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鳳敏
一
肖雨行至一處僻遠的公園,放眼處草木寥落,人跡稀少。她在一塊磨損厲害的石椅上坐下來,把小行李箱放置一側,雙腳交叉,后背閑靠,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像是一個漫游至此停下來歇腳的旅人。不遠處有一個跨坐在樹上的男孩子,可見公園疏于管理。男孩和楊曉宇看起來一般大,看到他在樹上做出種種頑猴般高難度動作時,肖雨便自主地斷開了他和楊曉宇之間那點關聯(lián)。肖雨望向不遠處野餐的三個男人,不久,她會問他們其中一個借一部電話打給楊默。告訴他她丟了手機,無法再使用支付寶和微信支付,她出門時身上沒有帶現金和銀行卡,請他來千里之外把她接回去。然后,她會不受控制地想到他的反應,他大概會因有了她的消息而激動萬分,讓她呆著不動,他將第一時間趕到她的身邊帶她回家。也可能會保持一如既往不作反應的風格,只會給出難以察覺卻千真萬確存在的嗤之以鼻的臉色。第一種更有可能發(fā)生在十年前的熱戀期。肖雨用手一遍遍摩挲著石凳,仿佛在撫慰一顆暗流涌動的心臟。
這下終于清凈些了。掛掉電話的男人說,真是太受不了這些女人了,數落起自己丈夫就像是上了發(fā)條,在家里早晚數落還不夠,出門在電話里也住不下嘴。另一個男人說。我一出門就關機了。第三個男人說,那開機的時候必然會被機關槍掃射。然后他朝另外兩人作出掃射的姿勢。
第一個男人又說,你說結婚之前咋也沒發(fā)現呢,控制欲強,嫉妒心重,情緒反復無常,總是在抱怨指責,天天看你不順眼,把自己的老公和兒子都罵得一無是處,就好似她背負的使命。肖雨看到他掰著手指頭,配合著他的話有節(jié)奏地屈伸,似是在細數女人的十宗罪。肖雨覺得嗓子干得冒煙,拿起保溫杯喝了幾口水。第二個男人說,天天念叨我也就忍了,總是在不停地抱怨老人,天天和我爸媽干仗,不是明著干,是暗戰(zhàn),經常是我一進門就踩了雷,最后被兩頭轟炸得體無完膚,毫無存在價值可言。第三個男人說,主要受不了罵孩子,她一開始長篇大論地批評孩子,我就頭疼,不就是考試成績落后了點,孩子多可愛啊,我怎么就一句狠話也說不出來。肖雨吐口痰在地上,在嗓子眼里說了句,那是因為你們從來沒有真正關心過孩子。意識到自己少有的粗俗舉止,拿出衛(wèi)生紙,在初春枯黃掩映著新綠的草跡中尋到那口痰,將它抓起來投進垃圾桶。
最先說話的男人說,哥們兒日子都不好過啊,享受我們短暫的自由吧。Cheers!飛濺的啤酒沒入冬日遺留的枯草中,白色泡沫刺啦刺啦融為水跡,在午后的日光下漸至無跡可尋。肖雨拎起行李轉身離開,她想,總能遇到路人借到一部手機。
嗨,需要幫忙嗎?身后傳來的聲音讓肖雨有些恍惚,和楊曉宇一個年齡的聲線。她猜到是剛才玩雜耍的男孩子,停也不停地說,需要幫忙,但你可能幫不了我。說說看嘛。男孩子一蹦一跳追著她,依然像只頑劣的猴子。楊曉宇小時候也這樣走路,被她嚴厲指摘過幾次,后來就只會端端正正碎步走在她的一側。他鍥而不舍地問肖雨,也許我能幫到你呢。
肖雨走到聽不見那三個男人聲音的地方停下來,注視著男孩子揚起的臉,他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是那種一看就知道是鬼心思多的學生,和規(guī)規(guī)矩矩的楊曉宇全然不同。肖雨說,我需要借一部手機往家里打個電話。看到男孩子愣了愣。肖雨繼續(xù)朝前走,我想你這個年齡可能不會有自己的手機。男孩挑了挑眉,我有手機,是去年爸爸給我買的,是華為的,還能打游戲呢,手機殼也好看,是我自己選的,不過……他總是上躥下跳的眉頭擰到了一起,今年被我媽沒收了。肖雨將眼神余光從他因蹙眉顯得格外高的眉峰移開,楊曉宇才不會和一個陌生人去攀談,況且她從小就教育他男孩子不要話太多。肖雨問,你媽為什么給你沒收?男孩說,你也聽到剛才那幾個人說了,我覺得有道理,媽媽們都比較有控制欲嘛。肖雨的臉色隨著躲進云層的日光一起黯下來,她加快了腳步。
