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編藝

◇ 李同書

姥姥意識到我的目光停留在她的手上，臉上的笑意如蝴蝶翩躚。大部分時間，她總是一個人坐在被陽光擁抱的院子里，十根手指翻飛，像水面上飛舞的蜻蜓。土墻的影子大到無邊，黑蚯蚓似的縫隙形成直角，茬口凹凸，像狗啃的鍋餅。偶爾的雞啼和狗吠鉆進來鉆進去，熱鬧，也靜謐。沒有人來，甚至風也放緩了腳步。間或有一種瓷實的箏鳴，不知道來自哪里，被風夸大了，混同于雞鳴狗吠，撞在墻上，嘩啦，響開去。陽光出現間接性折斷，一朵不規則的云掛在樹梢，天光拉著臉，很嚴肅。直到我的眼光滑向沒有影子的地面，姥姥才收斂笑意。她仍然專注自己的草編，雙手停不下來，那是她的所有。姥姥身上有一股植物的味道，那是她留在我記憶深處的儀式。陽光忽然又很好，忽然間真的很好。我會選擇這樣的日子看著一棵草或者一件草編出神，意識像野馬在無邊無際的曠野游蕩，我看見姥姥被植物和成型的草編簇擁，安詳而恬靜的她，眼睛流露出蜜一樣的光。

擁有一副嬌小身材的人一定有一雙靈巧好看的雙手，儼然是造物主約定俗成的定律，好像印證我的想法準確得毫無偏差，姥姥拖著嬌小的身子理直氣壯行走在日子的方格里，慷慨地讓同樣嬌小的雙手暴露在我和姥爺的視線中。我和姥爺是姥姥那雙小手最忠實的觀眾，即使姥姥不會刻意顯示她的雙手，很多時候，我和姥爺會默默地垂立在姥姥的余光里，目不暇接看著一雙小手在毛茸茸的草木間飛舞。那是我們的幸福時光，姥姥一直體現締造者的身份，她喜歡姥爺和我分享她為我們刻錄的時光影碟。在我的印象里姥姥永遠和善而勤快，嬌小的身子和雙手搭配完美，像一張世界名畫。

我一直覺得姥姥生存在糯米飄香的南方更合適一些，綿軟和細膩構成無可厚非的小鳥依人，可姥姥長期生活在北方黃色方形小院里，連縣城都沒去過，典型的北方農婦。她不識半個文字，只在掃盲班學寫過自己的名字，后來需要填寫姓名表格，想半天，也寫不好，找晚輩代替。姥姥那一輩識字的人不多，文字一直被莊稼人看成空中樓閣，高攀不起。女孩子的命運更是悲催，稍差的人家尚不懂事就嫁人了。姥姥信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見姥爺一面，就上了紅彤彤的大花轎。有我媽的時候，姥姥十五歲，油鹽醬醋茶，知道日子要咋過下去。咬咬牙，邁著三寸金蓮，拖著嬌小的身子，扛著鋤頭下田，剛刨了一下，就被堅硬的坷垃絆了個趔趄，很多人笑，不懷好意。姥爺心疼，知道姥姥不是下苦力的粗人，小姐身子丫鬟命，說，你歇著，我來，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好在姥爺開明，不再強求姥姥生娃，姥姥于心不忍，琢磨姥爺心里的內容，一輩子，也沒有尋到另外的把柄。媽有一次送我去姥姥家，路上聊往事，說她從來沒有哭的印象，媽的話讓我羨慕，她那個年齡，缺吃少穿，家家都養著一窩豬娃似的孩子，只有姥姥姥爺視孩子如掌上明珠。可是姥姥總不能依姥爺的意思束之高閣，雖不能在地里出苦力，編織草活可是在行著呢。姥姥告訴給姥爺，自己五歲會插畫，七歲能描鳳，手上功夫了不得。姥爺笑，不語。姥姥說，我會編草活。姥姥還說，我會編草活。姥爺問，能中？姥姥說，中，中。姥爺不強求，也不阻擋，順其自然。姥姥要姥爺收集草木。姥爺自信滿滿，太行堤不缺沙土，更不缺草木，丟一粒沙找不到蹤影，隨手扯一把草，在哪兒，都不會勞神。

