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甲波
(中國海洋大學 國際事務與公共管理學院,山東 青島 266000)
以攤販為主體要素的空間生產與城市日常生活聯系緊密,是脫離城市貧困的底層出路之一,也是城市治理的“頑疾”,具有悠久的發展歷史,在城市公共空間中建構出獨具特色的地攤空間。地攤空間的存在不僅承載著市民的日常生活和貿易往來,也最容易牽動社會秩序和政治關系。如何實現對地攤空間的有效管控成為現代城市治理面臨的重要課題。從空間生產理論看,排斥性空間政治包含城市治理者對于空間生產秩序的追求與攤販對空間使用權利的訴求構成的對立性。尤其是疫情發生以來,物理性空間阻隔嚴重影響民眾生產與生活,迫使城市治理者不斷思考如何更好統籌生產發展和疫情防控,不斷尋求新的就業支撐點和經濟增長點。
2020年以來,地攤經濟迅速從“幕后”走向“前臺”,各級地方政府為其發展進行政策松綁,地攤經濟一時間成為人間的“煙火氣”。地攤經濟轉向的背后是疫情給市場和就業帶來的嚴重沖擊,“六穩”“六保”是確保城市底層人民安穩就業的重要工作,也是社會秩序安定團結的重要保障。城管、公安等部門紛紛為地攤經濟保駕護航,一時掀起地攤熱潮,但急速升溫不到半年的地攤經濟又因種種原因被緊急叫停。疫情前的沖突與互動,疫情發生后的迅速升溫和降溫,體現城市攤販空間治理的復雜性和更多值得探究的新變化。城市治理者何以放松對攤販管制,允許其在更大范圍公共空間中進行生產,又何以迅速取締,重新管控其空間生產?一冷一熱之間呈現出何種空間治理取向?基于此,本文試圖運用空間生產理論,對城市地攤空間發展進行歷時性和系統性梳理,以探究市域攤販治理呈現的新特征和新趨勢,思考城市治理如何實現有效公共空間建構。
縱觀城市治理歷程,中國的城市尤其是大城市治理者對攤販的治理曾明顯呈現出“以堵為主”的排斥型攤販治理模式。這種治理模式下,城市治理者基于對城市秩序的極致追求,將諸多禁止性行政措施加諸攤販,為城市治理埋下諸多矛盾。作為重要管理主體的城管往往被稱為“垃圾桶”和“火藥桶”[1],雖掌握著大量的自由裁量權,但也從事著最容易引起糾紛的工作。因其自由裁量行為選擇受到執法人員特征、資源條件、場域情境和執法對象等因素的影響[2],加之有時作為制度邊緣人的城管激勵的缺失使得城管和攤販之間的博弈在城市空間中始終存在[3]。城管被定義為街頭官僚,在與攤販的互動中被不斷研究[4][5]。在社會認同感上,對于執法主體的良好印象并沒有在社會共識中廣泛建立起來,使得其往往成為被指責和批評的對象。而作為被治理主體的攤販的弱勢群體形象不斷得到越來越多的社會共識,采取多種策略與城市治理者周旋,勾勒著沖突與合作[6][7]。正確處理好城市管理和攤販生計,成為擺在城市治理者面前的一道難題。實際上,城管執法沖突問題是由復雜的社會形勢、行政體制和街頭執法空間等各種因素共同導致的結果[8][9]。一方面是城市規劃理性主導的正規化實踐,另一方面是由于治理有限性導致的再度非正規化,這使得兩者的拉扯不斷往復,猶如“貓和老鼠”的游戲。
但是,地攤空間中并不全是矛盾與沖突。近年來,城管與攤販之間日漸形成更多的合作性關系,有學者將之概括為低層次的回避接觸、中層次的默契互動以及相互融入的合作等[10]。國內諸多城市不斷完善執法體制,通過人員下沉、事權下移、就近管理,實現了城管與攤販之間的良性互動[11]。實際上,受制于種種因素的限制,執法者與攤販之間正日益達成諸多默契,這種默契有學者稱之為一種“平衡”治理機制[12],或者是一種“模糊性”治理[13](第162頁)。平衡抑或模糊性,在空間治理過程中,其關鍵性因素在于執法主體或者說公權力的改變,依法行政、執法體制的完善是合作得以建立的代名詞[14][15]。因城市治理者在城市空間治理中掌握主導性,創建了有利于合作的情境。進而帶來了雙邊合作的可能性。尤其是疫情發生以來,發展“地攤經濟”既契合了中央提出的“六穩”“六保”要求,也為城市低收入群體拓寬了謀生空間,雙方之間的合作與互動遠甚以往。
