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適然[上海戲劇學院,上海 201102]
《陰謀與愛情》是席勒早期戲劇的代表作,席勒在副標題中指出這是一部市民悲劇。在劇中,席勒描繪了以米勒一家人為代表的市民階級和費南迪、首相等貴族階級的生活面貌,重點講述了一對屬于不同階級的青年戀人的內心危機和他們與外部反對力量的斗爭。《陰謀與愛情》在情節設置上與萊辛的《艾米莉婭·迦洛蒂》有一定相似之處,但席勒在其中對專制主義的批判要直接得多。萊辛曾提到,他刻意將《艾米莉亞·伽洛蒂》的故事去政治化,以便專注于純粹的人性內容。而席勒則以現實社會狀況為基礎,對一個普通的當代資產階級環境進行悲劇性的處理,他審視了時代的政治現實、現行的社會秩序及其在資產階級和貴族之間不可逾越的障礙,揭示了資產階級和貴族關系的惡化以及貴族的腐敗和資產階級力量的不足。作為代表新興資產階級力量的席勒,在戲劇創作中將阻礙資產階級發展、造成“悲劇”的矛頭指向貴族階層的腐朽統治。
恩格斯將18世紀后期的德國狀態定義為:一堆正在腐朽和解體的討厭的東西……一切都爛透了,動搖了,眼看就要坍塌了,簡直沒有一線好轉的希望,因為這個民族連清除已經死亡了的制度的腐爛尸骸的力量都沒有。①從當時的政治背景來看,18世紀德國真正的政治權利并不集中在皇帝之手,而是分散在三百個相互獨立的小邦國之中。這種權力之間的差異主要表現為各階層之間的差異。在每個邦國都存在類似的社會群體金字塔,從底層的農民層層上升至統治者。而介于兩者之間的是新興的資產階級,也就是18世紀德國市民的中堅力量。中產階級與貴族在法律地位、居住標準、社會習俗和道德準則方面,教育、藝術和文學品位方面,以及習慣使用的語言方面皆有所不同。
在席勒所處的18世紀,貴族存在的合理性已經遭到了人們的質疑,特別是來自資產階級的質疑。貴族們世襲特權卻沒有盡到他們的義務,這種世襲制度已經遠遠落后于當時社會生活的發展。在當時,由于封建主義的瓦解,以及有償設立公務員和常備軍制度,一些下層貴族幾乎不再履行任何有用的軍事或行政職能。但貴族仍然首先要求擔任高級職位,這是為了維護他們的特權,并以此來獲得有利可圖的職位和工作。《陰謀與愛情》中最主要的沖突來自狡詐的貴族階層與處于弱勢的資產階級平民。開場時,席勒便通過米勒和米勒太太的對話交代了他們的身份、他們的女兒路易斯與首相之子費迪南之間的戀愛關系。劇中的貴族無一不是滿腹陰謀詭計:公爵背叛米爾福特夫人,為了娶新的公爵夫人而讓自己的情婦嫁給手下,以便自己還能和情婦保持關系。首相濫用權力給自己沒有軍功的兒子少校頭銜并讓兒子娶公爵的情婦以便控制公爵,為拆散費迪南和路易斯隨意逮捕無辜的米勒夫婦。內廷總監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而答應和首相誣陷米勒一家……相反,資產階級的平民家庭在劇中大多是誠實且虔誠的。路易斯經常參加教堂儀式并且有一定的知識,出場時她便手捧《圣經》。而她的父親米勒先生也提到:“你時刻不忘造物主,我感到高興。希望你永遠這樣,他會伸出手來保護你。”②當沃爾姆將路易斯的情書口述給法院執行官后,路易斯和她的父母在教會中宣誓不透露這封信是假的,并且他們一直保守著這個承諾,路易斯也因為不得不對費南迪撒謊而備受煎熬。同時,米勒一家十分重視自己的名聲,這也是為什么米勒極力阻止路易斯與費迪南相處。席勒對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并非基于他們的性格而言,更多是一種政治上的考量,通過鮮明的人物形象的對比,將悲劇發生的原因歸于貴族階層與資產階級之間的壁壘。
