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北華大學,吉林 吉林 132013]
聶華苓一生中經(jīng)歷了多次遷徙,一路漂泊,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因為曾親身經(jīng)歷過漂泊無依的生活,她深知這種生活要面對的種種困境與辛酸,所以在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她自然地將目光投向了同在異鄉(xiāng)漂泊的群體,對他們在異鄉(xiāng)的生存困境、精神焦慮、身份建構(gòu)與認同等現(xiàn)實問題進行深入思考。同時,聶華苓也通過持續(xù)不斷的創(chuàng)作實踐,開辟了獨屬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風格。本文試圖從敘事視角、空間意象、敘事結(jié)構(gòu)三個方面對聶華苓小說《千山外,水長流》的敘事特色進行探析。
在《千山外,水長流》中,聶華苓對敘事視角進行了合理的切換安排,實現(xiàn)了自然的過渡銜接,將主人公在不同階段的處境和思想轉(zhuǎn)變清晰地呈現(xiàn)在了行文中。
小說整體主要采用兩種視角的切換進行敘述,在第一、三部分中使用的是第三人稱視角,除了開篇少量的背景介紹是全知視角,這部分主要采用的是第三人稱限知視角,由作者作為敘述者承擔敘事任務(wù)。選擇限知視角進行敘事,也是出于增強故事真實感和邏輯性的考慮。因為蓮兒去美國的目的之一,就是去自己未曾謀面的父親彼爾的家鄉(xiāng),找尋自己失去的“根”。首先她需要盡可能去了解父親,因為在此之前在她的人生里,父親只是一個空靈的幻想,她對自己的父親一無所知,所以找到父親在這個世界留下的痕跡與回憶對蓮兒來說非常重要。但彼爾早已在幾十年前的中國去世,當時蓮兒還未出生,遠在美國的布朗和瑪麗也只了解在美國生活時的彼爾,實際上小說里沒有哪個角色見證過彼爾全部的人生,全知敘事顯然是不合適的。蓮兒最終靠爺爺奶奶對彼爾年輕時往事的回憶,彼爾留下的日記、筆記、照片等舊物中零散的信息以及母親的書信,拼湊出了父親的一生,而正是因為限知視角的敘述,才讓蓮兒看到了不同人眼中的父親,讓父親的形象在蓮兒心中鮮活起來。同時,蓮兒還需要父親家人真正的認可以及對自我身份的認同與明確,但這需要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而對于布朗夫婦而言,兒子故去多年后,突然冒出來一個混血孫女,也是無法輕易接受的,奶奶的敵意尤為明顯。后來瑪麗突然生病,成了橫亙在祖孫二人之間的“冰山”融化的契機,蓮兒在瑪麗生病期間對二老的照顧讓瑪麗很受感動,直到在慶祝瑪麗出院的聚會上,蓮兒配合著林大夫帶來的幻燈片,給大家講述了自己從母親書信中了解到的父母年輕時的往事,徹底解開了布朗夫婦一直以來的心結(jié),雙方終于理解了彼此,蓮兒最終尋回了自己的“根”。在限知視角下,作者將敘事視野縮小到有限的范圍內(nèi),讀者、敘述者和故事里的主人公們一起,慢慢梳理拼湊出了故事的原貌,過程中也完整地展現(xiàn)了主人公思想的轉(zhuǎn)變,最大程度地增加了讀者的代入感,增強了故事的可讀性,避免了因為過分直接的情節(jié)講述使故事顯得蒼白乏味,作品本身的藝術(shù)魅力亦由此釋放,故事整體顯得更加真實可感,容易引起讀者的共情,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情節(jié)也不斷吸引著讀者閱讀故事并沉浸其中。
而彼利、蓮兒的朋友黛安、哈爾非等其他次要角色的出現(xiàn),帶來了他們自己的故事和新的事件。別說是彼爾在中國的往事,就算是在美國發(fā)生的種種,在這些人中也找不出一個對讀者而言有說服力的人進行全知敘事,故事里的所有角色限于種種原因,都不可能完全了解各處發(fā)生的所有事件和當事人的想法。同時,作者要講述的故事核心內(nèi)容離次要角色也很遙遠,甚至可以說與他們根本沒有現(xiàn)實的交集,強行全知敘事只會使整個故事的可信度大減。