我跟姥爺扯過米米蒿。那是太行堤過于茂盛的野生植物。之前姥姥跟著姥爺去了一趟太行堤。姥爺不同意姥姥上太行堤，坡陡，路況差，怕姥姥一雙小腳支撐不了。姥姥腦子里搖曳著婆娑的草木，聽不下姥爺的婆婆媽媽，嘟起小嘴。姥爺只好牽著姥姥的小手走向太行堤。

我后來在太行堤收集標本，卻找不到姥姥曾經癡迷的米米蒿，那種膨脹又疏朗的草本植物，早已無影無蹤。一望無際的黃從堤腳蔓延開去，如生了瘡的軀體，丑陋、扭曲，植被被破壞，干燥，缺水，風起處，黃沙彌漫，渾濁不清。我擔心遠處的莊稼，遲早被黃沙掩埋。所幸的是附近的村民已經意識到面臨的危險，禁止取土，植樹栽草。我眼中的太行堤曾經留下姥爺姥姥的影子，他們的足跡消失在貪婪的砍伐中。昏黃的沙粒在腳下滾動，簌簌響聲如毒蛇行。

一只麻雀在眼前飛起，劃出一道亮白的弧線，姥姥舉起白皙纖巧的手指，方位是搖曳在樹叢下一蓬米米蒿。姥爺眼睛銳利，透過旋舞著陽光、螟蟲的空氣看去，一簇簇墨綠色的植物，搔首弄姿。是草籃上好的材料，姥姥知道姥爺明白她的用意。秋意濃濃，飽滿豐腴的植物，多像身懷六甲的姥姥。姥姥跟姥爺上了一次太行堤，可用資源被姥爺網羅腦海。踩著松軟的地皮，姥爺像一只鹿一樣敏捷，日子不再空洞。姥姥樂此不疲，成全了姥爺和后來的我們。生活就是不斷地畫圓，一圈下來，另一圈重新開始，沒有結局，有始無終，終點不過是起點的休止符，過程在此醞釀、生發，所有的終點都是起點的再度啟動。姥爺恪盡職守，收集姥姥所需的材料，姥爺贏得一個盡職盡責的好名聲。院子里堆滿了柴草，姥姥深陷其中，仿佛一盤向日葵。

姥姥白皙瘦小的雙手在僵硬的草柳間飛舞，腳下堆放著一排排五花八門的成品。鴿子籠、鳥巢、小木屋、饃筐、筷籠子、籠畦、席子、蒲團，惟妙惟肖，應有盡有。姥爺隔三差五把這些東西背到集市上，沒個定價，給個手工錢就出手。屋檐的椽頭上，墻壁上，棗樹杈上，掛滿了各類編織品，像老天賜予的禮物。

我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表達自己的驚奇和艷羨，默不作聲看著姥姥。風和陽光結伴而來，姥姥送給我一個暖心的微笑。

經過太行堤，姥爺把鳥巢放在草叢中，隔不多久，鳥巢里臥著幾個亮閃閃的卵，再打太行堤過，幾個毛茸茸的雛鳥果凍般微微顫動。姥爺把驚喜帶給姥姥，用手做了個飛翔的動作，姥姥會意，微笑掠過姥姥的臉龐。

