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許 仙
我爸七十歲生日前一夜,我獨自回了劉宅。
女兒兩年前去東京留學,不知猴年馬月回國。老公在省工業設計院上班,工作是他的命。吃早飯時說在趕個大項目,走不開。我強調明天是周六,他趕上晚宴就行。他兩眼一閉,眉山高聳,極不耐煩地說整個團隊都在拼命趕,他不能拖后腿。“休息一晚會死呀?也太拿自己當回事了!”我都懷疑他是怕去老宅赴宴。年初,就有過一起在生日酒宴上,老樓突然坍塌的惡性事故。發生在哪兒?忘了,是他轉給我看的,還說到老宅。我們那棟老宅呀,二叔一直占著,老公去過不少趟,最后一趟發現承重墻上出現了裂縫,大的塞得進手指頭,就東邊敲敲,西邊聽聽。他是搞現代建筑設計的,滿嘴專業術語,我不懂,但他說這是危房,我記住了。他勸二叔趕緊搬出去,惹得二叔神情古怪,一個勁兒地沖我翻白眼,好像是我指使他這么做的。這是七八年前的事情,老宅至今仍矗立在村中央。他不肯去就明說,用得著這么繞彎子嗎。
“不去就不去,誰稀罕!”
話雖這么說,但我爸一向把他當高級知識分子看待,好像自己的閨女攀了高枝。每次他一起回去,他們就像打仗一樣,我爸殺雞宰鴨,時間允許,還去鎮上買魚,或讓弟送來;我媽急忙下地摘帶露的菜心燒飯做菜,好像我三天沒給他飯吃。就因為早年他夸過一句我媽煎的魚好吃,這下可不得了,只要他回去,我媽頓頓煎魚。我往魚碟里伸筷,她就瞪眼。我們返城那天,我媽就老早起來煎魚,非要他帶上。魚是一般的鯽魚,沒什么稀奇,關鍵是煎到兩面焦松,卻不破一點兒皮,而且沒有泥腥味,湯還鮮,就難了。“還沒吃厭?”我問。他反問:“誰會拒絕舌尖上的美味,什么時候你能學會媽這一手?”我獨自回去,他們吃啥我吃啥,就因為我是親生的。至于嗎?自家的閨女可不差呵,相貌沒有十分漂亮,也有七八分吧,211 大學學歷,在省城當公務員,女兒又是我一手培養出來的。但這回給我爸慶生,他不去,他們肯定會多想,會刨根問底:夫妻鬧矛盾了?你怎么啦?他又怎么啦?鬧離婚了?
婚姻酷似煎魚,煎到兩面焦松,還不破一點兒皮……難哪!我很少吃魚,每吃必魚刺卡喉嚨,去過醫院做手術,徹底怕了。現在他把魚刺挑干凈,我也吃得膽戰心驚。你說一個討厭吃魚的人,怎么學得會我媽這一手呢?
他是沒有說重話,但臉板著,眼里灌滿混凝土的冷漠,兩只肉包吃剩下最后一口,就碗一推起身趕地鐵。他有這么來不及嗎?還不是怕我胡攪蠻纏,不肯在家多待哪怕一秒鐘。我們局是不到退稅季節,大家都不太忙,家長里短的八卦加劇了不舒服。我突然憎恨起那個空蕩蕩的家來,連被窩也是冰冷的,回去還有什么意思。
我有一個弟和一個妹。弟在鎮上,妹在市里。慶生是我發起的,他們贊同。我問老壽星在鎮上酒店辦如何?他答應辦,但只答應在老宅辦,以為能省幾個錢。我知道這幾年弟不寬裕,他所在的僵尸企業,就剩一口氣了。我爸說哪里就哪里。弟離家最近,請廚師、開菜單、買煙花,包括通知親友,只有他辛苦了。他報的價,也不見得省錢。我爸有四個弟妹,這茬老人頭上都長角的,壽宴牽頭人是我,挨到下班,我沒跟老公說,就直接回老宅了。
我爸我媽早就躺下了,吃驚我這個時候回來,趕緊起來,抖抖瑟瑟開門,還一個勁兒往我熄火的車上張望:“小陳呢?怎么沒來?”這也太無視自家閨女了吧。我說:“他在北京出差。”我爸頓時暗下臉來:“這么不巧呀!”還不甘心地問他幾時回來?我說那邊有個大項目,總得個把月吧。我媽問吃飯沒?我本想說吃了,實在餓得慌。她就去搞了碗菜泡飯。我從小就愛吃菜泡飯,她端上桌時,我還是揶揄道:“閨女就這待遇?”我媽笑了,忙去碗柜端剩菜,我叫住她,問家里好嗎?她還是搬來了所有剩菜:一碗蘿卜塊,一碗芹菜,都凍得難以啟齒。
一碗菜泡飯,吃得我渾身火熱。
我媽說我床上的墊被和棉被都曬過好幾個太陽了。我上床后打了兩通電話,給弟和妹。老公是他自己打過來的,為早上的事道歉,得知我在老家,態度尤為誠懇。我躺下去后,棉被里熱火火、香噴噴的,太有家的味道。這熟稔的氣息麻醉了我的神經和意志,既難以入眠,又昏昏沉沉,靈與肉處于游離狀態。
我爸出生前一晚,家里那頭老牛凍死在欄里。第二天上午,奶奶忙著看人解牛,牛頭落地時她腹部一緊,熱乎乎的東西噴涌而出,把我爸生在褲襠里,嚇得她手忙腳亂,把系棉褲的活結解成死結。要不是爺爺腦子還算活絡,找來剪刀及時剪斷褲帶,我爸就來不及落地一聲哭,拔腿往生了。
二叔是兄弟姐妹中生日最好的。農歷四月初四,黃道吉日,人間暖洋洋,空氣里彌漫紅糖融化成漿的香甜味。小子聰明,將來有大出息。村人就常拿我爸的出生尋開心。我爸哭著跑回家。奶奶頓時紫黑了尖角臉,嚷著要撕碎多事者的嘴,再用炒過的鹽巴搓。
“喂!喂!”我聽到我媽在家門口喊,“你們這是干嗎?”
