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楚凡[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西安 710062]
《周易》雖為卜筮之書,但其提出的“立象以盡意”的思維模式對中國古代文學的發(fā)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周易》當中蘊含的一個重要思想就是自然與人的統(tǒng)一。在這種思想的影響下,《周易》以符號系統(tǒng)的形式將自然萬物和人的吉兇變化納入陰陽爻構成的卦象當中,《周易》中的卦爻辭就象征了自然界與人事的各種變化。
《周易》多用自然界常見的物象來代表復雜的變化,這是中國古代“意象思維”的肇始,而這種思維模式也影響了后世文學作品,中國古人在創(chuàng)作時經常使用這種“以自然喻人事和由自然到人事的敘述模式”①。而“水”這一自然意象無論是在《周易》的卦爻辭還是在后世中國古代的文學作品中,出現的頻率都很高。古人在很多時候將所要表達的情感和思想都植根于水意象之中,再把其當作一個載體呈現在文本里。《周易》是中國古代意象思維的濫觴,在《周易》的卦爻辭中所出現的水意象就已經體現出豐富的內涵。而魏晉時期的玄言詩也常取自然之物以闡發(fā)玄理,在玄言詩當中,“水”亦是活躍意象之一。玄言詩受《周易》影響頗深,多取《周易》之象以闡發(fā)其理。而將《周易》和魏晉玄言詩中的水意象提取出來加以對比,則會發(fā)現水意象在其中所表現的內容和意蘊的內在聯系與差異。
《周易》中最典型的水意象當屬八經卦中的《坎》卦和《兌》卦,這兩卦分別象征著“水”與“澤”兩種自然物象,并且以這兩卦為基礎變化而成的《困》《渙》《蹇》等諸卦當中也體現出“水”的特質。這些卦爻辭當中的水意象最大的特點是直觀性,即其中所呈現的特征是先民對水這一自然元素的直觀印象,先民憑借這些直觀的、感性的理解,將水意象和社會生活中的人事加以對應,由此體現了卦爻辭表達自然人事復雜變化的功能。而《周易》卦爻辭中的水意象大致表現了以下幾個內容。
“水”作為艱難與阻礙的象征,在《周易》中多處有所體現,尤其在《坎》卦當中表現得最為明顯。如《習坎》卦《彖》曰:“習坎,重險也。”《象》曰:“水洊至,習坎。”《蹇》卦《象》曰:“山上有水,蹇。”王弼注云:“山上有水,蹇難之象。”《習坎》為二水相疊,是“險陷之名”;《蹇》為山上之水,是“險在前也”。在這些卦辭中連綿不絕的水流成為重重險阻的象征,表現了古人對奔騰的流水最直觀的認知就是無法跨越的艱難險阻。進一步看,《習坎》卦的爻辭當中,更細致地反映了古人對流水的認知。“初六,習坎,入于坎窞,兇。”初六為陰爻,性為柔弱,又位于最下位,故為“重險而復入坎底”。六三爻處于“兩坎之間”,所有行動都是徒勞。九五爻以坎陷將被填滿,小丘亦被鏟平為喻,表明危險即將過去。在這些體現水意象的卦爻辭中,艱難險阻的特征反復被強調,表現了當時人們對水這一物象的一大直觀感受。
后世的文學作品中水意象多象征著陰柔和順,但《周易》中所體現的觀念則與其相差甚遠,《周易》的卦爻辭當中,水意象常用來象征陽剛堅毅之象。以《習坎》卦為例,《說卦》云:“坎再索而得男,故謂之中男。”而男性為陽剛的代表。再看《坎》卦的卦象,外陰內陽,象征著外柔內剛。《習坎》卦辭曰:“有孚,維心亨,行有尚。”王弼對此注云:“剛正在內,有孚者也;陽不外發(fā)而在乎內,心亨者也。內亨外暗,內剛外順,以此行險,行有尚也。”②這就指出了《周易》中水意象表面柔順而陽剛之質蘊含于內的典型特質。而卦辭對此又有了進一步的引申,水內在的陽剛被賦予了堅毅的內涵,這也恰恰符合流水一往無前、填平溝壑的特征。
