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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壽卡

2023-03-06 02:30:39
福建文學 2023年1期

林 峰

1

父親出院后,堅決不同意我們住進那房間。在他第一次腦梗后,大哥和姐姐都叮囑我,居家觀測千萬不可麻痹,將樓下房間收拾一下,他們有空周末回來陪伴父親。那房間不大,十來平方米,一直都空著,堆了些母親的遺物:上海牌腳踏縫紉機、前凸后鼓的老式電視機、伯林爵收音機——那是她生前最喜歡的收音機。茶余飯后,她常常聽著戲劇欄目。乃至于我剛剛畢業參加工作,也買了一臺小型收音機,德生牌,放在枕邊,夜里聽著音樂、評書,還有夜半心聲類的節目,幫我度過了鄉下寂寞的日子。

房間里還有一個醫療應急箱,塑料材質,里面放著我從貴州出差帶回來的道地藥材:杜仲、珠子參、天麻,她舍不得吃,偶爾切三四片天麻燉雞蛋,吃后笑呵呵地說,你看,腿腳有力多了。剩下的就是一本洪紹光健康讀本,那是姐姐特意從她的藥材站拿來的。其他的就是電視柜、堆放棉被的大衣櫥。衣櫥上方疊著十多把彎手把雨傘,全新的。很奇怪,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對雨傘有著特別強的惦記感,雨后過一段日子,總會知道我和兒子又丟了幾把雨傘,是哪種款式哪種顏色。

不住也行,但父親更不愿意讓我安裝監控,雖然對他來說,“隱私”這一詞無法準確表達出來,但顯然他的大意如此。甚至,他把自己的醫保卡藏起來。他執拗地不去醫院復查,沒有他的醫保卡,我無法買到處方藥。根本原因是,他認為自己完全康復了。他說,醫生讓他堅持吃藥,無非是為了掏空他的醫保卡。我們琢磨不透,怎么越老脾氣越沖,頂得狠,來得兇。他生氣時,連頸部血管都暴突著。

更別說讓他去我哥或我姐那,住上一段時間,散散心。他拗得很,說話都揮動著手臂,反問我,哪有八十歲的老頭到處亂走的?我不敢再勸說,否則仿佛倒像是要趕他出門。

其實,我和妻子、兒子一直住在他退休前建的這座老房子,我在頂樓裝修了兩套,各住一套。他堅持自己一個人吃。他早上五點多就要吃早飯,剩菜剩飯一律放冰箱,舍不得倒掉,隔天再吃。我和他的生活節奏根本對不上,于是,大哥和姐姐只好交代我,每周抽空一兩天去請安就是了。

這事擱置下來,看似無解。真正要緩解這個矛盾,一靠時間二靠酒。對于時間來說,我們都在默默地等待,等待有一天他改掉這種糟老頭子的臭脾氣。對于酒——我太熟悉了。父親嗜酒,年輕時海量,曾有一次,他戰友老伏在我家喝高度,酒后飄了,打電話讓女兒來接,可父親豪言壯語,說是一定要送他回家。母親規勸,說,一個來回,天色已晚,路途遙遠。他不聽,等到凌晨獨自回到家里時,衣角、褲兜和頭發全是泥土,倒在床上酩酊大醉,醒來已是黃昏月上枝頭。后來才知道,他們在老伏水壩上的房子里又喝上了。老伏建的房子,在城區算是第一批個人私建房,那時那一批,一幢房子一片菜地,別提什么“三通一平”的基礎設施環境,處在一個半開發的熱潮之中。結果在回來的途中,他竟然靠在一根電線桿上睡著了。時隔好多年,他講起這事,樂呵呵地說,我母親責備他年輕時好酒,逞能,這一點算是說中了。但他轉瞬間又解釋說,人如果能改掉自己的脾氣,天都會塌下來!說完,他哈哈大笑,仿佛在恥笑另一個人。而今畢竟有了一次腦梗急救的事件,出院時醫生像摸準父親的脾氣,表揚他,八十歲的高齡,竟然沒有高血壓高血脂,入院急救才三天指標就轉為正常,這極少見。醫生吩咐,出院后要多補充營養,戒酒戒煙,按時吃藥,定期復查。對于表揚,父親總能豎起耳朵安靜地聽完;對于要求,他鎖緊眉頭做鉚足蓄力的樣子。他問醫生,如果一個人一餐就一點點,他比畫著一小杯酒的樣子,會對人造成多大影響?這令醫生忍俊不禁,搖了搖頭,無法作答。

出院后,父親還是收斂了很多,煙,是徹底戒掉了。對酒,執著熱愛。他偷偷告訴我,希望對我哥我姐保密他的酒癮,他聽說,葡萄酒能軟化血管,要求我帶給他兩三瓶進口葡萄酒。讓我驚訝的是,他甚至轉動著眼珠,表示倘若能這樣,或許可以考慮交出醫保卡。

這下好了,高度酒改成葡萄酒。好在父親說話算話,午餐晚餐,就一小杯,只是不提醫保卡。

好吧,等待時機。

那年,孩子中考畢業,中考后正逢一個清爽的假期。為了勵志,我們準備帶孩子去大哥那,去他曾經就讀過的清華大學走走,行程一周,順便游玩北京故宮、萬里長城。父親說,他從未坐過飛機,有著二十六年兵齡的他,夢想就是去天安門廣場,去看看毛主席紀念堂。

這下,抓住最佳時機。大哥和我的設計一舉兩得:讓他實現自己的夢想,享受晚年生活;同時,讓他開闊視野,緩一緩牛脾氣,最終讓他同意按時復查、吃藥。

臨行前,我特意檢查他的皮箱,告訴他,要拍照片,家里平時穿的那些破舊的衣服一律不要帶去。他倒是十分樂意地打開皮箱,不過猶豫不決,拿出舊衣服又偷偷塞進皮箱,結果我搜出三四件,否決式地扔到一旁。其實,他的衣櫥里,很多是新衣服。位于電視機旁的四方大木箱里裝著解放鞋、蚊帳、軍用棉襖棉褲、軍用大衣,20 世紀70 年代的吧,全新的,全是他的寶貝。他毅然換上一條部隊的新皮帶,倒是應景。

來機會了,我告訴他,出行前必須備些處方藥,以防萬一。這下,他才答應給我醫保卡。

今生第一次見到機場,從候機室眺望跑道上起飛和降落的飛機,令他感到驚奇。

我特意挑了個靠窗的位子給他,當空姐讓他將遮陽板關閉時,他一時有點懵。飛機起飛時,我突然不知道該怎么去照顧他,是摸他的頭,還是胸口?我的手隔著位子就懸在他面前時,他卻一把抓住我孩子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起飛的引力來得巨大,他竟然閉上了眼。等聽到飛機叮咚一個提示音時,他知道可以睜開眼。飛機正飛躍整個長樂機場上空,俯瞰地面,一半陸地一半海洋,房屋、田野像火柴盒一樣。他皺起眉頭俯視下面,眼神里似乎感到如此滑稽,突然笑了起來。

“你看,這就是科技,”他對我兒子說道,“要好好學習。”

兒子不停地點著頭。

飛機進入對流層。那天,天氣極好,湛藍碧空,云層如同大朵大朵的棉花。他透過遮陽板,不敢相信自己就處在云層之中,轉過頭,拋來驚訝。

“是的,已經在天上了。”我告訴他。

“真的?”他還是不敢相信。

“那你以為?”

