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倩穎 谷野平
(遼寧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遼寧大連 116029)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是加拿大當代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被譽為“加拿大文學女王”。由小說改編的美劇《使女的故事》獲得艾美獎和金球獎,作為續篇的《證言》也榮獲布克獎。《使女的故事》講述了女主人公奧芙弗雷德被迫成為“使女”后所遭受殘害和壓迫的整個過程,同時揭露了該國諸多違背常理的社會現象。小說充滿對極端分子的諷刺以及對人類生存境遇和社會歷史的反思與評判,把遭到父權規訓的悲慘女性刻畫得入木三分。《證言》接續《使女的故事》全方位揭露了基列國男權統治者利用宗教、階級、暴力壓迫女性的罪行,但《證言》講述的是三位女主人公在肉體被強制規訓的表象下,個體的反抗給社會帶來的積極影響和改變。小說通過描寫女性在男權社會的侵害下,選擇以自身權力為武器與父權相抗衡、較量,從而獲得人身自由,實現女性的自我身份建構。
生存美學理論是福柯從“自身”出發建立的相關美學理論,對當代女性主義思潮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福柯認為女性應由個體自身出發,憑借自身的審美愉悅欲望,實現自身意欲實行的思想、行為和生活。福柯反對一切來自女性自身以外的規范性的權力對女性的干預、主宰、規訓和控制,福柯美學思想的核心在于生存美學,也可以被概括為一種關于自身的美學,他對“自身”(self)、“主體”(subject)的強調,是生存美學的重要特征。
生存美學理論為研究女性自身建構提供了新的角度,因此本文將從福柯生存美學理論視角進行解讀,分析奧芙弗雷德、妮可等女性在社會環境逆境中的經歷,解讀女性在遭受父權規訓淪為“他者”的階段、覺醒反抗父權追求“自身”權力的過渡階段以及徹底覺醒為獨立主體階段所采取的相對應策略。
福柯認為:“我們的社會不是一個公開的社會,而是一個監視社會。”[1]在監視社會中,權力者“通過控制思想來征服女性肉體”。它對女性的監視是“無聲的、不易察覺的”。監視社會中規范女性的社會標準,是套在女性身上的枷鎖,束縛了女性的自由。而女性為了追求社會認同,選擇聽從父權規訓進而淪為“馴順的身體”。福柯定義“馴順的身體”,是指馴順的女性完全受制于權力的鍛造,屈從于匿名的權力,無時無刻處在監禁和折磨中。[1](P12)
首先,女性被剝奪了一切經濟和自由,成為地地道道的“他者”。基列國成立后,女性丟掉工作,財產也被強制轉移到男性手里。就連地位尊貴的主教夫人也被社會所束縛,進而淪為“他者”。小說中的女性被劃分為主教夫人、嬤嬤、經濟太太、使女、馬大及蕩婦。其中使女更是一群身份“特殊”的女性,使女身體因生殖功能被基列國征用,在父權社會中占據中心地位。基列國通過以下方式懲罰與規服使女身體:首先,將使女囚禁在封閉的房間中。房間外面由基列“天使軍”駐守,因此使女完全生活在封閉的環境中,成為任人宰割的邊緣群體。其次,對使女身體做出固定標記。基列國在使女身上紋上各種標志圖印,以此來告知使女在基列國不可撼動的地位,與此同時也告知使女處在國家的監視中,不能有逃亡、逃避等不合規矩的行為。最后,使女須身穿紅色衣物。因為紅色代表女性的經血,預示著女性具有良好的生育能力,是使女不同于夫人、嬤嬤以及其他女性的特征。使女在基列國存在的全部價值就是生育。基列國對使女的懲罰和規訓,讓使女失去自由、權力、意志、自我乃至人性,她們作為獨立個體的價值被抹去,完全淪為父權制度下的“他者”。