我至今保留著姥姥送給我的一只鴿子籠，荊條編織的，口徑方形，空間被立柱隔開，下面有活動閥門，自動開合，設計巧妙，攜帶方便。擱置在書架上方，隔三差五，便拿下來，擦去上面的灰塵，仔細把玩一陣。小時候喜歡養信鴿，姥姥用荊條做了個鴿子籠，記得當時看到這只鴿子籠，如獲至寶，幾天沒離手，睡覺的時候，摟著鴿子籠進入夢鄉。母親至今喜歡姥姥用秫秸編的饃筐，幾個饃筐替換著使，每個饃筐都有獨特的花邊，造型講究，做工地道，裝饃，有另一種清香，母親一直延續著姥姥的傳統，喜歡草編。姥姥的草編大多取材草莖和莊稼秸稈，從美學范疇詮釋，拙樸中透著靈性，地道精妙，匠心獨運，實屬難得。

冬季的午后，開車沿著一條緊傍太行堤的水泥路，很快來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鎮。小鎮因為草編享譽魯西南，是草編工藝的發祥地，姥姥和姥爺長眠于此。我在一個錐形的土堆前憑吊，一簇筆挺的米米蒿迎風而立。墳墓不遠的草叢中，幾只麻雀跳來跳去，意識到不會對它們構成威脅，神情淡定從容，叫聲響亮悠遠。我祭奠完，走進村莊。

吸引我眼光的是公路旁雪一樣鋪開的樹皮，平面和立體置放都顯得規整有序，走進才發現每張都有一定的間隙，是碎材料的拼接，這是距離造成的錯覺。偏僻的角落有兩間簡陋的廠房，機器轟鳴，說話要扯破嗓子。在隔壁的辦公間，好不容易見到了老板，他是被遠道而來的客商從廠房喊過來的。話不多，一問一答，買賣就談成了。客商去公路邊開車，他可能是老主顧。走出一段距離，玩笑般跟老板說，你這破地，也只有俺肯來。老板沒話，兩手抱拳，晃了晃，感謝的樣子。老板注意到我，臉上沒有表情，有事？顯然他想去干活，下意識看了眼廠房。我只好等他下班。做旋皮生意今天就滿滿705 天，時間在他心里精細到最小的單位。還想多賺些錢，不干這種粗活，樹越伐越少，老走別人的后路能有啥奔頭。指著公路對面一片產業園，草編工藝，廢舊利用，還能創新，有知識產權，那才叫過癮。咕嘟咕嘟喝了一瓢涼水，嘴一抹，別看草編材料簡單，出口創匯呢。就他們，抬手又指向對面，這幾年，硬是把生意做大了，原來就一排地窖子，幾個閑著沒事的家庭婦女，白蠟條、楊樹枝、蒲草、茅草根，都是不值錢的草木，可編來編去，就成寶了。說起自己，一臉愧色，掐指算了算，還要幾個700天才能攆上人家，搖搖頭，可人家也不會白等著自己不是，看看機器轟鳴的廠房，搖搖頭，懸。一輛裝滿楊樹的三輪車駛過來，臉一下子拉長了，丟下我，趕緊跑過去，吵嚷聲很快傳過來，距離遠，斷斷續續聽一個大概，告訴你們，就是關門，我也不收……不做違心買賣……啥，你說啥，這樹就是太行堤上的鉆天楊，還沒成年呢，你們就……他是我見到的唯一一個拒收成年樹的人，因為材源短缺，旋木廠只維持到年底。聽說他拆除了廠房，在那片空地上搞起了綠色產業園，已經初具成效。

草木以另一種姿態與人為友，完善自我，依賴人的智慧實現自身價值。實踐證明，平庸和甘于沉淪只能做一棵沒有靈魂的草。作為一種物理現象存在，草木亟待有價值的開發。從另一種角度透視，草木本身是充滿靈性的，同日月星辰共同捍衛地球和人類的家園。作為主宰世界的人類本身，擁有草木就擁有希望，善待草木，就是善待自己。草木有其自己存在的價值和理由，一直以黃土做基礎，努力向天空發展，但始終頷首垂立，低調單純，隨遇而安。但有一次我轉變了自己的看法，草木的華麗轉身讓我驚艷。草木的魂在寬敞的展覽室飄蕩，特有的清香透明純凈，如清澈的山泉流淌。密封的展覽室采光很好，每一件草木制品都是近距離呈現，折射一道純天然的釉彩，讓人嘆為觀止。一瞬間，你會覺得草木是有思想和靈魂的尤物，驚嘆手藝人細膩脫俗的藝術感覺。