在16至18世紀,一些歐洲大國之間流行“重商主義”經濟政策,主張以自給自足的國家為單位,通過關稅來促進貿易和工業的發展,并使其向受到保護的國家提供財政支持。經濟學家認為,這是一種無法成功實現的政策,除非國家擁有他們可以利用的未開發的殖民地,新興國家也以同樣的方式利用其殖民地,而此時的德國并不具備這樣的條件。在當時,即使是普魯士的重商主義政策也沒有取得成功,更不用說一般的小國了。一些國家建立的瓷器、布匹制造業往往處在虧損的狀態,只能為宮廷和軍隊提供裝飾品,所能創造的經濟價值非常低。在當時,唯一能給德國王公帶來真正可觀收入的出口是人員出口。在席勒出生的符滕堡,其統治者卡爾-歐根為了向法國宮廷看齊,提出要在首都斯圖加特建造如同凡爾賽一樣的宮殿。為了達到目的,他將國內被壓迫的人民作為雇傭兵“借”給英國、法國和荷蘭提供軍事上的服務,以換取補貼。在《陰謀與愛情》第二幕第二場中,公爵送給情婦米爾福特夫人的鉆石便是用七千個國內的青年換來的。席勒借侍從之口,反映了貴族強行販賣人口使得百姓家破人亡的殘忍行徑。這種經濟上的差異除了體現在不同階層之間,也體現在不同的性別之間,筆者將在后文中詳述。
德國的啟蒙運動始于17世紀末期,在18世紀前中葉達到高潮。從啟蒙運動開始,解放、進步和人類發展的思想開始滲透到德國知識界及其作家身上。特別是新興的資產階級意識和個人與社會的關系成為關注的焦點。啟蒙運動認為人的品質是相同的,而不由他們背后的社會地位和等級決定。關注人的個性以及對民眾享有同等權利的要求是啟蒙主義的思想主流。當啟蒙運動進入尾聲時,思想家們開始對這場運動本身進行反思,認為啟蒙主義過于片面地強調理性。在此之后德國的文化界又掀起了更加激進的狂飆突進運動。“啟蒙學者的有節制的理性所不能實現的事情,現在應由‘狂飆突進時代’的‘無限制的熱情’幫助實現。”③“狂飆突進”強調了資產階級中個人的社會問題和在社會中的偶然性。個人不再被視為主要由理性和反思所驅動,而是被一種內在的自然力量所激勵,并實現人的真正的人生使命和最終自由,同時也形成了德國所特有的“天才論”。“他們認為,天才是本民族固有的原始力量,天才的人是追求個性自由、個人意志和個人理想的人。”④在這種對天才和英雄的崇尚中,德國人被鼓舞著去掙脫舊的封建制度的壓迫,并憑借自己的力量去創造自由的世界。與啟蒙運動相比,在這里個人代表著一種更獨特的存在,其權利被認為是不可剝奪和沒有限制的。在席勒的戲劇中,重點開始轉向作為特定階層代表的個人及其相應的階級觀念。
《陰謀與愛情》創作于1784年,在其發表四個月之后席勒又提出“舞臺是道德機構”這一觀念。席勒認為,劇院比道德法則更重要,更容易去引導人們的日常生活,戲劇通過直觀地展示來表現人類的命運,戲劇發揮著道德教育功能和啟蒙力量,是一種糾正手段。在席勒看來,舞臺作為一種社會力量,可以通過抓住當時的問題來實現變革,從而啟迪人類精神。席勒在《陰謀與愛情》中融入了自己的哲學理念和戲劇思想。首先,作者在題目中直白地說明這是一部與愛情有關的戲劇,情感的作用在劇中占據了非常重要的地位。其次,作者將男主人公費南迪塑造成一個極易受感情驅動的形象。最初他被愛情操控,他對路易斯的愛成為他渴望打破其父親的桎梏和階級界限的動力。隨后,操控他的從愛情變成了仇恨,這種對于被愛人背叛的復仇欲望,甚至驅使他走向了死亡。最后,從劇中的人物提示等細節處來看,席勒對人物情感進行了夸張的描述。在首相以陰謀哄騙兒子娶米爾福特夫人這一場戲劇中,當首相向費迪南提出要求時,費迪南 “吃驚地后退”。隨后他假意讓費迪南另娶一位清白的伯爵小姐時,費迪南則“朝他撲去,激動地吻他的手”。最后當首相見兒子鉆進了自己的圈套后質問兒子時,費迪南則“先是呆呆地站在那里,隨后驚跳起來,正想跑開”,隨后“臉色煞白,直打哆嗦”,最終“從麻木的朦朧狀態中清醒過來”。除此之外人物的語言,從費迪南的獨白“我是一個貴族……我是首相的兒子,正由于這個原因,我爸爸吮吸全國民脂民膏的罪孽將遺留給我”⑤中,可以看到他將自己的愛情放置在他與路易斯的階級差異之上,并且他認為憑借他強烈的愛情,可以戰勝以他父親為代表的封建主義力量。他對于自己所繼承的父親的貴族的原罪表現出了強烈的痛苦。