不管是執法者與攤販的沖突,還是兩者的合作,學界都呈現出精彩的研究范式。但值得注意的是,一是既有研究更多立足于就攤販存在的事實去研究,或是研究主體間的矛盾與沖突,或是研究如何實現良好治理。缺乏的是,在城市空間整體發展的視野下深入探究地攤空間的產生與發展邏輯,城市需要秩序,但卻喜歡混沌。疫情前的類似于“貓和老鼠”的關系,疫情后的地攤經濟的火熱,都有其空間建構的合理性和存在理由。二是缺乏聯結沖突和合作、疫情開始前后的對比分析視角,這將不利于整合既有研究,更系統和整體地看待地攤空間的治理邏輯。因此,城市攤販研究需要一個更為廣闊和系統的分析框架,從城市規劃和城市空間生產的視野進行探討。
空間生產理論的產生,源自以往對空間的漠視。長期以來,空間一直被當做“時間——歷史”維度的客觀存在,被社會科學研究所忽視。空間被自然地看作是人類實踐和生活的客觀場所,是一個“被填充的容器”。但逐漸地,因城市發展等在城市中形成一個個獨特的區域并帶來諸多值得關注的社會問題,對城市空間的研究尤其是其中的社會關系、權力關系的研究逐漸受到關注。馬克思最早涉及關于空間形態的研究,將其放在資本主義生產下探討空間生產、權力關系。隨后,法國思想家列斐伏爾提出了“空間的社會生產”。在列斐伏爾的視野中,空間不是抽象的自然物質或者是外在于人類活動的靜止的“平臺”,它產生于有目的的社會實踐,是資本主義社會關系體系的重要一環。“生產的社會關系是一種社會存在,或者說是一種空間存在。它們將自身投射到空間里,在其中打上烙印,與此同時它們本身又生產著空間。”[16](第129頁)隨后,從空間生產理論出發,研究資本生產中空間的重要性,并對資本發展理論和空間生產理論進行了擴充是哈維的重要貢獻[17]。在城市規劃和設計領域,愛德華·蘇賈系統論述了關于空間的理論觀點,繼續批判注重歷史維度而忽視空間維度的研究思路,其主要思想體現在空間本體論、社會歷史空間辯證法、空間正義論三個方面[18]。以及由空間生產理論出發,尺度政治研究逐漸成為重要面向[19](第303-316頁)。從列斐伏爾的空間三元辯證法、哈維對資本邏輯的空間批判到蘇賈關于空間正義的思想、尺度政治研究,空間生產理論形成了較為完整的知識系統,為本文研究提供了豐富的理論基礎。
1.空間生產:秩序建構與日常生活
列斐伏爾的空間三元辯證法中,空間的表征、表征的空間和空間實踐共同構成了空間三元辯證的核心內容,這一框架把各種類型空間統一到一種理論中,展現了空間生產的過程[20]。空間三元論中,空間的表征和表征的空間是互動與博弈的二元對立,雙方借由空間實踐實現空間改造的目的。
空間的表征,也稱之為空間的再現,是一種對空間的概念化和抽象化,由權力階層建構的空間符號構成,它是“科學家、規劃者、城市學家、各種類型的專家政客的空間”。[16](第38頁)政治家、城市規劃專家以及資本力量等一系列權威主體掌握著城市空間的話語權,對空間進行設計和改造,生產相應的秩序對空間主體行為進行約束。因此,誰掌握了空間的表征,誰就擁有了空間的權力。這種對于空間的表征主要用來維持相應的資本生產關系,打造一個和諧、共融的空間狀態,正如一些標志性的建筑、符號,代表著特定的生產關系以及維護著空間的秩序。空間的表征,由資本和權力主導,服務于資本空間生產。在列斐伏爾看來,城市化便是對空間的戰略性規劃,從而使資本生產得以延續。這種戰略追求產生空間管制和空間生產秩序維護的要求,以保證空間戰略規劃的實現。