劉宅天高地闊,北風如鷙,窗外霜白過雪。我忍餓賴在床上,聽到外面響聲,懶得理會,直到她著急慌忙地喊我爸,叫他快來呀!我才嚇得不輕,莫非摔了?今天要是出個事,那是討債煞的。我連忙起床,邊扣衣邊沖到客廳,只見獨眼二嬸攙著枯瘦干癟的獨眼二叔闖進屋來。我媽想攔住他們,但她哪里敢攔呀,二叔是定時炸彈,說爆就爆的。她邊喊救兵邊退到沙發前,再無可退。二嬸用胳膊肘將她撞開,愣是將只剩半條命的二叔往前推。二叔尖屁股落座,雙腳翹起,倒在沙發上。獨眼二嬸也搶一樣坐在二叔腳后頭。
她是二叔第二個老婆。第一個在二兒子三歲那年春天帶著二兒子跑了。二叔領著大兒子,天天去鄰村老丈人家里要人。老丈人也同樣向他要人。岳婿倆在村道上對峙,各罵各的,罵到日落,罵到月生。村民只曉得看熱鬧,臉上笑嘻嘻的。五歲的大兒子只曉得吃他外婆給的東西,朝他父親傻笑。岳婿倆對罵了一年,老丈人病倒了。第二年春天尚在路上,他就撒手歸西。二叔不再去鄰村要人。大兒子卻天天吵著要去外婆家,二叔不許,他就自個兒去。沒了母親,他在外婆家的時候多,二叔罵賤人,他就威脅二叔:“再煩,老子給你吃刀子!”這是二叔罵老丈人時罵得最多的一句。
五年前,二叔才娶同村的這個二嬸。二叔瞎了右眼,她瞎了左眼,在一起就有雙健全的眼睛。她也是二婚,有個三歲的女兒,天生左眼瞎。兩個人平常臟得跟泥菩薩,今天倒是金身了,灰衣灰褲灰球鞋,都是全新的,他們這是奔……大清早就碰到兩個晦氣鬼!我上前扶住我媽,心里想忍,嘴卻忍不住,大聲吼道:“你們來尋啥死呀!”生日是忌諱說“死”的。但是有什么辦法呢,面對這種鬼親戚,就忍不住爆粗口。
“對!我們就是來尋死的。”二嬸頻頻點頭,中氣十足。她那只左眼像半開半閉的毛蚶,縫里紅血血的,令人不堪卒讀。我慌忙別過頭去。我爸從房里趕出來,大聲喝道:“你說什么?”他大步搶到沙發前說:“老二!”二叔橫陳在沙發上的身體像受驚的毒蛇縮成一團,屁股撅出沙發,原本朝天的臉扭向里側,緊貼沙發背,一聲不敢吭。大病后,他完全變了個樣。二嬸用胳膊肘搡他屁股。見反應的只有屁股,又搡第二下,才搡出聲來。二叔支吾道:“你不給我老宅,我就死在你家。”
“良心給狗吃了!你看病動手術,誰幫的忙誰填的錢!”我火大了,“你還算是個人嗎?今天是我爸生日,來鬧這一出!”
我是說給二嬸聽的。要不是她作崇,二叔敢來嗎?就在今天,就在這個時候,闖到家里來,二叔該說什么,在家里排練過了吧。只是沒料到我會在家里,意外讓他卡殼了,二嬸就用胳膊肘搡他屁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五年前,拆遷的風聲傳到劉宅,二嬸她大哥就說二叔發大財了,老宅不知能賠上幾百萬,她張大嘴,毛蚶般的左眼抖個不停。父母不在,大哥家的飯也難吃。第二天下午,她就妖里妖氣地跑去二叔干活的地里,眨眨那只好眼笑,招招手。“你來嗎?”她發嗲道,“我們去河邊說話。”當晚二叔就為辦婚事的錢來我家。
“誰呢?”我爸問。
“獨眼婆。”
“不是不肯嘛。”她比二叔小一半年紀,去年就拒絕過了。
二叔閉上好眼傻笑:“下午她來我地里,我們……那個了。”“哪個?”我爸沒明白。一年后她給二叔生了個女兒,天生左眼瞎。二叔稀里糊涂的,蒙在鼓里還自嗨。
我爸鐵青了臉,太陽穴上的青筋像細蚯蚓奮力想爬出地面,朝我擺擺手。我爸在爺爺手上活了大半輩子,習慣克制,唯獨在自己家,偶爾放縱一下,但立即又后悔。都這把年紀了,什么老大不老大的,這個稱呼給過他好處嗎?沒有!只有一輩子吃啞巴虧、冤枉虧好嗎?他說:“東西在小妹手上。”
二嬸說:“你是老大,他們來了,你給句話。”
“有屁用!又不是一次兩次。”
二嬸用胳膊肘搡二叔屁股。他貼緊沙發背的臉轉過來,左眼看著我爸,叫哥。“我沒辦法呀。你發發善心,保佑長命百年,跟他們說說,把老宅給我。”他閉上左眼,鱷魚淚掛了下來。
他哭泣道:“只要你肯給我,他們就……”“你起個頭。”二嬸接話道,“他們就肯。”我聽著就鬧心。她誰呀,也敢指使我爸這個那個。
“你們這是綁架我爸,再讓他綁架別人!”