而到了魏晉時期,玄言詩承襲了《周易》“立象盡意”的傳統(tǒng),在詩中多以象喻道,其對水意象也有頗多使用。相較于《周易》,玄言詩對自然意象的運用已經不再是高度抽象和濃縮的符號,玄言詩對于“水”的使用,已經初步有了特指的“意象”和一般的環(huán)境交代的區(qū)分。對于環(huán)境交代,一般是體現寧靜空寂或閑適安定的場所,并為其后所要演繹的玄理鋪陳,實現了從描寫“水”到描寫“水之靈”的轉化。例如阮修《上巳會詩》中“澄澄綠水,淡淡其波。修岸逶迤,長川相過”③,就是通過描寫河水來體現上巳節(jié)的物候風光與恬淡閑適,并且為后句表現水的哲理的“水有七德,知者所娛”作鋪墊。而“水”作為特指的意象使用時,基本可以歸納為以下幾種情況:一是取自先秦典籍,尤其是《周易》《老子》《莊子》“三玄”中的意象,玄言詩對這些意象含義的運用也多承襲自先秦典籍的含義。例如阮籍《詠懷詩》其二十三中“東南有射山,汾水出其陽”,與庾闡《游仙詩》其七中“乘彼六氣渺茫,輜駕赤水昆陽”這兩句中的“汾水”和“赤水”都是取自《莊子》的意象,“汾水”出自《逍遙游》,“赤水”出自《天地》。玄言詩直接取用典籍中的現成意象,其目的仍是為了鋪演玄理,這樣的使用方式使得此類意象的含義漸趨雷同化,導致玄言詩整體的獨創(chuàng)性被大大削弱。二是創(chuàng)設一種虛擬的“水”,這種虛寫賦予水意象以玄理的色彩,如嵇康《四言詩十一》其七“淵淵綠水,盈坎而頹。乘流遠逝,自躬蘭隈”,與孫綽《贈溫嶠》中“神濯無浪,形渾俗波”這兩句所描寫之水均是虛幻之景,所塑造的是一種玄虛悠遠的環(huán)境。這種對意象的使用方法,是詩人將其當作自身精神世界的外化,但是這種外化是主觀抽象的,讀者無法知曉其具體形態(tài),其本質仍然是一種概括的虛指。三是實寫與水相關的景象,這種實寫不把水意象完全作為宣講玄理的工具,而是要通過實在的視覺感知去體悟水的形態(tài),將玄理與自然景象融合在一起,“在山水中體悟人與自然大化的契合”④。此類典型就是蘭亭詩,例如王羲之《蘭亭詩六首》其三“仰望碧天際,俯磐綠水濱”,實際上就是在描繪山水景象的過程中,將玄理融入其中,達到了景與理的統(tǒng)一。
從《周易》到魏晉玄言詩,水意象所象征的內容逐漸從完全抽象的符號向有一定實體的物象轉化,但是其仍然是以“意”為主導的,無論是《周易》還是玄言詩,對水意象的運用方式大都是賦予具體的物象以某種相對固定的屬性,如《周易》中水象征艱難險阻,玄言詩中水象征超然的境界。通過這種以意為先的方式,具體生動的自然景象被匯聚成一個集中的認知,被用來表達一個固定的理論。值得一提的是,玄言詩重義理而輕物象的傾向正是受到王弼在注解《周易》時“盡黜象數”的影響,這使得玄言詩在創(chuàng)作中,“象”的具體性是受到忽視的,也就是說《周易》和玄言詩當中水意象所象征的內容不具有獨特性,其本質上仍然是以意為先,立象盡意。
《周易》并非文學作品,但其中對水意象的描述承載了古人對水這一自然物象最早的認知和情感,而《周易》中的水意象也體現了豐富的文化與美學意蘊。《周易》卦爻辭當中水意象的文化意蘊大致能從兩個方面體現:第一是單純的水意象,也就是《坎》《兌》兩卦的卦爻辭中生發(fā)出的意蘊,例如《習坎》卦彖辭:“水流而不盈,行險而不失其信。”流水憑借其外柔內剛的特質,即使處在極為困難的環(huán)境中,也要達到其目標,流至終點,方能“不失其信”。在這里流水的特征就體現出一種百折不撓、堅韌不拔的品質,蘊含了古人所寄托的堅毅剛強的精神。第二種是《坎》卦與《兌》卦與八經卦中的其他意象組合而產生的新的內容,如《蒙》卦上坎下艮,其《象》曰:“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此處《象傳》以山下出泉為喻,意在表現山泉雖然出山之時為涓涓細流,但憑借“果行”終能匯聚成江河,借此引申出君子“果行育德”的內涵。《周易會通》引真德秀曰:“君子觀《蒙》之象,果其行如水之必行,育其德如水之有本。”⑤正說明了《蒙》卦中的水意象所表達的是不屈不撓、滋養(yǎng)德行的文化內涵。