表征的空間,也稱之為具象的空間,是“使用者”和“居住者”的空間,具有空間的物理形態,如城市的交通網絡、文化娛樂場所等等,生活在其中的居民和受支配者在權力主體制定的空間秩序下行動,進行空間實踐。表征的空間展現活生生的空間生活,體現居住者的意愿和訴求。該空間是一個“被統治的空間”,受制于空間表征的約束,“日常生活”成為被宰治的對象從而產生異化。這里的“日常生活”不是指每天的正常生活,而是指一種被異化的、單調乏味的生活狀態。“異化假定了新的和更深的意義,它使日常生活失去了權力,忽視了它的生產和創造性潛能,徹底否定了其價值。”[21](第33頁)在這種被異化的“日常生活”中,資本不斷生產同質化、秩序化的社會空間,個體日常生活被商家、廣告所圍繞,無孔不入。必然的,當這種空間生產試圖異化每個人時,與之相抗爭、斗爭的差異空間便產生了。這種抗爭與斗爭多表現為空間社會底層行動,以及對邊緣化、周圍空間的再現。
2.空間調適:尺度重組
作為地理意義上的尺度概念,包含有比例、范圍、大小之意,是對物理空間事物橫向和縱向的簡化描述。隨著西方人文地理學研究的轉向,尺度被賦予社會建構意義,成為重要研究主題,即尺度的“政治建構”[22](第93-97頁)。尺度的建構和重組以及其中所包含的政治過程被作為重要研究對象源于二十世紀末空間成為社會生產的重要面向,并進一步提出作為空間維度的尺度也是社會生產的重要部分[19](第303-316頁)。立足于空間生產理論,尺度重組被定義為“原來的尺度結構經過社會政治斗爭而被持續地淘汰和再造”[23](第591-614頁),強調經過重塑,空間生產形成了新的空間結構和治理尺度。對于空間生產而言,無論是地理空間還是社會關系空間,其生產策略和行動很大程度上圍繞尺度展開。作為重要實踐工具,尺度重組在不同類型空間中引起層次結構、資源配置、主體權力關系發生變動,形成新的尺度結構和尺度體系,以此來回應復雜的現實。
具體而言,運用尺度作為空間調整策略主要包括尺度上推和尺度下推,即改變個體或機構在空間內的層級和結構實現空間重組[24]。上推的過程是空間主體不斷擴展空間權利范圍、擴大既有利益的行為,下推的過程體現城市治理者主動應勢而變,為空間生產活動松綁解壓。已有研究中,尺度重組呈現出兩種不同的面向:一類關注尺度的社會建構調整,將重點放在國家尺度結構的競爭性,如各類經開區、高新區的設立過程,強調其管理體制機制、權力結構、行政邊界的尺度重組過程[25][26][27]。一類關注社會關系意義上的尺度重組,表現為不同利益主體基于自身利益訴求,采取策略與手段,進行空間內的尺度轉換,也成為“尺度跳躍”[29](第55-81頁)。這種后結構主義的研究方式,將尺度作為認識論的觀點,成為不同主體行動的策略工具。本文采用后一種研究路徑,以空間主體行動策略作為研究尺度的重要著力點,作為構建分析框架的基礎。
3.地攤空間:一個新的理論分析框架
