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葉情懷

蘇黎瑞

人生一世， 草木一秋。人居于草木之間，享受著大自然的饋贈，歷經紅塵萬丈的洗禮，從青澀懵懂到世故練達，再到澄澈純凈，便極似 “茶” 這一字的寫照。

常常覺得， 茶是有兩次生命的。在生命伊始，于青山綠水間，閑望日升月落，吸收著大自然的雨露精華。有綣繾之白云披其飄飄之衣袂，燦爛之霞光飾其絢爛之錦繡。它的容貌清新柔美，在風中翩躚起舞似驚鴻照影，在陽光下群翠爭艷含馨吐芳。當葉子離開茶樹后，經歷過一番浴火磨難，漸失柔美鮮嫩，以寂寞內斂的姿勢默默等待一場與水相遇的奇跡，那時，將會是另一次鳳凰涅槃的新生。

“一采二倒青，三搖四圍水。五炒六揉金，七烘八撿梗，九復十篩分，道道功夫精。”制茶的工序十分繁瑣，要制成品質優異的華安鐵觀音茶，每一個環節都十分重要，馬虎不得。從曬青到烘焙完成的一系列中，兒時的我最喜歡的是烘焙和揉捻這兩道工序了。烘焙用的爐灶一字排開，爐子里的火燃著木炭，熱氣騰騰，就有了煙火紅塵的熱鬧味道。焙籠上剛鋪上曬好的茶青，不一會就暗香浮動，雖遠亦及，整條街整座村莊都彌漫著沁人心脾的清芳。揉、烘有三揉三烘六道工序，反復相間進行，是烏龍茶初制的塑形階段。揉捻這項工程則顯得有趣多了。剛下烘爐的茶葉熱乎乎的，軟而柔韌，把它們裝進雪白的粗布包里，緊緊扎成籃球大小的茶包。這時，單靠手的力量來完成顯然是不夠的，于是動作熟練的制茶師就像耍腳底太極一般吸引來孩子們的圍觀。他們手扶著墻，赤著腳站到球包上去不停踩揉著，讓茶包每一部分都受到均勻的力量。每一片葉子在不停地搓揉中受到了極大的挫傷和歷練。當茶汁漸漸滲了出來，茶包由雪白變黃，并且逐步加深顏色。制茶師的動作依然不緊不慢，行云流水般舞蹈著。慢慢地，茶味悄然發生了變化，不再是單純的草木之香。細聞之下，微微地多了些幽謐苦澀的芬芳。“梅香自苦寒來”，梅如此，茶也如此，人亦然。

孩子們圍在邊上看著，心癢癢的，腳趾頭蠢蠢欲動。經過一番請求，征得同意，趕緊洗干凈了手腳，迫不及待地踩上茶包輪番上陣玩去。心情很迫切，后果卻很嚴重。有剛踩上去就一個趔趄，茶包滾了出去，人沒站穩就在地上摔了個結結實實。疼了也不敢哭，顧不上惹來的一陣哄笑聲，紅著臉爬起來繼續，還生怕慢了些動作，茶包就被別人搶走了，或是被取消了踩茶包的資格。若有誰能不扶著墻或支架，把茶包整個的在腳下轉上一圈，就有了好為人師的資本了。如今，純手工制茶技藝已是漸行漸遠，許多力氣活被機器設備所代勞。雖然要制得好茶，依然取決于人的技術水平和天時地利，可那勞作中的游戲樂趣，又怎么能從一臺臺的機械中能體會得來的呢。

茶詩曰：“煙火白云間，坐飲香茶愛此山。巖下維舟不忍去，青溪流水暮潺潺。”對于茶的喜好，今與古同。不管是人們對茶的愛好成就了茶文化的悠久歷史，還是茶文化的博大精深吸引了人們。反正于我而言，于茶，牛飲或是細品，總是欲罷不能，不能一日無它。每在閑暇的時光里，去山中汲來清泉，清潔了茶具，燒開水來，為茶的另一次新生作一場精心細致的鋪墊。當一股熱情的山泉注入茶盞中，一片片木葉在水的溫柔擁抱中如甜夢初醒，輕緩舒展身形，在杯中回旋著開始了新生之舞。一壺歲月滄桑，盡數舒展開來，積蓄已久的日月精華在這一刻全部釋放，頓時清冽茶香與水霧四下里散逸，舒心醒神。

茶與水的相融，恍若人之入世。塵世之間紛紛擾擾，紅塵中的羈羈絆絆如杯盞上之浮沫，談笑間隨手拂去，只余杯中水波輕漾的清淺人生。此時唯有淡泊的心境，方能品出這一盞清茶里的滋味。

執盞而淺啜，品的是唐風宋雨，飲的是春花秋月，越喝越是心靜如水。

柴米油鹽醬醋茶。在簡單平淡的生活里，茶就像這平凡的生活一樣隨遇而安，可大俗養身，亦可大雅修心。記得小時候，每在烈日當空，酷暑正盛時，看到父母前往田間汗滴禾下土時，總不忘攜上一大壺茶水。煮開的泉水冒著熱氣，隨手撒下一把茶葉，便是最解暑的飲料了。在忙至汗流浹背，喉嗓間火燒火燎時，擦一把汗，倒上大碗的熱茶一口氣飲下，頓然能覺得所有的疲累盡從毛孔消散，周身恍然有習習清風拂過。這樣的飲茶方式粗獷而愜意，妙處難與君說。

暮色煙籠四野，荷鋤踏月而歸。晚來的風細細，月色已在家里的小院灑落如霜。飯后，一家人在院子里乘涼。端來茶具，方才斟上，三兩個鄉人陸續聚攏而來。煮茶談天，言者無非鄉野雜談，莊稼是否豐年……一時其樂融融。而我們則關注著從花間草葉里飛出的撲閃撲閃的流螢，它或許也是因茶香而來吧。祖母一邊輕搖著蒲扇，一邊教我們唱著閩南民謠：“妞妞妞，來吃茶。茶香香，過酒甕。”此時，這從星空落到凡間的小精靈妞妞 （螢火蟲）引來了我們的追逐嬉戲，它們飛舞在我們周邊不離不棄，果然茶香的魅力是不可阻擋呢。

琴棋書畫詩酒花。有良辰、美景、素琴等固然賞心悅目，若無清茶一盞，便要少許多情致了。而書的良伴莫過于茶。一縷清香相依相隨，書讀到會心之處，舉杯而飲，茶香盈口，書香一握，回味深長，不亦樂乎。

某日讀李清照的《金石錄后序》，里面記載著：“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后。中，既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李清照與趙明誠恰青春年少時，賭書斗茶，執手笑談。性情中人的李清照，獲勝之后大笑失態，熱茶傾覆懷中，情態可掬。其“賭書消得潑茶香”的風雅亦深得茶之趣味了。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每一片重獲新生的茶葉，再也回不去最初的模樣。可每一片最初的茶葉，卻遠不及歷經滄桑的來得蘊涵深遠，就像人生。人生有百味，茶之至味，苦而回甘，細細品之，寧靜悠然，沁人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