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程
(東華理工大學江西戲劇資源研究中心 江西南昌 330013)
湯顯祖是明代的戲劇家、文學家,其戲劇作品《臨川四夢》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有一定的代表性。前人對湯顯祖作品的研究,絕大多數著眼于其文學內容、情節和人物形象分析等美學方面,對其文本的修辭研究較少。伊凡·雅科夫列維奇·弗蘭科(以下縮寫伊凡·弗蘭科):烏克蘭作家、小說家、劇作家、文學評論家、翻譯家和詩人。本文之所以選取湯顯祖《紫釵記》和伊凡.弗蘭科《被盜走的幸福》兩部代表作進行戲劇語言修辭藝術比較研究,是因為讀者對東歐烏克蘭的戲劇作品也了解甚少,之前眾多研究家僅是將湯翁作品與西歐戲劇作品在戲劇修辭上做過比較,與東歐的戲劇作品比較研究卻是捉襟見肘。兩部戲劇對修辭手法的高超駕馭更讓我們看到了語言的魅力。馬勃認為:“修辭”是人們出于情感的需要,使用選擇手段或變異語言的手段,使之生動形象的語言藝術技巧[1](P50)。這些都是將兩部戲劇一同分析的原因。
(一)雙聲連綿詞:雙聲連綿詞指的是兩個字母聲母相同的連綿詞。在《紫釵記》和《被盜走的幸福》中有雙聲詞描寫事物的,如:“御香浮滿眼氤氳”(《紫釵記》)[2](P118),“氤氳”:煙氣、煙云彌漫的樣子[3](P1743)。“при н?мгоршки”(《被盜走的幸福》)[4](P1307)意為“爐上放著鍋罐”,“горшки”:鍋罐。兩劇雙聲詞表狀態的例子:“何用崎嶇上玉京”(《紫釵記》)[2](P41),“崎嶇”形容山路不平,也形容處境艱難[5](P1025)。此句曲詞喻指李益既遇到小玉這樣的佳人,就不 必 再苦 苦 尋 覓 了。“Зразу подумав, що то вовк очимаблима?”(《被盜走的幸福》)[4](P1333)意指“我還以為是狼眼睛在閃爍發亮”,“блима?閃爍”:光亮動搖不定,忽明忽暗。劇中寫的是古爾曼深夜來安娜家的路上遇到了狼群,他經過奮力掙脫才狼口脫險跑到安娜家里。兩劇中雙聲詞表動作的:“芳信呢喃”(《紫釵記》)[2](P82),“芳信”是指佳音。“呢喃”:形容燕子的叫聲。這里有燕報佳音的意思。李益和小玉成親,借典故渲染婚禮的喜慶氣氛。“Н?,нехочупро се думати.”(《被盜走的幸福》)[4](P1321)意指“不,我不愿意再想這些”,雙聲詞“хочу愿意”寫安娜被迫嫁給她所不愛的米科拉,當古爾曼重新回到安娜身邊時,她表現的異常吃驚,因為當初安娜的哥哥們為了騙取遺產,誆騙她說古爾曼已戰死在戰場,逼她嫁給她不愛的米科拉,所以當安娜得知古爾曼還沒死的消息,顯得驚訝和魂不守舍。
(二)疊韻連綿詞:是指兩個音節韻相同的連綿詞。中國現代語言學奠基人王力說:“雙聲、疊韻也是一種回環美”[6],戲劇《紫釵記》與《被盜走的幸福》包含大量的疊韻詞,以下就列舉部分曲詞加以分析,兩劇疊韻詞表動作的例子,如,“你把個香閨女覷得眼乜斜”(《紫釵記》)[2](P34),“乜斜”:斜眼看。上元節觀燈時,李、霍二人相逢,李益為小玉的容貌和性情所傾倒,所以此處他斜眼看這位深閨少女。“Анна здрига?ться,”(《被盜走的幸福》)[4](P1329)意指“安娜哆嗦了一下”,“здрига?ться 哆嗦”:因受外界刺激而身體不由自主地顫動[3](P355)。因古爾曼深夜來敲安娜家門,所以安娜表現得驚慌失措。“В?н зовс?м невинувативтебе.”(《被盜走 的 幸 福》)[4](P1317)“他 一 點也不埋 怨你”,“винуватив 埋怨”:因為事情不如意而對自己認為原因所在的人或事物表示不滿[3](P950)。古爾曼知道安娜是被她哥哥們欺騙嫁給了米科拉,所以他內心是不埋怨安娜的。兩劇中疊韻詞表狀態的,如:“熒熒的照人靦腆”(《紫釵記》)[2](P80),“靦腆”的意思是因怕生或害羞而神情不自然[3](P986)。李、霍成親的場景,燭光照得人神情不自然。“Таотямся-бо,кумо!Що ти торочиш?”(《被盜走的幸福》)[4](P1319)“安娜,清醒一些,你在胡說什么啊?”,“отямся清醒”:清楚,明白[3](P1172)。安娜得知兩個哥哥欺騙她嫁給她不愛的米科拉是由于遺產,開始不淡定的回憶起往事,納斯佳說安娜是在說胡話。