哎呀,你走慢點嘛阿姨,你手機丟了呀?男孩子撓撓頭,好好好跟你說實話,我上課用手機玩游戲,被老師找家長了,我媽給我沒收了。阿姨,你一看就是個好人,你慢點咱倆做個伴嘛,我?guī)湍懔唷kS之他要從肖雨手中搶過行李。肖雨站定盯著男孩,他穿著破洞牛仔褲,褲腿卷起,像是剛剛下海摸過魚;頭發(fā)有些像卷毛狗的毛發(fā),塌鼻闊嘴,顴骨略高,眼珠亂轉,滿是不明意圖。她幾乎能想象他是那種成績差、好逃課、小動作多,經常被老師點名,能把家長氣個半死的問題學生。他不是李一涵那種問題學生,卻同樣喜歡帶壞好學生,都是她千叮萬囑楊曉宇要遠離的那類同學。她一言不發(fā),眼底的嫌棄卻藏不住,看到男孩子訕笑了一下,肖雨只說了一句不要再跟著我了,繼續(xù)前行。
走出幾百米,發(fā)現男孩還在不遠不近地跟著。肖雨站定,你到底要干什么?男孩子趕緊追上來,你也是一個人,咱倆作個伴嘛。肖雨音調揚了上去,咱倆有什么好做伴的?你不是說剛才那幾個人的胡謅亂扯的有道理嗎?我就是他們口中典型的控制欲強還喜歡抱怨的那種媽媽。你追著我干什么呢?今天星期一你應該呆在教室里。而你,逃學不說,還油嘴滑舌、滿身臟污,還頑劣不堪。還有最后一句藏在嘴里咽了下去,真替你媽感到心塞。
男孩子不知是被肖雨的盛怒嚇到了,或是他本就擅長某種技能,他突然就跌坐在地,膝蓋交疊,仰頭望天嚎啕大哭起來。肖雨強作鎮(zhèn)定,就連哭也比不上楊曉宇,楊曉宇總是克制的隱忍的有點男子氣概的。但就在上個周三,他也曾如眼前男孩子一般嚎啕大哭。
二
肖雨望著男孩,他隨意飄落的眼淚,像是沉甸甸的珠子,間或砸在她的神經上,迸裂成晶瑩透明的碎片,細小卻尖銳磨人,她知道,真正刺痛著她的其實是楊曉宇那日的眼淚。男孩哭得不那么兇了,只是還小狗似的盤坐在那里攔住她的去路。肖雨眼底的戾氣和棱角一點點的被那些碎片磨平,她靠近他,你幾歲了?男孩帶著哭泣過后的鼻音說,十一歲,上四年級。這些熟悉的數字讓肖雨的心更加舒展,她蹲下來,剛才的話說得有些重了,你別太往心里去,回家吧,你家里人該著急了。男孩子咕噥一句,又作出一副可憐狀,阿姨,我需要你幫我。肖雨嘴邊出現了若有若無的譏誚,帶著不出所料的意味。她盡量溫和地望著他,示意他說。
其實我是跟我媽賭氣出來的,已經三天了。現在手上一分錢也沒有,我需要回家的路費。還有,火車站的人不允許我自己乘車,我就想讓你說是我的家人,把我送上回家的火車。他遲疑了一下,如果能再給我500塊錢,就更感謝了。肖雨唇邊的譏誚紋路更深了,失聯(lián)三天怕是各地都是他的尋人消息了,加上他出口的數字,肖雨更加確認自己的判斷,小孩子自作聰明的謊言經不起絲毫推敲。肖雨問,你來的時候怎么上的火車?男孩眼珠亂轉,我在火車站門口找一個進站的叔叔幫的忙。肖雨說,這種忙他也肯幫,這是犯罪好吧。你這么大一個孩子就敢自己跑出來,你沒看過那些被人拐賣,挖了眼睛剁了手腳弄去當乞丐的新聞嗎?男孩子拉拉嘴角,阿姨,你說話的語氣跟我媽真像。肖雨說,對,像那三個野男人說的,我們總是易怒,情緒無常,總是想要控制你們。男孩子嘿嘿一聲默認了,又瞬間搖頭。肖雨冷哼一聲,那你剛才為何不去求助那三個男人?