地攤空間中,結構性的規訓與能動的反規訓始終是一對斗爭的矛盾。對于城市治理者來說,排斥性空間政治作為實現空間整體戰略而產生,成為其實現空間治理目標的重要組成部分。資本生產、經濟發展成為城市重要目標,城市化建設追求一種極致的“權力美學”,過于追求視覺上的秩序[29]。對于被規訓主體而言,城市空間是個體生存、追求生活的工具空間,必然要求受到更少的空間秩序約束,追求更多的空間自由,也極易引起“日常生活”的抵抗。而所謂的空間治理或者說空間正規化,在使用者看來不是因為其違反空間秩序,而是城市治理者利用權力優勢非法化某些群體。主體之間就是基于自身利益需求不斷進行空間互動,在空間表征和表征空間中,呈現著秩序建構與日常生活的內在張力,不斷推動著城市空間的生產與發展。而尺度重組作為一種空間實踐工具,既反映著空間互動實踐,也改變著空間互動實踐。當尺度空間受到內外環境挑戰,空間主體關系、權利結構發生變化,便開始了尺度重組的過程。重組的過程,是空間主體不斷博弈,形成新的空間權利關系的過程。

圖1 基于空間生產理論的分析框架
1.資本擠壓
空間就其本性而言,帶有強烈的價值依附、宣導和表征的沖動[30]。一定程度上,現代城市化進程服務于資本空間生產,都市空間建構服務于商品生產、流通、消費。中國短短幾十年快速城市化,很大程度上源于資本大量進入城市空間開發。從城市基礎設施到商業化廣場、房地產開發,資本大肆占據城市核心地段,生產空間,創造利潤。市場競爭、價格機制引導資本生產城市空間,形成不同的空間生產關系,進而產生不同的社會關系,城市化的過程表現為空間生產關系的不斷互動。改革開放以來的城市化建設帶來人口巨大的流動性,也帶來由市場機制主導的優勝劣汰,使得一部分群體從事不收取租金的、在城市公共空間進行的擺攤工作。攤販的產生,恰是資本對空間生產擠壓的結果。
一方面,城市化使大量人口尤其是農村人口涌入城市,追求更高的收入和更好的生活。另一方面,城市資本自農民進城起就設置起了層層空間障礙,將城鄉二元對立繼續在城市中發展起來,資本與空間緊密結合的規模經濟占據城市核心空間,落后淘汰的群體受到資本空間擠壓,便有了攤販的存在。在攤販產生之初,考慮到對市場經濟發展的鼓勵和支持,同時受制于市場化改革給就業帶來的沖擊,城市治理者對其發展采取了默認的態度,無明確的嚴禁取締措施,更無明確的政策支持導向,地攤空間在這種狀態下謹慎地發展著。但資本對地攤空間的擠壓遠不止于此。個體之間的競爭不斷加劇,不受租金、地域限制的攤販相比于租賃商鋪的商戶占據了太多便利,造成收益——成本在兩者之間無法達到平衡,進而產生治理城市攤販的現實訴求,以維護正常的生產秩序。這是資本邏輯下城市治理者規范地攤空間的重要出發點。當空間成為資本爭奪的焦點,各種問題和矛盾也就隨之浮現[31]。資本對地攤空間的控制不斷加強,造成不同主體權利的重新劃分,城市治理者和資本“合作”,掌握空間主導性權力,建構符合資本生產的空間秩序。攤販因此或被進行空間限制,固定攤位以收取攤位費;或為城市所不容以致取締。
2.權力規訓
政府及其權力邏輯是我國市場化、城市化、信息化快速發展背景下空間政治實踐中更為突出的主導力量[32]。公權力是地攤空間產生、發展的主要推手和影響者,其政策導向在很大程度上將決定地攤空間的發展走向。城市現代化的進程下,權力和空間緊密相連,英國學者吉登斯表示,“城市展現了權力與空間之間的關聯:要建造什么,在哪里建造,要如何建造,又能為誰建造。”[33](第750頁)隨著城市發展帶來城市環境、管理秩序等諸多問題,同時也為城市產業發展創造良好的投融資環境,以及文明城市和衛生城市“雙創”項目的實施,城市治理者開始排斥地攤空間的存在,“無攤經濟”等口號相繼提出,攤販與城管的沖突在這一時期迅速發酵,地攤空間發展被叫停,權力邏輯作用于空間發展,產生“權利”與“權力”的張力,空間內的糾紛矛盾成為社會治理的“頑疾”。
