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啊……”萱紫大喊一聲從夢中驚醒,她努力睜開眼睛,淡淡的桂花香氛涌進鼻息,她稍稍定了定神。剛剛,她再一次被糾纏她十五年的夢境驚醒:那個身穿藕色孔雀旗袍、胸襟別著繡有并蒂蓮的紫色香云紗絲帕的女人,將頭伸進懸掛在粗得一人環抱不過來的荔枝樹上系成死結的繩子里,踹翻墊在腳下的大石,她薄得像一張紙片的身體吊在繩子上,前后擺動著。
清晨的第一抹微光透進窗,翡翠香爐內的桂花香氛已幾不可聞。萱紫打開窗戶,抬眼看從天邊剛剛露出頭的朝陽。她不想再躺下,害怕那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和蠟紙樣的女人再次闖進夢里。
她在空蕩蕩的客廳里來回踱了幾圈兒,突如其來的念頭像漲潮的海水般冒了出來。她走進書房,打開書柜下層的柜門,翻出一摞宣紙。自打她搬來這里,這摞紙就沒動過。時間過得真快,這一晃五年了。
她又將擺放在《中華大字典》旁邊的“一得齋”墨汁瓶拿下來,在寫字臺上鋪開宣紙,從仙鶴筆架的小嘴兒上拿下毛筆,一氣呵成畫了一幅畫:一座不大的孤墳矗立在荒野上,它的四周開滿野花,遠處有棵樹冠如云的荔枝樹,這一切被刺眼的陽光映照著。
萱紫看著眼前這幅突然蹦出腦海的畫面,總覺得少了點兒什么。這時,嘰嘰喳喳的鳥叫聲從手機里傳來。萱紫打開手機屏,關掉鬧鐘。
二
萱紫辦公室。
袁濤指著辦公桌上的財務報表數據,一臉嚴肅:“石董,這是這季度的財務報告。你看下應收款項,這季度的應收款比去年同期增加了0.5個百分點,不用我說,您也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吧?這樣下去對公司發展是很不利的,希望能引起董事會的注意。”他看了萱紫一眼,猶豫下繼續說道:“還有,我發現一個反常現象。現在正值夏季,是銷售淡季,可這季度的銷售額不但沒減少,還略有提升,而上季度是旺季,銷售額卻下降了,這不正常。”
萱紫聽到這兒心中一動,眼前浮現出一雙狡黠的小眼睛。她指了下沙發,示意袁濤坐會兒,隨后按了下辦公桌上的叫鈴。秘書李萍搖搖曳曳地走了進來:“石董,有何吩咐?”說話間她的眼睛卻飄向袁濤。袁濤眼都沒眨一下,皺起眉頭看著萱紫。
“去把楊副董和吳經理請到我辦公室來。”萱紫對李萍道。
李萍轉身離去。袁濤不解其意又不便詢問,站起身對萱紫說:“石董既然有事,那我先出去。”
“你別走,就坐這兒。”萱紫看袁濤面無表情地坐下,嫣然一笑:“袁濤,笑一下很難嗎?”
袁濤頗感尷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愣了好幾秒憋出一句話:“在石董辦公室,隨便亂笑太不禮貌。”
萱紫看袁濤尷尬的樣子,連眼仁兒都笑了:“袁濤,你也老大不小了,是不是也該成家了?你看李萍怎么樣?”
袁濤被萱紫問得莫名其妙,暗想,你都三十五了,不也沒成家嗎,倒關心起我來:“石董,您別費心了,我暫時無此打算……”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敲門聲打斷了。
“請進。”隨著萱紫的聲音,楊墨白和吳鈺走了進來。
墨白看袁濤在,打了聲招呼,沒等萱紫說話,一屁股坐到離萱紫最近的沙發上。吳鈺拘謹地站著。
萱紫指了指袁濤旁邊的座位:“吳經理請坐。”
等吳鈺坐下,萱紫晃了晃手里的財務報告:“這是這季度的財務報告,我仔細看了下,發現有些問題需要解決。墨白,你主管運營和回款,這季度的應收款項與上年同期相比,增加了零點五個百分點,你清楚這意味著什么。希望你盡快查明問題出在哪兒,盡快回收欠款,當然這需要吳經理的配合。”萱紫轉頭看向吳鈺,吳鈺連忙點頭。
“吳經理,你來公司工作時間雖不長,但因是墨白介紹,公司把你安排到銷售部,這工作你還滿意吧?”
吳鈺沒來由地感覺脊背發涼。他常聽公司的人說石董明察秋毫,難不成抓到我什么小辮子了。
“很滿意很滿意,謝謝石董和楊董抬愛,我一定竭盡所能為公司工作,配合楊董盡快催收應收賬款。”
萱紫緊盯著吳鈺的眼睛:“吳經理,我要提醒你一句,銷售額的真實性能反映運營周期出現的問題,你是聰明人,不用我再多說了吧?”