“真的有玉皇大帝。”他表情嚴肅。

孫悟空、豬八戒,一連串的《西游記》神怪涌上腦海,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第一天的行程自然是天安門廣場。

紀念堂前彎彎曲曲地排著長龍,我才意識到,應該提前帶個或者買個小板凳。他堅持站在隊伍中,一句話都不說,問他累不累,他也搖著頭。在步入紀念堂前,他整了整自己那條八一皮帶。人群中,他莊嚴地三鞠躬。

隨著瞻仰的人潮,他走在我和孩子的前面。進入大廳中瞻仰毛主席遺容時,他幾乎都貼著玻璃看著中間的水晶宮,又一次轉過頭,疑問堆積在眉宇之間。

“怎么啦?”我小聲地問。

“毛主席,他瘦了?”他還停留在自己的問號里。

我是第二次來,一時懵了,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毫無疑問,在他軍人的血脈里,毛主席的形象該有多么偉岸啊。此時此刻,他的眼眶里噙著淚水。排在我身后的參觀者推了推我,示意我們待在那里太久了,應該往前走。他才意識到時間的珍貴,又一次貼著玻璃,再一次凝望毛主席遺容。

離開廣場,箭門城墻下,我們坐在地面上,舒緩一下酸麻的腿。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婦擺著地攤,在賣紀念章、石膏像等。我和兒子懶得動。他卻走過去,在攤面上,竟然挑選起一把把的扇子。扇子長20 厘米,扇面上油印十大元帥的圖案。

“還有陳毅這把嗎?”他指了指扇子一角,有些裂口。

“有的,有的。”老頭子高興極了。

臨近中午,箭門城墻下,我們拎著整整十把扇子走進全聚德烤鴨店,引來一雙雙詫異的目光,對此,我記憶猶新。

晚上,乘坐大哥安排的車,七拐八拐,來到一家古典的餐飲店。怎么感覺在北京吃個飯都人山人海?沒位子選擇,我們只能在大廳,耳朵里都是嘈雜的聲音。

大哥專門給我們上北京特色的菜:炒肝、爆肚、炸醬面、黃瓜涼拌、艾窩窩。

喝點什么?父親示意大哥。你們嘗嘗北京的酸豆汁,怎樣?

他不作聲。結果,酸豆汁,擺在他面前,一動不動。他轉過頭,笑著對我做了一口悶的動作。

爸,你現在不能喝酒。大哥很堅定。

那我們明天回去。他語氣更堅定。

北京二窩頭?我知道鎮住他的辦法。

來北京,肯定二鍋頭。他咧著嘴,額上皺紋像綻開的花。得,酒滿上,就一杯。他瞇了一口,說了第一句話:“我應征入伍,剛下部隊那年,吃了六個大包子。”

我知道,下一句是,“在閭峽的浮鷹島,那一年,是1958 年12 月。”這一句,已經是飯前故事的序言了。

總算走第二站行程:北京故宮。

我們每個人發了一個自動講解器,我幫他戴好耳機后,在故宮里按導游講解一步步參觀。走到太和殿時,他掛在腰帶上的手機響了。導游小姐示意他到一旁去接電話,因為影響到她的講解。他應該是預料到誰的來電,摘掉自動講解器,笑瞇瞇地自言自語,走到一邊去接電話。完畢后,問我,等下能否去北京同仁堂,買一些治療心臟的藥?我告訴他,我們行程很緊,可以在官網上買。

晚上買?

不是晚上,是網上。

哈,我樂了。不過,醫生又沒有要求他吃治療心臟的藥。

不是我吃,是幫其他人買。

哦,好的。今天晚上回到賓館后再認真研究。我告訴他,藥不能隨便亂吃,處方藥更不能亂買亂吃,這句話正中他下懷,他瞅著我,不停地點頭。好,那回去后我就挑選一些藥品下單,物流會送貨,等我們回家了,藥也就到了。

我納悶,他不關心自己的藥,那么,牽掛的那人會是誰?

2

北京回來一周了,他成天拿著相冊在小區的休歇亭里,和一伙老頭子老大媽吹牛,手上扇著那十大元帥的其中一把,剩下九把扎了一捆,放在挎包里,不允許其他人亂動。

小區的老頭老大媽一伙,都說,看我父親樂得,嗓門都鋼镚一樣,響到了天上去了,生怕別人聽不到他去過北京。他說話的樣子,頸部同樣繃緊,血管暴凸。什么天安門廣場人山人海,故宮里雍正皇帝的椅子是黃金鍛造的。他還顯擺,說是在“不到長城非好漢”的碑前遇到一個老美——純粹一個美國老頭,一個人拄著拐杖,他就讓孫子去和那美國老頭對話英語,老美問他孫子,那站崗的武警制服,是警察還是安保人員?多么有趣的問題啊,老美還邀請他和孫子一起去美國阿拉斯加做客。

可沒多久,這開心的事像一朵蔫了的花骨頭。

事情還得從那天晚上十點多說起。他在電話里嚷嚷著,先是讓我趕到大圣宮戲場,沒過十分鐘又讓我趕到街道派出所。這么著急,不會出什么大事了吧?

我趕到時,他正站在一位輔警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他,要求他做筆錄。原來,他晚上去看戲時,坐在他面前的一個酒鬼,一邊看戲一邊打著電話罵著老婆。那可是著名閩劇《十五貫》訪鼠選段,正聽著津津有味,所以,臭罵他一陣。結果,那家伙一個揮手,打在我父親的臉上,再一個沖拳,打在了他的胸口。

那酒鬼的家里人也趕到派出所,一個勁地道歉,還送來虎標萬金油、活絡油什么的。

但他堅持要做筆錄。

一個帶班民警過來,詢問這事。

我告訴他,我父親部隊轉業后,在看守所任職,也是一名人民警察,后轉到工商局退休。他這文明勸阻行為不僅受到對方的辱罵,而且對方還動了手。這讓他重視起來,立馬吩咐輔警按他的要求做筆錄。

當然,事后還是協調解決,讓我父親第二天去醫院檢查,費用全由對方出。這不大不小的問題,上不了治安拘留的條件。民警警告了那位酒鬼,告訴他,八十歲的老人,你以為可以隨便就動手?一旦老人出現不適,那就得刑事拘留。

回家的路上,我告訴他我的擔心,年紀這么大,別多管閑事,好在那個酒鬼在前排跨不過來,否則后果難以想象。

這么遲要去扎堆,不是不出門嗎?

他不回答。

我的腦海里打了個問號,當然還是無法與在北京故宮那個電話買藥的事聯系在一起,但瞬間冒出一個答案:他不是一個人去看戲。

隔了些天,在他的廚房窗戶內,有一個寬大的影子。“這是藍阿姨,以前和你媽一起看戲的朋友。”他貌似輕描淡寫。

“哦。”我點了點頭,做出突然想起來的夸張樣子,反倒有些尷尬,不過打心底來說,老來伴、老來伴,這個時候老來伴就顯得如此重要了。那臺收音機,已經擺放在客廳的茶幾上了。茶幾隔層,多了三四罐的安利蛋白粉,桌面上放著同仁堂麝香保心丸。我把這個細節專程告訴了大哥。

“對了,藍阿姨,霞浦人。”老爸添了一句。

“好的好的,”我很高興,“阿姨,以后有什么需要就盡管說。”

對藍阿姨的出現,大哥還好說,當然,他有一個顧慮,就是老爸與藍阿姨成婚,勢必涉及我爸的家產問題。但這畢竟是屬于父親的權利,相比之下,我們兄弟覺得,老爸的晚年生活更重要,只要他開心,長命百歲是第一。姐姐的思想工作就顯得難做了,她的內心難以接受阿姨,由此,時隔半年都不來探望老爸,實在憋不住,打電話來也是問復查的事,遲疑了很久,不得不詢問藍阿姨來了之后的情況。

到了除夕過年,大哥從福州回來,姐姐呢,找了一個漂亮的借口,就不過來了。我們一家人團聚一起,或許是好酒下肚,父親的臉龐紅潤許多,話卻一反常態,像蔫了一樣,話到嘴邊留一半。

藍阿姨說話的節奏,和她的體型一模一樣,一字一句,但似乎氣息銜接不足,畢竟七十多歲了。她說,她和我父親走在一起一開始就不在乎是否去辦證,因為他倆加起來都快一百五十歲了,不想讓下一代去考慮去擔心現實問題。她告訴我們,早年,她的丈夫生前脾氣暴躁,弄得她精疲力竭,好在她的兒女個個都有出息,也不缺錢,而今,認識了我父親,就是相互過個日子,相互有個照應。

藍阿姨說到脾氣暴躁時,轉頭盯了盯我父親。不知道是酒后的臉紅,還是羞愧,我父親倒像個剛過門的媳婦,搓著手。

“大門的燈,能不能加亮些?”她對我說,“樓梯的燈該換一換,整個房子亮點。”

說完,她補充了一句:“你母親,太節儉了。”

我沉思了好一會兒,覺得她沒有資格說我母親,卻點頭答應她明天就換。

許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那一年的除夕年夜飯,我們特意給藍阿姨準備了一個大紅包。父親總想拾起一些話題,卻只會說“要多關心孩子學習”之類的應付場面的話,但他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