“你是老壽星,你說的話他們總歸會聽的。”二嬸只顧念臺詞,“老二這病兇多吉少,兩個小的以后能靠誰呀?我的個親娘呀!我給你跪下……”說風就是雨,她從沙發上滾落下來,“撲通”跪倒在我爸跟前,頻頻磕頭。
老宅,原本確實是全給二叔的。
二叔小時候,爺爺就這么說、這么定的。爺爺提及的次數多到他們起耳繭。誰想得到他老了,這個他最器重、指望光宗耀祖的兒子,會是這個樣子的。我們村之所以叫“劉宅”,是因為劉氏祖宗創下的基業——大宅院。大宅院占了半個村莊,爺爺他們八兄弟,又多子女,都住在里面,儼然是個劉氏家族的獨立王國;終究不敵歲月蠶食、兄弟鬩墻,你砌一堵墻封了我家的門,我挖一條溝斷了他家的道,他開一扇門破了你家的墻……到改革開放后,一批批劉家人拆了自己的屋,擇地另立門戶。拆屋這種事牽一發而動全身,你拆了東墻,他拆了南墻,相鄰人家勢必就殘墻危房,不拆都不行。就這樣,劉氏其他支脈七七八八地拆走了,唯獨爺爺一支按兵不動,守著一進大廳、廂房和前院,成了唯一守住老宅的。兄弟們無不笑他縮在破宅,啃老祖宗的骨頭活著。
爺爺對二叔寄予厚望,讓他有了無法無天的資本。四歲那年夏天,他爬上村口的古樟樹,搗毀兩個麻雀老窩,摸到一把鳥蛋,藏身綠蔭中,拿鳥蛋砸路人。樹和路隔了三米,他使盡吃奶力氣,人家卻若無其事。劉海洋從地頭挑了擔濕谷,到樹下歇個力。突然,一陣酸雨劈頭蓋臉地澆下來。他懊惱了,大喝一聲,提起扁擔就向上打,只聽得啊喲一聲,墜下來一個小人。他罵歸罵,慌忙伸開雙臂,沒接住。隨即扁擔也落下來,幸好沒砸到人。
二叔橫陳地上,沒了聲息。劉海洋與爺爺平輩,二叔是他堂侄。臭小子要是沒命了,爺爺非打爛他頭不可!他抱起二叔就跑,大隊部保健站沒人,赤腳醫生出診去了。他把二叔換到肩上,又跑,渾身汗水奔流,砸在地上,一碎八瓣。二叔被送回老宅,劉海洋直起身來,想跟奶奶解釋,還沒出聲,“砰”地摔倒在地。奶奶一雙小腳黏在地上,光會抖不會走了。
二叔吃一塹,長一“志”。第二年春天,見劉海洋的女兒在門前生柴爐,他沖上去,一腳踢翻了濃煙滾滾的爐子,幾粒火星飛進他的右眼,痛得他倒地打滾。劉海洋老婆聞聲趕出來,連忙找爺爺。爺爺背他去大隊部保健站,赤腳醫生取出被淚水澆滅的黑炭,但他的右眼見不到光。赤腳醫生騎自行車送他們去鎮衛生院,住了兩天院,淚是止住了,那只眼睛卻瞎了。
爺爺給我爸退了學,讓他在家看護二叔。二叔上哪兒,他就上哪兒,但我爸哪兒看得住這個現世報呀,就挨奶奶罵,挨爺爺揍,不給他夜飯吃,那是常態。兩年后,我爸又一次上學,小他兩歲的二叔上學了。我爸成天背著兩只書包,是二叔的影子護衛。原生家庭對子女的雙標,使得二叔上學后越發任性,語文老師給他取了個綽號“獨眼鱷”。這個綽號一直延伸到初中,他照樣與同學斗,與老師斗,其樂無窮。二叔沒能考上高中理所當然。我爸倒是考上了,但爺爺說有這點文化,一輩子夠用了,種地的要那么多沒卵用的東西做什么。
我爸是個悶葫蘆,挨揍挨罵,痛得眼淚直流,從不吭聲,村人叫他“啞巴”。他肯做,會做,種地是把好手。同村的我媽就看上他這一點。要不然,難道還看上他窮?他不但窮,而且傻。別人相親都是男方托媒,他是見到女方托的媒人,卻一個勁兒地說他沒錢,老宅也是老二的。媒人笑他,你倒是同意還是拒絕呀?他說就怕女方到時候后悔,丑話說在前頭。
我爸結婚就搬出老宅,住進自己搭的簡易房。后來三叔也是這么做的。至于大姑,一嫁了之。家里剩下二叔和小姑,爺爺為二叔的終身大事急紅了眼,夜里想想千條路,明早起來走老路。二叔二十七,在農村就是老男人,一晃到三十歲,就打一輩子光棍吧。但太監急死皇帝不急,他依舊和狐朋狗友今夜涌到這兒,明夜涌到那兒,他那只右眼,嚇嚇街上小姑娘,還是蠻管用的。他的朋友不可謂不多,來了就讓奶奶好菜好酒招待,賽過來了幫小祖宗。小姑十八,家里來了流氓,要么來我家,要么去大姑家借宿。
爺爺早就不指望二叔光宗耀祖,不出去闖大禍就謝天謝地,只求他趕緊找個對象結婚。奶奶小腳點點,得得得地奔我家,奔大姑家,奔三叔家,三天兩頭奔一回,催他們給二叔做媒。她還在村里走東家串西家地央人,就連劉海洋家她也奔。
爺爺大罵:“你嫌他害老二還不夠嗎?是不是要害死他你才甘心?”
奶奶流淚歸流淚,小聲嘀咕:“總歸是親戚呀。”
“親戚!親戚!你就只曉得親戚!”爺爺怒不可遏,“親戚才害人!”
二叔倒是活得瀟灑,一輩子不結婚都無所謂。但他還真是跟劉海洋家有“緣”,三年后他之所以能結上婚,就是劉海洋老婆對奶奶說了一番話。
有我們在身邊,我媽大步上前,扯住獨眼二嬸的右臂:“你這是干嘛?折人壽嗎?”
二嬸雙膝釘地,繼續哭道:“老大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這家都是什么人!二叔是不答應就死在我家,她是不答應就賴在地上,當我家好欺負嗎?我一把拉開我媽,自己都站不穩,管別人死活?我吼:“再不走,我報警了。”
我掏出手機,劃屏,按鍵……
“都給我起來!”我爸訓二嬸道,“你不在家好好照顧老二,還帶他來胡鬧!”“老二,趕緊回去休息。”他說,“等會兒他們到了,我說說看。”他瞬間回到從前,把我給氣的。每次都這樣,就不能硬一點兒,該做規矩的時候做規矩,他們就不敢胡來了。
二嬸“嗖”地直起身,膝蓋像裝了彈簧,快步過去扶二叔。他賴在沙發上,雙手團胸,凍得瑟瑟發抖,仰起可憐兮兮的瘦臉——那個瘦是真的瘦,連薄薄的臉皮都被剝去似的,在灰羽絨衣反射的燈光下,和骷髏就差一口氣——哀求道:“哥,你一定要幫我說。”
二嬸埋怨他:“老大答應了,就一定會說的。”
這一唱一和,又在綁架我爸。
我的手機響了。但我沒有接。我讓它一直響著,下逐客令:“走不走?”
“走走走。”二嬸連聲答應,扶起二叔往外走。她走得急,二叔喘得急。二叔怒沖沖地不讓她扶,弓起藏有刀疤的老腰,獨自慢吞吞地挪向門外。二嬸回頭冷笑:“老不死的,跟我慪氣!”一個月前,二叔剛動過手術,切除了半筷長的一截爛直腸,腸里有顆六厘米直徑的腫瘤,還有右側腰上一大坨腐肉,腰都爛穿了。切片化驗,他不僅得了直腸癌,還得了粘液腺癌。主刀的陳教授說發現得晚了點,再晚就歇菜了。該拿的他都拿干凈了,但有部分癌細胞在術中逃了。“還會逃?”我頭一回聽說。“會。”“化療能殺死?”“扛得住化療嗎?吃中藥吧。只要不擴散,還有一線希望。”誰想得到呀,手術才動了一個月,出院也才兩周,他就不在家里待著,和二嬸出來鬧,剛撿回來的老命不想要了?都是這個獨眼婆作祟,她有這么等不及嗎?怕二叔隨時翹了?