兩劇都有雙聲、疊韻連綿詞的修辭運用,但風格有所不同。湯顯祖用詞細膩,含蓄優美,而伊凡.弗蘭科則用詞樸實直白。
兩部戲劇的狀態形容詞不勝枚舉,根據音節形式區分,兩部戲劇的狀態形容詞分為A式、AA式、AAB式、ABB式、AABB式、ABAC式和其他。
A 式:兩劇中單音節形容詞:“個中孤客寒曛”(《紫釵記》)[2](P6),曛:黯淡。“個底韶華”[2](P21),“韶”:美好的、美的。“嬌波抹”(《紫釵記》)[2](P49),“嬌”:嫵媚可愛的。形容浣紗用嫵媚的目光掃視。“похилий”(《被盜走的幸福》)[4](P1305)意思是“駝背”,“похилий駝”:背部隆起的。形象描繪了男主人公米科拉的外貌特征。
AA式:兩劇中AA式+動詞做狀語、AA式+名詞做定語以及AA式做補語的情況,AA式+動詞做狀語:“遠遠望見王孫仕女看燈來也”(《紫釵記》)[2](P31),“遠遠”+“望”做狀語。“Ястрашноп?мщуся на тоб? й на н?м.”(《被盜走的幸福》)[4](P1371)意為“我要向你和他狠狠報仇!”,“страшно狠狠”+動詞“п?мщуся報仇”做狀語。AA式+名詞做定語:“有個翩翩豪俠徒(《紫釵記》)”[2](P65),“翩翩”形容舉止灑脫(多指青年男子),這里指代的是黃衫客。“翩翩”+名詞做定語。“堂堂上將登壇日”(《紫釵記》)[2](P123),“堂堂”:容貌莊嚴大方。此處指眾將官登上壇場。“堂堂”+名詞做定語。“他門戶重重不奈瞧”(《紫釵記》)[2](P16):重重:一層又一層,形容很多。“重重”在名詞“門戶”后做后置定語。“Повна,вистане нам!”(《被盜走的幸福》)[4](P1431)意為“滿滿一瓶子,夠咱們喝的!”,“Повна滿滿”+名詞“一瓶子”做定語。AA式做補語:“還似識些些”(《紫釵記》)[2](P22),些些:小點兒,少許。“些些”做“識”的補語。在戲劇《被盜走的幸福》中沒有AA式做補語的情況。
AAB式:此結構中若將AA和B拆開,按照詞性AA部分為形容詞,B 部分可以是名詞、動詞,分別做定語和狀語。如:“Селяни ? селянки сквапно виходять.”(《被盜走的幸福》)[4](P1427)意思是“男女農民匆匆下”,這里“сквапно виходять匆匆下”是形容詞,“匆匆”直接修飾動詞“下”做狀語。《紫釵記》中也不乏形容詞做狀語的例子:日日展、纖纖拜、懨懨損。也有形容詞接名詞做定語的情況:深深院、深深處、青青草、纖纖玉、艷艷金。
ABB式:A+雙音節后綴:這個后綴一般是疊音的ABB式,其中的A有名詞、動詞和形容詞這幾類,如把A和BB拆成兩部分,而且A和BB的意義近似,表并列關系。在《被盜走的幸福》里:“над?т?й поверх кожуха,в бараняч?й кучм?,в рукавицях ? з батогом.”[4](P1315)意指“頭戴毛茸茸的羊皮帽子,手上戴著手套。”,“баранячя 毛”:動植物的皮上所生的絲狀物,“кучма 茸茸”:(草、毛發等)又短又軟又密,“в бараняч?й кучм?毛茸茸”:動植物細毛叢生的樣子。《紫釵記》中也含有大量此類詞:青疏疏、碧蒙蒙、雨絲絲、郁重重、影沉沉、病懨懨、喜孜孜、倩盈盈、冷清清、虛飄飄、瘦厓厓。
