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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的勝利

2023-03-07 08:20:15
山東文學 2023年1期

陳 然

剛開始,誰都沒覺得危險。哥哥跟他的一幫伙伴在稻田里捉魚。四五月的天氣,稻田里不知從哪里一下子跑出來這么多魚。我喜歡生活中忽然有神奇的事情發生——比如一架飛機幾乎擦著我家屋頂飛過,我好像看到了飛行員褲腿上的綁帶,后來聽說他們在畫什么圖紙。乍一看,星星像螢火蟲一樣從屋后的草堆里飛出來。一頭野豬闖進村子里的一戶人家,幾個月后他家的母豬生下了十幾頭小野豬。后村的一個人在親戚家吃了晚飯回家,從一個水塘邊經過,結果怎么也走不到家,快天亮時他才發現圍著水塘轉了一夜。單身漢二貴自小就沒了爹娘,哥嫂也不要他,可現在他每次從田間回來,都發現有人給他做好了飯菜。經過蹲點守候,他終于發現是年畫上的那個漂亮姑娘從畫里走下來給他做飯,做好又回到畫里去了。但被二貴偷看后,她就再也不肯下來了。他是這么跟我們說的。其實我們早知道他剽竊了民間故事,但他這樣剽竊,本身也是一種神奇。村里的傻女人玉鳳,有一次蹲在棉花地里撒尿,竟從土里沖出一個金耳環來,讓婆家人對她刮目相看,她男人來喜也不再打罵她,只叫她多到外邊地里去撒尿。我們一看玉鳳提著褲子往外跑,就知道她要去撒尿,便簇擁著跟在后面。不用說,來喜要拿木棍驅趕。大人們則在一旁看熱鬧。從那時起,村里人在外邊撒尿,都會仔細察看一下被尿灑過的地方,看是否有金耳環之類應聲滾出。

可惜的是,這樣的好事,再也沒有過。

哥哥也在那幫家伙里面。他比我大三歲,但總不肯帶我一起去玩。他們在稻田里捉魚時,我只能眼巴巴在路邊看著。說實話,我有點恨他。他總有辦法甩開我。比如我知道他吃完午飯又要出去,便比他吃得快,好趕在他前面吃完,可等我到灶屋盛第二碗飯出來時,他已經跑掉了。下次我就不敢吃第二碗,坐在那里等他吃完。他吃飽了,擦擦嘴,說這次他是要帶我一起去的,叫我幫他到房里拿雙拖鞋來。我很高興,然而等我拿著他的拖鞋出來時,他的椅子又是空的。我真要欲哭無淚了。后來我不找他,而找跟他一起玩的銀寶,要銀寶告訴我,他們會去哪里玩。因為我跟他妹妹銀花經常一起上學。銀寶也就慷慨地告訴了我。哥哥見我忽然出現,朝我瞪眼睛,我轉過身,裝作沒看到。

實際上,他們很快發現了我的巨大作用。不管他們是下田捉魚還是下地挖爆竹花(曬干可以賣錢),要不是我給他們站崗放哨,他們早被大人們抓住把屁股打腫了。遠遠望見有大人過來,我喊一聲快跑,他們很快就沒了蹤影。被他們搞亂的禾田,比幾頭牛在里面打了滾還糟。讓我驚奇的是,那些禾苗頭天還東倒西歪的,第二天我上學經過那里時,發現它們又整齊地站在那里了,好像誰拿梳子把它們梳好了一樣。

他們挽了褲腿,下到禾田里,兩手在墨綠的禾苗下面一摸,田壟里頓時有了響動。他們手里很快有了巴掌大的鯽魚。空氣里也很快有了魚腥味,跟青草味和禾苗味混在一起。我站在田壩上,瞪大眼睛朝田里望著。我在這方面很笨,哪怕魚在手邊翻滾,我也抓不住一條。它們太靈活了。而哥哥完全相反。好像他手上有什么魔力,那些魚會乖乖地跑到他手里來。這也是他不愿帶我一起玩的原因之一。他總覺得我拖了他后腿。有一次,哥哥竟然說我是因為拿過女人的鞋,才不會捉魚的。他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說,我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

實際上,那件事還是他搞的鬼。那天,他又出去玩,沒能甩開我。我發現比他吃得快不是個好辦法。我得緊緊跟著他。他去盛飯我也去盛飯,他去撒尿我也去撒尿——當然,我不能真撒尿,不然,他會趁我撒尿的時候往外跑,我追都不好追。他試了好多種辦法也沒能甩開我,只好帶著我一起上路。穿過村子里的時候,看上去不是他帶著我而是我押著他。他成了我的俘虜。想到這一點,我咧開嘴巴。他忽然停下腳步,說,你笑什么?我說,沒笑啊。他說,沒笑?你嘴巴都咧到耳朵根了。我說,是辣椒辣的。說著,我還真咝咝吸了口涼氣。他沒搭理我,繼續往前走。到了細水家門口,聽細水在屋里說話,他正月才娶來的媳婦杏花的繡花鞋曬在窗子上。哥哥說,你要是把那雙鞋子從窗子上拿下來,我下次還帶你出來玩。我說,這有什么難的。說著,我就去把那雙繡花鞋拿了下來。杏花是我們村子里最漂亮的媳婦,不知怎么回事,觸到她的繡花鞋時,我的手顫抖了一下,我想起了大家鬧新房時她水靈靈的眼睛紅撲撲的臉。鞋子呱嗒掉到了地上,我轉身就跑,才發現哥哥早已沒了蹤影,而細水已經從屋里追了出來,他叫著我的名字,說要把這件事告訴我家大人。我這才明白又中了哥哥的詭計。那天下午,我既沒找到哥哥他們,也不敢回家,一個人在外面躲躲閃閃地熬過了一下午。那一刻,我好恨他,希望他被瘋狗咬死。

——不行,要是他真的被瘋狗咬了,那他也會變成瘋狗,我天天跟他同吃同睡,豈不也要被他咬到?再說,他畢竟是我哥。我搖搖頭,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就是這樣的人,一會兒咬牙切齒地詛咒他,一會兒又取消了詛咒。