我想到了我的姥姥，一雙靈動的手在眼前翩躚飛舞。

姥爺是典型的北方漢子，骨骼發達，四肢頎長而粗壯，我不知道撩起轎簾的姥姥用余光脧到姥爺第一眼的感覺，但兩個人幾十年相濡以沫，他們是幸福的。我見證了愛情。姥爺一直對姥姥言聽計從，從姥姥將一只白皙纖巧的小手遞給姥爺的剎那間，姥爺就情愿一生做姥姥的孩子，高大偉岸的身軀有了依傍和歸屬感。姥爺在姥姥的聲音里跑來跑去，乖巧順從，腳步輕緩，唯恐驚著姥姥。姥姥聲音剛落，姥爺簸箕似的大手便不由自主地張開，略微前傾的身子呼之欲出。姥姥說，荊條不多了。姥姥說，秫秸不多了。即使是在晚上，姥爺也有辦法扛來兩捆荊條或者一捆秫秸。有時候姥姥在凌晨安排，即將熬過漫長的冬夜，兩個人都睡不著，姥姥說，晌午去收網吧，興許落了不少楝子豆。姥爺說，嗯，想起入冬罩在苦楝樹下的網。每年，姥爺都收集大量楝子豆，埋在太行堤上，開春，就長出樹苗了。當然姥爺心里裝著更多的活計，不用姥姥吩咐，會及時把材料扛回來。

院子里整齊堆放著各種草木，白蠟條、柳枝、楊樹絆子、一綹一綹的狗尾草和玉蜀黍秸。收集這些材料，姥爺要費心費力，也有失望的時候，像做錯事的孩子，一臉沮喪看著姥姥，姥姥邊哄邊勸，不打緊，有點先用著。更多的時候姥姥好奇，看著滿載而歸的姥爺，睫毛挑到了鬢角。有時候姥爺幾個晝夜不回家，知道姥爺出了遠門，姥姥掐著指頭算日子，一天，兩天……終于看到姥爺出現在門口，眼里差點涌出淚。姥爺嘴唇起了泡，頭發又長又亂。夕陽燒成了橘紅色，風像鳥在兩個人身邊吹，撲撲棱棱，姥爺逆著光，輪廓包裹著金邊，像一尊雕塑。姥姥看著姥爺，眼神專注多情，睫毛上掛著一層霧。

我見證兩人近距離凝視的那一刻。他們忽略我的在場，或者把我作為頑皮的風，熟視無睹。

陽光在那一刻溫暖著我的視線。

入夏，我身上莫名其妙起了一層小紅疙瘩，姥爺把我背到衛生室，姥姥全身上下指點著，不停地搓，央求醫生，快快讓我好起來吧。醫生抹了紫藥水，開了藥，幾天過去，沒有好的跡象。姥爺背回一捆野艾，晚上，姥姥把我關在屋里，點著了野艾。火光忽明忽滅，煙霧繚繞。我赤身裸體，仿佛沐浴在一條渾濁的河流中，眼里嗆出了淚。我大叫，急出一身汗，像有許多蟲子在身上爬來爬去。如此反復，小紅疙瘩竟然消失了。姥姥撫摸著我光滑的脊背，芭蕉扇驅趕著蚊蠅，嘮嘮叨叨，草木草木，祛病驅災。

村莊是草木的家園，有村莊，就有草木的蹤影，因此草木顯得安靜而祥和。遠離村莊的草木雖然葳蕤，但遭遇踐踏和砍伐的威脅。

草和樹的區別在于高度，命運卻有同樣的結局，或者被遺棄，或者被升華，關鍵取決于人。

許多個夜晚睡夢中醒來，看見姥姥坐在月光下，兩只手不停地在草木間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