小說在第二部分中將敘事視角轉(zhuǎn)換成了第一人稱敘事,主視角轉(zhuǎn)入風蓮,作者選擇用書信的形式以第一人稱視角進行敘事,因為這部分主講的是風蓮自己的故事,關(guān)于她的愛情、親情、友情和生活,也記錄了她重要的人生節(jié)點所處的時代背景和大環(huán)境,她寫下的信就件是她對自己人生的回望,而彼爾和金炎兩位在她生命里極其重要的男性更是她回憶往昔時繞不開的人,他們是彼此青春歲月的同行人和見證人,由她來講述彼爾在中國的往事再合適不過了。同時,書信也讓風蓮母女有了解開彼此心結(jié)的機會,因為在蓮兒出生和成長的歲月里,蓮兒和她都獨自承受了許多痛苦,但母女間長期缺少交流的機會,雙方的隔閡便一天天加深,只能自己默默忍受所有的辛酸痛苦,卻沒有勇氣和機會向?qū)Ψ絻A訴,尋求安慰。書信讓母女倆不再有那種相對無言的尷尬,風蓮可以用文字盡情訴說自己對女兒的愛,蓮兒也在母親的書信里徹底了解了自己的身世、父母年輕時的往事和母親多年來的苦楚,她明白了在時代的洪流里每個個體的身不由己,開始理解自己的母親,兩個人都在這個過程中療愈心傷。讀者們通過第一人稱敘事,更可以得到一種身臨其境般的閱讀體驗,而且聶華苓在這一部分通過風蓮的第一人稱敘事,展現(xiàn)了變幻莫測的社會風云對個體人生選擇、發(fā)展走向和思想性格的巨大影響。
總之,聶華苓通過敘事視角的靈活轉(zhuǎn)換,將自己對于歷史、社會和時代大環(huán)境對個人命運的影響等問題的關(guān)注與思考,以及想要傳達的價值觀念注入了小說,使小說意蘊更加豐富。
空間在小說敘事中發(fā)揮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在《千山外,水長流》中,聶華苓就進行了巧妙的空間設(shè)計,借助獨特的空間意象,來呈現(xiàn)故事中的諸多重要細節(jié)和情節(jié),推動故事進程,表達作品主題,使人物形象更加鮮活豐滿,也賦予了這些空間特殊的意義與內(nèi)涵。比如小說中石頭城的小石屋、墓地、水塔、白云酒店、愛荷華城中林大夫的家等空間意象,還有江河湖泊也是聶華苓筆下一種特殊的空間,它們都是小說敘事過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
布朗山莊在一場大火中被燒成一片廢墟后,布朗和瑪麗寧愿改建曾經(jīng)仆人居住的小石屋搬進去,也不愿離開祖祖輩輩生活成長的地方,因為這里的一草一木都見證了他們平凡卻珍貴的一生。而布朗夫婦改建后居住的小白云石屋,更像是他們平凡一生中美好回憶的儲藏室。小石屋是個私人空間,屋里那些早已泛黃的老照片和陳舊的擺設(shè)、家具、物件都是布朗家曾經(jīng)珍貴回憶的寄居地,布朗夫婦固執(zhí)地要與它停留在一處,一同鎖住永遠也回不去的美好昨日。飽經(jīng)風霜的小石屋既是一家人幸福時光的保管者,實際上也見證了新舊時代的交替、社會的發(fā)展變革以及被時代洪流裹挾著不得不往前走的許多普通人的無措與迷茫。同時,布朗山莊的小石屋和這里的一草一木,也是蓮兒尋“根”路的見證者,在這個空間里,她一點點地將自己殘缺的“根”拼湊完整,直到瑪麗生命的最后時光,這家人終于沖破各方面的隔閡與誤解,迎來全新的生活,雖然前路未知,但曾經(jīng)的陰霾一掃而空。作者以這個空間為平臺,通過蓮兒和布朗夫婦、彼利等人的日常相處,展現(xiàn)了蓮兒在陌生文化環(huán)境中經(jīng)歷的種種困難和尷尬情形,由此也呈現(xiàn)出不同文化間交流融合時面臨的種種障礙。
墓地也是蓮兒“尋根”路上一個重要的空間意象,彼爾和蓮兒陰陽相隔,但當蓮兒跪在彼爾的墓前:“蓮兒的手仍不停地撫摸著覆蓋爸爸的黃土,淚水撲簌簌流了一臉——這是她一生中最肯定的一刻:她的的確確是維廉·布朗的女兒,她的的確確看到爸爸了。”①
死亡無法阻止至親間天然的情感聯(lián)系,蓮兒在墓地空間里得以跨越時空與生死,真真切切感受到父親的存在,墓園里一個個屬于布朗家族成員的墓碑,也讓蓮兒感受到布朗家族的“根”之所在,讓她開始在心理上建立起對自我身份的認同感。
另外,彼利表弟和朋友一起住的水塔,表面上看是個狹窄簡陋、幽幽暗暗的空間,但狹窄逼仄的空間里住著的卻是開放獨立、向往自由平等的青年男女,逼仄簡陋的生存空間困不住他們前進的步伐,現(xiàn)實中的挫敗與阻礙也擋不住他們實現(xiàn)理想的決心,他們聚在一起為了心中的理想而奮斗,充滿干勁地規(guī)劃自己的未來。娥普西河旁的小雜貨店,在彼利和朋友們的改造下重獲新生成為白云酒店,在這里來自不同國家、文化的人們終于不再針鋒相對,而是放下了彼此間的成見,在夜晚的吟唱晚會上一同唱歌起舞,作者在此努力營造了一個沒有紛爭和差異的美好空間,由此也是在呈現(xiàn)她理想中來自不同種族、文化的人們之間的相處之道。蓮兒去往愛荷華城之后搬進了林大夫家,幫他照顧女兒、照顧家,用她的話說就是用勞力換飯吃。在個人居所這樣一個私人空間里,蓮兒與林大夫逐漸了解彼此,時常交流談心,慢慢地蓮兒也敞開了緊閉的心扉,放下戒備。這個相對私密的空間,反而成了蓮兒的逃出口,讓她有勇氣面對曾經(jīng)的傷痛,徹底拔除心魔,同時這一時期她已理解母親,與奶奶的關(guān)系也開始轉(zhuǎn)好,她開始走向真正的新生。