男孩說,婦女們,雖然嘮叨些,卻很少有壞人。中年男人們可就不好說了,沒準會把我賣了。再說,男人們嘮叨起來一點也不可愛,我讓他們三個吵得腦仁疼。肖雨在心里說,是因為從一個女人那里比從三個男人那里更容易騙取同情和錢財吧。肖雨盡量讓自己的眼神坦誠,跟你說實話,我不但想把你送上火車,如果可以還要把你送回家,因為在路上你也可能遇到危險。但現在我必須很抱歉地告訴你,我的手機丟了,和你一樣身無分文,幫不了你,不過如果你同意,我可以把你送到附近派出所。男孩子搖了搖頭,眼里有著撲朔迷離的躲閃。而后他抬頭,委屈道,我不是騙子,但我不能去派出所,如果去了到時候指定上新聞,那樣全校都得知道我的事。
他可能真能編。肖雨說,那我現在的情況,確實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事情也沒有多難辦,她只需要把他帶到附近派出所,見鬼的是,沒有手機誰知道附近派出所的具體位置,她不能守著他向路人打聽,畢竟她沒有信心把一個一米四五的男孩子強行拖拽到目的地。肖雨期待他能自行離去,她自己的事情還一團糟。男孩子突然說,你剛才發(fā)火的樣子有些氣急敗壞。肖雨臉上罩了霜,起身拎起行李。男孩一個翻身從地上跳起來,看吧,煩躁易怒,反復無常,而且馬上要暴跳如雷。見鬼,她今天真是聽夠了批判女人的所有詞語。肖雨頭也不回地跨步向前。男孩站在原地喊,你聽我說完嘛,我只是想說,你有點像我媽媽。他的鼻音忽而又重了些,我有些想我媽媽了。已經走出十幾米的肖雨,駐足轉身,望著那個和楊曉宇一樣的輪廓,有乍暖還寒的氣流圍繞著他。她眼底堅硬部分逐漸柔軟下來,生出廣袤的平靜。她承認,他這一招擊中了她的軟肋。男孩燦然一笑,露出兩顆虎牙。
和楊曉宇一樣大的一個騙子,一個謊言漏洞百出的小鬼,能騙到她什么?在男孩窮追不舍地追問下,肖雨告訴他自己現下的境況,只是把離家出走改成個人出游。男孩琢磨一番,那你記得家人的電話嗎?肖雨說她記的孩子爸爸的電話。男孩打了個響指,這樣事情簡單多了,只需要找到一個人借到手機就可以了。男孩問,他會來接你吧?肖雨看向遠處,會吧。心想,如果他說忙分不開身,她也可以到附近的銀行,用身份證辦一張新的銀行卡,讓他把錢打過來就可以。男孩歡呼道,歐耶,那太好了。遇到路人時,男孩要去借手機,被肖雨攔下了。肖雨遲疑道,再等等,也許他還在下班路上。肖雨說,吉海是不是離這里很近?男孩說,是,但沒什么看頭兒。肖雨說,不是這里的一處景點嗎?男孩皺皺眉,那是路過的旅行團騙人的,是有個海灘,鳥不拉屎的,如果是夏天,倒是游泳的好去處。肖雨心中暗想,他再一次暴露了他只是附近的小孩。