3

父親的廚房,恢復了煙火味,香味時不時從窗戶飄過來。部隊培養了他的烹飪技術。他開始早起,去蕉北市場買菜。市場不遠,就在我們社區大門朝東二三十米。買來的菜,又多是小梅章、草蝦、花蛤、蝦皮等海鮮。他平日最愛吃肉,比如紅燒排骨、燉豬蹄,最不愛吃魚,嫌魚刺麻煩。阿姨是霞浦人,海邊長大,看來,這些海鮮多半是為了阿姨。茶幾上的蛋白粉空罐子也越來越多,隔些天又被替換新的。隨之的是,父親的臉龐紅潤許多了,竟然要求我在平臺上搭個雨棚,說是冬天過后,春天雨水多,方便晾曬衣服;春天過后是夏天,夏天暴曬得厲害,又具有防曬功能。夏天,用空調簡直是耗能,老人家節省慣了。

有了雨棚后,父親拿了個小方桌和凳子,黃昏時分,就在平臺上,整理先前閑置的花盆,趕在春天的尾巴,培了土,移植了一盆又一盆的魚腥草,說是弄一些魚腥草燉豬心,解毒養心。不過,這些話逃不過我的妻子——一位近二十六個工齡的護士的判斷。

阿姨胖得簡直無須避諱,對注視她的人,她總是笑呵呵的。不過,她連走筆直的路都氣喘吁吁,更何況是上臺階,這令我擔心。于是,父親索性也少出門,平臺自然成了他倆活動的場所。

平臺的那些魚腥草,最早是我母親種下的,她有時改用魚腥草燉蛋花,說是心里舒坦。我故意考她,天麻燉蛋與魚腥草燉蛋的區別。她總愛拍打我的手臂,努著嘴說,你太瘦了,要多吃點。而后才回答我說,你看,天麻燉蛋吃了漲腳力,魚腥草泡蛋花養心解毒。所以她在時,家里冰箱的雞蛋總是塞得滿滿的,過些天就被消滅得干干凈凈的。我父親有時候會趁超市周年慶或者周末活動日時去購買,算下來,等于批發價。家里,他掌勺,雞蛋多見于家常菜了。

看戲,自然成了他和藍阿姨必須擁有的文化生活。他們出門,手里不忘拎著一把折疊小椅子。一次他倆去郊外的村里看戲,因為村里宗族慶典,安排了三天三夜的戲,多半是閩劇。開心自然很好,但要接到他們實在麻煩,父親沒有方位感,電話老是蹦出那句“拐到村口,一下就到了”,或者就是“這邊啊,怎么沒看見你的車”。因為阿姨走路不方便,我的越野車總要盡量靠近他們離場的點。然后,父親一手提著折疊小椅子,一手打開車門,阿姨摁在他的肩膀,才能踩到腳踏板,而后挪進后車座,再幫忙關上車門,撫摩一下車門縫隙,確認是否關緊。

那張折疊椅,是母親看戲專用的。那時候,我還沒能力買車,她和父親去看戲時,舍不得打的,多是早早出發占位子。

車內,父親與阿姨聊晚上的戲的絕妙之處,或者是存在的瑕疵時,我的腦海里仍然抹不去對母親的愧疚。

你見過一個老男人傷心的樣子嗎?

你親身經歷過一個老男人兩次絕望的樣子嗎?

我父親人生第一次的悲痛,發生在我母親臨終時的那一夜——從省腫瘤醫院連夜轉送回家的那一夜。救護車到達太平間時,母親已經撒手人寰,任由太平間兩個臨時工抬到水泥板上,我托著母親的雙腿,鋼一般沉。父親推開我們,他要搶時間幫我母親穿上壽衣,可是,發抖的手,終究控制不住,一只袖子套進去后,另一只就滑落下來,壽衣寬大得離奇,連同他的淚水,還有他走調的哭泣聲,一會兒飆高,一會兒哽咽凝結。他不忘轉頭阻止我們靠近,那張被淚水漲滿的臉,同樣浮腫得離奇,歪斜一邊。我們跪了下來,跪在那骯臟不堪的地面上。這是他和母親的最后一刻了,等他意識到時,他索性一把抱住我母親,抽搐著,狹小的房間里,堆積著他的飄浮不定的哭聲。

第二次的絕望,是藍阿姨的突然離世。那時,魚腥草尚未鋪滿花盆外。那天黃昏,他在電話里,仍然是那種怪異的聲調時,我就意識到不祥的征兆。

“你,你在哪里?”他說。

“爸,怎么回事?你別急,慢慢說。”我皺緊眉頭。

“你快來市醫院,心內科,住院部四樓。”他說出這些內容時,仿佛時間已經走了半個小時。電話里,夾雜著護士與醫生的叫喊聲。

“老醫院?還是新區醫院?”我問。

“你快點。”電話里,他說道。

市醫院老區就在菜市場的東邊,說它老,停車成了老大難的問題。東僑開發區建了新醫院,開車要半個小時的路途。我一邊打電話給我妻子,一邊下意識地朝老區奔跑過去。

在四樓的走廊上,放在一排鋼絲床。阿姨還躺在急救車臨時擔架上。醫生和護士來回地跑步。走廊成了臨時救護站,呼吸機、血壓計等設備已經綁在阿姨的身上。等到一位主任醫生趕到時,他看了屏幕上的數字,再看看阿姨的臉,說:“只能到ICU 了。”

主任醫生當場就告訴我,藍阿姨曾是他的病人。青年時,阿姨的心臟左瓣長了一粒肌瘤,已經壓迫到她的心臟血管神經。當年他就建議做個摘除手術,徹底解決問題。可不知道,這事一拖再拖。

父親驚呆在那里,發抖著。這時,藍阿姨的大女兒也趕到現場,陪著他,站在那里。

“你們做兒子的,怎么這么粗心?”醫生瞪起了眼。

我啞口無言,任由他埋怨。

“家屬把她移到這張床來。”一位急救科的護士已經拉來一張稍寬的移動床。我脫下鞋,踩在床上,護士兩頭托起阿姨,我抱著她的腰,一下子就移到了新床上。那張窄小的救護擔架被迅速拉走。我在后面推著移動床,先前的一位護士拉著床頭在前面小跑,另一位護士對著我父親說:“家屬留下來,辦手續。”

父親像是無法從恐懼里逃離出來,還站在那個角落,垂落的雙手發顫著,另一只,繞在藍阿姨的手臂里。

我應道:“我來吧。”

藍阿姨的喪葬采用佛教徒的方式。這一點和我母親一致。阿姨的大女兒逢人就表揚我那天在急救現場,抱她母親挪到床的細節。所以針對喪事如何辦理,當她大女兒、兒子、小女兒拿不定意見時,我建議二三,拍板決定。

上午九點,火化結束后,喪葬車隊將藍阿姨的骨灰一路送到報恩寺塔林,設了靈牌位。十點,按寺院規定,我們穿上青衣。大哥專程從北京趕回來,姐姐沒有出現,這一次她連個電話都沒有。最后喪葬宴請,就設在報恩寺的膳堂,我們定下大廳。報恩寺位于后崗環島路,香火旺,寺院主持專程邀請我們,齋飯后到樓上的茶室喝茶洗心。阿姨的親屬都吃了齋飯,儀式辦得妥妥的。事后,他們提議,讓我父親去他們那里住幾天,這種態度讓我父親多少得到了寬慰。

“好,”他說,“我還是待這兒吧。”他的回答前后矛盾,讓人難以捉摸。

按他的話,他感覺自己不是在走下坡路,而是“一下子”墜了下去。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從那一時刻起,毀掉我父親的并不是衰老。

4

父親第二次腦梗后,找出我母親留下的那本洪紹光健康讀本,算不算是他的明智選擇呢?我從未問過他。那本書,成了父親每日的功課。他戴著老花鏡一個人坐在客廳里看,有時候,去平臺澆花時,也帶著這本書。巧的是,那年夏天,北京電視臺開設洪紹光健康長壽欄目,時間切在晚飯前的黃昏時分。他準點觀看,手里捧著書對照,比如,耳朵每天搓熱一百下,長壽百分之百;微微下蹲,在膝蓋位置左右回旋搓熱一百下,健腎,不用醫生開枸杞健腎;從耳朵邊天沖穴按摩起,延伸到百會穴、神庭穴,預防中風。