吳鈺一聽這話,緊張的心放下了,心想,我調整季度銷售額,還不是為了每個季度都可以拿到銷售獎勵,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嘴上卻說:“銷售人員報上來的數據可能存有誤差,我回去就給他們開會,讓他們認真、如實上報。”
萱紫一聽他把責任推到了下面,眉頭皺了皺,看袁濤張口想說話,搶先開了口:“吳總,這件事就到這兒,我也不想追究誰的責任。袁總,從下季度開始,銷售額也要增加同期對比指標,獎罰機制也相應調整。”
袁濤點點頭,握緊筆的手松了松。他掃了一眼萱紫辦公桌上擺放的那只仿真藍羽紅腹知更鳥。
墨白看萱紫把事情布置完,對袁濤和吳鈺說:“你倆先出去吧,我和石董還有事情要商量。”萱紫微微蹙了下眉頭,沒說什么。
袁濤和吳鈺走后,墨白噌地站了起來,走到萱紫身側,悄聲說道:“萱紫,我想你,想得要發瘋,求求你,今晚讓我去你家好嗎?”
萱紫像哄孩子似的拍了拍墨白的臉:“今天不行,我約了人。”
墨白一聽萱紫晚上約了人,眼睛騰地紅了,狠狠抓住萱紫的手腕,低聲吼道:“萱紫,你到底要怎么樣?只要你一句話,我隨時可以離婚,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墨白,松開手,抓疼我了。”
墨白看著萱紫平靜無波的眼睛,像泄了氣的皮球,摔門走了出去。
楊墨白比萱紫大三歲,人長得高大帥氣,白凈面龐,像特意與他那雙桃花眼作對,鼻梁挺且直。他就讀于N省著名的醫科大學,從師醫學界赫赫有名的楊伯恩教授。念醫科的時候,他從來不相信有愛情這回事兒。他也搞不懂,是因為學醫對人體不敏感,還是喜歡他的女孩兒太多了,造成他的無感。
畢業后,楊墨白當了兩年的外科醫生就辭了職,下海去做醫藥代理。因他的師兄弟畢業后,大多分配到鄰近省市的綜合醫院,墨白的醫藥代理做得順風順水。
墨白是三十歲那年娶的吳曉婉,一個無論從哪方面都讓人覺得和他不太般配的女人。眾人背地里紛紛議論,楊墨白是不是吃錯了什么藥,上學時追他的女孩兒大多比吳曉婉長得好看,其中更不乏家世優越的富家女。婚后第七個月,吳曉婉生了個千金,于是大家似乎都明白了什么。其實他們都沒猜對,楊墨白娶吳曉婉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因為吳曉婉懷了他的孩子,而是和她云雨后發現,吳曉婉竟是處女。這年月一個絕不難看的、二十五歲的女人竟然是處女!這對他來說,簡直就像晴空霹靂。楊墨白看著賓館雪白床單上那團盛開的殷紅色玫瑰花瓣,鼻子一酸竟哭了起來。他俯下身將臉貼了上去,然后他一字一頓地跟吳曉婉說:“我—娶—你!”
吳曉婉還沒有從摻雜著疼痛和快感的感覺中走出來,她閉著眼睛皺著眉頭,像死尸般一動不動地躺在被窩兒里。墨白帶著哭腔的話讓她睜開眼睛,看著如此激動的墨白有點莫名其妙。心想,難道他要了她,不該娶她嗎?!
三
下了班,萱紫開著她那輛去年花了三十萬買的寶馬繞過城區,來到位于城鄉結合部的“瑞香”溫泉洗浴城。進門徑直走到酒店為她預留的衣物箱,從中取出自備的洗浴用品,走進洗浴間沖澡、做奶浴,然后穿好浴服,躺在火龍浴的涼席上閉目養神,直到把汗發透。這段時間,她備受肩頸疼痛的折磨,見洗浴城的廣告欄上寫著新增中醫養生按摩服務,便想試試,看看是不是能改善癥狀。
萱紫見拎著木箱上寫著“按摩專用箱”字樣的年輕人進來,內心一動。年輕人二十三四歲,體格精瘦,眼睛很大,面色蒼白。他身子略微前傾,問萱紫:“女士,請問您是全身按摩還是做部位按摩?”
萱紫一聽問話,內心又一動。本來想全身按摩突然改了主意。
“做足療嗎?”
年輕人眼里明顯閃過一絲失望,從按摩箱里拿出兩條白毛巾、凡士林油、按摩棒:“女士,請您躺好。”
按摩師用溫開水先將一條白毛巾浸濕,包裹在萱紫的右腳上,輕輕地揉搓了幾下,又將凡士林油涂遍萱紫的右腳,握緊拳頭,將食指的第二關節彎曲成顆粒狀,在足底反射區滑動起來。
萱紫在腳部微痛又酥麻的感覺中昏昏欲睡,突然她被一種像在心口窩撓癢的說不出的舒服勁兒喚醒了。她見按摩師的手正在位于第一第二跖骨結合部之前的凹陷處張弛有度地揉捏著。她突然想起一個學中醫的朋友說過,那個部位是太沖穴。按摩師見萱紫看著他的眼神里閃過一絲異樣,悄聲問道:“女士,還需要別的服務嗎?”
萱紫經常來這家店,曾聽說這里有特殊服務,她還想,現在的人是怎么了,洗個澡還能整出這么多事兒來,但她從來沒遇到過,難道今天這個年輕人就是……?
萱紫不敢往下想,她對“君子不立危墻之下”深以為然,忙揮揮手:“就到這兒吧,你可以出去了。”
“還沒到鐘點,您確定讓我出去?”按摩師看著萱紫面色潮紅的漂亮臉蛋,不甘心地問。
萱紫坐了起來:“怎么?還用我喊服務生請你出去?”