這時,有人摸到了一只蚌殼,扔到岸上來。蚌殼好像被摔痛了,咧著嘴,再也合不上。我扯了根草,去撥弄它的嫩肉,它馬上裝起死來。銀寶捉到了一條黃鱔,它緊緊纏繞在他手上,他既興奮又害怕地大叫起來。說實話,我也怕這種東西,看上去它跟蛇簡直沒什么區別。

雖然自己沒下田去捉魚,但看他們捉到也可以過把癮。我終于知道了魚是從哪里跑到水田里來的。據他們說,魚其實就是從下面的池塘里來的。那里有兩口大池塘,有人說晚上曾看見兩口塘里的魚互相飛來飛去,要真是這樣,該有多美啊。下大雨的時候,田溝里的水奔淌到池塘,魚就從那個缺口里逆水而上跳到了田里。至于它們為什么平時不跳而一定要到下大雨的時候才跳,我哥他們也搞不清楚。我猜它們就像我們一樣,也喜歡趕熱鬧,聽到村子里有什么動靜就趕緊往外跑。你看,愛跳的往往是那些不安分的鯽魚、鯉魚和鯰魚之類。而沉穩的鰱魚和胖頭魚是不會跳的。每次下大雨,都有人在稻田里捉到了大魚。

就這樣,在這個空氣中都彌漫著魚腥味的季節,我哥跟他的伙伴們在稻田里捉魚。忽然,他哎喲了一聲,把腳從泥田里拔了出來。

他說,好痛。

銀寶過去看了看,說,估計是被瓦片割到了。說著,他蹲下去,果然摸出了半塊瓦片。他說,你洗洗上岸,莫再捉魚了。

哥哥就走到田塍邊,把腳洗了洗,爬了上來。他齜牙咧嘴的,我一歪頭,看到他的腳底板在滴血。他看了我一眼,以為我在嘲笑他,說,笑什么笑,回去告訴娘我就揍你。

有一段時間,我怎么也搞不清我家跟德量家到底是什么關系。我管他爹叫舅舅,德量管我爹也叫舅舅。于是我就像喝了迷魂湯。我想,他爹是我舅舅,怎么我爹也是他舅舅呢。德量的娘是我姑姑,我娘也是德量的姑姑,這舅舅和姑姑怎么能配一對呢?后來我才明白,他們是換親的。我叫的舅舅,爹卻叫他姐夫。聽說那時候,大姑本來已許配了人家,但見我爹一直找不到媳婦,就跟那個男的退了親,嫁給了我現在的舅舅。舅舅有好幾個妹妹,他對我大姑說,隨你挑,你看中了哪一個就挑去做你弟媳婦。大姑就挑了我娘。她說我娘老實,不會反悔。只要我娘不反悔,她也不反悔。娘嫁過來后,才知道我爹比她還老實。兩個老實人就湊在一起過日子了。據說我娘也想過反悔,但被舅舅狠狠打了一頓,她就沒再提。結婚后她看我爹哪里都不順眼,對我爹指手畫腳的,好像那樣可以讓他順眼起來。爹則唯唯諾諾的,好像總袖著兩手,既擔心它們多余又怕它們多事。

盡管哥哥一再躲閃掩飾,娘還是發現他的腳有點不對頭。娘問怎么回事,哥哥說讓石子硌了一下。他怕娘罵他,甚至會打他。有一次,他跟別的孩子打架,把對方的頭打破了,當然,對方也把他的頭打破了,但娘在對方大人的強烈要求下,只帶對方去志輝診所包扎打針,哥哥只是由她自己在墻上刮硝敷上了事。為了讓哥哥長記性,娘讓他那天晚上餓了肚子。不過餓肚子和長記性是否真的有必然聯系,誰也不知道。因為此后哥哥還是忍不住跟別人打了兩次架,好在沒再打破頭。其中的一次是因為對方笑話了我娘。那天,娘把剛從地里挖來的紅薯倒在院子里,被鄰居家的豬銜跑了最大的一只,娘拿起扁擔去趕,那豬跑得很快,都不像豬了,惹得好多人看。娘窮追不舍,直到豬松口把紅薯丟下來才作罷。這件事成了村里人的笑談。要是我問誰有沒有看到我娘,他準會說我娘趕豬去了。

娘松了口氣。那天,哥哥沒出門,但第二天必須出門,因為要上學。他難得地在我面前低下頭來,跟我說好話,要我跟他一起上學。以前他恨不得把我甩得越遠越好。我暗暗高興。雖然在路上要幫他背書包,扶他過缺口。他的一只腳不能著地,好像地上有火,他被燙了一下似的跳了起來。他就這樣一跑一跳地蹦到了學校。下了課,我在操場上也沒有看到他。要是以往,他肯定在那幾個動靜最大的高年級同學那里,他們不是撞拐就是拔河,或者追得灰霧騰騰。我到他們班教室窗戶邊看了看,見他伏在桌上睡覺。他臉朝著窗戶,口水流出來,手臂上亮亮地濕了一片。昨晚他沒睡好,翻來覆去的,說腳痛,我說干脆一早就告訴娘,好讓她給錢去找醫生。哥哥說好,但早上他試了試,說腳已經好多了,不那么痛了。我們就忘了去找醫生的事了。其實醫生就在學校隔壁,我們每天上學都要從志輝診所門口過,里面飄出一股藥味,偶爾看到有人褪下褲子露出屁股讓志輝醫生打針。我們經常會到診所后面去撿那些塑料針管和小藥瓶。有一次,我竟然撿到了一個亮閃閃的針頭,讓大家很嫉妒——像以往一樣,后來哥哥用一個我并不想要的東西換走了它。大人總是說,志輝醫生的手很長。可我仔細看了幾次,也不知道他的手長在哪里。是指頭長還是手臂長。實際上他的指頭比較短,乍一看像是少了一截。但大人就是說他的手長。一定要找醫生時,娘總是一邊帶我們去診所一邊用力擰我們的耳朵。好像它們是罪魁禍首,該斬首示眾——實際上,娘就是這么說的。她總說我們太不聽話了。好像一聽話就永遠不會生病。所以我完全理解哥哥不愿去看醫生。放學時,我們還故意離診所遠一點,生怕被志輝醫生看出點什么。我們遠遠落在其他同學身后(有的還嘲笑我們走得太慢),哥哥拖著一條腿走在小路上,看上去不像個人,而像是個什么動物,拖著它長長的受傷的尾巴。