生活在18世紀的女性,無論是貴族還是平民,并不具備和男性同等的社會權利。市民階層的婦女以家庭為主要的生存空間,她們承擔了家庭中的一切家務勞動,只有去教堂的時候才可以得到短暫的休息。對女性的教育也受到了當時的社會環境影響,她們接受教育的場所只有家庭和教堂。“對她們來說根本談不上精神教育;她們的視野總也逃不出嚴格家庭教育的圈子。宗教改革的精神蛻變為最惡劣的陳舊的古典保守作風,人類最自然的沖動和生活樂趣都被一堆打著‘莊嚴’的幌子,實際上扼殺精神的生活準則所窒息。”⑥女性社會地位的低下是歷史遺留下來的傷疤,在18世紀之前,歐洲社會一直流行的是以男性為中心的性別范式。《圣經》中記述,女性是為男性而創造的。并且所謂的兩性氣質在千百年來被不斷地固化,“女人是……一個缺乏陽剛之氣的人。沒有特定的女性生物學、生理或心理屬性。相反,‘弱’性別的所有特點都是‘強’性別固有的缺陷表現”⑦。所以在這一時期的劇作中,女性角色往往是在道德上有缺陷或者不符合資產階級家庭觀念的。而長期以來對女性價值的輕視也使得在啟蒙主義宣揚人的平等、自由精神沒有將女性包括在內。
《陰謀與愛情》中,席勒描繪了三個女性形象:米勒太太、路易斯和米爾福特夫人。在劇中,最受詬病的角色是米勒太太。她以一種愚蠢的見利忘義的形象出現,米勒先生一直將女兒與少校之間的愛情歸罪于米勒太太的引導。而米勒太太在沒有任何交代的情況下,第三幕就從舞臺上消失了,這也能反映出這一時期女性地位邊緣化的特征。路易斯則處在情人和父親二者占有欲的沖突之中。路易斯在家庭中處于對父親的從屬地位。在第二幕第六場中,首相來到米勒家對路易斯進行侮辱。米勒用 “Arbeit(工作)”“Tax(稅收)”這兩個經濟詞匯來形容他和女兒的關系,也暗含了路易斯經濟上對父親的依附關系。在路易斯看來,她與父親的從屬關系也是如此,第三幕第六場中,路易斯決定和費南迪分手,在這里她提到:“我有一個爸爸,除了我這個獨生女兒,他再也沒有什么財產。”⑧當她被迫寫信欺騙費迪南并決定自殺時,她又提到:“我要作為欠您大宗錢財的債戶離開這個世界——永生永世用重利來償還。” 從路易斯作為女兒的角度來看,她的精神方面也依賴于他的父親,路易斯接受了父親對她的定義——一個道德上有缺失的“債務人”。米爾福特夫人與前兩個人物不同,作為情婦,可以說她部分地進入了社會公共領域,但是她經濟上的不勞而獲和作為婦女的不道德也是18世紀資產階級的批判對象。米爾福特對社會領域的參與表現在她對強征士兵事件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她通過送還自己的鉆石請求公爵帶回那些年輕人,可經濟上的依附關系使得她的愿望無法實現。因為她具有一定的社會身份,所以相較于其他兩個女性,她有更深層次的覺醒意識。最后,她逐漸認清了自己生活中的不合理和不公正,并毅然出走,選擇未知的自由。
18世紀的市民悲劇以資產階級市民的生活為背景,將那個時代德國的社會現狀進行了生動的書寫。其中不僅對這一時期的政治經濟背景做出了描繪,也展示了文化上的圖景。啟蒙運動和狂飆突進運動在影響作者本人的同時也反映在其作品中。其中所包含著的階級之間的沖突、個體在追尋自身精神世界發展,最終走向毀滅的悲劇以及階級自身的局限,都十分值得我們的深思。
① 〔德〕恩格斯:《德國狀況》,見網址: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engels/mia-chinese-engels-184510-184602.html.
②⑤⑧ 〔德〕席勒:《席勒文集2戲劇》,張玉書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版。
③ 丁建弘:《德國通史》,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0頁。
④ 秦美美:《席勒的審美啟蒙思想》,湘潭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2年。
⑥ 〔德〕奧古斯特·倍倍爾葛斯:《婦女與社會主義》,朱霞譯,中央編譯出版社 1995年版,第9頁。
⑦ Lee Jung Kwon,Geschlechterdifferenz und Mutterschaft im bürgerlichen Trauerspiel von Lessing bis Hebbel,der Universit?t Trier,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