萱紫到家的時候已近午夜十二點,看了下家里的電話座機,竟發現多個墨白打來的未接電話。萱紫皺了皺眉,暗想,墨白啊墨白,你這又是何苦。她換上深紫色真絲睡袍,將翡翠香爐里的桂花香氛點燃,然后走進書房打開臺燈。她端詳著攤開在寫字臺上的那幅清晨畫的畫兒,好一會兒,拿起毛筆在荔枝樹繁茂的枝葉中,畫了一只將頭埋在胸前的知更鳥。萱紫暗想:人不如鳥啊,候鳥的鳥喙細胞能夠感知地球磁場,可人呢?一生都在紅塵里擺渡,有幾人想過除卻生活本身的生命意義,更別說對生存環境的微妙感知了。
萱紫在畫面的空白處,寫下“我要不停地歌唱……向更黃的氣候飛行”。
就在萱紫將車開往城郊的時候,袁濤乘坐260公交車來到離他家還有三站路的永安菜市。
袁濤平時上下班很少開車,他喜歡乘地鐵或公交車,喜歡一個人逛菜市場。獨自一人置身在人群的時候,那些陌生的、稀奇古怪的、又像是沒有什么不同的面孔,那些由這些面孔里發出的嘈雜聲,會讓他感到一種煙火氣,一種喧囂中的寧靜。他正在菜市場里東瞧瞧西逛逛,“大連櫻桃,二十五元兩斤”的叫賣聲勾起了他的回憶。那年袁濤二十三歲,他來到這座城市的第二年,那天是二○○三年十二月十二日,前女友梅英的生日。他花了九十八元錢給她買了一斤櫻桃。梅英看到櫻桃時哭成淚人,吊住他脖頸的臂膀比任何時候都沉,勒得他有些透不過氣。他不知道女人為什么這么感性,雖然九十八元是他一個月的生活費,但他覺得一年不就這么一次嗎,誰讓她喜歡吃櫻桃呢。別說是一個月的生活費,就是半年的生活費,為心愛的女人買禮物他也舍得。可是后來,他不這么想了,他發現女人的眼淚太多了,九十八元能換取眼淚,九百八十元、九萬八千元更能。而他,是滿足不了她的眼淚的。那幾年,除了那一次買過天價的水果外,他再也沒買過。一晃十五年過去了,這座城市的變化不可謂不巨大。就說這菜市場吧,幾乎沒有了地域差別,季節也越發不分明。如今,多貴的水果他也能買得起了,可是他只偶爾買一些。他自己是不吃的,只是帶給財務部的同事,或者搭伴旅游的“驢友”。他只吃應季的水果和蔬菜,他認為植物和人是一樣的,就得在天然的環境下一點兒點兒熬過童年、少年、青年,一點兒點兒成熟。那些扣在大棚里肥料催生的,或者利用保鮮劑空運來的蔬菜水果,就像身不由己的怪物,突破了生靈本該遵守的界限,總讓他感到心里不踏實。
袁濤在叫賣“新摘大地草莓便宜了”的小攤前駐足,仔細看了看大小不很均勻、有紅有青的草莓果,掏出錢來對攤主說:“給我稱二斤”。
攤主接過錢,麻利地用紅色小塑料撮起一小堆草莓:“哥們兒,有幾天沒見你逛菜市了,忙吧?”
袁濤愣了下,禮貌地回應著:“是啊,公司事情多,有些忙。”
袁濤從小攤前走過去后不禁苦笑了下,他是一點記不得這家攤主了,或許人家也未必記得他,只是習慣性地打招呼。他很少能記清別人的長相,聽人說這是一種叫“面目模糊綜合征”的病。為此,經常會引發一些尷尬和誤會,很多人背后議論,說袁濤眼高于頂,傲慢冷漠。開始他還解釋一二,慢慢地也就隨他去了。
袁濤拎著裝著草莓、苦菜、小白菜的環保袋,一路走回家。進了房門,把新買的水果和蔬菜泡在盆里,打開電飯煲,將免淘的五常米加水放進去,按了精煮的開關,然后將外衣掛在衛生間門后的金屬掛鉤上,脫掉襯衣和內衣用洗衣液泡上。他穿著家居服來到陽臺,打開窗戶點了根煙。此時,夜色已經悄悄降臨。袁濤住的小區離市中心稍遠,五年前開盤時八千多一平,如今已經漲到一萬五了。他住的是高層,站在陽臺上,能看到這座城市的母親河,河水在河岸兩邊和橫跨河水的幾座大橋上的霓虹燈照射下波光粼粼,頗為賞心悅目。