我忽然有了一絲不祥之兆。

但哥哥沒把它當回事。他說只要坐著不動,他的腳就不痛。只要不痛,腳慢慢就會好。于是他就坐在那里不動。爹娘在外面做事回來,要我們幫忙做雜事,我自告奮勇地把本該哥哥做的事也做了。爹說鄰居家的母牛生下了一頭小牛,我偷空跑去看了下,回來跟哥哥說,奇怪,牛跟人不一樣,生下來就能站起來。哥哥說,這有什么,鴨子鉆出殼就會劃水呢。

晚上,哥哥說,他在腿根那里摸到一個東西。他叫我也去摸,我不肯。我才不摸他那個地方。誰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東西呀。有一次,他故意大叫起來,說他的鳥蛋不見了。我伸手去摸,果然沒摸到。我嚇了一跳,說,它們哪去了,沒有了鳥蛋,將來怎么生孩子,爹娘不要打死你啊?哥哥說,你再摸摸。我一摸,又摸到它們了。我說,這是怎么回事?哥哥說,他剛才把鳥蛋藏起來了。我說,怎么藏?藏到哪里?他說,他也是無意中發現的,那里有個小閣樓。他把我的手拉過去。還真的有一個小閣樓,他的兩個鳥蛋就藏在那里。我不禁也試了試。哥哥說,你剛才摸得真舒服,好想你再摸幾下。我不肯。我想起那次他叫我拿繡花鞋的事,說不定明天他又要到大家面前取笑我呢。

他說,奇怪,怎么多了兩個蛋。我說,才不信你。他說,不信你摸,誰騙你是小狗。我說,那好吧。我伸手去他腿根摸了一下,果然摸到了一個蛋,而且比那個蛋還要大。他說,這邊還有一個。我果然又摸到一個。我說,你怎么又有兩個蛋呢,那你以后是不是要生好多小孩?

第二天一早醒來,見爹娘已經出門了。哥哥呼出的氣流像陣陣熱風。他滿臉通紅,說想喝水。我起來倒了碗水給他,他咕咚咕咚喝干,說還要。我又倒了一碗。他連喝了三碗。我說,你是不是發燒了?哥哥說他身上發冷。說著他真的哆嗦起來。他鉆進被窩,還說冷,叫我把爹娘床上的薄被子也拿過來給他蓋上。我聽到外面誰在喊上學。我說你快起來,我們上學去,不然要遲到了。遲到了要被老師罰站。哥哥說他去不了,一起來就頭暈,肯定是生病了。我說那你寫個請假條,我交給你們班的李老師。我拿來筆,又在作業本上撕了一張紙給他。他就爬起來在床頭邊用力寫了一張請假條。

沒想到,哥哥再也沒有上學。

沒多久,哥哥連胳肢窩和下巴兩邊,都有鳥蛋了。我放學回來,看到他在那里把它們摁來摁去。

哥哥說,你看我,都成鳥窩了。

高燒了幾次,哥哥終于不發燒了。早上起來,他眨了眨眼睛,說他現在神清氣爽,想讀書,想上學,想吃東西。娘趕緊到灶屋去煮溏心蛋。看來在與疾病的斗爭中,我們又一次取得了勝利。雖然究竟是怎么取勝的我們并不清楚,反正志輝醫生別想那么容易賺到我們家的錢。就好像那臺飛躍牌電視機,出了問題,我們拍它一下,它就好了。要是沒好,我們再拍它一下,總會把它拍好的。哥哥叫我拿來《西游記》。我們說好了一起看,誰多看誰是小狗。這是爹給我們買過的唯一的一套書。上次我們已經讀完了大鬧天宮,這段時間,我偷偷讀到了大圣逃出了八卦爐。我說哥哥你就是齊天大圣孫悟空啊,不但沒被燒死,反而功力大增。哥哥說原來你偷看了《西游記》啊,看我不揍你。我說你怎么知道我偷看了,哥哥說我當然知道,我說那是因為你也偷看了。

哥哥笑著跳下床來追我,忽然搖晃了一下,趕緊扶住床沿。他喘著氣說,你別跑,看我不揪你耳朵。我在學校經常被老師揪耳朵。不,應該是那個老師喜歡揪我耳朵。因此我的耳朵上好像有特殊記號,誰都想上來揪一把。好像它們已經不是我的耳朵,而成了我的把柄。哥哥揪我的耳朵更是輕車熟路,平時,我們稍有爭執,我的耳朵便成了他手中的獵物。而一個人,一旦耳朵被人揪住,那真是插翅難逃了。命運對耳朵真是太不公平了。但這次,哥哥沒能抓住我耳朵。

他說: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他有點奇怪,把手伸出來,大概是想看看他的力氣到底跑哪里去了。村里大人常叫他鐵骨頭人,意思是雖然人瘦,但力氣大。年齡差不多的跟他掰手腕,幾乎沒有贏過他的。就是更大些的孩子,一不小心也會輸在他手里。他說,來,你來跟我掰手腕。我以為他騙我。以前,他就用過這種方法把我騙到他跟前,結果是自投羅網被他抓住。我不肯中計。他說,我不騙你,我就是想看看力氣還在不在。

我試探著挨近他,并隨時準備后退跑開。但這次,看來他真的是要跟我掰手腕了。他坐在那里,認真地伸出手放在床邊的木箱上。以前我想跟他掰,他根本瞧不上我。他說,開始。我一用力,他的手就倒下去了,我沒遇到一點阻力。我說,你還是瞧不上我。他不愿跟人掰手腕的時候就是這樣,根本不用力。

