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思高
八十多年來
他的胸腔里一直埋著一座炸藥庫
出身不好,脾氣暴躁
少年時,老師批評
他拎起板凳和書包就走出校門
從此簡歷上永遠寫著初小學歷
上班后,來得最早,走得最晚
業績最突出,獎狀一大堆
最后卻率先下崗
把對生活的不如意和生存艱難的痛恨
化作拳頭。在我身上尋找突破口
59 歲那一年,因為在南方尋親找不到路
一急之下,雙目失明
這些年,在黑暗里尋找生活的亮光
如一個憤怒的拳擊手
每一次就像擊打在彈簧上
把自己傷得更重
卻屢敗屢戰
打斗了一輩子
這次疾病把他摔倒
僅僅是打了個平手
我相信他還要爬起來
把疾病踩在腳下
昏迷中,任憑誰喊他都不應聲
只有我趴在他耳邊小聲喊父親
他才答應
似乎他知道從小被打大的孩子才有善心
像一塊兒生鐵被煉熟了才得心應手
此時,在重癥監護室外走動
腳板與地板擦出火花
沒有人知道,我偷出了
他埋藏的一部分火藥,放在自己心中
重癥監護室內
82歲的老父親被五花八門的管道連接
藥液奔涌,打開生命的門
此起彼伏的機器警報提示音像蟈蟈叫個不停
父親被送進去已經一天一夜了
大哥和小妹像候鳥
被寒流裹著從南方飛了回來
姐姐總負責
大哥上午,小妹下午
我值夜班
三年了,一家人以這種方式相聚
此刻,被病房大樓遮掩
十五的月亮被削去了大半
骨折、骨折、骨折
體內的鋼架被歲月毫不留情地捏壓
每一天都聽到細微的斷裂聲此起彼伏
血肉的建筑被疾病的白蟻噬咬得千瘡百孔
每一次斷裂,她都要在床上躺一段時間
如暴雨中歪倒的樹木
過一段時間再直起來
這次,重病的父親把行走的使命
交給床板,母親忽然站了起來
為從地上汲取力量
把腰彎成一張弓,臉貼向地面
靠著拐杖的幫助
一小步一小步與樓板對話
多么珍貴
實際上每一次敲叩都擊打我的心
那一天我回家
路邊的母親像白河邊的蘆葦
黃昏的每一陣風吹來,都搖擺一陣
有人把夜晚劃開口子
那聲音像一枚鉤子
輕輕拉開黎明的帷幔
昨天和今天如此貼近
仿佛只隔著一層薄薄的幕簾
手捧朝陽
于清晨琥玻色的冷冽里凝望
我是那只泊于白河的小船
等待好消息的風慢慢搖動
只一陣風,寒潮就覆蓋了盆地
經雪霜多年,被歲月掏空
老樹突然折斷
斷裂聲如利斧
毫不猶豫砍在我心上
我試圖用嫁接的方法讓老樹回春
滴水成冰
午后,老家院子里
陽光犀利,釘子般砸下來
沒有人知道
我心里的冰多么堅固
比外界足足厚了一尺
天幕低垂,父親蓋了幾十年的灰藍色棉被
蓋住了群山
連綿起伏
頭枕山峰,父親安詳地睡著了
北山坡上,多少苦痛和任務
終于被堆放一邊
二七,民間習俗是兩個六天
簇擁的一群紙花開得仍然耀眼
始終不褪色
鮮花們已經開始枯萎
中午,歸程過唐河縣城
泗州塔高聳——一炷橙黃色高香燃燒
河水被香灰抬高
傍晚,南陽
雪花紛紛揚揚
粉蝶們在樓宇間穿梭
億萬朵白花開滿山河
風一推
河水就藍了
這些年
白河的閘門提起合上
成噸的光陰慢慢疏散
去年冬天
父親被大風吹走的身影
至今沒有消息
我將陷落于一場大雪
棉花的白,槐花的白,蘆花的白
紛紛揚揚
所不同的是,槐花甜蜜
棉花溫暖,蘆花哀婉
自那年雪夜酒醉話別
我就一直沿著白河行走
用腳步丈量夢想
每一道水波都被我當做梯子
每一朵浪花都當做盛開的蓮花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我堅持竹籃打水
用良心喂魚
我相信魚知水淺深,也懂水溫
河邊的石頭能記住千萬的容顏
望月橋塑成彎月,淯陽橋變作彩帶
從一個渡口到下一個碼頭
冷艷的梅花做了輪渡的站牌
一場大雪載著一個盛大的春天
此去經年
用舊的白河像蹣跚的老婦人
拄著拐杖走向遠方,頭也不回
綻放的浪花掀起一場又一場風雪
去鄭州,車過許昌
在襄縣境內,車窗外路旁
長著一大片楊樹林
經年不間斷的風吹
樹干以上的樹梢全部歪斜
像過去那些年我老家的鄉親們
許多人未老先衰,被農活壓壞了肩膀
想到這,我不由得聳了聳肩
好像上面挑著千斤重擔
不再依附大樹站立
在馬路邊翻卷,一些落葉越過另一些落葉
它們在尋找
像一個人焦急地蹲下身子
掏出左邊的口袋,再掏出右邊的口袋
如此反復
遺失的陽光像火柴一樣熄滅
留下金黃的灰燼
成噸的冷壓下來
我聽到沙沙的聲音
落葉們咬咬牙,把季節扛了起來
黃昏把碳棒磨盡的時候,天就黑了
那么多人背著苦,繼續低頭走路
一直走進生活的小巷
大地不是紙張
被濃墨浸透,他們卻留不下一個字跡
直到寒霜降臨
他們的腳印像破船,漏風漏水
支離破碎,散落沙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