周末時,他還過來,在我的客廳里坐著和我聊天,這很少見,我知道他其實想等我妻子回家后,和她探討洪紹光健康養生的知識。

“耳朵的穴位是不是常常被忽略?”他自言自語,“是的,它的穴位非常多。”

我和妻子坐著泡茶給他喝,他揮了揮,而后站在我們面前比畫著,“耳墜上下搓,每天五十下,保準養目。”我的腦海里仿佛看見那位大師在示范的畫面。

“怎么會養目呢,應該是順風耳吧?”我取笑他。

妻子瞪了我一眼,制止我的玩笑。我趕緊正襟危坐。

父親用上課的口吻對我說:“當你時不時耳鳴,其實是身體在傳遞信號,在告訴你,腎氣虛弱。”我豎起大拇指,像雞啄米粒一樣,“爸,我早上常常耳鳴。”

妻子憋不住笑了起來。

“你看,對吧?”他一臉自信,“洪紹光說,耳朵穴位敏感、有效,理由是來自那個叫,生物全釋理論。”我趕忙糾正他,“爸,好像是叫全息理論吧。”妻子又一個厭惡的表情,“老爸說話,你別老打斷,好不好?”

“對,它的意思一樣的,就是說,每一個部分都是整體的縮影。”他一手叉腰,一手指著我,“就好比:發出一個信號彈。”

講到“信號彈”,他正了正身,一個標準軍人的身板。

咦,應該是發出信號吧?算了,咱不插嘴,只要他開心就是了。

沒想到的是,老爸完全是一個認真勁。

我特意在黃昏時分,恰好是下班時間,去他房間,和他一起看北京電視臺的洪紹光健康長壽欄目。其一是看看洪紹光的長壽講座到底好在哪里。其二是讓老爸有個觀眾,聽他講當天的感受。這么做,無非是不想讓他太寂寞了。他坐在床上戴著老花鏡,向前貼著身子。這種專注的姿勢,讓人忍不住想笑。他的電視,是那種前后凹凸的老把式,屏幕又小。我跟他說,現在電視便宜得要命,不如換一臺。這個要事前和他說,不然好心辦壞事。就說大門的燈,如果不是藍阿姨說換大一些功率的,那仍然是一盞煤油燈式的。他一口答應,說是跟我一起去國美或者蘇寧挑選。他的意思很清楚,就是不給我添加負擔。我告訴他,我直接在官網上購買,又有打折又有優惠券,兩全其美。錢,順其自然就由我出掉了。

新電視隔天就到了,我調好,在遙控器上包了塑料保護膜,還用一張紙畫出放大版的遙控器按鈕,逐一標注使用辦法。這種處理,博得他的十分滿意。

每天黃昏時分,他依舊準點在房間里,他又回到了不愛出門的心境里。我突然體味到父親說的“老,是一下子”的蒼涼感——是孤獨,是陷入孤獨。也就是在這一段,當我在黃昏時分走進他的臥室門的那一刻,好幾次看見,他斜靠在床鋪上,一副老花鏡已經斜掛在鼻子角,眼睛閉著,鼾聲連著他的脖子頸,一起一伏。即便是電視節目里洪紹光仍然在不緊不慢地說著話,屏幕光影隨著起伏,房間里仍然充滿寂靜。

毀掉我父親的,是即將爬上他衰弱身軀的孤獨,直至有一天,他會“一下子”醒不過來,再也醒不過來。

父親第二次的腦梗,發生在藍阿姨走后。

那天半夜,睡夢中似乎有人一直在敲打我,原來是枕柜上手機的轟鳴聲。電話那頭傳來父親哽咽的聲音,像針一般將我刺醒。

“孩子,我要走了。”電話里,是難以描述的聲音:厚重,又歪斜得厲害,似乎是塑像瞬間轟然倒塌。

我嗖的一下起床,只聽到自己的心臟撲通地跳著。我連滾帶爬,趕到他房間,竟然聞到濃重的刺鼻的尿騷味,他同樣是斜靠在床鋪背墊上,嘴角已經斜側一邊。

妻子緊隨其后,說,是中風。她立馬打120,一邊下樓去等救護車。這鬼地方,恐怕救護車會一時找不到。

我將他慢慢放下,用枕頭墊在他的脖子下,掀開他的被子,脫掉早已濕透的有破洞的襪子。沖到衛生間盛來熱水,拿來熱毛巾,擦他已經充血腫脹的臉龐,還有起皺的脖子,而后撫摩著他的翻卷的白發。他的手從床沿邊可以舉起來了,捏著我的衣角,在顫抖。

我說:“爸,你不要害怕,有我在。”然后,脫掉他的睡褲,擦了擦他的大腿,從衣柜上抓了一條干的褲子,換上。

仿佛是干燥的衣服給了他溫度。此刻,他的臉開始消腫,眼睛里也沒有了先前的驚恐。

奇怪,他多么像一個孩子。

5

父親住院的那一段時間,老伏來看望他,指著他,笑著說:“班長啊,你不能帶這個頭啊,要挺住。”

“你怎么來醫院?回去。”父親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哦,老了還嘴硬啊。”

父親咧著嘴。

“阿峰啊,這一次,讓醫生修理修理他。”

時不時,我都會在巷弄口撞上隔壁家的老伏叔叔。當年我父親和他酒后送客事件成了他們戰友茶余飯后的笑柄。父親買下這塊水壩上的地,還是他推薦的——和他成了鄰居,真的是一墻之隔。

我們房子在建時,老伏和阿姨幫忙遞水送煙。教導營這片民房建設最早,往往房子與房子之間的四至、滴水等成了糾紛。但我們沒有。老伏喜歡養貓養狗,滴水間隔被他圍起來,成了他的養狗圈了。

狗一叫,我們就知道他在家。

好一段,狗不叫了。才知道老伏叔叔與他愛人不在家,他女兒說,兩人回赤溪老家開發山林去了。真是越老越愛折騰。

老伏的女兒在電站上班,技術員,婚姻不順,結婚三年一直沒生育,后來又離婚了。聽她說,她父親祖上傳下一大片山林,足足有三百多畝,荒了可惜。于是,種了桉樹,樹下養雞養鴨,那條狼狗成了值班警衛。老伏的愛人身體弱,卻是個養蜂高手,偶爾回來一兩次,還帶回新蜂蜜,送我兩罐,貼著“龜山天然蜂蜜”標簽,說是給我兒子吃。蜂蜜,純,一湯勺下去有一種沙沙聲,像是森林里風過樹葉的颯颯響動。

我略知曉一些老伏的故事,是我父親知道他回老家開發山林后講給我聽的。這老伏,不服老啊。父親指了指我的鼻子,說,他糊涂了,糊涂了。父親的意思是,上了年紀了,不要再去折騰,身體吃不消啊。況且,他知道,那片山林,遠離鎮區,荒得厲害,如果有急事,行動不方便。

1958 年,老伏和我父親在福建海防前線海島上當兵,同在三連一班。我父親當班長。連長告訴他們,夜晚站崗,千萬不要麻痹思想,要打緊精神。因為,有時候,臺灣特務會摸上岸。晚上查崗,老伏抱著槍,閉著眼睛站立著。這種姿勢令連長感到又氣憤又驚訝。而我父親,站崗時,不停地來回走。還沒等連長的影子出現,我父親就發現了,發出口令訊問。父親說,不停地走著,就不會打盹。這種做法得到了連長的賞識。

等老伏走了,我父親又在背后說起他的故事。

“笨蛋,這個老伏,”父親咧開嘴搖著頭,笑著說,“出盡我們福建兵的洋相了。”

父親仰頭,嘀咕了一句:“外甥外甥女都沒有,一代怎么傳一代啊?”他搖了搖頭。

父親交給醫院了,我反倒放心多了,回家睡眠也安穩多了。不知道過了幾天,一天深夜,我發現老伏女兒在搬衣服、被子。這大半夜的,電動車嘀嘀地響。更令人疑惑的是,她打電話時,發出抽搐聲。我趕緊打開窗戶,確認了是她的哭泣,便下樓,開燈。她雙眼含著淚水,茫然無助。妻子走過去,不停地拍著她的肩膀,她終于抑制不住放聲大哭。原來,她母親查出胰腺癌,沒隔幾天就撒手走了。

狗的柵欄早已經爛了,五六根木頭被隨意堆放在隔墻里,發出腐朽的味道。再也沒有狗的叫聲了。

隔天,我父親在病床上看洪紹光的書,才一會兒,他就脫下老花鏡,問:“奇怪了,老伏這幾天,怎么沒來?”