AABB式:有些詞AA和BB是同義并列,如:“這幾日孤孤單單,教人快瘦”(《紫釵記》)[2](P176),“孤孤”、“單單”均有單身無靠,感到寂寞之意。表達了小玉對丈夫的相思之情,因夫在邊塞已有幾載杳無音信,霍獨守在家中,孤獨使她日漸消瘦。“你凄凄切切愁色冷金蕉”(《紫釵記》)[2](P321),“凄凄”、“切切”:凄涼而悲哀。黃衫客見鮑四娘為李、霍二人之事只能借酒消愁,感到惋惜和悲哀,黃衫客表示愿為李、霍之事挺身而出,施以援手,充分展現了其闊達胸襟和非凡氣度。“алевсе добре бачу,що у не? робиться.”(《被盜走的幸福》)[4](P1369)意指“其實她干的事情我看得清清楚楚”,“все добре бачу清清楚楚”:事物容易讓人了解、辨認。因為安娜和古爾曼偷情,他們在眾人面前也表現得曖昧,所以納斯佳看不過 去 才 這 么 說 的。“Видно, що ?й зразу н?яково було. Трохапротивилась.”(《被盜走的幸福》)[4](P1383)意思是“看那樣子,她最初還有些難為情,扭扭捏捏的”,“противилась扭扭捏捏”:形容舉止言談不大方。村里婦女描述了古爾曼和安娜一起面對村民們的時候顯得做作不自然的窘態。
ABAC式:AB和AC意義相近,如:“閑愁閑悶日偏長”(《紫釵記》)[2](P149),“閑愁”、“閑悶”:這里是鮑四娘的話,意為即使憂愁煩悶,天卻偏偏很長。因盧太尉派李益塞外參軍,鮑四娘作為李、霍的媒人,對李益的境遇深感同情,也對李益遠去的不舍。“то й пожиймосвоб?днота покуштуймо щастя.”(《被盜走的幸福》)[4](P1359)意為“我們就自由自在活下去,享受一下幸福!”,“своб?дно自由自在”:不受任何約束,閑適而隨心所欲的。此句是古爾曼的話,他為了維持與安娜短暫的歡娛,不惜被村民們指責唾罵,也不惜毀掉米科拉的幸福。
經過以上分析,不難看出在兩部劇中形容詞AA式后都可以接名詞和動詞,做定語和狀語成分。但用文言文抒寫的《紫釵記》中會有形容詞后置做定語的情況,這在烏克蘭語的《被盜走的幸福》中是沒有的,而且AA式做補語的情況也是沒有的。兩部劇的四字形容詞AABB式結構,AA和BB基本都是同義并列。AAB式結構,AA部分為形容詞,B部分可以是名詞、動詞,分別做定語和狀語。在《被盜走的幸福》中只有做狀語的情況,而《紫釵記》中做定語、狀語情況都存在的。ABB式,其中的A有名詞、動詞和形容詞這幾類,而且A和BB的意義近似,表并列關系。《被盜走的幸福》中只有名詞接疊音形容詞的情況,而《紫釵記》中以上三種情況都存在。AABB式和ABAC式,兩部劇中此類詞前后兩部分結構表示的意義并列和相近。
(一)對偶。《紫釵記》中運用了大量的古代詩賦,其中包含了多種修辭格,對偶便是其中一種。魯迅曾說:“語言文字運用得好,可以給人以美的享受。具體地說,可以達到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7](P109)對偶正有此作用,對偶是漢語中特有的一種修辭方式,它最初源于古代文人的文字游戲,至今應用范圍很廣。對偶指的是把字數相等、結構相同、意義相關的兩個句子或短語對稱排列在一起,表示相關、相連或相反的意思[7](P109)。對偶的種類,從上下句的內容上劃分,可以分成相對、相連、相似。相對又叫反對即由兩個意思相對或相反的詞句構成的對偶。在《紫釵記》中:“注嘴凸來紅一寸,粉腮凹去白三分。”[2](P303)“好花期客客不至,病鳥依人人自憐。”[2](P311)“高樓后客催前客,深院新人換舊人。”[2](P318)在《被盜走的幸福》中也運用了相對辭格:“Вона йому стелить б?лу постеленьку,А в?н ?й готу? дротяну нагайку.”[4](P1299)意思是“妻子給丈夫鋪好了白被褥,丈夫給妻子準備了鋼絲鞭。”