二叔挪到三輪車前,雙手攀住車架,抬了幾次右腳,別說跨過車欄,連車輪都夠不上。二嬸抱住他雙腿,把他整個人扛起來。二叔俯身趴到車欄上,右腳慢慢地收進車里,然后是左腳。我有些站不住了,但雙腳沉得挪不動。二嬸灰熊般踏上三輪車,“咔嗒咔嗒”地騎走了。
這輛破三輪車,還是二叔頭個老婆賣菜時添置的。
我回撥剛才的電話。老公問我在忙什么?我說二叔來家里鬧了。他說怎么能這樣呢?是呀,怎么能這樣呢?但他就是這樣的。二叔便血有年把時間,經常腰痛什么的,他就去保健站配點藥吃。二嬸罵他懶得出蛆。一個月前,他痛到從床上滾到地上,瘋癲了幾下就昏了過去。二嬸的獨眼女兒跑來我家,哭著說她爸死了。“不許胡說!誰告訴你……”我爸一聽就炸毛。獨眼女兒只曉得哭。我爸轉身跑去二叔家,見他扭成麻花,靜悄悄地挺在地上,哪敢碰他,就連忙打電話讓弟趕回來。弟說他又不是醫生,讓二嬸趕緊打120。120 把二叔接去鎮衛生院,人是緩過來了,該檢查該化驗的都做了,尤其第二天上午做完腸鏡,醫院就說,要么送去省市大醫院,要么拉回家。二嬸讓弟打電話給我,弟不打。二嬸回村跪在我爸面前,哭自己命苦,罵二叔心狠……說實話,我當時挺怨我爸的。他打這個電話干嘛?我拒絕吧,于心不忍,又落個千古罵名;接手吧,跟自己過不去。二叔家是不存在“感恩”這種東西的。
老公正在單位食堂用午餐,電話很吵,他總算聽明白了。他說省腫瘤醫院腸道科主任陳教授的親舅就坐在身邊。半小時后,老公讓我把二叔的腸鏡拍片傳給他。我打電話給弟。下午兩點,他傳給我,我傳給老公,老公傳給同事,同事傳給他外甥。四點光景,老公告訴我,陳教授看了片子,不是一般的嚴重,得盡快動手術,明天一早住院。我聯系弟,讓他通知二嬸。
第二天早上,老公剛出門,就來電話問,二叔確定要住院嗎?不然,陳教授就把床位讓給其他病人了。我說確定呀。他讓我再確認一下,陳教授的助手等到現在,也沒見到人呀。我聯系弟。他剛準備去上班。我問昨天辦出院手續了嗎?二叔有沒有來省城?他說他跟二嬸說了,其余不清楚。我讓他馬上找二嬸,把事搞定了。他埋怨老頭多事,關他屁事!其實,我也挺懊惱的,攬上這個事,心里扎刺一般,哪哪都難受,但事情都做到這個份上,陳教授也托了,只有做到底了。
到十點,老公催過我十多遍,我也催過弟三四遍了,他才回復我說,這就辦出院手續。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不爽呀,這邊催得要死,那邊杳無音信。弟做點事也太拖了。事后我才知道,因為出院該付的錢一直沒有著落,后來還是我爸趕去醫院結的。十二點,我問弟來了嗎?他說二嬸舍不得那兩瓶鹽水,非要掛完了才肯走。我懊惱了,讓他直接拔針頭,馬上打車過來,車費我來付,省腫瘤醫院是你想住院就能住得進去嗎?天底下有這么拎不清的人!
晚上七點,二叔終于住進醫院。我事先就要了陳教授手機號,加上微信,要不然就跟沒頭蒼蠅似的,兩眼一抹黑,找誰呀。陳教授年紀不大,但有學問的人就是不一樣,和善又解人意,讓他助手下了班還在等。我奔進奔出,連晚飯都沒吃,和弟回到我家時都九點了。我爸愛面子,輕飄飄一個電話,害得我們忙了兩天。弟苦笑道:“姐,這下你有苦頭吃了。”是呀,這不都成了我的事。
半晌午時,弟才來家里。我問道:“廚師來沒?”他說早來了,雨棚搭了,外面擺二十桌,大廳擺四桌,七八個婆娘殺的殺、洗的洗。他還叫了唱戲的,過來吃中午飯,下午開唱。“就你多事!”我心說。他沖我笑道:“姐,二十四桌酒都辦了,還差這兩個小錢嗎,要搞就索性搞得響亮點,別讓村里這幫兔崽子小瞧了咱們,你說是吧?”他說著拐到父母房門口張望,大聲對媽說:“中午飯去老宅吃,家里就不用弄了。”我問弟媳呢?他說她呀,要等兒子補完課才一起過來。我忍不住問他兒子學習怎樣?他搖頭嘆息,都高三了,玩心還重得要命,就是不肯讀書。我說男孩都這樣。他叫我過去看一下,眼睛眨巴,似乎有話要說。
走出院子,他就問我上次的錢給了嗎?