離家的前幾天,肖雨夜里失眠,會想是去法國的圣十字湖,還是盧旺達的盧安達湖,或是意大利的奧爾塔湖,想來想去也不對,從腦子里冒出來的都是湖,而不是海,總是差點意思。她帶著世界地圖到了火車站,上了一輛去往北京的高鐵,打算再從北京機場去往那個懸而未決的地方。火車剛離開市區(qū)的時候,肖雨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之感,這大概就是要去往某不知名處自由呼吸的感覺,這讓失眠幾夜的她很好地進入了睡眠。醒來之后,那種輕松之感變成輕飄飄的感覺,此時已經離家?guī)装俟铮粤嗣姘攘藷崴x家越遠,那種輕飄的感覺愈強烈,甚至演變成失重之感。她想再睡一覺,閉上眼是亂七八糟的淺夢,楊曉宇踉踉蹌蹌蹣跚學步時從臺階上要跌下來的場景,楊曉宇因為她早上出門上班哭得撕心裂肺的樣子,楊曉宇把顏料弄了一客廳的場景……太過真實,讓她懷疑并不是夢,只是記憶的錯覺。不知何時上來一個旅行團,導游在侃侃而談,吉海不大,也不算出名,它的特色是這里的海鷗,我們都知道海鷗是候鳥,它隨著氣候南北遷徙,年復一年的循環(huán)。但這里的海鷗,你看到的每一只都是行將離開絕不歸來的,它們拒絕舊秩序,不斷追求新生……旅人們或是在扒拉手機,或是垂頭假寐,或是神色疲憊目光空滯,似乎膩味了導游對于任何一處景觀浮夸的介紹。然后,肖雨注意到了那雙始終落在導游身上的眼睛,認真而虔誠,似乎穿透導游的妙語連珠,已然落在了那片想象中的海鷗身上,她的臉上掛滿了淚水,肖雨觀察了一會那張似曾相識的臉,終于在心底確認了那個名字:李一涵。
她本意不是在此處旅行,是因為李一涵在此處下車時,她不由自主地就下了車。那時的她,不知為何,突然想與李一涵同行,這個想法顯然已經比飛往地球另一端看海要強烈。穿過站臺熙熙攘攘的人群,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那雙瘦瘦的肩膀上,等到人少了,她必定就會注意到她,肖雨想她會告訴她,嗨,真巧,我是你同學楊曉宇的媽媽。然而剎那間,那個瘦弱的身影就完全消失在她的視野里。她甚至懷疑,她真的見過李一涵嗎?或許只是因為她淚水肆意的臉讓她不得不和李一涵聯(lián)系在一起,她真的那么清楚記得李一涵的五官嗎?中午的日頭從薄薄的云墻里射出來,地上的碎石閃出跳蕩交錯的細弱光線,白晃晃的讓人暈眩,而就在那時,她意識到手機沒有了,她想起在擁擠的人群中有一個戴墨鏡的跛足男人狠狠撞過她。
三
一個月前,語文老師給肖雨打電話,說市里要舉辦詩歌大獎賽,每個班有兩個參賽名額,楊曉宇成績優(yōu)秀,語言功底好,她推薦參加,楊曉宇自己卻拒絕了,跟肖雨確認是否真的要放棄這么好的機會。肖雨鄭重其事地對楊曉宇說,是,你不喜歡詩歌,但是媽媽也不喜歡工作,還不是每天要工作,你們老師也不喜歡發(fā)論文,還不是為了職稱去造假,為什么呢?因為這對我們生存有利,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多一點獎項對你以后升學有用,你文采這么好,隨便寫寫就能成,為什么不參加?