當然,矛盾和沖突產生的背后有各種因素的綜合作用,不配合的、非理性的攤販,城管執法的不當,媒體吸引眼球的、夸大的報道,都讓空間矛盾得以加劇。但更深層次的矛盾根源,是城市治理者對地攤空間秩序的極致追求。在公權力主導城市空間發展中,城市規劃和管理者掌握對城市空間的控制,使城市發展朝著預想的目標前進。一方面,地攤空間的非正規經濟“背離”了城市治理者所設想和規劃的城市發展路徑,如果任其在公共空間無度無界的發展,將會影響城市空間生產秩序,影響城市發展定位及目標。另一方面,地攤經濟缺乏合法合規的經營許可,帶來了一系列環境污染、食品安全問題,以及包括削減同為公共空間共享者的其他居民的權利。基于公共空間發展起來的地攤空間成為被規制的對象,在城市空間中上演著“貓和老鼠”的游戲。
1.權利爭奪
地攤空間成為不同主體參與城市空間生產和城市生活的權利交織場域,涉及諸多主體權利爭奪[34]。在表征的地攤空間實踐中,攤販作為社會弱勢群體的形象一直存在,體現最現實的民生關切,極易受到社會的關注。與城市治理者追求空間生產秩序邏輯不同,作為社會底層的攤販要在地攤空間中謀求生存生活,勢必要求受到更少的空間約束,由此呈現出空間內排斥性特征。地攤空間的產生與存在,反映著從業者生存發展的權利。相當一部分攤販通過地攤的前期積累,在維持生存生活的同時不斷壯大,轉型為私營企業或者正規個體商戶。同時,因其成本優勢,地攤空間為年輕的創業者們提供了較為可行的試驗場地,成為資本和經驗積累的重要創新空間。這些積極意義集中反映著地攤空間能夠有效地生產出經濟發展權,也能夠為城市發展創造新的增長空間。
同時,為爭取空間權利,攤販進行了多種多樣的抗爭,采取了多種斗爭策略和方法,在地攤空間中與城市治理者上演著“貓和老鼠”的游戲。攤販的斗爭在維護自身空間權利的同時,也讓城市治理者不斷反思治理措施,從嚴禁擺攤到固定場所經營再到對無證無照攤販經營要求放寬,這些治理舉措的改進某種程度上也是攤販抗爭的結果。進一步探討,把攤販從具體抗爭實踐中抽離出來放在空間視角下去觀察,其本質是對空間權利的爭奪。空間是物質的,更是社會的,空間的社會性中強調了服從與反抗的關系,反映著空間各主體爭取空間權利的關系。城市治理者追求有秩序和符合其愿望的空間生產,攤販追求公共空間的合理使用權,以謀求生存空間,不同主體訴求的疊加成為空間矛盾加劇的原因。
2.機會尋找
面對資本和城市治理者的空間擠壓和規訓,攤販群體除不斷爭取空間權利外,也在不斷拓寬空間機會。市場經濟強調供需匹配,地攤經濟之所以能夠存在并得到發展,表明其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消費者的市場需求。尋找市場需求的過程,就是攤販不斷流動的過程。人流密集處、城鄉交界處,不同類型的攤販在城市中不斷穿梭,尋找自己的立足之地。空間機會尋找呈現明顯的兩個特征:一是存在于相對城市中心空間的邊緣空間。資本和權力運行于城市空間場所,一方面進行著空間生產,另一方面也導致了社會階層分化和貧富差距,形成中心空間和邊緣空間。攤販群體空間權利不斷被侵犯,空間機會不斷被剝奪,所處的地攤空間自然被排除于中心地帶,始終處于資本和權力不愿介入的邊緣地區,呈現出“邊緣化治理”[35],同時也決定了地攤空間的發展只能是基礎的生產——消費結構,難以實現消費升級以及由此帶來的收益增長。二是這種空間機會的尋找呈現出明顯的集聚特征,尋找政策盲區以共擔風險。集體行動能夠突破個體局限,掌握更多市場信息,帶來最穩妥的行動收益。同時,這種集體聯結也讓攤販群體積極抱團發展,在共享收益的同時也強化了情感紐帶,形成更緊密的空間社會聯系。