我搖搖頭,懶得回答。
“人家無情你仗什么義!都過來鬧了,你就直接要唄。”
我和妹性格都像我爸,從小被他管服帖了,就成了這個慫樣。唯獨弟像我媽,但他也是我們在邊上才厲害,碰到單打獨斗也是縮頭烏龜。那筆錢說我不心疼,鬼都不信。但二叔來省城治病,我投入了多少心血,能折算成錢嗎?弟是送來就撣撣屁股走了,我卻套上了緊箍咒。二叔又開始做各種檢查、化驗,二嬸竟然跟護士鬧,說鎮衛生院都做了,再做不坑錢嗎?我的個娘呀!鎮衛生院能跟省腫瘤醫院相提并論嗎?她讓我跟陳教授說,一切免了。她當她是誰呀?她當我是誰呀?她又當陳教授是誰呀?省腫瘤醫院有自己的規矩,人家怎么說,你就怎么做。
第三天一早,她竟然跟我鬧,說他們來這么久,都沒見到過陳教授,老東西一天折騰下來,等不到動手術就翹了;來了也不給治,叫我們來做啥?還不如在鎮衛生院,至少掛個鹽水。我一聽心火直竄,吼道:“那你們回吧!”她就支吾哪天才能動手術呀。我說手術是隨便能動嗎?必須檢查完,定了方案,才能定手術時間。陳教授說過他會盡快安排。她又支吾說兩個小年輕來查了下,一句話不說。我說那不就得了,他們是陳教授的助手。但她還是糾纏不清,在電話里哭哭啼啼的。話雖這么說,但我清楚二叔的狀況,就越想越后怕,他是我叫來的,萬一扛不到動手術那一天,這不就成了死在我的手上了?我在辦公室坐立不安,猶豫來猶豫去,我是有陳教授的聯系方式,但我不敢擅自騷擾他,最后熬不住跟老公說,讓他同事跟外甥說說看。好家伙!不多會兒,老公就怒沖沖地來埋怨我,別咋咋呼呼的,耐心等著!“醫院是你開的嗎?”“陳教授今天要做五臺手術,哪有這個閑工夫!”我能想象他的難堪,他向我轉述時已緩了七分,親耳聽到的更難受、更扎心。
這就是幫忙幫出來的“好處”。
我不該答應我爸,背這個木梢(蠢事)的。
下午三點多,陳教授倒是微信了我,手術定在下周一,第一臺。
我竟想不起來今天是周幾,連忙查日歷,是周五,那下周一就是大后天。這是最快的。我謝了又謝。他沒回復。我知道他忙,心存感激外別無其他。換成別人,半天不回復我就拉黑。
本以為雙休日能消停兩天,誰想得到呀,我爸叫了大姑、三叔和小姑他們,叫弟開車,事先都不吱一聲,周六一早就帶隊殺進省城來。我的個娘呀!他們在醫院只待了個把小時就輾轉到我家。老公一早就去加班,他每年有五百多個工作日,說出來都沒人相信。只有我閑著,家里沒有這么多鞋可換,換了還得重洗,就直接迎進屋。我買來一大堆消閑果。常年閑置的大屏液晶電視機終于派上用場,吵得我頭大。我爸說就在家隨便吃一點。你說我能隨便嗎?再說家里也隨便不出一桌酒菜來呀,而且更麻煩。我就近挑了家大酒店。酒足飯飽,我爸還要回我家睡個午覺再走。
三點多,他們走后,我開始搞衛生,一直到深夜,累死我了。
周一,我六點趕到醫院。護士說六點半就得準備,但七點還不來人。我跑去護士站問過兩次,只說等著。兩個年輕醫生來查房,也只查隔壁病床,我追出去問,說陳教授還沒來,他們也在等。我想是碰到上班高峰,陳教授被堵在路上了。等到九點,二嬸的臉都黑了,一直罵倒霉鬼。陳教授怎么還沒到?問護士站沒用;讓老公叫同事問也不合適;直接問陳教授,更不合適。我就跑去住院部醫生值班室,年輕醫生實話實說,陳教授昨天去寧波外援,是臺高難度的手術,凌晨四點才結束,返回時都天亮了。他現在在家里休息,睡醒了就趕來。
我明白了。那就耐心地等唄。
直到下午一點半,護士才來推二叔去手術室。
五點,手術結束。五點半,二叔復蘇,推回病房。我們喊他,那只左眼艱難地撐開一絲縫,還沒撐大,眼皮像一根小木棍頂起的巨石,“啪”地壓實了。我松了一大口氣,頓覺雙腿發軟,待了一整天,連中午飯都沒敢出去吃,累成啥樣只有自己曉得。陳教授的助手過來說明手術情況,給我們看從二叔身上切下來的東西,我和二嬸都大吃一驚。看的還是照片,我就沒了饑餓感。我回到家八點,直接把自己扔到床上。第二天下午,我再去看二叔,他在嗜睡。護士來催問放屁了沒有?二嬸眨巴右眼,像個傻子。第三天,二叔還在嗜睡。護士來催二嬸扶他起來,坐坐或走走,再躺會造成粘腸和腸梗。與二叔同室的病友,就因為腸梗,糞便從鼻孔里噴出來,那個惡心!
第三天,我爸又帶隊來了,隊伍更龐大,換了輛面包車。我的個娘呀!又是一場“浩劫”。
二叔連喂一口水都吐。二嬸嚇壞了,我也驚恐不已,向護士反映,人家眉毛一挑,這是術后正常反應。她們只曉得催二叔起床,可他除了嗜睡,就是嗜睡,這輩子沒睡過覺似的。陳教授給二叔抽去部分胃酸,這才能喂點流質。二叔住院半個月,出院時麻煩可就大了。
總費用高達98546 元,扣除醫保和住院時我填付的5000 元,還需自付47864 元。我爸兩次帶隊探望,收禮8000 元,二嬸湊了10000 元。我爸硬著頭皮再找弟弟妹妹,勉強湊到15000元,還留下14864元的缺口,就只有我來填付了。除了這一萬四,招待客人花去五千多,錢又不是隨地撿的,我能不心疼嗎?老公還算上路,其間只問過我一次錢夠嗎?