在聶華苓漂泊的人生里,一路上的江河湖泊幾乎見證了她人生中每一個重要的節(jié)點,是她特殊的人生伙伴,所以她非常喜歡讓水作為一種特殊的空間意象與筆下人物的一生如影相隨。比如在《千山外,水長流》中,風蓮在動蕩的歲月里輾轉(zhuǎn)各地,猶如無根浮萍隨水漂泊歷經(jīng)坎坷,水在此作為一種特殊的流動空間與風蓮漂泊的人生緊緊相連,成為歷史和風蓮人生的見證者,歷史舊事終被淹沒在像奔流不息的江水一樣永不停歇的時光長河中難尋蹤跡,曾經(jīng)的往事最后也成了只有一路上的江河湖泊和風蓮知道的“秘密”。風蓮隨水漂泊的一生在她的一封信里被完整勾勒出來,也成了她的女兒蓮兒尋根的重要依托,蓮兒從長江一路漂泊到娥普西河,跨越千山萬水最終成功尋回了自己的“根”,而奔流不息的江水帶著她不斷向前走,讓她不再被過去的傷痛桎梏在原地,勇往直前地奔向嶄新人生的同時,也在給她指著來時的路。
聶華苓筆下獨特的空間意象,既是書中人物人生歷程和社會時代變遷的同行人,也反映著作者的理想以及對歷史、社會與人的存在本身的思考與體悟。
從聶華苓對《千山外,水長流》故事發(fā)生的主要地點和時間長短的選擇上,我們可以想到,將如此漫長歲月里發(fā)生在兩個國家、幾代人之間的故事詳略得當、完整清晰地展開,且不遺漏任何重要細節(jié),是需要耗費很多心力對故事的敘事結(jié)構(gòu)進行設(shè)計安排的。
全書分為三部分,但主要包括兩條敘事線:一條是在第一、三部分中主講的蓮兒到美國后發(fā)生的故事,以及她整個思想和心理上的轉(zhuǎn)變;另一條是第二部分用風蓮的書信主講她和彼爾年輕時的往事,在時間上就倒回了幾十年前,在空間上則來到了中國。聶華苓在設(shè)計敘事結(jié)構(gòu)時,選擇通過不同角色的回憶以及主人公書信、日記、筆記等的穿插,讓過去與現(xiàn)實徹底交融,空間也隨之在中國與美國之間不斷變動,打破時空限制,建立起時空交叉式的敘事結(jié)構(gòu)。比如在第一、三部分的敘述中就時常插入布朗夫婦對過去的回憶,或是石頭城的曾經(jīng),或是與兒子彼爾有關(guān)的故事等,蓮兒、林大夫等人的回憶以及彼爾在筆記本中寫下的斷想、隨想也在故事推進的過程中適時插入,進一步完整了故事內(nèi)容。第二部分風蓮的書信里雖主要敘事線是她與彼爾的情感歷程,但也是往事與現(xiàn)在的生活境況交織進行敘述的。作者通過不同時空交織的敘述,在故事推進過程中填補了許多細節(jié)內(nèi)容以充實故事本身,并將整個故事鋪展開來,避免了故事線混亂、內(nèi)容表述不完整清晰等問題。同時,聶華苓還通過“眉批”讓蓮兒站在現(xiàn)在與過去的母親對話,對處在人生不同階段與境況中的母親說出自己的真實感受,徹底打破時空桎梏,讓敘事更加靈活生動。
聶華苓通過在不同時期發(fā)生的故事之間穿針引線,為讀者清晰地呈現(xiàn)了故事完整的全貌,其中也隱含著作者對社會、歷史、人性等問題的思考與體悟。同時,她在敘事結(jié)構(gòu)上的排篇布局與巧思,也體現(xiàn)出她不斷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新嘗試的實踐與努力。
聶華苓的小說意蘊豐富,在《千山外,水長流》中,她用靈活轉(zhuǎn)換的敘事視角、獨特的空間意象以及別出心裁的敘事結(jié)構(gòu),將幾代人橫跨兩個民族和幾十年歲月的愛恨悲歡清晰地勾勒了出來,其獨特的敘事手法也為我們提供了有益的啟發(fā)。同時,她把個體在時代巨輪下的身不由己和辛酸痛楚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由此表現(xiàn)出她對那些在異鄉(xiāng)漂泊無依之人的生存困境與精神焦慮,以及個體身份認同與建構(gòu)等問題的關(guān)注與思考。筆者筆力有限,只能對聶華苓作品的敘事特色進行簡要探析,她的創(chuàng)作值得我們從更多角度整體進行把握。
① 聶華苓:《千山外,水長流》,四川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6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