身居異國的小孩子也肯定會被美國文化深深浸染,他內心的土壤里還能有他爺爺和他高家祖宗的根須嗎?我無法預知。但我能夠預知的是,他爺爺和奶奶留下的那個紙箱,以及紙箱里的那些照片、日記、獎狀和證書,對他們家族的歷史來說,無疑是珍貴的。假如我真的將它們不管不顧通通扔掉,對外人來說當然無足輕重,可對他們高家來說則肯定是遺憾和損失,因為缺了這些真實珍貴的照片和資料,他們高家的歷史甚至血脈,可能某種程度上就將被割斷了。一想到這一點,我不免為死去的高山水深感惋惜和哀傷。看在此生曾經做同事和做鄰居的分上,我忽然心生主意,決定暫時不扔他家那些特殊的物品,想辦法盡可能先將它們保留著。因為沒準有朝一日高遠飛老來思鄉,衣錦榮歸,回國觀光、尋祖,忽然記起來并且還想看一看他父親母親曾經留下的人生遺跡和生活印記,那么這些特殊的物品,對他來說就彌足珍貴。而我現在要是能想辦法幫助他家保留下來,將來有朝一日高遠飛要是能見到這些物品,也不至于那么遺憾和后悔。這么想著,我故意放低調門,喃喃自語:“你們說的,也對。只是那些東西確實不是垃圾,扔了就扔了,對咱們一家來說沒什么值得可惜。不過對高山水來說,那可是幾十年費盡心血才留下來的,扔掉很容易,可扔掉了就再也回不來了。我估摸著……要不,我暫時幫高遠飛留著,等他下次回國,我再親手交還給他,由他自己處置,這樣我也心安一些,而高遠飛也不至于后悔莫及。”
老伴一聽像被火燙著了,她將手中的碗筷往餐桌上一蹾,道:“哎呀這個死老頭子,你怎么還一根筋這么不死心!我問你,你說暫時替他家保留,你怎么保留?東西放哪兒?放咱們家,死人的遺物你不嫌晦氣嗎?我可丑話說在前,那些晦氣的東西絕不能留在咱們家!”老伴理直氣壯,尤其是“晦氣”二字讓我無言以對,何況老伴當初還與王秀蘭心存芥蒂,她怎么可能容許保留她和她丈夫的遺物呢?看來,我是無法在家里幫高家保留那些特殊物品了,哪怕只是暫時保留,我也無能為力。
現在我只好求助讀者諸君了,各位高人:高山水留下的這些特殊物品,我到底是該扔還是該設法替他暫時保留呢?如果您覺得應該保留,那該怎么留?請幫助我出出主意。如果您自家有條件并且愿意幫助我暫時保留這些物品,那我求之不得,懇請盡快與我聯系。我的手機號和微信號是:13123456789,拜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