二叔爬上三十才結婚,而且還是在犧牲小姑的愛情基礎上。
小姑有個戀人,在磚瓦廠工作,大塊頭,古銅方臉特憨厚,常來劉宅找小姑。但奶奶聽了劉海洋老婆的話,就去找同村媒婆汪二媽,條件開到碰地:可以換親。結果還真讓汪二媽找到了,民豐村有戶人家,大的兒子娶不到老婆,小的女兒還待字閨中。
那就換唄。
小姑一聽就氣昏了,要曉得這個男人和她的戀人同村。
小姑不嫁。她誰都不嫁。父母只當她是個小孩子,盡說氣話,而她的性子也沒烈到轉身就上吊、投河、喝農藥……她只是跑去鄰村,也不找戀人,找了那個男人的妹妹。我的個娘呀!那個傻姑娘居然愿意嫁給獨眼二叔,還勸小姑乖乖地嫁給她哥,她們倆就是姑嫂一家親。小姑傻呆呆地盯著她,心里替她可憐,這傻丫頭太年輕,壓根兒就沒嘗到過戀愛的滋味。
小姑裝病,裝瘋,甚至裝死,裝到最后眼看著自己出嫁的日子近了,就跑去十里外的磚瓦廠,和那個上夜班的戀人,在窯爐的熊熊烈火前抱了一夜,哭了一夜。兩張粘在一起的臉頰,一白一紅,在熊熊烈火的烘烤下,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天亮時,他們許下來生之約。
第二年開春,傻姑娘成了二嬸。二叔雖說游手好閑,但冷不丁會有點來路不明的錢,他從來不放過夜,要么買手鐲,要么買項鏈孝順給她。傻姑娘每次都一驚一乍的,新婚頭兩年可樂了,等到生下大兒子,日子就緊巴,全靠一起生活的爺爺奶奶幫襯。奶奶把我爸他們給的錢,偷偷塞給二兒媳,但她哪里夠花呀,就跟二叔吵鬧,要他找份正經的活干,鬧了兩年,也沒見他務過一天正業。她突然開竅,去鎮農貿市場租了個攤位,起早貪黑騎輛三輪車,像只春燕在老宅飛進飛出。
在她二兒子三歲那年春天,突然離奇飛走了。二叔是連她怎么會失蹤的都搞不清,還帶個三歲的二兒子,就像一陣風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姑聽說那個傻姑娘跑了,大哭了一場。
在這場換親鬧劇中,她盡責了,現在離吧。她后悔過一次了,不能再后悔第二次了。她上吊、投河、喝農藥……婆家哪管你死活,讓她心寒,索性就帶上兒子一起死。這下婆家怕了,只要求她把兒子留下。離婚后,小姑沒回娘家,直接去同村的戀人家,酒席都沒辦,扯了證就完事。
爺爺心生愧疚,立下生平第一份遺囑:老宅歸二叔,出一萬元給小姑。
二叔手頭上有點錢,但一分都不肯出。
爺爺七十二歲那年春天在地里干活時,摔得不輕,在家躺了一個半月才能下床。七十四歲那年冬天,中午他吃了兩塊肥肉,喝完一碗老酒,腦袋一沉,像突然被砍斷頭頸的向日葵似的倒在八仙桌上。當時只有奶奶在,見老頭子雙手滑下桌面,直挺挺地掛著,就罵他裝賊相,伸手推了下他的左肩,他的腦袋就一側,整個人朝一邊倒下去……“砰”地倒在地上。奶奶嚇壞了,她挪著小腳,慌慌張張去喊老鄰居。
爺爺在醫院做了開顱手術,撿回來半條老命,手腳失靈,歪嘴,嘴皮子像錯位的鍋和蓋,永遠合不攏,說話咿嗚啦嗚。耳朵不貼住歪嘴,根本聽不清說什么。最要命的是,他夜以繼日流淚,誰見了都說該準備后事了。他完全得靠人照料。輕活奶奶能做,但翻身、擦洗、換衣、抱出去曬個太陽啥的,就得靠二叔來做。二叔服侍了兩三天,就叫天喊地,罵他咋不曉得一腳去了,非要死賴在家里害人。老不死的害人精!
爺爺出院沒滿月,二叔撣撣屁股就走了。誰曉得他逃去哪兒,只要不用服侍爺爺就行。至于大兒子,高中都沒畢業,就出去混社會,不著家不說,要他來服侍爺爺,做夢!奶奶哭天喊地,剩下的四個就輪唄,大姑小姑負責輕活,我爸三叔負責重活。熬過一年,病情倒是穩定了,吵著要吃黃鱔和甲魚。奶奶老得很快,滿頭枯白,她原本就瘦弱,幾次昏倒在家里。我爸硬拖她去鎮衛生院檢查,倒無大礙,就是營養跟不上,嚴重貧血,肌無力。第二年春,奶奶常常落淚,眼角都潰爛了,我配了紅霉素軟膏給她擦也沒用。我問她為何事流淚?她不吭聲。我猜她是想二叔了,她問過我二叔的消息。誰知道他死到哪兒去了。到了冬天,奶奶悶聲不響地走了。
奶奶的葬禮,二叔沒有回來。我們也無法通知他。連他大兒子也聯系不上。又過五年,爺爺癱瘓在床第八個年頭,他感覺來日無多,愧對年復一年悉心照料他的四個子女,把他們叫到床前,我爸耳朵貼住歪嘴,反復琢磨,才立下第二份遺囑,把老宅均分給五個子女。爺爺落淚道:“老二回來,總得有個地方住呀。”
他們簽字,爺爺按手印,但有什么用,又不具備法律效力。我讓我爸趁爺爺健在,趕緊公證。公證處要爺爺到場。我爸就說算了。都到這個份上,怎么能算?妹通過關系,請律師跑了趟老宅。
爺爺臥床第十個年頭,一開春,他就拔腿去找奶奶了。
這一次葬禮,二叔又缺席。
二叔是爺爺過世大半年后,入秋才回到劉宅的。
我不清楚他是聽說爺爺過世了?是在外面混累了?還是聽說劉宅要拆遷了才回來的?總之,說回來就回來了。他是打車回來的,出門只背個鋪蓋,回來卻拉只金光閃閃的大拉桿箱,西裝革履,頭發油光锃亮,站在路口分中華牌香煙,一分就是大半天,大家都猜他在外面發了大財。回村沒兩天他就露餡了,終究是赤膊系領帶的貨色。但也有人說他裝的,破棉襖里塞滿了鈔票。
妹是快十二點才到家的,和爸媽沒說兩句話,弟就跑來喊吃中飯了。他見過妹和妹夫,張牙舞爪地嚇僵兮兮的外甥女。妹的女兒慢吞吞地舉起手臂擋他亂舞的雙手,奶聲奶氣地叫:“你干嘛呀?”妹和妹夫同在市公安局,妹夫還是指揮中心副主任,兩人都是急性子,女兒不知像誰的,說話又輕,做事又慢,吃頓飯要個把小時,洗個澡要兩三個鐘頭,殺豬褪毛都不需要這么久。妹要么不說,一說起女兒來就頭炸。
我上前一把摟住外甥女說:“走,吃飯去。”
我們連體嬰兒般地走在前頭,妹和妹夫扶著爸媽走在后頭,弟一個人夾在中間,他回頭說了句什么,沒人理他,就快走兩步,湊到我們邊上來。“姐什么時候回國呀?”妹的女兒奶聲奶氣地問。我搖頭。她說也想去日本。“留學?”我問。她雞啄米般地點頭。我說寒假你去找姐,實地體驗一下,再決定也不遲。她奶聲奶氣地求:“大姨帶我去嘛。”我說好呀。空頭支票先開。她笑得可甜了,在我的臂彎里仰起滿滿膠原蛋白的小臉兒,慢吞吞地問:“大姨,您不會騙我吧?”我說我也去看看你姐,我都沒有去過日本呢。她就用雙臂箍緊我的腰,像根勒緊的腰帶,把臉悄悄地貼到我身上。
我心里一暖,無論如何都帶她去一趟東京。
妹在后面故意大聲道:“小家伙跟我都沒有這么親,白養了!”