媽媽你不懂,我是散文好,可我不喜歡詩啊,我不會寫詩。李一涵才喜歡詩,詩也寫得好,這種比賽她才應該去。肖雨語重心長,可老師把機會給了你,這說明什么呀,這說明老師覺得你能獲獎,你比她有實力。楊曉宇咕噥道,說明什么呀,說明你今年給老師的購物卡沒白給。
肖雨把發(fā)抖的手縮回袖子里,果然一提到這個李一涵楊曉宇就跟個刺猬似的,她緩慢地吐納三口氣。李一涵是班上出了名的問題學生,遲到早退加逃課,老師在臺上講課時,她端坐在下面像個林黛玉似的淚雨漣漣。肖雨不想和兒子討論這個李一涵,楊曉宇對李一涵有著莫名的好感,有幾分腦殘粉對偶像的意思,甚至她懷疑楊曉宇提早進入青春期,早戀了。有一次開完家長會肖雨和楊默閑聊,說到李一涵,說李一涵的家長應該帶她去看看精神科,可惜是她奶奶在帶她,老師在臺上的話一次比一次難聽,她奶奶始終一副聽不懂的樣子。楊曉宇突然就把門踢開,朝他們吼,她不是精神病,她有思想,有內涵,內心世界豐富,比你們這些大人都強好嗎?肖雨今天的目的只是要說服兒子參加詩歌大獎賽,討論李一涵只會適得其反。
但楊曉宇卻不甘心放棄這個話題,李一涵讀到“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會感動得泣不成聲,她才是真正愛詩的人。肖雨說,你說的這些老師不知道嗎?那老師為什么不讓李一涵參加?話題像個圓一樣又繞回起點。楊曉宇說,因為老師她對有偏見。肖雨說,你捫心自問,你們韓老師是那種見錢眼開的人嗎?你成績好老師才對你愛護有加,李一涵除了會念幾首詩,科目成績都不合格,就算得了省里的大獎,對她來說有用嗎?而你就不一樣,到時候如果能加上幾分,也許就能上實驗中學。
十一歲的楊曉宇眼睛里突然出現了那種致命的攻擊性,媽媽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喜歡詩嗎?我在你肚子里的時候你就開始給我讀詩,兩歲多的時候你就逼著我背古詩,五六歲的時候在親戚面前,你隨便說個唐詩名字,我都能倒背如流,但你知道我現在什么樣嗎?我現在聽到李白的“黃河之水天上來”只會覺得反胃,老師一念唐詩宋詞我就走神。
肖雨感覺胸腔里被塞進了一座大山,輕聲默念,他還是個十一歲的孩子。她勉力阻擋著將要咆哮的洪流,楊曉宇,你不必否定我所有的付出。看著他一吐為快的勝利姿態(tài),肖雨終歸沒能攔住那句呼之欲出的話。她一字一頓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因為李一涵!楊曉宇眼中出現了凜然的冷意,那些綿密的寒光密不透風地包圍著肖雨,令她喘不過氣。隨之,他放棄了攻擊性,突然像個暮年老人一樣癱坐沙發(fā)嘆了口氣,我會好好參加比賽。她本以為她此次潰不成軍,沒想到在最后關頭他舉旗投降。只是在一個月后的頒獎典禮上,她才知道一敗涂地的是她。頒獎典禮有獲獎作品朗誦環(huán)節(jié),肖雨像其他獲獎作者的家長一樣,欣喜地期待著。楊曉宇《我的媽媽》真的被聲情并茂地演繹出來時,肖雨發(fā)現自己遭遇了始料未及的難堪。
她簡直就是一顆行走的火種/天天都要發(fā)火/……/她還像一臺精密的監(jiān)控器/無孔不入/……/她更像是一個無線遙控器/擺布著我的生活/……/她總是氣勢洶洶,滿腔焦慮/仿佛她不如此,我長大必然是個廢人/……/有時候,我只想要隱匿在海的另一端/在沒有媽媽的世界里自由呼吸……