其次,女性失去了自由,并且境況愈演愈烈。基列國的夫人們曾經擁有至高無上的社會地位,但在平時她們連進出丈夫書房的資格都沒有。她們每天要么編織衣物,要么就躺在房間中喝大量的酒以此來麻痹自己的精神。在基列國成立之前,喬伊是位女歌手,她擁有天使般的嗓音,并且在唱歌過程中完全投入自身感情,因此在當時她擁有超高的人氣。但在基列國成立后,她再也沒有機會上臺演唱自己的歌曲,只能每天待在家中喝酒來麻痹自己。以前喬伊可以憑借著自身的地位獲取自己想要的一切,但如今卻只能依附于自己的丈夫來獲取自己的權力。喬伊雖然貴為主教夫人,但是她整日只能待在家中,一直被大主教封閉在家中無法外出,因此她始終處于被動的狀態。處在父權統治下的喬伊,她始終無法成為一個自由的個體去實現自我價值,因此喬伊只能麻木地遵守父權統治下的規則,因而陷入“他者”的悲慘困境。
此外父權社會還剝奪了女性獲取知識的權力。學校原本是用來傳道受業解惑的知識殿堂,但在基列國的學校,學校是只是政權用來掌控女性思想的監視中心,在那里他們禁止女性讀書寫字,禁止女性上課,每天縈繞在女性耳邊的只有被篡改過的《圣經》語錄。她們不遺余力地對選到感化中心的女性施以教化,企圖令她們忘卻自我意識,皈依教門,心甘情愿地淪為達官貴人的生育機器。而本應該是教授知識的校園,則變成了讓女性受傷的恐怖刑場,但凡有女性不遵守學校交給他們的《圣經》知識,她們就會面臨被絞殺的結局。在福柯筆下,男性對女性的“規訓”依靠“凝視”來運作。通過凝視來監督女性,使女性安分守己地做一個被父權政治所同化、殖民化的“他者”,從而捍衛父權至高無上的統治地位。
福柯生存美學思想認為:“哪里有權力,哪里就有反抗。”[1]權力與反抗既相互依存,又相互對立。在父權社會中,女性作為父權統治下的“他者”,只能通過自身反抗來對抗父權社會。阿特伍德刻畫的女性雖然生活在父權的統治下,但她們不愿屈服于父權統治。因此她們通過自身意識覺醒來抵抗父權的規訓,以期擺脫“他者”的客體地位進而重獲“自我”的主體地位。
在父權世界的高壓下,女性自我意識漸漸萌芽。基列國的女性們過著令人窒息的生活,但隨著壓迫逐漸增強,她們內心的自由意識也開始慢慢浮現,她們開始懷念過往的自由生活,尤其是作為使女的奧芙弗雷德。當使女奧芙弗雷德遇見來到基列國旅游的日本女性時,她的眼神始終離不開她們,因為日本女性身穿亮色短裙和腳著亮色涼鞋,這是基列國女性永遠無法擁有的穿衣自由。因為在基列國使女們被規定只能穿著紅色裙裝,不能擁有穿衣自由。此外,奧芙弗雷德意識到:“名字對一個人來說至關重要。”在被監禁的日子中,奧芙弗雷德終日嘴里念叨著“瓊”,而“瓊”正是她以前沒有成為使女時的名字,奧芙弗雷德通過回憶自己原來的姓名來警示自己永遠不要忘記往日身為獨立的個體的自己真實的樣子。這也體現了奧芙弗雷德通過自我意識覺醒來挑戰父權社會的女性精神。
主教夫人喬伊讓奧芙弗雷德與尼克進行私會是她對大主教權威的反叛;喬伊假借大主教之口將奧芙弗雷德送往醫院去看珍妮的孩子更是違反了基列國制度以及挑戰父權社會;莫伊拉制訂計劃逃出基列國,哪怕第一次失敗后被拖回感化中心,遭到嬤嬤毒打和割禮之術的痛苦,她仍然選擇了第二次出逃,是她對自由的勇敢追求。這些都是基列國女性為擺脫內在性的束縛來反抗父權社會,努力確立自身主體性的英雄事跡。盡管基列國的女性始終處于父權社會的統治中,但是她們一直堅持自我意識、追求獨立自主,因此基列國的女性成功地擺脫了他者困境,并爭取到女性獨立與平等,改變了父權統治下女性的命運。
福柯認為,權力的在場就意味著會有抵抗,也就意味著自由的可能性。所以,福柯認為權力和自由之間毫無矛盾,他甚至認為,由于人是自由的,權力關系才有可能。[1](P210)相比《使女的故事》《證言》中的女性經歷了15年的迫害,因此她們開始共同策劃逃離基列國。這是她們自身意識的覺醒,同時也是女性追求自由平等的大膽實驗。在《證言》中三位主要女性角色麗迪亞嬤嬤、艾格尼絲和妮可她們身份背景各不相同,但是她們都通過自身權力成功地反抗男性迫害自身,盡管策略各不相同但是都共同實現了由“他者”到“自身”的主體建構。