“醫院這么遠,怎么來?你自己安心治療,等回去了,就多去人家家里走走。”我不敢告訴他老伏的老伴走了,免得他又傷心。反正他出院回家后,就知道了。

老伏走路,幾乎是拖著鞋子;老伏的腰,幾乎是彎著。父親出院后,還真的時不時去他家坐,又和他說起海島站崗的事,罵他:“老伏,老伏,閉著眼睛站崗,也只有你會做到,換成我,一個跟頭栽到海里。”

“那時候,一下子吃六個包子。”我父親說。

“從小餓怕了。”老伏應一句。

“長身體啊。”

“你一下子重了十來斤。”

話題一開,避開了都不想提的老伴走時的悲傷。

“是部隊,培養了我們啊。”我父親說。

“是啊,不然,連個名字都寫不清楚。”

“真想干它一杯。”我父親提溜著眼珠,說。

“不行啊,女兒盯得緊。”

說完,他們哈哈大笑。他們再也不喝酒了,誰都知道,當年對他們來說,酒是奢侈品,而今不缺酒,卻喝不動了。

“老伏啊,老伏,我們盡出洋相啊。”我父親搖頭,呵呵地笑,“不服老,不行哦。”

“過去是跑,現在,走路是喘。”老伏還挺較真的。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你轉業安排得好哦,工商局,吃香啊。”

“你那時,是全國糧票,我們頂多才福建省糧票。”我父親打趣他。老伏轉業去了當年的糧食局。而今,閑職單位。

“有什么用,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還是毛主席說得好啊。”

兩個人的聊天,結束在毛主席的這句話。

父親避開不談老伏老伴的事,回到家里,他說:“我不提他老伴的事,就是不提,我們就說,那1958 年的事。”

六十年前的事反倒越來越清晰,前幾天的事卻想不起來。不管怎樣,一來一往,兩人總有說不完的話。

6

老伏來找我父親,說是一起去參加老年健康普及講座,結伴而行。

每天上午九點去,十二點回來。雷打不動,簡直回到了上班的節奏。有時候,我會順路開車途經蕉城南路去接他們。回來后,兩人不僅各多了一個帆布挎包,而且手上都拎著一個網袋。

我父親樂呵呵的,去了幾天,冰箱里開始裝滿了雞蛋。雞蛋小粒,殼上打著出生日期。雞蛋多了,父親往往隔三岔五就放在我的廚房案桌上,還囑咐我,專給兒子吃。

明眼人都知道,這種雞蛋在超市里買,一斤貴個四五塊。雞蛋,沒啥問題,問題是——我在乎的是,這個健康講座有沒有貓膩,會不會就是傳言中那個養老詐騙?

天下哪有免費的餡餅?不,天下哪有免費的雞蛋?

“我知道,我和老伏商量好了,”當我告誡他時,父親便回答道,“別人動手買買買,我們帶耳朵,聽聽聽。”

我被他的機靈逗笑了。

于是,在那一階段,父親的午睡顯得非常重要。因為,下午三點半左右,他或者會出現在平臺上,或者在客廳,一個茶缸,一把鉛筆,戴著老花鏡,端著洪紹光那本書,又一輪重新閱讀。

北京電視臺的健康講座直播節目,已經播完了。我就下載,按他的要求,刻錄在光盤里,買了個DVD 播放給他看。不過,我納悶,他一遍遍看,一遍遍學,真有這必要嗎?

“一集一集慢慢地復習,不用太著急。”我說。

“這是一個系統啊。”他的話語從托著老花鏡的鼻尖上傳來,眼睛卻絲毫沒有離開書本。

“你這不是去講課吧?”我有點疑惑。

“試一試,應該可以。”他站了起來,拍著腰,脫下老花鏡。耳邊的銀發,被他梳理得服服帖帖的。

這到底是哪一出戲?

原來是那個健康普及的講座——就是發雞蛋的那個講座的主辦方,說是讓我父親準備兩天,安排他上臺給大家授課,現身說法。他倒也謙虛,說是讓他多準備幾天,好好備課再定。看著父親認真琢磨的樣子,也好,讓他晚年發揮余熱,展示自身價值。

于是,晚飯后,他帶了筆記本去老伏家。按他對自己的要求,就好比是上班隊課。老伏既做隊員,又做指導員,把聽完的感受告訴他。

“老齡化的年代來了,為什么出現大量的心血管病、腫瘤呢?”他問臺下的老伏。

老伏正在攪拌蜂蜜水,隨口反問:“為什么?”

“我是讓你回答。”父親禁不住笑著,搖了搖頭,似乎嘴里又要拋出閉眼站崗的事,話到嘴邊立馬收了回去。

“咳,那還不是老了唄。”

老伏的女兒對我說過這一段的回答,她說,兩個老頭儼然是大學里哲學系的教授,在談論生命的來源。

“心血管病中,比如腦梗,就是中風。”父親拿著筆記本說,“來得突然啊,那么怎么救治呢?記住:黃金四小時。”

老伏這才坐下來,瞪著眼。

“四個小時是黃金期,趕緊打120,救護中打一針,緊急疏通血栓。”我父親貌似權威的樣子,“記住,輪到你講的時候,這個千萬別忘記了。”

“是的,班長。”老伏敬禮回答道。

沒過幾天,健康講座主辦方竟然邀請我父親和老伏一起去武夷山旅游,是全程免費旅游。

我看見他在收拾出行的衣服,柜子里的衣服,被他一件件拿到床鋪上,進行分類。夏天的歸在第三層,冬天厚的衣服掛在中間的獨立柜間,其他的放在下層。但是,夏天的衣服怎么折疊都如同一團浸水的宣紙。在我眼里,那些盡是破爛不堪的。他挑出一件短袖——他的工商制服了,肩上扣肩牌的卡扣早被他剪了,胸前的徽章也早早收了起來。褲子就夠嗆了,膝蓋那個位置都曬出灰白色。

“好像還有幾件衣服吧?”他一邊折疊一邊說。

我的心懸了起來,擔心他一直糾結這個疑問。母親走后,我趁他不在家時將他那些早已破爛不堪的大衣、襪子等都打了一個包,交給舊衣物回收中心了。我隨口回答他:“找不到的衣服,肯定比這些更夠嗆的。”

他轉身盯了我一眼,說:“要節約啊。”

“越老就越需要把新衣服穿上,爸,你想想,人生還有多少個以后呢?”我自以為需要透徹明白這個人生道理。

他似乎不再追問我了,走到電機柜前收拾隨身需要帶的藥。

我借機送他一個小米簡易雙肩包,里面塞了一頂透氣太陽帽,告訴他背雙肩包,肩膀平衡,走路舒服,同時可以騰出雙手,喝水吃藥也方便。

等到他從武夷山回來后,包里多了一本照相冊。我一看,樂了。他穿著一件我妻子早些年給他買的羅蒙冰絲襯衫,褲子是我買的雅戈爾,站在天游峰碑刻前。

“天游峰是武夷山第一勝景,”我說,“可以說,沒去過天游峰,就等于沒去過武夷山。”

“哦。”他湊近我跟前。

“爸,你看,人靠衣裝,況且這九曲,負離子又多。”我指著在九曲泛竹排的照片,接著說。

“早年和你媽一起去過武夷山,去看你二舅,他在那里做木材生意后就落腳在星村,結婚生子,星村就在現在的景區內,不過倒是忘記去泛竹排。”他從我手里接過照片,陷入沉思,臉上寫滿遺憾。

父親照例如上班一樣去那個雞蛋講座。他的講課已經拋開洪紹光理論知識了,開始上臺示范如何捏耳朵穴位,如何正確轉腰運動,以及輕輕拍打后背的正確姿勢等。

父親隨身的電話小簿上,記下越來越多的電話,他的老年手機時常響個不停,大多是來電咨詢的,我父親忙得不亦樂乎。但對于如何買到這本洪紹光的健康知識的書,以及能否借到這本書,他均拒絕回答。他說,書,萬萬不能借,這是知識,知識就是力量,就是生命。

妻子倒感覺他是越來越“三不像”,不過老人開心就好,她也樂得將越來越多的小粒雞蛋帶回娘家,給她母親燉天麻吃。而我卻感到有些不對勁。

果然,一天,一位穿著西裝革履的小伙子走進了我父親的房間。那天,他端坐在椅子上,陪著我父親觀看電視里播放的洪紹光健康講座視頻。我父親手里拿著一張灰色報紙,他指了指報紙介紹說,這個是《福建健康時報》駐本地記者站的站長。

“哦,叫吳站長,是吧?”