疫情打破了空間的連接,社會空間包括地攤空間正常的生產生活秩序遭受嚴重干擾,空間各主體實踐與互動場景被破壞,空間生產遭遇前所未有的嚴峻挑戰。面對巨大的危機沖擊,城市治理者選擇了以空間換時間,以阻斷疫情傳播。必然的是,在空間成為生產必要組成部分的背景下,以空間換時間將極大影響空間生產秩序,尤其影響底層社會群體生存生活的現實需求。疫情給社會經濟帶來的影響,使城市治理者和攤販主體互動關系發生微妙變化,地攤經濟被放置于解決底層群眾就業、恢復經濟的重要位置。國家和地方各級先后出臺眾多舉措促進地攤經濟的發展,地攤經濟迅速在全國掀起熱潮。契合“六保”“六穩”重要部署,地攤空間在經歷疫情后重新建構起了空間尺度。
一方面,城市治理者通過尺度下推為地攤空間松綁。2020年3月,成都市率先試水,在保障安全,不占用盲道、消防通道,不侵害他人利益,做好疫情防控和清潔衛生工作等前提下,允許街邊商鋪和攤販經營販賣。隨后,該做法得到中央領導的高度肯定。2020年6月,李克強總理在山東調研,強調地攤經濟、小店經濟是就業崗位的重要來源,是人間的煙火,和“高大上”一樣,是中國的生機。由此,地攤經濟得到了來自高層的合法性確認,全國各地一改以往對攤販的排斥和擠壓,紛紛出臺相關舉措助力地攤經濟發展。2020年5月7日,中央文明辦從創建文明城市的考核中移去了占道經營,以助力地攤經濟的發展。城市治理者主動“讓利”,從政策引導、宣傳教育、管理服務等諸方面為地攤經濟松綁,旨在通過地攤經濟的發展為其解決部分就業問題。
一進一出,攤販占領了城市空間。好的公共空間會產生出新的使用者,富有生活氣息的地攤空間得到了新的重視,形成與以往城市治理鮮明的對比。城市治理者將權限下放,政策松綁,以民眾為中心的地攤空間成為疫情后空間治理重要面向。另一方面,攤販群體不斷釋放利益訴求,尋求多種策略進行尺度上推,謀求更多空間尺度。疫情發生后的攤販群體空間利益訴求更加強烈,其本身并無穩定工作場所和“合法”身份,地攤空間成為唯一生存和發展的空間,而長時間空間管控,攤販難以承受巨大的成本代價。為保障自身利益,攤販群體不斷進行空間試探,試探政策底線,闖政策紅區,不斷將自身利益訴求上推至城市管理者,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尺度上推。
當然,這種尺度重組過程,存在著明顯的空間主體權力不對等。城市治理者主導空間話語權,一收一放,全在其一念之間。當新的地攤經濟業態席卷各中小城市之際,困擾城市治理者的老問題又席卷而來。環境破壞、占道經營、噪音擾民,一系列問題隨地攤經濟而起,也考驗著城市治理者耐心。北京市明確表示地攤經濟不適合這座城市,大連也在開放一段時間后緊急叫停,諸多主流媒體跟進,指出地攤經濟不應一哄而起,全國各地城市也先后進行政策收緊。一夜之間,地攤經濟迅速降溫,秩序建設重新主導地攤空間,生活邏輯被擠壓。
但不同的是,地攤空間已在疫情后的主體互動中生成了新的秩序特征。一方面,空間治理觀念發生新的變化。城市治理者認識到,地攤經濟絕不僅是地方發展的“破壞者”,地攤經濟的有序創新發展將能夠體現城市的包容性文化,體現城市生活溫度。更重要的是,眾多青年群體瞄準地攤潮流,以更具創新、活力的態度帶領地攤經濟走向另一個維度。在技術要素的驅動下,人流、信息流、資金流將在網絡空間內實現高速流動和快速交換,進一步推動著空間重組。成都、長沙等一批新興城市都必然以豐富多彩的攤販文化作為支撐,地攤空間不再是臟亂差的代名詞。另一方面,空間主體關系發生新的變化。目標轉化帶來的治理者與攤販的互動與交流更加充分,從嚴格監管到放松監管,再到從嚴監管,背后雙方互動狀態將更加穩定。而包容性治理,追求雙方和諧共生的秩序越來越成為雙方共識,新的空間互動秩序將超越原有秩序生成邏輯逐漸生成。