袁濤滿足于眼下的生活,雖然房子里沒有女人的氣味和體溫,但比起十幾年前在廉租房里的日子,簡直就像天堂。他對梅英沒什么恨意,誰愿意跟只能租得起插間的男人結婚呢。愛情和面包比起來,往往是面包占上風。偶爾他也會想,要知道能過上現在的生活,當時不放手會怎樣。
一次,他開車從家樂福的地下停車場出來,剛拐到馬路上,看見梅英左手拎著大大小小的包裹,右手牽著一個小女孩,往馬路對面走。他猶豫要不要開車送她們,最終還是沒有停下來。
萱紫將車開往城郊的同一時間,楊墨白約了一男四女來到“輪回”酒吧。他不想回家,害怕自己找茬兒跟吳曉婉吵架。
酒吧很吵,楊墨白的心里更吵。六個人已經干掉兩瓶威士忌,同來的兩個女人肆無忌憚地隨著酒吧的DJ曲,瘋狂扭動著身體。涂著黑色指甲的女人坐在他旁邊,胳膊、嘴、身體不時地觸碰著他。他一只手搭在女人肩膀上,另一只手卻時不時拿起手機,撥打萱紫家的電話。傳來的嘟嘟音讓他的心更加煩亂,黑指甲悄聲在他耳邊說:“咱倆走吧……”
楊墨白甩開她,喊服務生:“再來兩打啤酒。”轉頭對同來的男人使了個眼色,俯過頭對他說:“今晚陪哥們兒多喝點兒,這幾個妞都歸你。”
另一個女人看墨白甩開了黑指甲,擠到墨白身邊,拽住他的胳膊,嗲聲嗲氣地拖著長音兒:“楊哥,你也該陪我玩會了吧。”說完不顧墨白再次撥打他的手機,將身子貼了上去。墨白煩透了,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酒。
萱紫那張臉好像就橫亙在他的眼前,怎么也趕不走。如果不是遇見萱紫,楊墨白差點兒就相信吳曉婉就是他的愛情了。吳曉婉的賢淑溫良,讓墨白的父母對這個兒媳婦兒從最初的沒看好,到后來背地里說:“兒子,你真娶了一個好媳婦兒,她可比你強多了。”
可五年前,楊墨白偏偏遇見了石萱紫。那時,萱紫還是N省省會云陽市第一醫院的兒科主任。一次應同學王曦相邀,陪她去參加老鄉會。在去酒店的路上,王曦就跟萱紫大談特談楊墨白如何帥,如何對各方面都不如他的媳婦兒好,生意做得如何棒。
萱紫看王曦的手夸張地在空中揮舞,目光灼灼,就打趣她:“王曦,你暗戀人家吧?看你把這人夸得,跟白馬王子似的,你要喜歡就下手,千萬別錯過了。”
“你以為我不想下手?萱紫,不瞞你說,我真喜歡他,可人家根本就不正眼瞧我。”王曦沖萱紫做了一個哭喪又調皮的鬼臉:“萱紫,你試試唄,你這大美女出手,我就不信拿不下他楊墨白。”王曦緊盯著萱紫的眼睛,目光傳遞出不相信、不甘心、還有那么點慫恿的意思。
王曦是萱紫的大學室友。上學時,兩人的關系并不好。王曦的父親是市經貿局的處長,她的家境在寢室六人中是最好的。王曦個子不高,但很會打扮,全身上下無一不是名牌,用的化妝品也都是蘭蔻、雅詩蘭黛那種高檔貨。她經常請小姐妹們打打牙祭,還送一些零食、日用品給她們。
大二時,萱紫直覺感到王曦怪怪的。開始她還沒找到哪里奇怪,后來才發現問題所在:萱紫夏天喜歡穿裙子,但王曦因為個子相對矮小,基本都穿高檔面料的褲裝,可如今王曦也穿裙子了;萱紫喜歡綠茶淡淡的苦甘味道,大一時,王曦還時常炫耀她不離口的“藍山”,如今竟然不喝咖啡也喝上綠茶。當然,王曦買的裙子和茶葉的價位都比萱紫的貴很多。這種事萱紫是說不出口的,雖然心里有些奇怪,但從未往深里想。反而覺得王曦喜歡長裙也正常,哪有女人不喜歡長裙的?至于王曦喝茶,那也是人家的自由,再說了,中國人喝茶要比喝咖啡更適合些。
一天,寢室的二姐偷偷對萱紫說:“萱紫,你知道為什么你喜歡啥,王曦就喜歡啥不?”