“就叫我吳永明吧。”站長欠身,那表情好似在說,太客氣了。

“坐,坐,”父親穩穩當當地接著介紹,就是在他的倡導下,雞蛋講座堅持每一天按時召開。“雷打不動。”這是我父親用部隊的紀律,贊譽講課的堅持。

我不想當面表達我的疑惑,暫不管此人身份是真是假,父親是一個極其愛面子的人,或者就是這樣,這些渣子才瞄準他。我寒暄了幾句,就退了出來。

第二天,我父親叫我送他去翠屏山。

明初至清末,翠屏山這里是縣城的五里亭。十里長皋五里亭,天涯送月淚緣纓。古代,五里亭是送客告別的地方。翠屏山,在那時就是個墳墓地,不知名的人被埋葬在這里,埋在地里的甕、壇等漫山遍野。而今翻天覆地,這里開發成東僑新區。新區君覽山墅——一個房地產早年開發的盤子。山腳下商品房一搶而空,山頂的別墅成了爛尾樓。

父親讓我去的地方,就是君覽山墅,聽說這幾年又有新接盤的地產商。在那里,我與吳永明第二次見面了。這里有原開發的停車位,畫著白線,安保人員正在指揮一輛大巴準確地停在畫線位置,整體上井然有序。緊隨其后的一輛貨拉拉,司機下車后,安保人員遞上一根香煙,一看就是很熟悉的樣子。車門打開后,一箱箱的物品被抬到了二樓。

停車場另一側有一條支路,通往別墅區,路面還未灌上瀝青。

原來他們的老年健康講座搬到這里的售樓部二樓,售樓部的接待大廳也就成了他們的接待大廳,有飲水機、沙發、茶幾,還配備了血壓導醫臺、體溫測溫機器人;二樓辦公室,磨砂玻璃窗,中間是開放式會議大廳。我一眼就看見那條橫幅,寫著:老年健康知識示范講座。大廳兩側豎立著宣傳標語:科學養老,相信知識;預防為主,謹防偽學。

二樓大廳里,吳永明接待了我們。他依然白襯衫藍褲子,典型的公務裝。辦公桌大得離奇,上面擺放著一疊疊彩色宣傳單,書櫥里全是大部頭。一張四方茶幾擺放在正中間。

“喝天山綠茶怎樣?這里地道的好茶。”他笑著,一邊用公道杯泡上,“況且,老年人喝綠茶,相當好。”

他示意我聞了聞。今年的新茶,我能感覺到。而后,他開門見山地說,他知道我現在的身份,也知道我曾擔任過一家媒體的記者,他還專程搜索到我曾寫過的有關房地產曝光通訊。他告訴我說,而今的媒體,不是過去的單一采寫報道,已經延伸為商業開發、物流服務。

他說:“我們關注到一個新興大產業,就是健康產業。”他的話中,有一種開門見山的霸氣。我父親眼睛里放出一道光。我突然意識到他的講話,乃至剛才進來的整個場所濃縮了一種讓人不得不認可的氣場,也意識到父親已經被洗腦。

“不管怎樣,我們還是要感謝你父親,他給我們普及了很好的健康知識。”他繼續說道,“接下來,我們按你父親的專業知識,再安排三四場現場課。”

我背上如針刺,等待他的葫蘆里裝著什么藥。

他泡茶的水準相當高,先是沖泡,而后蜻蜓點水,綠茶一點苦澀味都沒有。果真,他說,眼下報社與君覽山墅簽訂合作戰略,介入養老模式。

對于養老地產模式,他娓娓道來。其間,又換了一道龜山白茶。說到底,無非是吸引老年人掏錢入住。

“首付后入住,剩下的按揭,我們轉為養老服務,”他說,“按揭有價位差,那么,在養老服務上我們也按檔次劃分為吉祥卡、如意卡、長壽卡、鉆石卡。”

我正要開口,他用手壓了壓,示意他已經考慮到我的疑問。

他說:“一則,對于有的老人無法支付服務費,我們可以采用醫保卡支付的模式;二則,對于不想掏錢的,我們可以提供擔保模式。”我的腦海里出現他第一次來我父親家時,東看看西看看,一副評估的樣子。對于掏出醫保卡里的錢,他們找一家藥店,總之是有辦法做到的。

“對于你父親,我們給予長壽卡的待遇,這次請你來,希望你能支持他。”

滴水不漏。我不能被下套,不能。但我一時卻找不出破綻。

我駕駛車剛離開君覽山墅大門的電子桿時,我父親轉過頭,對我說一句話:“你別聽他的話。”

“為什么?”我倒是樂了。這又是哪一出戲?

“他那就是騙錢,做生意。”

7

一天又日出,一天又日落。看似一切都安穩的時候,姐姐倒是攪擾了這一切。為啥?她早想表達對父親的不滿,原因是,父親憑啥對藍阿姨那么好?

“老爸對藍阿姨好,與你啥關系啊?”我說,“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都必須尊重他的選擇。”

“好,我尊重他,”姐說,“但我要問問他,他尊重我母親了沒有?”

“問他什么?”我擔心,她這一刺激,又會惹起什么端倪來。“哪一個老夫老妻沒有爭吵,哪一個老夫老妻沒有拌嘴過?”

小時候,父親的嗜酒貪杯,常常惹出一些后果。每一次家里的虧空,母親都默默地承受,養豬、切地瓜藤。姐姐小時候常常不解地追問母親。那么多年過去了,每當我姐想起這事,就糾結。一糾結,這坎就一時邁不過去。

“他養育你,供你讀書,一直到工作。”我說,“你想想。”

“那他是應該的。”

“沒有誰,是應該付出的。”我說。

她說,她無法接受這一切。昨天她又做夢,夢見母親了。“所以,今天我要去找老頭子,讓他每個月也出錢給我,作為平衡這一切的條件。”

“那你現在的工作,收到的報酬,也分一半給父親。”我說。

“想得美。”姐尷尬地笑了。她的心情好多了。

姐抹了抹眼淚。

我問:“又想老媽了?”

“反正這死老頭對媽不好,”她點了點頭,反倒質疑我,“你不想?”

“他怎么對老媽不好?”我沒回答她的質疑。

“他對我不好沒關系,但是他就是對老媽不好。”

母親去世的那天下午,只有她一個人陪伴在母親身邊。我陪父親前一天回家,準備換洗衣服,整理治療報銷的事宜。也就是到那天黃昏,姐打來的電話,一次次地回繞在我的記憶中。你們在哪里?她喊著,老媽發高燒,昏迷不醒。

我爸一把抓過電話,破口大罵:“笨蛋,快點摁床頭的呼叫器。”這一罵聲,有咬牙切齒的刺骨,穿透而去。

醫生問姐,趁彌留之際,回去,還是留在福州醫院太平間?