他額角滾出大顆汗珠,說,我真的沒有力氣了。

這時我才發現哥哥有點陌生。他好像到哪個闊人家里住了一段時間,好吃好喝,養得白白胖胖。類似的情況曾經在我爹身上出現過。那還是他在石場受傷住院時。那年爹在石山上做事,被石頭碰到了腳,結果在醫院住了兩個多月,要不是他嫌我娘吵,很可能還要住一段時間。娘每次去病房,都天震地動的,不是嚷著爹不中用,就是嚷著家里忙不過來,一個人耽誤兩個人的事。說起來,爹還算命大。自從山上開了石礦,村里賺錢的人家很多,受傷或送了命的也不少。有的是放炮沒跑遠,跟石頭一起飛上了天。瘸腳斷手的更不用說了。爹說他不再去賺石頭的錢了。他什么都聽娘的,但在這件事上堅決不讓步。娘帶我們去醫院看望他,見他穿著條紋服,靠在病床上,比原來白凈和精神了不少。我有點驚訝,心想我爹原來也這么漂亮。他頭發蜷曲,兩道劍眉下,雙目炯炯有神。我尤其喜歡他那圈青色的胡茬,既和藹又有力量。他不但沒瘦,反倒比原來長了肉,差不多是原來的爹的一個半。出院后,他又下地干活了,慢慢的又黑瘦和邋遢起來。生病能長肉,所以我一點也不驚訝哥哥的樣子。我說你吃了睡睡了吃不用干活不用到外面曬,不變白長胖才怪。

說著,我又看了他一眼。我簡直有點嫉妒他。以前我們的缺點是一樣的,都是又黑又瘦,現在他沒有了缺點,反襯得我的缺點更明顯。大人都喜歡長得白凈、斯文聽話的孩子。在班上,女同學也是喜歡皮膚白、衣服好看的男生。像我這樣的,她們是不會多瞧一眼的。在這方面,我跟哥哥可真是難兄難弟。可現在,他好像脫貧致富了。他再去學校,肯定有不少女同學喜歡。

娘把溏心蛋端了過來。熱氣騰騰的溏心蛋,讓我意識到,生病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我知道,我娘是只鐵公雞,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是舍不得煮蛋給我們吃的。我眼巴巴地看著哥哥吃蛋。然而他只吃了一點點,就吃不動了。好像他吃的是一塊石頭。他說要睡覺。娘把溏心蛋端回桌上,說,那就等會兒再吃。

我放學回來,見娘正把一只雞公追得滿屋亂躥,最后它奮不顧身地飛起,驚叫著從窗戶里跑掉了。原來,哥哥沒吃完的溏心蛋,讓雞給啄吃了。哥哥還在床上睡覺。

哥哥不怎么吃也不怎么喝,卻仍然一天天長胖,讓爹娘心里打鼓。而且這鼓越打越響。

他們說,這不正常啊!可我們,又沒做過什么壞事。哥哥這景象,讓他們以為自己做了壞事。

他們終于下定決心,要帶哥哥到縣城里去看醫生。要去就去縣里。爹說。他直起腰,顯得很堅決。一般說來,這時候娘是不能改變他的。志輝醫生的藥已經不管用了。那天,哥哥想撒尿,怎么也撒不出來。娘說,天這么熱,喝的水都從汗里跑掉了。哥哥憋得難受,為了撒尿,又灌了一碗水,結果不但沒撒出尿,反而脹得更難受了。他的腿很快也腫了起來。好像他尿泡破了,他的尿都跑到腿上去了。

娘這才慌張起來。她煮飯時把米撒到了地上,盛飯時又打破了一只碗。娘埋怨自己時總是讓我心驚肉跳,我情愿她打我幾巴掌也比聽她唉聲嘆氣好受點。她莫名其妙地跟爹吵了一架,偏偏又有一只雞不聽話,跳到桌子上拉了一泡屎。娘抓起掃帚,狠掃了過去,雞一聲慘叫,咕咚滾到了地上,翻了翻眼,不動了。

娘拿來了一只木盆。我們全家都用這只木盆洗臉泡腳。我們不但共用一只木盆,剛開始還共用一條毛巾。直到我和哥哥上學了,娘才拿出一條洗了沒多久就掉紗的新毛巾來。娘把那只雞放在地上,用木盆罩住它,然后用力搖晃起來。哐當哐當了好久,她拿開木盆,見雞還沒動靜,她又試了幾次。木盆地動山搖,聽得我心驚肉跳,可那只雞還是沒有活過來。以往,娘就是用這種像我們拍電視機一樣的方法讓小雞活了過來。娘癱坐在那里,我想起看過的一本歷史演義,心想這真是出師前先折大將,十分不利啊。不過我沒講出來,不然娘肯定要甩我一巴掌。她總是怪我多嘴。

在醫院抽血時,哥哥朝我咧了咧嘴,很舒服的樣子。一時間,我以為他是身上的血多了,才生了病。有時候,娘哪里不舒服,就把村里的鳳花嬸嬸叫來,幫她放腿肚子上的血。鳳花是村里的放血能手。一放血,娘慢慢就舒服了。

娘說,早曉得這樣,就不用來醫院了,叫鳳花放一次血就好了。

爹說,你真是什么也不懂,這是抽血化驗,這樣才曉得孩子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娘沒讀過書,好多事不懂,而爹是讀過書的,而且是高中。據說爹讀書的成績挺好,但他太老實,別人不會做的,問他,他一定會丟開自己的作業去給對方講解。其他成績好的同學不是這樣的,他們明明會做也會裝作不會做,這樣,來找我爹的人就更多了,時間長了,他就有了拖拖拉拉的毛病。平時還無所謂,考試時就麻煩了,別人都交卷了,他還在磨磨蹭蹭做前面。能做到中間部分就不錯了。老師問他為什么不能快點,他說他每做一道題,就想著怎么教別人,或者想看看它還有沒有其他的做法。老師說,你怎么能這樣呢,還沒到你做老師的時候呢。有幾次,他比老師先把答案做出來。還有一次,他發現老師做錯了。其實不只他一個人發現老師做錯了,但只有他一個人講了出來。現在老師這樣說,當然也是為他好,但他的這個毛病卻怎么也改不過來,結果他從班里的尖子生,變成了考試拖后腿的人。他什么學校也沒考上,只得灰溜溜地回來種田。他成了村子里頭一個戴眼鏡種田的人,這件事給很多人帶來了快樂,除了他自己。而我家的收成,也差不多只有別人家的一半。就這樣,我們家又拖了全村人的后腿。很多人看我家,就像站在我家院墻上。村里人議事的時候,我爹根本沒有發言權,他一開口,話頭馬上被人搶了去——不搶也沒人聽。后來他干脆不發言了。坐在角落里,抄著兩手。有一次,我遠遠見一個人,耷拉著腦袋,走在村道上,以為是個老頭,走近了才發現是我爹。好像已經沒什么人記得他讀過書,更不記得他還是高中生。他那副眼鏡,在跟我娘的一次吵架中摔碎了,此后再沒有配過。沒有了眼鏡,好多東西都看不清,他說話的聲音就更低了。