大家哈哈大笑,原本沉悶的陽光在我們身上花枝亂顫。
拐進老宅大院,看到唱戲的來了兩桌,我就炸毛。弟說你管他呢,錢還是這點錢。我翻白眼,吃飯不用錢嗎?他一臉愕然,傻呆呆地看著我。我倒不是小氣,就是看不慣他的做派,錢掙不到,花起來卻大手大腳。他當我真的不曉得我爸每年塞給他多少錢嗎?我箍住外甥女的右臂緊了一下,上前問候大姑和小姑。她們倆見到我們來了已起身相迎。
大姑十九歲嫁到豐北村,離劉宅十多公里。那兒原先是灘涂,圍墾后是沙地,河水是咸的,魚特別鮮,可惜我討厭吃魚,但抓魚倒是蠻喜歡的。每次去大姑家,就和她的兩兒一女,拆天拆地野上半天,那種天寬地闊的野法特過癮,個個臟得像泥人,大姑從來沒有一句重話,總是笑微微的。大姑夫早年是個漁夫,天天獨自漂泊在江上。他倒不是后來轉行了,而是在他三十三歲那年中秋,搶潮頭魚時被卷天的潮水帶走了,尸骨無存。三個孩子太小,都不曉得去哪兒找父親,大姑帶他們到防洪堤上祭父。女兒是老二,有次興奮地告訴我,她父親變成一條大魚,白天游去東海,夜里游回江里。我頻頻點頭,我相信她說的。
我又招呼小姑。小姑大我八歲,從前來我家,我們同床共枕,有說到天亮都說不完的悄悄話。第一個知曉她初戀故事的人是我。只要一說起那個人,她就做夢一樣,我聽到的都是夢話。讀初二那年秋天,她放學回家,一路低頭看著書,忽然撞到一堵墻,又硬又軟,抬頭竟是那個男生的胸膛,小心臟就失控地亂跳。他轉身等她是想說什么嗎?但他怎么就不曉得躲開呢?他肯定是故意的,結果自己被撞得臉紅脖子粗,心亂到忘了要說什么。從此,在校園、課堂、上學放學的路上,她越不看他,就越在看他,目光常常不約而同地撞擊,有電流直穿心臟,幸福得要死過去了。初中畢業,他去磚瓦廠打工。一個大夏天午后,他汗流浹背地跑來劉宅送一袋沉重的禮物。小姑讓我猜,使勁地猜。我猜了大半夜都沒猜對。也虧他想得出來的,居然是四塊紅磚和四片黑瓦,小姑剛要生氣,就見每塊紅磚六個面上刻有他的名字,每片黑瓦兩個面上刻有小姑的名字,他動手一搭,就是間磚瓦房,一個家。小姑禮節性地整了一下我的外套,撣撣我并沒有灰的褲管,問我冷嗎?要我多穿一點。她的舉止還是過去的那個大姐,但我不知怎么的就感覺做作,還要裝出享受的樣子。
我問最近好嗎?
她連聲道好。
她答得這么干脆,這個“好”令人懷疑。
開席了。我爸坐在大廳靠里墻那桌,同桌有我媽、大姑和長孫、小姑和小兒、二嬸和二叔、三嬸,就差三叔,不然就全齊了。我本來在雨棚下,但唱戲的嘴巴不要空的,弟叫我進去,坐到大廳左側那桌。他一雙賊眼撇向二嫂,手捂著嘴巴,小聲說獨眼二嬸跑了一個上午,狐假虎威,說我爸要他們都來老宅吃中午飯,有話說。誰知三叔一早去鎮上賣菜,還沒有回家。我心說她有這么等不及嗎?但我討厭弟在背后說這些,一副幸災樂禍的嘴臉。
我靠西墻而坐,不喜歡背后有人。我面對我爸那桌,父母原本一起坐北朝南,二嬸非要二叔跟我爸坐,我媽換了位置。我爸就說二叔,你又吃不了,出來做什么。二嬸忙說躺久了不好,要起來動動的。不知二嬸在桌下踢他的腳,還是擰他的腿,二叔眉頭嗖地打上死結,側過頭去瞪她。二嬸瞪圓了那只獨眼,惡狠狠地回敬他。
二叔回過頭來,朝下低了點,又低了點,才甕聲甕氣地叫了聲哥。
“菜來了,我們吃吧。”小姑說。
“吃吃吃……”我爸舉筷招呼大家,“中午隨便點,夜頭再來過。”
二嬸急了:“老大,你說句話。”
我爸手中的筷停在半空中,不悅道:“老三不是還沒到嗎?”
二嬸說:“你先說嘛,等他來了……”
“他總要來的,再說也不遲。”我爸的筷子動了,“大家吃!菜涼就不好吃了。”
我爸親手盛了小半碗三鮮湯給二叔。二叔在喝流質,除了三鮮湯,桌上沒有他能吃的。二叔低頭喝湯,喝了兩口,就說“你們慢吃。”他搖晃著直起身來。二嬸起身去扶,被他一把抹開手,自個兒摸墻回臥室,房間就在大廳后面。
二嬸坐下來時嘀咕句什么,我沒聽清楚,但看到她惡狠狠地吃起來。
下午兩點,戲開場。
鑼聲鼓聲笛聲胡聲,一起鉆進擴音器,再出來,那叫一個震撼!老宅周邊的麻雀轟地“炸”上天,沒命地四竄,唯恐晚一步就一命呼嗚。相反的是村人沖鋒般殺進老宅,頭頸伸得老長,眼睛瞪得滾圓,一臉驚愕的表情,讓這幫老家伙越發瘋了。我的腦袋嗡嗡直響,像只音箱,充斥地動山搖的聲音,卻又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
戲臺是大廳門前那截走廊,鋪了紅地毯,敲鑼打鼓的坐在大門內兩側,外兩側是拉胡吹笛的,四個老頭尋常打扮。紅地毯上你來我往的演員,打扮更樸素,藏青衣褲上打了白補丁,70 年代的玩意兒,也敢拿到壽宴上演?