魏晉玄言詩淡化對物象的具體描述而重視玄理的闡發(fā),對于創(chuàng)作者來說,重要的不是意象本身,而是意象存在的形式得以與抽象幽微的玄理在某些方面相契合,所以作者得以借助觀物完成對玄理的認識與闡發(fā),正如孫統(tǒng)在《蘭亭詩》中所寫:“地主觀山水,仰尋幽人蹤。”他們“寄情山水”的目的并非山水自身,而是要通過這種環(huán)境“使自己的身心兩方面與客觀自然相契相融,猶如進入與道同游的境界”⑥。故而在玄言詩當中,水意象雖然出現頻率很高,但是其內在意蘊多是被賦予了相對固定的玄理。例如支遁《詠懷詩》其二:“悵怏濁水際,幾忘映清渠。”此句正是以水象征“道”,說明只有在清澈的水里才能觀察明白,尋得大道,又借助水有清濁之分,來闡明尋道之法。再如其《八關齋詩》:“泠風解煩懷,寒泉濯溫手。”在這里泉水又成為洗去世俗煩惱的工具,是詩人要超然物外所需要借助的物象。在不同的場景下,水意象的具體指向不同,但是在玄言詩相對固定的思想趨向之下,水意象的意蘊并無太多的獨特之處,亦非詩歌獨立描寫的對象,僅僅是一種為了表現某種理念而進行的形象化表達。
盡管玄言詩的年代遠遠晚于《周易》,但是《周易》中水意象的意蘊遠比玄言詩當中所闡發(fā)的更為多樣與包容。原因在于玄言詩中意象的文化內涵是局限于玄理之中,而《周易》卦爻辭中水意象的文化意蘊則源自古人對自然的原初觀念,這些觀念經由提煉和總結,所反映的是先民對于自然物象的感性認識與所要抒發(fā)的感情。而玄言詩為了闡發(fā)玄理,有時會刻意對某些意象進行搭配,為了說理而去描述自然物象。這種做法盡管可以更直觀地體現出玄理的內涵,但是缺乏實在的心理體驗。因此,盡管作者在詩歌當中反復強調玄理,卻還是難以引起情感共鳴。《周易》中關于水意象的文化意蘊如外柔內剛、堅忍頑強等在后世的文學作品中都有所體現,在唐詩中多有以流水來表現剛強不屈之美德。有研究者也談到后世文學作品“賦予水意象的情志與《周易》水意象的原型一脈相承”⑦。而玄言詩所賦予水意象的文化意蘊僅僅局限于詩歌本身,無法進行進一步的繼承與傳播,這無疑是玄言詩的一大局限性。
在《周易》卦爻辭的文本中,相較于先秦諸子以水比德、以水喻道等明確的思想觀念闡發(fā),水意象在思想觀念的表達上尚未具有鮮明的指向性,更多的是作為一種原型出現。但是正如上文所述,《周易》當中所運用的水意象本身就蘊含了“天人合一”的思想觀念,《序卦》云:“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這種思想之下天地人就成為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可以說《周易》中的水意象為后世以水為喻的文學作品提供了一個原型與范例。即水作為一種重要的自然物象,在自然運動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而天人合一的觀念則使得人們可以由自然對應到人事,水就成為后世文本當中映射和象征人事的重要意象。孔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論語·雍也》)這就是將水與“知者”相關聯,嘗試打通自然與人事之間的界限。老子則發(fā)現了水與“道”的相關性,提出“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老子》八章),將水作為所闡發(fā)的“道”的自然原型。以上這些以水為喻的方式都有了具體的思想指向,而《周易》在這個發(fā)展過程中起到了不能忽視的奠基作用。
玄言詩中水意象所表現出的思想觀念,最明顯的自然是創(chuàng)作者在其中所刻意強調的玄理,水在玄言詩中作為一種場所,往往指向神仙或者世外之人的居所,通過描寫諸如“神泉”“靈溪”之類的地方,來抒發(fā)作者超然物外、遠離塵俗的愿望;而作為一種工具或載體,水的特有屬性和功能成為表現玄理的方式。較常見的是流水“清潔身心,忘卻煩惱”的功能;水的“清濁之辨”同樣是玄言詩中多見的譬喻,水的“清”與“濁”兩種自然狀態(tài)被玄理賦予了“逍遙物外”與“困于世俗”兩種生活境界,借助這種自然狀態(tài)的分別來表現對理想狀態(tài)中的“道”的追尋。