資本空間生產和分配所造成的空間異化、空間排斥等使城市空間失去了原始的底色,空間的私有化和商品化改變了其本身的使用價值,轉而成為資本主義對交換價值追求的工具和載體,空間的使用價值和人本價值結構的缺失,誘發了對空間正義的探討[36]。地攤空間中,資本擠壓和權力主導的邏輯使城市空間生產占據主導地位,排斥攤販的存在。這種前述討論的秩序建構過程注重空間交換價值的發掘,轉而忽視了日常生活的使用價值,這是城市空間非正義的典型表現。使用價值在地攤空間中表現為對公共空間權利的使用要求,即底層勞動群眾對于生存空間的訴求,這種訴求反映著最現實的民生期盼,也彰顯著城市正義和城市價值。底層攤販基于自身愿望和想象建構的城市空間會使建立同質化城市空間的愿望落空,并用自己的方式改變空間社會秩序,使得其與城市治理者長期處于空間對立中。而尺度重組作為一種空間實踐工具,在疫情發生后的地攤空間實踐中發揮了某種意義上的價值調適的作用。攤販和城市治理者不同價值訴求,在突發性公共衛生事件之后達成了部分一致,去管制化、去地域化,放松的管制措施使城市公共空間熱鬧景象重新回歸,空間使用價值得到了更多重視。但是,諸多針對攤販的禁止性措施的再次出臺表明地攤空間尺度重組尚未完成,價值調適也尚未達到理想狀態。
地攤空間尺度重組的過程體現利益主體博弈互動的結果,歸根到底,是一種主觀性尺度重組,而制度性尺度重組尚未建立起來。對攤販的合法性定位、地理空間的合法性承認仍然是政策和頂層缺失。主觀性尺度重組意味著任何重組的上推與下推都可以是臨時性的,沒有明確的合法性機制的保障便不能說是完全意義上的尺度重組,從而不斷加劇空間異化,影響空間生產。所以,強調對空間正義的回歸,便是重新強調空間權利的分配,從而使城市治理者從根本上轉變空間發展理念,進而在制度上為攤販創造合法空間。
一是要規范城市治理者的生產正義,警惕資本和權力的“聯姻”給地攤空間造成的空間擠壓[37]。城市既是生產的場所,也是生活的居所,要不斷轉變利潤導向的生產邏輯,兼顧不同群體對于空間的利益訴求,合理規劃設計城市公共空間,用之于民,還之于民。在空間規劃設計上,可以借鑒國外相關國家先進經驗,諸如“周末市場”,或是“跳蚤市場”。二是保障居民尤其是底層民眾空間權利。空間正義蘊含著不同群體、不同領域的空間關系,不僅是空間規劃與設計的問題,更充滿著對空間主體的人性關懷。要始終確保空間權利掌握在民眾手中,保證空間的屬人性。要積極構建各種類型的開放機制來讓攤販群體參與到城市治理中去,允許其表達空間利益訴求與愿望,監督和約束城市治理者的空間權力,改變弱勢群體默不發聲的處境。
總體來講,地攤空間的主體互動與調適,反映著城市化進程中諸多矛盾與沖突。空間資源配置不平衡和空間權力分配不公所導致的空間異化問題影響著城市治理現代化成效,也在不斷考驗著城市治理者的耐心與能力。攤販與城市治理者之間的問題由來已久,既有城市發展階段的問題,也反映著城市空間生產的問題。從空間生產邏輯出發,更能以一種更加系統和理論的視角看待攤販問題,從而跳出就事論事的論述困境。因此,在城市治理現代化中,亟需構建符合城市發展實際的本土化空間話語體系,將城市空間資源和民眾空間權利有機兼顧起來,構建和諧有序的空間生產環境。但無論怎樣,城市總要回歸人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