演員從走廊東側進、西側出,戲臺太小,他們站在那兒,咿咿呀呀地唱,每句臺詞扭曲得一波三折,誰聽得清唱啥呀。三叔急匆匆地走來,我起身相迎。他問我爸找他啥事?我簡要地說了下早上的事。他破口大罵:“不知好歹的東西!”我帶他穿過“戲臺”,跨進大廳,拐去后面。二叔橫陳在老式眠床上。奶奶就是在這張老床上生下他們的,除了我爸。她和爺爺也是在這張老床上相繼離世的。臥室里臭烘烘、酸溜溜、咸津津……好像有東西在霉爛,而且霉爛了百年,還在霉爛。二嬸坐在二叔腳邊,雙手撐著床沿,盯著我爸,不論好眼壞眼,都要把他活吞了一般。我爸和大姑靠后墻,默坐在一片戲文聲中,一臉苦大仇深,像兩個守靈人。我們進去時,我爸欠身請三叔坐,但他不坐。他就鐵塔般地站著。我爸叫我去把小姑找來。我說你們還是換個地方吧,耳朵都震裂了。但他們就像聾了一樣,誰都默不作聲。我出來找到小姑,告訴她三叔來了。她讓我照看一下小兒子,轉身就走。我想帶她小兒子去父母家,小家伙搖頭,堅決不去,轉身就跑去找小伙伴玩了。
我坐到雨棚下,遠遠地看著他。
不難想象在《五福臨門》的戲曲聲中,五個兄弟姐妹能談出什么結果。
去年開春,夾在劉宅與鎮之間的民豐村開始征用,這下劉宅人坐不住了。拆鎮沒有可比性,但民豐村和劉宅一樣,套用他們的賠法,嘩啦一算,自家能賠多少就算出來了,夜里誰還睡得著覺呀。二嬸肯定算過了,老宅能賠上三百萬左右,我的個娘呀!其他兄弟姐妹哪會不曉得,就算賠兩百萬,五家均分,一家也有四十萬哪。我爸把爺爺的第二份遺囑交給小姑保管,固然因為第一份遺囑是她保管的,但也不乏他怕自己心軟,做出后悔事來,放到小姑那兒保險。弟在僵尸企業混的這些年,掙到過幾個錢?他哪有一點兒上進心呀,我叫他來省城,他不來;妹叫他去市里,他也不去,反正天塌下來,有我爸頂著。弟媳婚前還干個活,兒子一生就成了全職太太。現在兒子上高三,她死活不出去找活干。我爸要有這四十萬,到手就會給弟。我和妹都懶得吭聲,他們豎也好,橫也罷,反正和自己無關。
大姑和大兒子一家至今仍在豐北村,小兒子去了市里,女兒嫁到鎮上。大兒子前年查出甲狀腺癌,來省腫瘤醫院做了切除手術,半年后重操舊業,繼續在江里捕魚。他在江里折騰了大半輩子,想把變成大魚的父親捉回家嗎?大姑不敢在家哭,也不敢在村里哭,但不哭不行,就跑去江邊大姑父葬身之處哭完了,再擦干眼淚回家,該干嘛干嘛。大姑有四十萬,老大就不用這么苦累。這年頭,能擋事的也只有錢了。不過,大姑愛面子,既不會主動爭,也不會主動放棄,只會隨大流。
至于小姑,第二次婚姻帶給她的不僅僅是幸福,還有無窮無盡的牽連和煩惱。愛情得不到的時候是愛情,得到了就不再是了。去年春天,大兒子被電瓶車撞了,她去醫院照顧一周,那個初戀的現老公就受不了,鬧離婚。兩邊都是她的親兒子,還能要她怎么樣呢?小姑是離過一次婚的,決不會離第二次。兩年前因為環境問題,磚瓦廠關了,他東頭不著西頭,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活,心里苦悶,借酒解愁,發些脾氣她也就認了,但說她和前夫有一腿,她決不答應!他也不想想,當年她是死過多少次才離成功的。小姑要有四十萬,她的人生或許就兩樣了。
人活一世,誰家容易?只是各有各的不幸罷了。唯獨三叔不一樣,他只有兩個女兒,老大去廣東打工,和一起打工的安徽人結了婚。三叔去過一趟安徽,那邊風景美,就是窮,不過人都善良。老大一家至今仍在廣東打工,難得來個電話。老小去北京讀書,結果就留在北京,至今不肯結婚。三叔也管不了她。他就自己種地自己吃,多出來的就拿去鎮上賣了,每年也能存點錢。五個兄弟姐妹中,也只有他喉嚨響,憑什么老宅就是二叔的,我們不是子女嗎?我們沒有子女嗎?三叔倒不是為自己,他是替我爸他們說句公道話罷了。
五點準,敲打吹拉的四個老頭坐回原處,就聽得“嘭”一聲,鼓鑼笛胡齊聲響起。這回沒有那么刺耳,是一支歡快的曲調,我耳熟,但說不上來。弟忙著請人進去,又請人出來,誰坐在大廳里,誰坐在雨棚下,他非要搞清楚。至于嗎?我瞧著好笑,但他要這么做就隨他了。
開席了!菜上得快。正當大家吃得熱火朝天時,賀壽大戲《八仙過壽》開場了。
八個演員打扮成八仙模樣,我也認不清誰是誰,反正一對對演員從兩側上場,你唱罷來我登場,一一向我爸打揖,各自唱上一句賀詞。
“劉老今日壽筵開。”
“玉液瓊漿巧安排。”
“仙桃仙果桌上擺。”
“對對金蟬海外來。”
“兩旁仙女分玉彩。”
“壽燭光輝壽花開。”
“仙家本是仙家愛。”
“不是仙家不敢來。”
最后,八仙朝我爸作揖,高唱:“愿劉老:壽比南山不老松,福如東海萬年春!”
天黑透了,鄉下黑得純粹。弟和妹夫等八仙唱完最后一句,點燃鞭炮和焰火,一陣陣震天響,我坐在大廳里,看不到綻放在天空之上的花朵,卻突然瞧見一個人急匆匆地跑進去。我都沒有看清楚他的臉,單憑身影就連忙起身,擠到雨棚底下,他已沖到我的跟前。“你怎么來了?”我說,“我跟他們說你去北京出……”他笑笑,連忙喊媽。我回頭,見我媽也站在身后,她激動地喊:“小陳呀,快進去吃吧。”他響亮地嗯了一聲,跟她進去了。
我暗暗叫苦,不知他聽明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