“為啥啊?這還有什么原因嗎?”萱紫傻傻地問二姐。
“你呀,真笨!王曦是嫉妒你比她好看。她買的東西都比你的貴,就是想壓你一頭。”
萱紫一聽這話,好像有點明白了,找到了總是不能喜歡王曦的原因。
那時,寢室因為有她和王曦,在學院比較出名。追王曦和萱紫的男生都不少,但萱紫跟誰也不接近,整天除了圖書館就是到校外去做家教。王曦也挺傲氣,一般的男生她也看不上。畢業時,兩個人表面上都沒有固定的男朋友。兩年后,王曦到底還是和同學結了婚。聽二姐說,上學時王曦就喜歡那男生,可人家有女朋友,但臨近畢業時,王曦答應他,能讓他留在省城。那男生到底是不是像二姐說的那樣,想都沒想就把女朋友拋棄跟王曦好了,萱紫并不知道。萱紫從未對此產生過好奇,對這些八卦她不想聽也不在意,王曦和誰結婚那都是她的私事,與自己沒半毛錢關系,到時候按禮數隨份子就是了。
因為寢室六個人只有萱紫和王曦留在省城,兩人的接觸反倒多起來,畢竟一起生活了好幾年。王曦經常給萱紫打電話,八卦一些花邊新聞,比如她們醫院哪個醫生和護士偷情了,哪個男醫生對她暗送秋波了,商場哪個品牌打折了,諸如此類,總是說個沒完。萱紫哼哈應承著,很少走心。
別看王曦很八卦,但很少談及她的家庭。她的丈夫岳林雖然和萱紫也是同學,但幾乎沒打過照面。偶爾萱紫問起,王曦只說他工作忙得很。后來,聽墨白說,岳林因在經貿局工作的岳父,醫療器械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王曦曾有過出軌的經歷。王曦跟萱紫說這些事,或許有炫耀的成分,但主要還是向萱紫討主意,她懷疑那些男人不是真心喜歡她。萱紫哪來的什么主意,在男女情感方面,她和王曦根本不在一個頻道上。萱紫雖然不大贊同王曦的私生活,卻有些同情她。萱紫聽得出來,岳林一年到頭全國各地跑,很少著家。
王曦從未聽過萱紫議論哪個男人,也沒發現萱紫和哪個男人在一起過。但王曦還會偶爾在心里罵她,“就是個騷貨,裝什么裝”。而這并不耽誤她給萱紫打電話,因為她知道,跟萱紫說什么也不會傳出去。
四
周日。萱紫早早起床去離家不遠的早市。她很少做飯,總覺得把時間用在做飯上很不劃算。為了保持身材,她的食量很少,一天的主食不超過三兩,晚餐只吃些水果。
從早市匆匆轉了一圈回來,給她家做了三年保潔的鐘點工姜嫂已經開始打掃衛生。跟姜嫂打過招呼,萱紫來到衣帽間。她想趁陽光正濃,晾曬在衣櫥里沉寂已久的衣物。一件件把需要晾曬的衣物拿出來,突然看見掛在角落里的那件淡藕色旗袍,從光澤度的晦暗能看出旗袍已明顯陳舊,但前襟用絲線繡織的孔雀圖案仍然栩栩如生。她將旗袍舉到陽光下,手指在孔雀的頭部打著圈兒,眼睛升起一團霧氣,梳著小辮的男人的臉,在腦海里跳來跳去。她嘆了口氣,將旗袍掛回原處。她沒了繼續收拾衣櫥的興致,喊姜嫂晾曬她拿出的幾件衣物,轉身進了書房。坐在寫字臺前,又端詳起這幾天一直擺在那的那幅畫來。她拿起筆,在墳頭上又畫了一只知更鳥,它張著小嘴,遙望著荔枝樹上那只低著頭的知更鳥。
七點半,墨白送女兒去補課班學習德語。墨白做醫藥代理那幾年,認識了一個德國的供應商,兩人一見如故,大有一見就可肝膽相照的感覺。墨白曾經在他的家里住了半個月,對慕尼黑產生一種無法說得清的感情。他覺得慕尼黑才是他理想中的宜居城市。尤其是位于內城的維特爾斯巴赫王宮,它融合文藝復興、巴洛克式、洛可可式和古典主義的建筑風格,博物館里極具藝術張力的藝術品,總會讓墨白產生一種要永遠留下的沖動。可惜,人的夢想和現實總不會在一條軌道上,他現在在國內的事業還在巔峰期,暫時沒有移民的打算,但他希望女兒長大后能去德國。于是不顧吳曉婉反對,執意讓女兒從小就學習德語。吳曉婉幾乎沒反對過墨白的什么決定,但對女兒學習德語很反對,她認為德語并不能給女兒的學業帶來任何幫助,還浪費女兒的時間。為此,兩個人吵過幾次,后來吳曉婉到底沒有擰過墨白,但每次上課都由墨白去送。
墨白手握著方向盤,從倒車鏡里看著女兒像極了他的小臉,心里突然產生一種難過。
“雯雯,一會兒到學校好好聽老師講課。等長大了,爸爸要送你去德國,馬爾斯伯伯非常喜歡你,他一定會照顧你的。”
“那是不是我去德國后,你就要和媽媽分開了?”
墨白的心被女兒的問話弄得一驚,方向盤抖了一下,差點和前面的車追尾。“雯雯,你整天亂想什么?”
“媽媽傻,我可不傻,我能感覺到,你不愛媽媽。”雯雯撇著小嘴說道。
墨白覺得九歲的女兒太敏感了,也不知道她從什么地方感覺自己不喜歡曉婉的,他自己都說不清不是嗎?
“雯雯,胡說什么。爸爸怎么能不愛媽媽呢。”
雯雯撇撇嘴,不言語了。
把女兒送到學校,墨白將車開到護城河,河水舒緩地往一個方向流著。他坐在岸邊的石凳上,見不少老人在健身,還有一伙兒像是因為什么事兒爭執得面紅耳赤。他突然想,等到了這樣的年齡,萱紫還會在他身邊嗎,沒承想他楊墨白也會有今天,一天看不見萱紫,就像丟了魂兒,連吃飯都沒滋沒味的。
墨白說不清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對萱紫產生感情的。起初,他并沒覺得萱紫哪里好。雖說萱紫身材高挑,長相中上,但整天冷冰冰的,一點不像女人。她就像是他最熟悉的陌生人,天天在一起,卻不知她在想什么。難道就因為猜不透她的心思才愛上她嗎?墨白越想不清,越放不下,有時看到萱紫,恨不得把她撕碎。
墨白正胡思亂想,手機響了。一看號碼,竟是岳林打來的:“哥們兒,這兩天有空沒,找個時間坐坐,聊筆大生意如何?”