此段是小伙子和姑娘們的唱詞,雖然這里還未點明唱的是米科拉和安娜,但是安娜的確和米科拉是不和睦的,因為安娜并不愛米科拉,只是委曲求全的被迫嫁給了他,此處歌詞也為下文做了鋪墊。“Б?ла постеленька порохом прис?ла,Дротяна нагайка кров’ю обкип?ла.”[4](P1299)意為“塵土蓋住了白被褥,鋼鞭抽爛了白皮肉。”作者借物擬人,劇中雖然沒有寫米科拉實際用鋼鞭抽打安娜,但是沒有愛情的婚姻帶來的精神上的折磨,就猶如這鋼鞭抽打肉體一樣使人無比痛苦。“що за життя любилися ? по смерт? одно за друге не забули,”[4](P1337)意指“生前相親相愛,死后彼此未忘,”古爾曼當兵回來后見到安娜,故意調侃她,因為他 還愛 著 安 娜,想 與 安 娜 舊 情 復 燃。“не буду н? ситий, н? голоден.”[4](P1379)意思是“既不會使我冷,也不能讓我熱。”古爾曼在村民在場的情況下邀請安娜跳舞,安娜是有夫之婦,竟和古爾曼幽會,這是違反常理不道德的,安娜雖然很難為情,畢竟她還有一絲妻子的良知,知道作為妻子的責任和義務,而相比較古爾曼,他是以“婚外情人”的身份出現在眾人面前,應遭到唾棄。社會壓迫下的道德扭曲,使古爾曼的心靈扭曲了。同樣的例子還有:“Не нин?,то завтра”[4](P1389)意思是“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等。
(二)擬聲。擬聲辭格又叫摹聲辭格,就是指模擬人、動物和其他事物發出的聲音的詞,即用這些詞來描擬出人、動物和其他東西發出的聲響[8](P175)。文學是語言文字的藝術,用語言文字將聽到的各種聲音表達出來,讓沒有聽到的人宛如聽到,恰當地運用擬聲可以繪聲繪色地將事物展現在人面前,可以增強語言的真實感和形象性,給以身臨其境之感。兩部戲劇摘出了以下摹聲詞:“漏點兒丁東長嘆徹”(《紫釵記》)[2](P58),李益因賞燈得見小玉而產生愛慕之情,聽著更漏的丁東之聲長長嘆息。《紫釵記》中擬聲詞描寫動物的聲音:“咿呀呀”[2](P199)和“吱哳哳”[2](P199)都是鳥獸叫聲。戲劇《被盜走的幸福》中:“брязк?тнашийник?в.”[4](P1313)意 指“叮 叮 當 當的 馬 具 聲”。“зовс?м забувшись, сто?ть к?нець столу ?, не дивлячись на них,шепчемолитву”[4](P1325)意為“(安娜怔怔地站在桌旁,不看他們,喃喃祈禱)...”擬聲詞表達了安娜在看到舊情人時的窘相,因為內心顧慮而不敢看眾人,只是不斷地小聲祈禱。用擬聲詞寫出事物發出的聲音,“скрипнув 吱扭”[4](P1347):開門聲。“гур-гур 呼拉”[4](P1331):木柴掉落聲。
本文對湯顯祖《紫釵記》與伊凡·弗蘭科《被盜走的幸福》戲劇修辭美學進行了比較,分別從語音、詞語和辭格三個方面研究,對兩部戲劇的雙聲、疊韻、形容詞、對偶修辭美學進行了梳理,并分析了其曲詞美學藝術。其中半文言文抒寫的《紫釵記》中會有形容詞后置做定語的情況,這在烏克蘭語文本的《被盜走的幸福》中是沒有的;兩劇在A 式上都有單音節形容詞情況,AA 式都有做狀語和定語的情況,在《紫釵記》中有作補語的情形,而《被盜走的幸福》中沒有,在AAB 式和ABB 式結構中的修辭運用分別有所不同,而在AABB 式和ABAC 式中,兩部劇中此類詞前后兩部分結構表示的意義并列和相近。《紫釵記》和《被盜走的幸福》中“相對”和“擬聲”辭格的例句,折射出了當時社會中烏民間在男女地位差異、情感及風土人情等方面的相似之處。語言的修辭藝術方面湯顯祖善于運用細膩、含蓄、優美的曲詞和舊體詩等生動地表現人物形象和心理特點,而伊凡.弗蘭科的語言則顯得更加樸實、直白通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