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兵器研究所
李廣、衛青、霍去病都是活躍在漢武帝時期的著名將領,然而三人的生前際遇卻判若云泥,衛、霍二人平步青云,封侯拜將,李廣一生征戰卻徒留難封之嘆。世人常將此歸咎于天意,但此事背后的所謂“天意”,其實是一場長期被世人忽視的騎兵技術革命。

漢朝騎兵直接傳承于秦騎兵,由秦將李必、駱甲輔佐灌嬰建立。直至漢武帝早期,漢騎兵在戰術上依然以學習匈奴戰術為主,如韓嫣就因熟悉匈奴戰術受到重用;兵源上則以與游牧民族有長期接觸的邊民即天水、隴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西北六郡的年輕人為主,并大量招募樓煩等北方游牧部族為輔。因為歷史傳承和長期高密度的信息交流,此時期的中原和匈奴騎兵可視為一體進行討論,且可相互印證。我們以兵法典籍《六韜》為基礎進行討論,此書早見于山東臨沂銀雀山漢墓,普遍認為至少在西漢前期已廣泛流傳,因此可通過此書來研究先秦至西漢前期的騎兵技術。
書中給騎兵的戰術定位是“軍之伺候”,即典型的輕騎兵。攻擊手段上則強調“能馳騎彀射,前后左右”,即以騎射為主。戰場運用方面,指近戰的“陷”在書中僅出現過兩次,其中一次還是協同車兵沖鋒。主要戰法則是“薄”和“翼”,即貼近射擊。總而言之,此一時期的中原騎兵為一支以騎射為主的輕騎兵部隊。對此,除了可結合《史記》原文中對匈奴騎射能力的強調來推測以外,還可引西漢晁錯的《言兵事疏》為證:“且馳且射”為“匈奴之長技”,而“夫平原易地,輕車突騎”“勁弩長戟,射疏及遠”“堅甲利刃,長短相雜”“下馬地斗,劍戟相接”則都是漢家長技。由此可見,在漢代人的認識中,匈奴騎兵是一支擅長騎射而不擅長正面沖突和近距離格斗且甲胄上處于劣勢的輕騎兵部隊,絕非重騎兵。
綜合以上論述,我們大體可認為先秦至西漢早期的中原和草原騎兵是一支以弓箭遠程打擊為主、只配備一些短兵器、較少進行近距離格斗的輕騎兵部隊。
而飛將軍李廣則可以說是當時騎兵將領的代表人物。他出身于當時的騎兵世家:“其先曰李信,秦時為將”,“世世受射”。自身天賦異稟:“為人長,猿臂,其善射亦天性。”個人武力值爆表:既有單殺3個匈奴射雕者的名震當世的戰績,也有“醉沒石棱”的千古風流佳話。將略方面:“廣行無部伍、行陳,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然亦遠斥候,未嘗遇害”“士卒亦佚樂,咸樂為之死”。雖然部隊紀律性不強,卻能充分發揮騎兵的偵察作用,且能用個人魅力代替紀律,使士卒勇于戰斗。對于這一用兵特點,學者一般認為是李廣個人性格決定的。
然而,在這種極度依賴士兵單兵素質的傳統輕騎兵作戰模式下,縱使李廣本人才氣天下無雙,中原騎兵終究弱于“射獵禽獸為生業”的匈奴騎兵。依托城市和車步兵打防御戰尚可,一旦主動進攻則難免失敗。元光六年(前129)的龍城之役以李廣為代表的老式將領為主導,結果遭遇慘敗,四萬大軍折損了兩萬。
為了扭轉頹勢,漢武帝大膽起用在龍城之役中小勝的衛青等年輕將領,開始了一場大膽的騎兵改革,將步兵注重紀律的傳統引入騎兵,并大規模使用近戰沖擊戰術代替傳統騎射戰術,從而一舉扭轉了戰爭局勢。
沖擊騎兵取勝的奧秘,從宏觀層面來說,戰斗勝負的本質就是能否向對方進行更多的有效能量輸出。放到現代來說就是火力強、精度高的一方取勝;而對于古代來說,比的就是能量輸出的有效率。在冷兵器時代,近戰兵種要優于遠程兵種,所謂“三箭不如一刀,三刀不如一槍”。
具體到漢匈戰爭上,常理而言,在沒有馬鐙的加持下,一旦進入相持格斗,理應是馬術更好的匈奴更占優勢,但實際卻是漢軍取勝,那么漢軍是如何取勝的呢?
其一在于組織紀律。迫使士兵進行殘酷的近戰格斗需要更嚴格的紀律,因為生產資料的可移動性,游牧帝國首領對于用腳投票的部屬難以形成皇帝式的權威。而即使是在占據西域綠洲經濟區的全盛期,匈奴單于也只能“斬首虜賜一卮酒”,沒有足夠的物質基礎去約束部眾。因此,可以合理推測,面對漢軍騎兵的列隊沖鋒,匈奴騎兵往往是出于本能轉身逃跑,《史記》中也有對于匈奴“不羞遁走”的作戰習慣的記載,因此漢軍騎兵往往是進行追擊作戰,從而能打出漂亮的戰損比。
其二在于冶金技術的發展,這一點更為重要。我國古代獨有的豎爐煉鐵法,是由春秋戰國時的地爐法發展而來,至漢代冶金技術已取得了對于塊煉法的優勢。漢武帝時期,全國設鐵官49處,僅古滎鎮(今位于河南鄭州)一處高爐,積鐵每塊質量即達20噸以上。而巨大的鐵產量則為優質鑄鐵脫碳鋼的生產提供了保障。漢帝國有能力為其騎兵大規模裝備鐵甲和性能超過匈奴短劍的環首刀,這就扭轉了在近戰纏斗時雙方的戰力對比。
如果排除以上兩個因素,在匈奴人作戰意志比較堅決,裝備又比較精良的情況下,則雙方“殺傷大當”,如漠北決戰時衛青與匈奴本部的會戰。這從反面印證了此觀點。
在歷史的變革關頭,衛青和霍去病這樣起自寒微、沒有背景傳承的人,往往更容易成為時代的弄潮兒。沒有傳承,同時也意味著沒有包袱和束縛。像霍去病,更是明確拒絕學習“孫吳兵法”,不拘泥于傳統,反而散發出了更耀眼的光芒。而騎將世家出身的李廣,縱然才氣天下無雙,達到了傳統騎兵將領的水準,但因錯過歷史潮流,只能無奈成為時代的眼淚。
(摘自《軍事里的中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