“喲,什么風讓岳總想起我們這座小廟了。你岳總要談的買賣,一定很牛,要不我先跟我們石董說說,一起坐坐?”
“先別跟萱紫說。咱哥倆商量商量,這生意要是做成了,咱們兩家都能上個臺階。萱紫畢竟是女人,女人總是怕風險。”
墨白沉吟,心想,看來這生意不大好做,但一想有風險,利潤也會相當可觀。公司這兩年生意平穩,但沒有大額的進項,最近市場又不景氣,資金回收慢,如果和岳林的公司達成伙伴關系,把這筆生意做成,也是好事。
“好,咱說辦就辦,明天下午兩點凱賓斯基一樓商務茶吧,不見不散。”
掛了岳林的電話,他撥通了萱紫的手機:“萱紫,剛才岳林給我打電話,說有筆大生意要談,還讓我先不告訴你。我跟他約了明天下午兩點,先聽聽他要談些什么,回頭我們再研究好吧?”
“行,你先跟他談吧。”
墨白給萱紫打電話的時候,袁濤正在吃早餐。他的早餐很簡單,一碗用陶瓷煲熬了兩小時的玉米粥,外加一小塊王致和豆腐乳和一碟新拌的竹筍。吃罷早飯,他把廚房收拾干凈,拿起小鏟和一個竹編的小筐,包好昨晚煮的雞肝出了家門。
袁濤周末時習慣去書店、街邊公園或者去城市周邊一天能往返的小城鎮。他有些“社恐”,覺得自己缺乏和別人溝通的能力,說不出自己想要完全表達的意思,讓聽的人生發出五花八門的意思來。他寧愿和那些流浪的小貓小狗說話,和書里的人物說話,和樹上的小鳥說話,它們給他的回應溫暖又熱切。
袁濤來到離他家一公里處的青年公園。他見草地上到處都是車前子,不禁想起小時候母親用車前葉熬的稠粥。他把小鏟從包里拿出來,挖車前草。沒一會兒,盲了一只眼睛的小黑狗蹲坐在他身邊,伸著舌頭看著他。袁濤把一塊雞肝掰成若干小塊放在報紙上:“小黑,吃吧。”
小狗“嗚嗚”兩聲,很快將雞肝吃完,然后還蹲在那里看他。袁濤伸手摸了摸它的頭:“小黑,等小花和小貍來,我再把雞肝分你們吃。”
小黑、小花、小貍是袁濤給流浪貓狗起的名字,小黑和小花是小狗,因其背部的毛發顏色而得名。小貍是貍花貓,它從不讓他碰,也不是每次都來找他。袁濤看見它來,會將吃食放在離喂小黑小花遠一些的報紙上。小貍警覺地目測距離,覺得合適才過來吃食。
五
一個月后,鴻途醫藥科技有限公司七樓會議室。在環島型長方條桌上,擺著“諾威”血液透析機的產品說明書,及吳鈺做的產品論證報告和市場論證報告。參會的董事和部門高管聽完楊墨白關于宏發醫療器械有限公司的背景、注冊資本和占據市場份額的介紹,及吳鈺對市場調研情況的論述,幾乎一面倒地同意和宏發醫療器械有限公司合作,共同開發引進“諾威”血液透析機進入國內市場。
萱紫見袁濤皺著眉頭逐字逐句地翻看產品論證報告,敲了敲桌子:“大家先靜靜,袁濤,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同意見,說出來聽聽。”
袁濤來回翻了翻手里的報告,頗為猶豫地說道:“剛才聽楊董和吳總的介紹,有幾個問題提出來供大家參考:首先,先不談這個設備的臨床可靠性,就說先期投入近七千萬的資金,如果短期內該項設備的相關手續不能辦妥無法引進,或引進國內,但不能通過政府采購的招標手續,那么我們的資金鏈就會面臨斷掉的危險;其二,宏發醫療器械有限公司的政府背景到底可不可靠,可靠到何種程度,這里面包含了大量的人為因素,前景未必樂觀。目前國內的透析機市場基本被德國和日本占領,這個美國生產的設備雖然價格上有優勢,但在專家論證的環節,未必能順利通過。”
袁濤說完,有幾個人點頭沉思,可大部分人認為公司想發展,冒點風險是值得的。萱紫讓李萍把袁濤的意見記錄在案,宣布散會。
就在鴻途、宏發共同和美國公司簽訂完合約,并將先期款項打過去后不久,主管經貿的副市長被紀委帶走的消息迅速在鴻途股東間傳開。接著市經貿局的整體人事發生震動,王曦的父親被查出行賄受賄,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王曦四處奔走借債,想把父親的窟窿堵上。一天傍晚,幾天沒見到岳林的王曦突然發現丈夫的手機關了機,此后杳無蹤影。
楊墨白悔得腸子都青了,他賣掉所有的股票和基金,還有在城郊的別墅,想用這些錢填補一些公司的巨額資金缺口。
一天晚上,墨白揣著六百萬的支票往萱紫家趕。他跟萱紫通電話時,沒告訴萱紫要去送錢,只說有急事必須今晚見到她。那時,萱紫正坐在沙發上,對著掛在墻壁上那幅《破屋》發呆,她覺得畫面上妖異的白房子中間獨眼樣黑洞洞的窗,還有月光下潦草模糊的草影,都在沖她鬼魅般地笑。
這幅《破屋》是幾年前她家剛裝修完時,求國內知名畫家仿制的,雖沒有原畫的質感,但“咸陽古道音塵絕,西風殘照”的意蘊也表現出七八分。墨白幾人都反對客廳里掛這樣一幅畫,可萱紫喜歡。她認為人生就是無盡的空虛,而自己的靈魂像極了那些草。她想起四十九歲就去世的母親,生前一直活在被男人拋棄的陰影里;想起小時候,母親總是平白無故地打她,打完她又沒完沒了地哭;想起母親臨終前,將姥爺留給母親的房子給了舅舅,作為監護她的資金;想起上大學時,為了不用看舅媽的臉色,做三份家教賺取生活費。
兩個多小時過去了,萱紫見墨白沒來,心想,剛才急三火四地讓她在家等,怎么還沒到,也沒來個電話。她撥通墨白的手機,吳曉婉的哭聲傳了過來:“您哪位?”