在市里知名主持人朗誦了獲獎作品《我的媽媽》后,全場發(fā)出了爆裂的掌聲,仿佛在場的每一位都對這樣的媽媽感同身受。主持人在掌聲里窮追不舍地詰問,“這位媽媽,你可在現場?你可有聽到孩子的心聲?你是否應該重新考慮作為母親的角色?你可否語重心長地和孩子長談一番……”伴隨著柔美的聲線,各處攝像頭的閃光燈,齊刷刷聚焦在肖雨的慘白的臉上,令她無可遁逃。
回去的路上,楊曉宇垂頭跟在肖雨身后,像是繳械的士兵,被一條無形的鎖鏈牽著,步步趨近,她停他也停。肖雨猛然回頭,會看見他被細雨拂過的臉一塵不染,而晦暗不堪的是她自己,從他澄凈的眼里倒映出的那個模糊凌亂的影子,好似在他黑漆漆的珠光里橫行已久。肖雨一語不發(fā),打開車門讓楊曉宇上車。肖雨從后視鏡里看到楊曉宇一動不動,似是車上被固定放置的行李,目光散散地落在某處。肖雨緊握著方向盤,控制住心底那些洶涌的氣流,她不可面目猙獰,不可大聲叫嚷。
楊曉宇說,媽媽,我錯了。聲音里帶著怯弱。對,怯弱,而非內疚。她盡量讓聲音毫無波瀾,哪里錯了?楊曉宇說,我沒想到會這樣。她臉色戚戚沒有回應,楊曉宇大概還是害怕了,突然就流出眼淚。看到他的眼淚,她想起了那個問題學生李一涵。你先前說得真沒錯,李一涵才是真正愛詩懂事會寫詩的人,她才應該去參加這次比賽。她盡量穩(wěn)住方向,你寫的那算不上詩,除去斷行也就是一段發(fā)泄情緒的隨筆練習。她又恍做平靜地嘆口氣,這種作品能獲二等獎,倒是說明市級比賽真是沒什么水平,你說得對,你不適合參加這個比賽。
媽媽。楊曉宇又喊了一聲,我真的沒想到會這樣。她一腳踩了剎車靠邊停車,回頭盯著他,沒想到會怎樣?沒想到會讓媽媽大庭廣眾之下被人恥笑,還是沒想到你的作品會獲獎。媽媽,楊曉宇泣不成聲,罕見地嚎啕大哭起來。她把轟然而至的淚水隱忍在眼眶內,平靜地說,媽媽所做的一切難道不都是為了你好嗎?
四
楊曉宇哭累了歪倒在后座上閉著眼似是睡了。把他嚇壞了日夜難眠的還是她這個當媽的,唉,當媽的。以前肖雨的媽媽跟肖雨說過,當了媽就有了盔甲,堅不可摧,能夠抵擋生活中的一切傷害,看著他瑟瑟蜷縮的樣子,她心底一抽一抽地疼,在暖黃色混沌的車內光線里,她探出手臂摸了摸他的頭。然后對著自己說,過去了,過去了,明天太陽照常升起,她還得為他的穿衣吃飯打點,還得為他下降的數學卷子操心。
進門、換鞋,系上圍裙進廚房,囑咐楊曉宇進屋寫作業(yè)。肖雨按部就班地保持日常秩序,盡量減弱這倉皇沮喪的一天帶來的影響。請不下假來參加頒獎典禮的楊默開門進來時,肖雨剛把飯菜端好,聳聳肩呼出一口氣,來的剛好,洗手吃飯。一如既往地沒有得到任何反應。
楊曉宇眼睛紅腫,是他今天傷心過的痕跡,現下他已然胃口大開了。楊默看了看楊曉宇,摸了摸他的頭,開始垂頭扒米飯。肖雨毫無波瀾地問,今天的事你知道吧?楊默咀嚼著已經爛熟的米飯,我知道,我的同事也都知道,他們把直播調出來一起看。肖雨淡淡地說,有些丟人是吧?楊默繼而沉默了。肖雨說,我真的有天天發(fā)火?楊默的抬頭紋更緊湊地堆在一起,到嘴邊還只是幾個字,有點吧。她愿意發(fā)火嗎?遑論她還是個孩童的時候,沒和別人吵幾次架,初高中是只會悶頭苦學的尖子,上了大學更是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為人妻母后殫精竭慮,倒成了他們眼中行走的火種、監(jiān)控器、遙控器。肖雨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這就是我當牛做馬日夜伺候的親人們。楊默給楊曉宇夾了筍絲,說,多吃青菜。