除此之外,水作為一種時間或空間概念時,還會成為玄言詩人獨特的時空觀念的載體。玄言詩所蘊含的時空觀念是極為跳躍的,不拘泥于時間流逝的客觀規(guī)律。陳順智在《東晉玄言詩派研究》中稱其為“千古一瞬,四方八極的時空觀念”⑧和“無始無終的泛化宇宙時空觀念”⑨,這種時空觀念來源于老莊哲學的齊物同一思想,又受《周易》當中“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系辭下》)的觀察方式影響。而在這種思想的影響下,很多時候玄言詩對于外在景物的描繪同時也是一種闡發(fā)時空觀念的過程。如“仰望碧天際,俯磐綠水濱”一句,詩人觀察后的指向是“大矣造化功,萬殊莫不均。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這就清晰地表現出詩人所描繪的景物并非一個具體客觀的存在,而是一種超越時空限制的、詩人精神狀態(tài)中的自然概念。
縱向來看從《周易》卦爻辭到玄言詩的取象特征能夠發(fā)現,《周易》對水意象的運用既有符號思維,也突出了直觀性。卦爻辭當中的文字如“山下出泉”“雷雨之動滿盈”等,都具有直觀的特征,以此生發(fā)的是此后文學作品中取象為喻所突出的是直觀的感性理解。但到了魏晉時期,玄言詩雖也注重意象的使用,但是側重的并非直觀感受而是對理論的抒發(fā),如果說《周易》對意象的運用是“意”“象”并重,那么玄言詩就是重“意”而輕“象”。這就使得詩歌的情感表達不能發(fā)揮到極致,所以鐘嶸評價玄言詩“理過其辭,淡乎寡味”(《詩品》)。也正因此,在傳達思想觀念這一方面,盡管二者都借助意象,玄言詩只能表現出相對固定的玄理,相較《周易》卦爻辭缺乏形象性與包容性。
通過上文對《周易》卦爻辭和魏晉玄言詩對水意象使用情況的梳理分析,能夠發(fā)現意象思維對兩種文本都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在兩種文本的產生過程當中都發(fā)揮了關鍵的作用,反映了古人對自然萬物敏銳的洞察力和豐富的想象力。無論在《周易》還是在玄言詩中,來源于自然物象的水意象都和社會人事構成一種對應關系,這種相似的聯系具有極大的包容性,能夠在人的發(fā)掘之下不斷擴充,由此使得水意象擁有了豐富的文化意蘊,從而表現和傳達不同的思想觀念。而這種借助自然表現人事的思維習慣也被后世的文學作品所繼承,在不斷發(fā)展中成為中國文學與藝術的一大典型特征。
① 刁生虎:《水:中國古代的根隱喻》,《中州學刊》2006年第5 期,第180—183 頁。
② 王弼撰、樓宇烈校釋:《中華國學文庫 周易注校釋》,中華書局 2012 年版,第110 頁。
③ 王澍編著:《魏晉玄言詩注析》,群言出版社2011年版,第84 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 余開亮、賈瑞鵬:《劉勰對山水詩的創(chuàng)造性誤讀與中古詩學的轉向》,《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20 年第4 期。
⑤ 董真卿撰:《周易會通》,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年版,第133 頁。
⑥ 張廷銀:《魏晉玄言詩研究》,商務印書館2008 年版,第235 頁。
⑦ 沈志權:《〈周易〉水原型與后世文學中的水意象》,《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1 年第4 期,第270—272 頁。
⑧⑨ 陳順智:《東晉玄言詩派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03 年版,第260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