萱紫一聽是吳曉婉,不好的預感瞬間涌了上來:“嫂子,我是萱紫,我找墨白有些工作上的事,可以讓他接電話嗎?”
“石董啊,墨白出車禍了,正在醫院,馬上手術……”
“嫂子,別哭,墨白傷哪兒了?怎么回事?”
“墨白不知怎么把車開上了馬路牙,撞到一棵大樹上。醫生說他腦損傷不嚴重,但腿弄不好得截肢……”吳曉婉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我馬上過去。”萱紫匆匆往醫院趕,路上給袁濤打了一個電話,讓他馬上來醫院。
當萱紫看到那張染著墨白鮮血的支票時,涌上一股強烈的悲涼。
吳曉婉并不知道這六百萬幾乎是她家的全部家當,也不知道墨白是在給萱紫送錢的路上出車禍的。她一心一意地照顧著說死都不同意截肢的墨白。
墨白在四個月內,連續做了三次手術。醫生讓吳曉婉勸勸墨白,希望他同意截肢。醫生說,如果想保肢,還不知要進行幾次手術,而且即使保住腿,功能也不能保證。
吳曉婉發現每次萱紫來看墨白,墨白的情緒就波動很大。這天,萱紫又來看墨白。吳曉婉還沒等她進病房,迎了出去:“石董,謝謝您常來看墨白,還給了我們一百萬的治療費。我還有件事想求求您,不知當講不當講?”
萱紫看著瘦得脫相的吳曉婉,含著淚說:“您說,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做。”
“我能看出來,墨白很聽您的話,您能不能勸勸墨白,讓他同意截肢。他實在太遭罪了,半夜時常疼醒,我多么希望我能替他疼……”吳曉婉語不成聲。
“嫂子,我這次來就是為了墨白治療的事來的。我先跟他本人商量下,可以嗎?”
吳曉婉點點頭,猶豫下往外走去。
墨白見萱紫走進來,轉過身去。萱紫見墨白腿部裹著的石膏和里三層外三層的紗布,眼睛紅了:“墨白,很疼吧?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萱紫見墨白不搭腔,拉起墨白的手:“醫生說,保住你的腿很有難度……”
還沒等萱紫把話說完,墨白扶著腿轉過身,高聲道:“萱紫,別人不理解我,你也不理解我嗎?你不要勸我了,我是不會同意截肢的。你我都是學醫的,雖然目前的狀況很糟糕,但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不是嗎?”
萱紫攥住墨白的手掌,試圖讓他平靜:“墨白,你聽我說完,前幾天馬爾斯給我打電話,建議你去德國治療,如果你同意,他那邊幫你聯系好醫院。我覺得他的建議可行,那邊的醫療水平比國內要強很多。”
墨白掙扎著想坐起來,他不是沒想過出國治療,可公司現在這種狀況,金錢是問題不說,這時候他離開萱紫,他心里不安。
“這段日子,我讓袁濤盤點了公司目前可動用的資金和可收回賬款,湊齊三百萬是沒問題的,我想辦法湊到五百萬,治療的費用就解決了。你不是一直想把女兒送去德國嗎?你和嫂子帶孩子去吧。”
“我不同意,公司現在這樣都是我引起的,把錢用在我身上是雪上加霜。萱紫,我連累你了……”墨白嗚嗚地哭了起來。
萱紫抱住墨白:“墨白,最近我想了很多。想我們在一起組建公司,一起拼搏的日日夜夜。你不僅是我石萱紫最好的生意伙伴,也是最好的朋友。如果沒有我,你怎么會出這場車禍呢?你若再也站不起來,我一輩子都會良心不安的。錢算什么啊?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只要人平安,我們還可以從頭再來。墨白,去德國吧,等你好了,還得幫我打理公司呢。”
墨白終于同意去德國治療。
六
鴻途醫藥科技有限公司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困難時期。公司不少中層和員工紛紛辭職。面對每個辭職的員工,萱紫都會說同樣一句話:“謝謝你為公司曾經做過的貢獻,如果有一天公司有了起色,歡迎你回來。”
萱紫就像一架機器,四處奔走。這天,萱紫帶著那件失了顏色的孔雀旗袍,來到市中心商業街那家惠英旗袍專營店,按現在的身材定制了一件一模一樣的旗袍。旗袍做好的第二天,萱紫帶著它登上了去新加坡的航班。臨登機前,她對袁濤說:“袁濤,這些天公司交給你了,順利的話,我半個月就能回來。”
“石董,您放心。”
袁濤將行李箱交給萱紫,轉身想要離開,萱紫突然抱住他,在他耳邊輕聲地說:“袁濤,謝謝你,謝謝你一直陪在我身邊。”沒等袁濤反應過來,拉著行李走進候機大廳。