回去!我姐說。

到家了,到了家鄉的醫院太平間時,呼吸機的屏幕才呈現出一條一條的橫線。

“她,感覺回家了。”

“是的,她感覺到了。”

我姐安靜多了。我們喝著水,我說起父親去參加老年健康講座的事。姐倒是張大嘴巴,吃驚地問我,是不是陷入那種養老詐騙的玩意兒?我說,還不好界定。她交代我,看好父親的錢,千萬別被騙。

“他,傻頭傻腦的。”我姐說。

“怎么又來了。”我笑姐,這情緒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當年,我父親堅決反對我姐嫁給我姐夫。姐夫離婚后,一個人開著個體診所,從來沒見過他和誰拌過嘴。閑時,自己拿本中醫師的教程在琢磨。

“典型的木訥。”我姐這么評價姐夫。我父親無法接受女兒嫁給一個有過婚史的男人。他就說一句話:不行!并以斷絕父女關系威脅我姐。可我姐純粹遺傳我父親的性格,她說,她這一輩子就看上我姐夫。

我父親一看這架勢,轉頭開始罵我母親。可想而知,第一天,咬著唇,破口大罵;第二天日頭剛起,又罵;第三天,一邊炒菜,一邊罵。一連三天,倒是不見他碰酒,見誰都沖著臉。

我母親摸著她的頭,罵她,愣頭愣腦。

我姐回答她,人如果會改脾氣,天都會塌下來。

8

我第二次送老頭子去君覽山墅時,老伏也一同前往。我沒想到,這次他的同行會被我父親狠狠地臭罵了一頓。

那天是下午三點多。他們去了之后,才發現好熱鬧,四周多了很多服務生。穿著白襯衫、結領帶的鄭導師在臺上講了二十分鐘的中國財經形勢之后,竟然是進入有獎提問環節。

事后,我父親這樣描述。

“臺上老師問,一萬元每日兩分利息是多少?”他手舞足蹈地模仿著,“小學生上課都沒這么認真過。”臺下紛紛舉手,一個答對的老人獲得了雞蛋和一盒保健品。

接下來是,“如果你用價值一萬元的東西去獲得兩分的利息,你愿不愿意啊?”再接下來是,“如果你用價值一百萬的東西同樣獲得兩分利息,又會是多少?”然后,這位導師說,上周已經有意向購買養老地產,將房產抵押給他們公司,每個月按一百萬兩分利息計算的,請舉個手。于是,臺下工作人員現場拿出一份認購協議書,逐一做登記。

一些老人被分流出聽課現場,由一對一的工作人員現場服務。

我父親說,能不能也給他一份合同,帶回研究研究?雖然前幾次他因病無法參加。工作人員相當熱心。鄭導師又開始說,產權也可以抵押,當然,前提是公司要評估,待評估之后雙方簽訂合同。

也就在這時,老伏拿出了那三百畝的林權證。而我父親才發現,現場只剩下他和老伏兩個人。他這才知道,老伏想用他的林權證抵押。我父親整個臉變得非常臭,盯著老伏,令老伏剛剛拿出的林權證又塞回挎包里。

工作人員上前時,我父親帶著老伏站了起來,說是要找吳永明。找吳永明是因為原先答應給他的講課費,能不能結算一下。

老伏林權證的事,暫且被擱置了下來。等到我去接他們時,我父親在車上罵道:“老伏啊老伏,我問你,當年站崗沒掉進海里吧?”

“沒有啊。”

“沒掉進海里,怎么腦子會進水?”

“這話怎講?”

“你這是想錢想瘋了,簡直是喪失了警惕性啊。”

老伏這才捂住挎包,仿佛從云里霧里驚醒過來。

“你再怎么也要和孩子商量商量。”他轉頭示意我,“再說了,至少讓我知道吧。”

“是啊,”我立馬回道,“這事,我爸做得對。”

從此,我才知道,一是我父親還有講課費這事;二是,老伏打心里佩服我父親。我告訴他們,君覽山墅到底被哪家公司接手,我們誰也不清楚,真正要投資,還得等法院出公告,再說,簽合同不是兒戲,沒看清就懵懵地簽合同,結果被坑的事多得去了。

“所以啊,馬虎失街亭,大意失荊州啊。”這次,我父親的話音結束在《三國演義》的閩劇之中。

老伏周末照例來我家,戴著老花鏡,拎著那個挎包。我趕忙泡茶。他們倆在一起,無非是看著洪紹光的視頻,琢磨著動作的規范性問題。父親的筆記本上,一行行寫著要點。

我就納悶了,既然他都透視出那個吳永明健康養老講座是個幌子,還有必要那么認真地去做筆記,準備著課件嗎?再說,那個公司的講課費不見個半毛影子。但是父親和老伏都曾明確表示,他們不會去購買什么保健品,更不會去購買養老地產。

第二天他和老伏依舊結伴前往養老健康講座,這樣不僅有個伴,而且還有一種相互監督的意味。

不過,他們下午回家時,那個發給他們的挎包里,已經不是雞蛋了。

老伏的女兒對我說,她已經發現她父親拎回家的,是包裝精美的保健品,上頭都貼著權威的品牌號。比如:通化鹿茸人參膠囊、長白山野生高麗參顆粒。令人感到震驚的是,他舍不得吃,都存起來。不過,同時令她不解的是,父親的臉色紅潤多了,笑臉也多了起來,每天似乎都如同打了雞血一般。

我想追問父親這保健品的來源,所以趁他去講課時,溜進他的房間。那些保健品被他藏在那間房間,疊著整整齊齊的,上面蓋著一塊布。

我想,我還是需要和父親談一談。既然都已經知道那是一場騙局,為何還主動去?可是,他每天早上九點多就出去了,十二點回來又是午睡時間,晚上呢想去客廳聊聊,他又在看洪紹光的視頻,而且交代我,去買個中醫經絡的教具。不過,事情并不讓我太擔心,因為,父親看上去也和老伏一樣,打足雞血,紅光滿面。

妻子勸我,要不,過一段時間再看看事態發展。

只要他快樂,就好。我說。

妻子苦著眉宇,點了點頭。

終于被我逮住機會,那天黃昏他買來遮陽網,正在平臺上,準備在修整花盆之后,給平臺撘個遮陽網,減少正午陽光直射。那棵幸福樹的花已經枯萎了,被他搬到了二樓去。虎皮蘭、太陽花倒像是在歡迎他似的,虎皮蘭長得壯實如虎,太陽花開得嬌艷似火。

我剛要開口,他倒是一句話扔了過來。“不要亂動我房間的東西。”

天,他知道我偷偷闖進過。

“爸,我姐當心你亂吃啥保健品。”我把矛頭轉到我姐那,也順便告訴他,我去了姐姐家,她關心老爺子的身體。

“她不惹我生氣就好了。”他倒是絲毫不領我的好意。

“你都這么老了,還生氣當年的事?”我說,“現在,姐夫和她,診所開得紅紅火火的。”我在一旁幫助拉網,他赤膊上陣,扎著帶子。

“記住,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他還保留著怒氣。我這一看勢頭,心想,會不會我姐真的打電話去問他,惹是生非?“兒子,才是自己的,一代傳一代。”

“那你不是還跟蘭蘭說,要我們再生一個,最好是女兒?”我也拉出他曾經囑咐我妻子的話,有意逗他。

我補充道:“爸,我姐其實是想老媽了,而且還擔心你誤入什么傳銷陷阱,被別人騙去錢財,所以啊……”我指揮他從凳子上下來,怕他如果一時頭暈,后果不堪設想。

“所以什么?”他從架子上轉頭問道。

“所以,還不如早點給她錢,省得到時候人財兩空。”

“她小時候,就是那么可愛。”他呵呵地笑了起來,差一點從凳子上摔下來,還好,只不過手腕上的那塊鉆石牌表帶嘩啦一下松開罷了。

我諷刺他:“等你那講課費到了,可以先換個手表。”

“他們拖著,我也有辦法修理他們,”他說,“他們說,一張長壽卡價值千金,睜眼瞎。不,我每次去就拿保健品來抵。”

我這才知道,原來他的保健品是這么來的。不過,我看了看手表上的指針,慢了三分鐘。爭不過他,就隨口笑他,難怪連手表都會老。

他看了看,回道,哦,昨晚忘記鉚足發條了。

9

我終于知道,什么叫世事無常。

我以為,我父親和老伏照例像往常一樣去聽課。等到午飯后,老伏終于像想起什么一樣,來敲我的大門,他說,今天上午我父親一直沒接他電話,也沒回,本來說好了一起去聽課的,而且今天是他上臺講課,許多老同志最愛聽他講,說,他做起脈絡按摩、次數要求等,動作可愛,常常引來滿堂笑聲。

我還沒聽完他的話,一股腦直奔向父親的房間。客廳茶幾上,洗好的茶杯蓋上了紗布,廚房飯桌上疊放著竹墊,臥室的門關著。

我扭開門鎖,揪著一顆心。父親的床上竟然沒有被子,我踩著腳步走上前,發現父親蜷縮在床沿與大衣櫥之間的地板上。

120 的醫生二十分鐘趕到。急診室的醫生詢問情況,卻已經無法知道中風的時間——黃金四小時!