這時文化派上了用場,他的聲音又洪亮起來。好像文化成了他的眼鏡。

在等待檢查結果的時候,爹帶我們到醫院外面的小攤上吃了面條。城里的面條真好吃,像方便面一樣。他呼啦呼啦,把面湯喝得呼呼響。哥哥好像也有了勁頭。爹說,有病要及時治,越拖越麻煩。他又看著我娘說,要是早點來醫院,說不定大傻的病早就好了。他的話鼓舞了士氣,讓我們看到了希望。

檢查結果出來,爹神采奕奕、信心十足地把報告拿給醫生看。他為重新掌握了某種主動權或手里有了某種有用的東西而高興。難怪他不顧娘反對堅持送我們讀書。但他也要我們吸取他的教訓,在學校不要做老好人。好多人認為我爹破舊不堪、老實得可憐,但我從不這么看。我注意到了他藏在邋遢外表下的目光,它們就像珍珠一樣散落在雜草叢中,但到了關鍵時刻,就會閃光。

他自作主張地坐在醫生對面,看上去有些咄咄逼人。娘以從未有過的姿態依附在他旁邊,她兩手按在我哥肩膀上,好像把他作為籌碼來增加自己的分量。爹要是好好理個發洗個澡換身衣服,肯定算得上美男子。哥哥其實長得更像爹,我則更像娘。可從我記事時起,就見爹胡子拉碴,頭發亂蓬蓬的。他的衣服也好像從來沒有換過,眼睛像害了紅眼病一樣,他總要忍不住去揉幾下。現在他精神煥發地坐在那里,看上去像是跟醫生平起平坐了。這太好了,我預感到我們家的面貌要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但醫生很快就把他也把我們全家打敗了。

醫生用兩根指頭把報告單接了過去。對,是兩根,不是三根或者更多。他瞄了一眼,說,天哪。

爹的身體搖晃了一下。他瞪大眼睛,眼里的血絲一下子變粗了。

醫生說,你們早該來。

接著他宣布,哥哥不能再吃鹽了。

首先是我娘。她松了口氣,說,原來是這么回事。接著,我和我哥也松了口氣,不,甚至有一種喜悅了。不能吃鹽就不吃鹽好了,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們都嫌娘的菜太咸了呢。只有爹把臉拉長了。他說,人不能吃鹽,那怎么行——醫生,你要想想辦法啊!

爹眼圈更紅了。他的眼睛看上去像是羊的眼睛。我以前從未注意到他臉上的毛有這么長。骨頭聳立出來,顯得毛更長了。

醫生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們家種了很多田吧?

爹說,種了七八畝,沒有別的手藝,只能種田了。

娘按捺不住,補充說,本來沒這么多,我們種了別人家的,一分錢租金也不要。娘是那種撿了很大便宜的口氣。

醫生說,那就好。

他拿起筆來,筆桿在他的手指間翻了個身,像電視里的體操運動員。我每次看電視里的體育節目,娘就把電視關掉。圓珠筆在醫生手里翻滾了幾下,忽然豎立起來。我緊盯著它,想看它落到哪里。

醫生在紙上劃拉了幾下,撕下紙,遞給我爹,把筆放回桌上。他說,你們撿了藥就回去吧,記住我說的,盡量不要吃鹽。

娘又撿了一個大便宜似的,趕緊朝醫生點頭。爹的身體卻凝固了。他瞄了瞄我娘,嘴唇噏動了一下。我看到他嘴唇有點發干,好幾個地方有脫皮,像是吃多了咸菜。他睜大了眼睛,看上去有點嚇人,他問醫生,還要吃別的藥么?

醫生說,有什么癥狀吃什么藥,吃鹽不如吃砒霜。

吃鹽不如吃砒霜,爹一路念叨著醫生的話。他都有點像故事里那個把話在路上丟了、便到水溝里去撈的神經病了。娘說,這個醫生真好,不用吃好多藥,不吃鹽就行。

然而到了做飯的時候,娘就犯難了。不放鹽怎么行呢。平時炒菜,娘是要放很多鹽的。我家的菜,總比別人家的菜咸。來了親戚更是這樣。每次吃了飯,我都要喝好多水。現在不能放鹽,娘好像不曉得怎么做菜了。她拿起一樣東西,正想做什么,又放下了,去拿另一樣東西,然而還是不知道做什么好。她笨手笨腳的,就像我們抄生字。結果這頓飯,她把飯也燒煳了,菜更不用說不好吃。只有爹帶頭吃,一邊吃一邊說好吃呀好吃。他吃得滿頭大汗。哥哥看著他齜牙咧嘴地表演,說,你們怎么能不吃鹽呢,不是有一部打仗的電影里,為了弄到鹽,還死了好多人么。沒有鹽,戰士不能打仗,你們也不能干活。不干活,哪來的糧食吃呢。娘說是啊,下次把你吃的菜先盛出來,再放鹽給大家吃。哥哥說,娘要多做好多事,好麻煩。娘說,吃鹽米的人哪有不生病痛的,只要你快點好起來。哥哥說,吃鹽米不生病的人不多,但沒聽說生了病不能吃鹽呀。

哥哥的聲音有點變了。他好像一下子成熟了許多。他說,他不讀書了,等把病養好了,他就跟爹娘做幫手,下地干活。

干活還可以鍛煉身體。他說。

爹說,你不讀書怎么行,不能半途而廢。

哥哥說,不要緊,在家里一樣可以看書。

娘說,你的學費都已經交了啊。

哥哥說,我身上沒有力氣,根本上不了學。

他們一致商定,等哥哥病好了點,再去上學。

書一定要讀。爹堅決地說。

一天,我放學回來,見爹和娘在灶屋輕聲說著什么。他們看到我進來,馬上住了嘴。

后來我才知道,爹到外面跟人打聽了,哥哥這病,根本治不好。小姨嫁過去的那個村子里就有個人,剛從學校畢業,在鄉政府工作,也是得了這種病。他醫藥費可以由單位報銷,但拖了幾年,還是沒有治好。