艾格尼絲從小就得知自己的婚姻命運是嫁給暴虐殘酷的大主教。在當時殘暴和腐敗的基列國,一旦女性被選中為大主教的妻子,她便無法改變被迫嫁娶的自身命運。但艾格尼絲與其他女性不同,她有著嚴重的反叛精神。當艾格尼絲得知拒絕嫁給大主教的唯一方法是接受信仰的召喚成為嬤嬤時,她開始奮起讀書、鉆研國家地圖最終成功通過考試成為一名合格的嬤嬤,勇敢地守護了自身的身體使用權力保證了自己的身體不被大主教所侵犯,實現了她所希望的“不必喜歡任何人”。艾格尼絲在外部環境的壓迫下完成了自身思想的轉變,成功地通過自身的努力擺脫了婚姻的束縛和身體禁錮,同時也擺脫了女性的他者困境,爭取到女性自身的獨立,顛覆了父權統治下女性被迫嫁人的命運,使自身的主體地位得以確立。
黛西誕生于基列國,但她從小便被她的母親奧芙弗雷德派人秘密送往加拿大定居,因此黛西反抗父權社會是通過外部權力進而改變自己的身份,最終形成反抗力量。黛西的童年是充滿陽光的溫暖時光,但她的養父母在一次災難中被殺害后,這種快樂時光也隨之戛然而止。黛西從小并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是基列國的“妮可寶寶”。當黛西得知自己的身份后,她毅然決然地參加抗議游行,想讓基列國更多的女性恢復自由。黛西提前自學了緊急自救防衛課程,正是緊急課程為她日后幫助麗迪亞嬤嬤竊取情報提供了重大幫助,同時也為基列國女性逃出基列國做出了充分的幫助。黛西不僅幫助基列國女性獲取自由,而且也加速了基列國父權社會走向毀滅。
麗迪亞嬤嬤代表的是“女界”創建者的反抗,小說中的“女界”,是賈德大主教在基列建國初期,授權給包括麗迪亞嬤嬤在內的四名嬤嬤建立的專屬于女性的領域。麗迪亞嬤嬤從小出身卑微,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學并成為了一名法官。在基列國成立后她被逮捕并且遭到了毒打和虐待,但是她憑借自身的智慧勇敢地選擇自己的道路—和大主教合作,并憑借著堅毅品格走上領頭羊的位置,成為女性的管控者。某種程度上,此時的她擁有了極大的權威,這便是對當時父權社會的一種反抗。麗迪亞嬤嬤給所有女性留出了一個可以保護自身的空間-成為嬤嬤入住“女界”,就可以擺脫男性對女性的身體操控。麗迪亞嬤嬤通過創建“女界”形成局部社會力量向父權社會發起挑戰,保護了大部分女性的自身權力,這也體現出女性開始反抗父權社會,成功地完成從“他者”到“自身”的主體建構。
《使女的故事》中機智冷靜的奧芙弗雷德有著女性最初的反判精神,但是她沒能成功地保護自身的權力,而《證言》中無論是冷酷嚴肅的麗迪亞嬤嬤,還是沉默溫順的艾格尼絲,又或是桀驁叛逆的黛西,她們都在自身面臨侵犯時采用外部和內部力量奮起反抗,最終成功地守護住自身的權力。阿特伍德通過描述身份背景不同的女性角色來展現在基列國這樣一個極度父權統治的社會之中,女性仍然沒有放棄追尋自身權力,在如此精神荒蕪之地為自己、也為基列的所有女性倔強地拼出了一條生路。
父權社會為鞏固統治地位,通過父權規訓不斷腐蝕女性的“自身權力”。對于基列國而言,女性的身體只具備單純的肉體功能,它只能用來給男性服務,以此來繁育下一代,而當女性擁有自我意識時便只能讓人感到恐懼和厭惡。因此只有當女性開始抗爭,尋找真正的自身權力,才能真正使自己從客體恢復到主體地位,從而擺脫身體禁錮。在動蕩不安的社會中,這些女性從權力的縫隙中找尋希望之光,她們既超越了被冠以生育機器的使女們,又顛覆了專制盲從的嬤嬤們。她們以自身為武器抵抗父權,最終成功地由他者轉換為自我。福柯生存美學理論是女性自身建構機制的出發點,也是最終歸宿,伴隨著女性成長消亡的全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