萱紫從新加坡回來的晚上,將自己關進書房,從行李箱的最下面,拿出一方繡著兩朵并蒂蓮的紫色香云紗絲帕,她將絲帕和兩件孔雀旗袍整整齊齊地疊好,一起裝進扁平的檀木匣子,并鎖上一把青銅鎖。
她的耳邊響起十五年前將她從女孩變成女人的渾厚男音:“我的小天使,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見到你。”
半年后,萱紫接到吳曉婉從德國打來的電話,告知她墨白能拄著拐杖走步了。掛了手機,她打電話給袁濤,告訴他墨白能站起來的消息,問他要不要出去喝一杯。
“你還沒吃飯嗎?”袁濤用脖子夾著手機,將洗好的口蘑和雞腿塊扔進湯煲,“我正在煲湯。”
“我去你家蹭飯,歡不歡迎?”萱紫俏皮地說。
“歡迎,歡迎,歡迎石董大駕光臨寒舍。”袁濤笑道。
萱紫帶著兩瓶法國雅克侯爵酒莊的佳美葡萄酒,敲開了袁濤的家門。萱紫第一次來袁濤的家,一進門,第一感覺就是袁濤的家太干凈了,地面看不到一點灰塵,這哪像男人住的屋子。萱紫的心不知怎么泛起了酸意。
趁袁濤在廚房炒菜的時候,萱紫到衛生間和臥房仔細地觀察了一番,甚至打開衛生間的壁柜,竟沒發現一點女人的痕跡。他的床頭擺著亞瑟·叔本華的《生存空虛說》,坐便器上放著一本半新不舊的《瓦爾登湖》。萱紫自嘲地笑了笑,輕手輕腳回到客廳,吁了口氣,舒服地靠在沙發上。
廚房傳來油倒進鍋里時的滋滋聲,玻璃隔斷上映出的人影,讓萱紫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她微閉著眼睛,滋生出如果這樣生活下去會不錯的念頭。
萱紫挨個嘗了袁濤做的清蒸鱸魚、苦瓜煎蛋、素炒青筍、醬牛肉,外加喝了一小碗菌湯,笑著對袁濤說:“以后我天天來你家蹭飯,怎么樣?”
“好啊,不過你得交蹭吃費。”
兩人邊吃邊聊,從楊墨白談到吳曉婉;從杳無蹤影的岳林談到為父親四處奔走的王曦;從公司去年跌落到破產的邊緣,到現在的回暖;從一看公司出事,立刻辭職的吳鈺,到始終堅守的李萍;從袁濤最初在投資事件上的反對,到私人借給墨白的二十萬……
袁濤起身去取第四瓶紅酒時,面色嫣紅的萱紫從背后抱住了袁濤。
“袁濤,你……喜歡我嗎?你愿……意……娶我嗎?”萱紫舌頭打結地問。
袁濤愣住了,后背傳來的溫度,迅速傳遍全身。
“袁濤,我嫁給你……好嗎?”萱紫越抱越緊,夢囈般地說。
袁濤回轉過身,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萱紫,你醉了。”
萱紫見袁濤雙手低垂地轉過身,不知所措,接過袁濤手里的紅酒,打開。
這瓶酒還沒喝到一半,萱紫控制不住去了衛生間,吐出了吃下去的所有食物。她癱坐在衛生間的地板上,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袁濤見她好半天沒出來,去衛生間見到她這般模樣,將她抱起放到床上,蓋上被。他強忍著不去看萱紫那雙迷醉的雙眼和嫣紅的臉蛋,從衣柜里拿出一床被,躺在客廳的沙發上。
萱紫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太陽從海平面剛剛露頭的時候,那個可怕的夢境又出現了,她痛苦地大喊著,看見墳頭的知更鳥飛了起來,藍色羽毛氤氳著朝陽的清輝,格外美麗。它飛到荔枝樹上的那只知更鳥的旁邊,用羽翼輕輕拍打著它。萱紫的身體感到溫暖,突然這只鳥竟然幻化成她的模樣,“啊……”萱紫大喊一聲,努力想睜開眼睛,可靈魂仿佛懸在她頭頂的三尺處,看著她掙扎著的肉體。
袁濤被萱紫的叫喊聲驚醒,急忙來到臥室,看萱紫已經將被子踹開,只穿著小衣的身體在黎明的光亮中,散發出奶白的光澤。
萱紫仍在夢境中喊叫著,她的淚水讓袁濤的心隱隱作痛。袁濤輕輕在萱紫的身邊躺下,握住她搖擺的手……
佟掌柜:本名佟惠軍。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有作品發表于《小說月報》《安徽文學》《天津文學》《啄木鳥》《延河》等期刊,多次被《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臺港文學選刊》等刊物轉載,小說入選多個年度選本,出版小小說集《孔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