好幾次,我看到娘在灶屋偷偷哭泣。看到我,她趕緊擦眼淚,說被灶口的柴煙熏到了。

啊,我哥哥要死了!我被腦子里忽然蹦出來的這句話嚇了一跳。之前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雖然也看到過幾次跟我年齡差不多的孩子的死亡,比如一個孩子挨了他娘的罵,就喝了農藥。那孩子很聰明,又聽話,是大人經常要我們學習的榜樣。還有一個孩子劃水時淹死了,大人們把他撈出來,倒伏在一口剛從灶上取下來的鐵鍋上,據說這樣可以救活他。后來我眼前始終晃動著他的臉。我不知道他是死了就黑了臉還是鍋底把他的臉弄黑了。那都是在別人沒有準備的時候發生的。由此帶來的恐懼,過了一段時間,也就慢慢沒有了。有準備的死亡,一般發生在老人身上。可我哥哥,才多大啊。我感覺自己的心臟縮緊了。我看著他,不知道自己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總是趁他不注意的時候,看一下他,或從后面看著他。在他面前,我好像做了什么錯事,或虧欠他什么東西。有一次,他忽然轉過身來,發現我在盯著他。

他說,你怎么啦?

我眼里一陣灼熱。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什么。

哥哥一天比一天更沒有力氣了。他說,他就像以前村里放電影時的那個發電機,響著響著就熄了火。放映員拿根皮繩繞在機頭上用力一拉,發電機會重新響起來。但有一次,怎么也拉不響,大家就失望地散去。他說,我擔心有一天也會讓你們失望。

晚上,我們還睡在一起。其實剛開始我有點害怕。我擔心半夜醒來發現他已經死了。聽說死人的身體是冰冷的,因此我每次醒來,都要先摸摸他的身體。或者像電影里那樣,看看他還有沒有呼吸。以前是我睡里頭,他睡外頭,現在是我睡外頭,他睡里頭。他起來撒尿或喝水,我可以幫他。晚上,我總要被他叫醒好幾次。吃了藥,他的身體像個漏斗,不停地要喝水,又不停地要下床撒尿。往往是我剛睡著,又被他弄醒了。這次不是撒尿,他要我給他抓癢。他全身都癢。他也不想驚醒我,可他沒辦法不抓癢。背上抓不到的地方,還要我幫他抓。好不容易等他安靜下來,我的睡意又漫過頭頂,忽然聽到他又在窸窸窣窣。恍惚中,我覺得他的手像是兩只老鼠,在啃食他自己的身體。

而哥哥的模樣是一天天白胖起來,跟我們家的環境毫不相稱。他不像是生了病而像是一個腐敗分子。這段時間,我經常在電視里看到這方面的報道,不知怎么的,腦子里就蹦出了這個詞。是啊,他就是一個腐敗分子。我們家這么窮,可他每餐要開小灶,獨吃一份菜。為了加強營養,增強他的體質,娘還要在他的菜碗里加上一只金燦燦的煎雞蛋。平時娘是舍不得拿雞蛋給我們吃的。有一次,我生了病,好想吃雞蛋,吃肉,可娘怎么也不肯做給我吃。她每天傍晚從外面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數雞蛋。有一次,我和哥哥偷吃了一只雞蛋。雞蛋是哥哥叫我拿的,但最后吃了的是他。那天他說,你知道金生為什么身體那么好么,因為他每天吃一個生雞蛋。我說生雞蛋能吃么,他說生雞蛋最養人,不過你肯定怕腥。我才不服氣,說,這有何難。說著我就到雞窩里拿了一只,磕破,可我嘗了一下趕緊遞給他。我的確受不了那味道。哥哥笑著把雞蛋接了過去,說,我說了吧,你吃不下的。說著,他把雞蛋里的好東西慢慢吸進肚子里,蛋殼還完好無損。他那詭異的笑臉,讓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半夜一陣銳痛把我驚醒,娘拿了根瘦竹棍正抽在我身上。她說,叫你偷,叫你偷!原來,娘做事回來發現雞窩里少了一只雞蛋,她問哥哥,哥哥說是我想吃生雞蛋。娘怕當時打不到我,便忍到半夜。我喊道,雞蛋是哥哥吃掉的。哥哥說,是你怕腥不吃,我才把它吃掉的。

現在,哥哥根本不用使什么伎倆,就能吃到金燦燦或圓滾滾的雞蛋了。而且因為他要吃雞蛋補充營養,我吃到的雞蛋就更少了。哥哥說,雞蛋不放鹽也很好吃。娘聽到這話,拿雞蛋的手就更毫不猶豫。她變著花樣做雞蛋給哥哥吃,有蒸的,有煮的,有炒的。要是過節,爹買了豬肉,娘就把瘦肉割下來切成薄片,放在開水里煮一會兒,再把雞蛋打在里面攪成蛋花,撒上蔥末。我眼巴巴看著哥哥享受他的美食。

哥哥十分注意自己撒尿。撒尿的時候,他盯著自己的尿看,像是想看出什么名堂來。不但他看,爹也會過來看。哥哥也不退縮,就跟爹一起看。后來爹找來一只玻璃杯,他們像實驗室的老師一樣,神情嚴肅。這時我快小學畢業了,有一次,老師帶我們幾個同學到鎮中學參加作文比賽,旁邊就有一個實驗室。我看到里面的老師拿著一根玻璃管對著窗外看。現在爹也把玻璃杯舉起來仔細察看。有時候他們會驚叫起來,有時候他們什么也不說,默默坐回原處。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看哥哥撒尿成了我們家的大事,任何蛛絲馬跡都休想逃過他們的眼睛。好幾次,玻璃杯里多了點什么或少了點什么,爹趕緊抽時間帶哥哥去醫院檢查。這時娘就要無中生有地沖我發脾氣。我看出來,很多時候,她其實是想沖我爹或哥哥發脾氣的,但最后,受氣包都是我。