我含著淚,搖了搖頭。

姐姐趕到了醫院。她滿臉懊悔,說,是她害了父親。“都怪我,那天我還是忍不住打電話質問他。”

我撫摩姐的肩膀,讓她不要責備自己。

“那天,我和他在平臺搭遮陽網,他說你了。”

“說什么?”她抹去淚水。那淚水,浸透了她的衣領。

“他說,你讓他每個月從工資里扣三千塊給你,簡直妄想。而后呵呵大笑,差一點從小板凳上摔下來。”

她終于止不住淚水,“爸,”她的嘴角滴著淚水,“都怪我。”

“好了,好了,你稍稍控制一下情緒。”

“他還說了什么?”

“他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看你,難怪那么愛哭。”

“他還是不原諒我。”

“不是,”我撫摩她的頭,我相信我這個動作,像我父親曾經做過的那樣。

姐整個頭伏在我的肩膀上,抽搐地哭。

“你知道他真正說你什么嗎?”

“什么?”

“他說你,還是像小時候那么愛哭。”我補充道,“他說,如果那一天到來,千萬不要讓你看見他走的模樣。”

這下可好,姐哇了一聲,渾身抽搐不停。

“哭吧。”我也無須去忍耐那淚水的漲滿。我告訴他,母親去世那晚,姐被姐夫接走,避免恐懼再一次襲上她的心尖。那一晚,父親抱住她的身軀,直至護工來,仍然無法撒手。

我沒告訴姐,最后那一刻,我父親貼在我母親的耳根,說著什么。我很后悔,應該早早問他,他和我母親說了什么。可我怕重回死神的陰霾里,怕揭開那個冰冷的記憶。

ICU 里空調很低,有股刺骨的冰冷。他裸露著胸口,無數根導管插滿他的胸口、嘴巴、手臂。醫生搖了搖頭。

我們第三天辦了手續,轉到普通病房。

第四天我們拔掉了他身上所有的插管,這才發現他整個人,瘦如柴骨。他用眼睛暗示我走到跟前。他說,別忘記交代你的三件事。

到了黃昏,他的嘴一直在左右努著,嘀咕著什么。我不得不貼著他的嘴巴,才聽清楚他的話。他斷斷續續地說,通知一班班長過來開會,千萬要站好崗。

父親走了,他交代的三件事,是這樣的:第一,別讓我姐來送葬,他受不了女人的哭哭啼啼,像什么話,不成體統;第二,所有戰友送的白包一律退回;第三就是,每一年的忌日,記住供一杯葡萄酒。

就一小杯。他用手示意的動作和那一絲表示懷疑的目光,永遠定格在我的腦海里。

我哭了,我笑了。我真受不了他。父親啊,你是我最可愛的老頑童。這一生能做你的兒子,是我的福分。

現在,他的那間小房間里,在老電視柜上,放著扎好袋的三大袋健康品:東阿阿膠膠囊,通化人參口服液,大興安嶺人參。我的內心真的五味雜陳,這些不中用的東西,花了他不少冤枉錢,卻又給了他無限的充實與快樂。

父親生前單位的人社科通知我去辦理手續。隔天,又好心地通知我,喪葬費已經按文件打到我父親的卡上。

自動柜員機顯示,父親工資卡上,前一個月有筆七千元轉到了養老健康公司的賬上,項目是購買保健品。

那個《健康時報》,根本就不能在當地設立記者站。

那個健康講座被市場監督管理局一窩端了。

那個養老地產,如何處置還是個未知數。它所有的程序都合法合情,據內幕消息者說,它是拯救地產爛尾樓的最后一根稻草。

古人說,禍不單行。

好在老伏的腦出血搶在黃金四小時內搶救。他女兒半夜打電話呼叫我們,我和妻子有了經驗,順利地對接了120,終于在黃金四小時內將老伏送進搶救室。好在他的損害不在腦干,但術后留下走路緩慢、遲鈍的后遺癥。

老伏的女兒特意送來大山里的特產。我們不好拒絕她的謝意。我告訴她,別有顧慮了。前一段有一個新聞說,天降橫禍,六十七歲的老人飯后散步,被一包A3 復印紙砸中致死。人生無常,且行且珍惜。

為了更多的醫療費和護理費,他女兒利用晚上時間和周末,去開滴滴。她說,父親交代她千萬別賣掉那本林權證,那是他們老伏代代相傳的山林。她還告訴我們,她的內心想領養一個女兒,為了養老終生,不然老了,一旦有個長短,身邊沒個人照應。過了些天,她又告訴我們,她放棄這種想法,因為內心無法接受這個非血緣的關系。

10

我和妻子說,我準備提前寫遺囑,給自己做個了斷:遺體捐贈,免得到時候給孩子添麻煩。美其名曰:人貴在自知之明。當然,遺囑中的遺體捐贈,按法律要求,需要我妻子陪我一起去紅十字會辦手續。

妻子并不感到驚訝,對于一位多年的護士來說,她比我看見更多的死亡降臨。她很支持我,但她自己不愿意做這事,她說,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她希望能有個完美的整體。她也美其名曰:來時完美,去時完好。雖然我們的遺愿不同,這不影響我們對生活的熱愛。

那天臨近下班,白巖鼻山尖露出了一絲紅霞,撒在蕉城南路。我開著車前往市紅十字會,車內收音機里傳來一段音樂,正好是王菲唱的《大悲咒》,把我的內心攪得波瀾起伏,淚珠在眼眶里抑制不住地漲滿,妻子反而呵呵地笑著。

“對了,你的手表換了?”她注意到我的手腕。

“老頭子的,上海鉆石牌。”我炫耀著。我不想讓妻子看到我的悲傷,影響她的快樂。我現在的表情,像摘到了一顆金子。每一天上午,每一天下午,這塊鉆石手表都在提示我,別忘了上發條。

“你發了,一個億。”她說這話時,其實她有意轉移話題,避開不看我的眼睛。

“不,無價之寶。”我說。筆直的蕉城南路上,一道道滑動的車流。“記住,等有一天,把這塊表傳給我兒子。”

“你自己交給他,我可不當通信員。”

“可我這,要把自己捐出去的。”我故意皺緊眉頭,“這么說來,人世間還有很多事都沒做完,這裸捐挺困難的。”

她哈哈地大笑,笑聲在車內撞擊、反彈。

“對了,我問你,如果一個男人走了,女人貼在他的耳根,會說什么話呢?”我突然想起這個問題。

“見鬼去吧。”她說。

我倆哈哈大笑。遺體捐贈,是我對人生的灑脫,誰也無法阻止我的意愿。我轉頭向左,望了望窗外。就在這時,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是老伏。

他挪著步,走在僅隔一個柵欄的快速車道上。

是他,沒錯。快,快打電話給老伏女兒。我一邊說著,一邊摁下快閃鍵,一路奔馳。這時蕉城南路正是高峰期。我不停地摁著喇叭,不停地超車,準備繞過轉道。前面的車,自覺地讓過車道。不遠處,就看見老伏那個挎包一顛一顛的。

“老伏,老伏。”我喊著。我的車打著雙閃警示燈,跟隨他的步伐。背后一輛車瞬間從我的右側超過,伴隨著一個刺耳的喇叭催促聲,

或許是耳背,老伏保持他的速度。我索性停在他的背后,讓妻子繼續打電話,老伏的女兒還沒接上電話。

“老伏,我是阿峰。”我扶著他的腋下,用老家話在他的耳朵邊上喊著。

“啊!”他佇立在那里,半會兒才恍惚過來,又往前挪移,“你去哪里?”

我一時愣住,應該是我問他去哪里。“你準備去哪里?我有車,順便送你一程。”而后,我拽著他,讓他止步,轉身,朝我的車走去。

“那,麻煩你了。”

妻子在車窗上,指了指手機,而后點點頭。窗外一片紅霞,此時反倒令人糾結。我的車后,已經形成一排排車流,遠處,一輛交警的車正閃著燈朝我的方向奔來。

高峰期,我必須先把車開到隔離帶上。

“你的腿,還好吧?”我扶他上了車后排。

“去那個……”他突然想不出地點。

“哪個?”我一邊扣上安全帶,將他穩妥地扣住,一邊順口回他。

“我,”他喘著氣說,“我,要去聽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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