我希望自己快點長大,好好讀書,早點從這個家里逃出去。我希望畢業考試快點到來,那樣,我很快就可以不跟哥哥睡在一起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感覺床有點小了,晚上睡得很不舒服。半夜我總是被凍醒,半個身子在被子外面。我小心地把被子拉了一點過來,不敢拉太多,怕哥哥著涼,那就更麻煩。有時候我感覺旁邊睡的不是哥哥,而是一個陌生的、跟我們毫不相干的人。或者說,這個人把我哥哥吃掉了。我只能依稀從他臉上、身上,找出一點哥哥的模樣。甚至,他呼出的氣息也跟哥哥完全不一樣。哥哥的氣息是清甜的高粱稈的味道,這個人卻帶著一股熱哄哄的爛味。以前半夜里醒來,會發現哥哥頂著我屁股或其他什么地方,我躲開,他又頂了過來。我以為他要撒尿,其實并不是。現在想來,那樣被頂著也是很舒服的,但我總要故意做出惱怒的樣子。有一次,他竟然濕了短褲,挨著我,冰涼冰涼的。我說我要告訴娘,你尿床了。哥哥說你小聲點,不是撒尿。我說不是尿是什么,他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不信你摸。聽他那話聲,就好像看到他一臉壞笑。我才不摸,不然又中他的計了,第二天他又要到處講了。

這天晚上,哥哥真的尿了床。

娘終于爆發了。她不再指著這里說那里了。她把我和哥哥從床上拎起來,說你們還讓不讓人活了,天天下雨,你們還尿床。床上濕的那一大片明明在哥哥那邊,可娘視而不見,連我一起罵。不過大半夜的讓哥哥站在那里可不是個事,他一受涼就要感冒,一感冒又要去縣里檢查。娘顯然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她很快憋住火氣,讓哥哥跟爹去睡,她從衣柜里拿出一件舊衣服墊在尿漬上,然后倒頭便睡。我還睡在原來的地方。

第二天,我悄悄看了下哥哥的臉色。我怕他受昨晚事情的影響。但看不出他的表情。他的臉像一張白紙,上面什么也沒有。說的更準確一點,是一張打了蠟的紙。我在舅舅家也就是大姑家吃過一種點心,大姑說是舅舅在外面買來的,很好吃,它就是用這種紙包著的。吃了點心,我把紙折好放在口袋里,想拿回來畫畫,結果我發現,根本畫不上去。哥哥現在就是這樣,不管他心里怎么難過或著急,反正他臉上還是那樣。

天氣好的時候,哥哥會到村子外面走走。天啊,他走在村子里,簡直像個干部。他白白胖胖的,衣服鼓鼓的,看上去竟然有些威風。他在村子附近踱步,把手抄在口袋里或搭在后背,看到誰家大人在外面做事或做事回來,他有些遲緩地點點頭。他臉上的肉下垂,嘴巴顯得比以前小,眼睛則好像往里縮。遇到路上大一點的缺口,他就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地搓著手。

有一次,我看到他站在棉花地里,撒完尿,低頭在找著什么。我問他是不是丟了什么東西,他硬著脖子搖了搖頭,說,要是能像玉鳳,也沖出一個金耳環來就好了,那樣,他就可以去治病了。過了一會他又說,其實就是真的沖出一個金耳環來,恐怕他也不認識。因為我們家根本沒見過金東西。娘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對金耳環。可能由于老想著金子,他總盯著地面,好像在找什么東西。他對金屬很敏感。好幾次,看到爛鐵絲他也忍不住拿起來看看。有幾次,他眼睛里忽然放光又熄滅,因為他撿到的是一截銅絲。他聽說,金子是軟的。即使這樣,他還是把那些銅絲保存在那里——說不定它們什么時候會變軟。晚上他經常一腳把我蹬醒,嘴里嘟囔著什么,我懷疑他在夢里找到了金子,便忍著痛,也不愿叫醒他。

看得出來,娘其實是不希望哥哥經常出去的,她說你有病就要在家里好好養,出去干什么呢,村里沒一個人安好心,他們把你當把戲呢。娘說的也是實話。娘腦筋不會轉彎,平時也沒少得罪人,現在哥哥剛好成為他們報復和嘲笑的對象。但爹說,出去走走對身體有好處,老呆在屋子里不動也不行。娘說,誰說在屋子里就不能動了,哪個綁住了他的手和腳了么。結果,他們就吵了起來。而且他們吵架的頻率越來越高了。動不動就會吵。也吵得越來越厲害,不是摔這個就是摔那個。摔了東西他們就更有吵的理由,也就吵得更兇。這就是我剛在課堂上學到的那個詞“惡性循環”吧。

這時,我終于去中學讀書了。我逃離了家里,只在周末才回來一次,觀看他們的表演。是啊,我覺得他們都已經不是原來的他們了。他們都成了表演給對方或其他人看的演員。他們或沮喪或低沉或淚眼婆娑,但我在他們臉上已經看不到真情實感。他們的臉好像也成了哥哥那樣的臉。他們在想著怎么讓別人信服,來使自己的表演合格。他們的表演越來越嫻熟,越來越像那么回事。爹僅存的那點驕傲已經蕩然無存,娘則越來越顯示出她的愚憨和潑婦本色。她已經完全制服了我爹,使他本來就耷拉著的腦袋越來越耷拉得厲害。到了冬天,他還翻出一頂多少年不戴也早已過時了的四塊瓦帽子戴上,帽子的兩檐也耷拉下來。后來我才知道這種帽子也叫四喜帽。難怪他戴著顯得那么滑稽。哥哥的脾氣則越來越大,動不動就跟娘抬杠,惹她生氣,跟她作對。而且他成功了,把娘氣哭了,丟開了她的偽裝和表演。有一次,娘氣得在地上翻滾撒潑,朝他磕頭,嘴里叫道:我的天大的老子呀!

這話嚇了我一跳。

哥哥卻冷冷地說:我還沒死呢,用不著這么快就磕頭。

娘說,我這是養了一個祖宗呀!

哥哥說,這話沒錯,哪怕活一天,哪怕生下來就死了,那也是祖宗,到了清明節,你們照樣要去燒紙。

每年清明祭祖時,爹總要帶哥哥和我(生病后,哥哥就不去了)到平時不會去的幾個地方去點香燒紙祭拜。它們在離村子較遠的楊家山上,爹說,村里沒長大就死了的孩子都埋在這里。短命鬼,記得哥哥當時脫口而出。爹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它們看上去根本沒有墳的模樣,只有一塊或半塊石頭躺倒在那里,沒有任何標識或文字。有一回,走到一塊山地邊,爹若有所思地停下來,說,這里也要燒點紙。我們問他原因,他說,他一個姐姐出生才幾天就死了,埋在地頭邊,以前有塊石頭做記號,后來不知哪去了。

想到哥哥也可能會埋到這樣的地方,我很難過。

娘卻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好像以此來表示,她并不害怕哥哥死掉。

死這個詞已經用不著遮遮掩掩,開始在爹娘及哥哥的日常對話中出現了。他們終于捅破了這層窗戶紙。這之前,大家一直都很小心,生怕碰到了。我們都知道哥哥活不了好久。哥哥也知道,但他裝作不知道。我們知道他知道,但也裝作不知道他已經知道。現在好了,我們可以不把它當回事了。有時候,我們甚至故意大聲地說出這個詞,好像以毒攻毒。我們終于可以面對面地迎著村里人的目光了。現在,村里人都有點怕見到我哥哥,他動不動就說這個詞,讓別人唯恐避之不及。我們村里的人忌諱多,什么都講究個吉利,尤其害怕一個死字。在某些特殊的時刻,比如清早、半夜,逢年過節就更不用說了,別說叫他們講這個詞,就是讓他們聽到了,也恨不得馬上把耳朵捂緊或唯恐跑得太慢。哥哥不動聲色,欣賞著他們的丟魂落魄。有一次,一個人跟他說,你怎么老穿這件衣服,你娘不給你做件新的?哥哥毫不客氣地說,反正是要死的人了,做什么新衣服呢,要做也要等死了再做。大年三十那天,大人會拿煮熟的雞蛋放在小孩子嘴邊滾滾,意思是說小孩子的嘴是雞屁股,若說了什么不吉利的話,是算不得數的。這一年,娘拿來煮熟的雞蛋,他不肯滾嘴,拿過去就剝開吃掉了。他在村子里大嚷:我沒滾雞屁股嘴,我沒滾雞屁股嘴。于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再沒有人敢跟他開玩笑了。好像他有了一件很厲害的武器,別人不敢靠近。

他像一個幽靈在村子里游蕩。他無所事事,從村子這頭逛到村子那頭。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沒人管他。一次,一個外村人路過,不了解情況,問他怎么不上學,他說:我在等死。

那個人說,哎呀孩子,怎么這么說呢。他馬上看出來我哥是個病人,于是繼續說,我沒別的意思呀孩子。

哥哥說,我也沒別的意思,但我的確是在等死。

他又說,每個人都在等死。

那個人就倉皇跑掉了。好像死字是條毒蛇,在后面追著他。說起這些,哥哥笑起來。

他說,這些年,我太懂事了,有什么好呢。越懂事越累,越懂事越要裝。你們也跟著裝,裝作什么事也沒有,裝作很有希望。可越裝越什么都不能碰,越裝越怕摔掉,現在好了,他把什么都看開了。

這幾年,村里許多人蓋了新房子。蓋得跟城里的房子一樣。只有我們家,還住在老房子里,甚至,比以前更破了。哥哥說,等他死了,家里就好了,很快就可以蓋起新房子了。

他跟娘說,他要吃鹽。他要吃放了鹽的菜。他說,再不吃,以后就沒機會吃了。

娘說,不能,你一吃鹽,病就會加重。

他說,本來就不輕,怕什么。

實際上,很久以來,娘就把鹽當成了家里的敏感物資。每次做好菜,她就搬椅子墊腳,把鹽罐放在櫥柜上面。有一次,她甚至還摔了一跤。

娘不肯答應。

哥哥說,其實他已經偷著吃了。

我發現,哥哥果然又長胖了。他衣服鼓鼓的,好像里面有個鼓風機,而且還在不斷地鼓著風。

哥哥又說,其實我也知道,你把鹽罐放在我好拿的地方。我只是,不想再做賊,那種感覺很不好。記得那時候,有一次偷了糖吃,你問是不是我偷了,我說是弟弟偷的。害弟弟挨了一頓打。這件事讓我后悔了好久。

娘捂著臉哭起來。

哥哥說,不用這樣,我覺得很舒服。你們可以為我的死亡做準備了。我只有一個要求,村里孩子沒長成氣候的,都要埋到楊家山上,那里太遠,逢年過節也沒吃的,我不希望埋在那里。我差不多十五歲了,已經算得上一個成年人了,你們要在背后山上給我找一個地方。

爹低頭說,按村里的規矩,只能埋在楊家山上。

哥哥說,村里人我來跟他們說,你負責幫我選一個地方。

爹下地干活的時候,不禁盯著某個地方發呆。后來他干脆扛著鐵鍬,到背后山上轉了一圈。他希望給哥哥找一個好地方。娘把哥哥的衣服都拿出來曬。可能里面沒有將來給哥哥穿的合適衣服,后來我到衣櫥里找東西,發現里面有一匹新布。

哥哥開始去拜訪村里的一些長輩。他對他們彬彬有禮,讓大家深感意外。他說,他以前太淘氣了,惹大家生氣了,實在是對不住大家。他跟他們聊起了家常,聊起了生死。最后,他跟他們說,他已經跟我爹講好,他快滿十五歲了,希望死后能埋在背后山上,而不是楊家山上,希望獲得長輩們的支持。

長輩們答應了他。有兩個甚至還夸贊了他,說他比我爹有出息。一個說,十五歲的確也算得上成年人,若是早年間,都可以找老婆了。另一個說,他的兒女親家的爹,就是十五歲頭上結婚生下他這個親家的。還有一兩個人紅了眼圈,揉揉眼睛,里面的眼屎頓時沒有了藏身之地。

那天,爹娘干活回來,哥哥說,他喘不上氣了。他們抱住他。哥哥說,爹娘啊,今生的緣分到此為止了。說完,他剛才還緊閉著的眼睛忽然睜開了。

過了好久,爹娘才記起該把哥哥的眼睛合上。

某年某月某日,哥哥與世長辭。

我在床頭邊找到了一個他以前用過的作業本,翻到里面有一句他從課本上抄來的話:生的偉大,死的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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