路遇陌生人打個招呼,對方還會微笑回應呢,一直以來,總是她在喋喋不休,他可以雕像一般垂頭不語,讓她看起來像是個自言自語的神經病。開心地和他說一件事,他或是面無表情地哦一聲,或是連哦也不曾哦;難過的時候和他說一件事,他依然沉靜地如一潭死水,當然他也有愿意和你說話的時候,但肖雨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才愿意說話。肖雨看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感觸萬分,買了精裝的版本強烈推薦給他,書是被拆了封,斜斜立在書架上,偶見攤在他的床頭柜上。他看了嗎?看了多少?是認真看還是隨便翻翻?她不得而知。
肖雨實在吃不下了,她把筷子放下注視著他們父子。她以為回到家可以得到一些慰藉。楊默吃一會就看向專注吃飯的楊曉宇,突然不無擔憂地開口,他寫的那一句:有時候,我只想隱匿在海的另一端。有沒有可能是心理出了問題?肖雨唇角一抖,牽動了臉部肌肉起伏,想問一句你知道我今天在現場的感受嗎。看了看完全不在一個磁場的丈夫,與已經旁若無事的兒子,將話滯留在了嘴巴里。肖雨端起自己的碗準備去廚房,起身時說,難得你也有主動和我討論孩子問題的時候。
楊默突然詰問,你總是滿腔焦慮,別人怎么和你討論呢?然后肖雨看到楊默嘴角揚起的一抹微不察覺的哂笑,如此隱晦,還是被她精準地捕捉到了,那種掩藏至深的幸災樂禍,那種你咎由自取是該反思的意味,肖雨覺得有什么東西碎了一地,低下頭,碗還穩(wěn)穩(wěn)地在手里。
是那一刻,她決定離開,應該隱匿到海的另一端的是她。第二天,父子倆看起來都很開心,楊曉宇終究是孩子,睡一覺都過去了。楊默臉上那些掩不住的興奮讓肖雨懷疑,這次頒獎典禮替他懲罰了她,替他出了多年隱而不發(fā)的惡氣。她是上了火車才給楊默發(fā)了條微信,我去海的另一端了,照顧好楊曉宇。最終她當然沒有到達海的另一端,當天下午她就丟了手機,身無分文,遇到眼前這個不知所圖的小騙子。
吉海出現在眼前時,天邊云彩已經有了霞光的顏色,在那些參差的遠樹上瞬息萬變,倒影在海水里,有著粼粼光輝。海灘上人影稀疏,不遠處的小島上有海鷗振翅的影子,肖雨極目遠望,卻探尋不到它們身上所承載的導游口中那些觸動人心的生命氣質,灰白、遼遠的天空像是如來佛碩大無朋的掌心,海鷗及萬物溫順地遵守著它的秩序規(guī)則。肖雨的心莫名地往下沉,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疲憊,把行李一擲,席地而坐。男孩倒是興奮得很,吹口哨,發(fā)出歡呼的叫喊聲,圍著她跑,甚至在她眼前來了個后空翻。肖雨一點也歡喜不起來,她安慰自己,無論如何,楊曉宇沒有長成眼前男孩子的樣子。
男孩跑夠了,跌坐她身邊,你來這里就是為了看海的?肖雨搖頭。那你是來這里看海鷗的?肖雨再次搖頭,應該是要看李一涵。男孩問,李一涵是誰?肖雨說,我兒子喜歡的女孩子。男孩一下子提起了興致,啥?好學生也談戀愛。肖雨說,不算是談戀愛。她就是想看看這個問題學生有什么個人魅力,他憑什么覺得李一涵比他們這些大人強得多,憑什么因為李一涵來報復自己的媽媽。肖雨又問,你怎么知道他是好學生?男孩做個鬼臉,好學生的家長都是你這樣的。啥樣的?男孩子托著腮認真地說,就是走路不要晃胳膊,吃飯不要出聲音,坐要端正,站要停止,不許蹺二郎腿,不許上躥下跳,說話要字正腔圓,不許含在嘴里含混不清,更不能說臟字。看著肖雨不善的臉,男孩遠離了下,被我說中了吧?我還知道更多呢,不許看電視,不許玩游戲,回家先寫作業(yè),上課不能開小差,家里的抽屜不許隨便打開,衣服不許弄臟,書頁不能缺角。肖雨唇邊譏誚紋路再次輕車熟路地浮現,你知道的可真多。男孩嘆口氣,因為這些我都干了。肖雨勉力笑笑,你媽不管你嗎?男孩子突然少見的不說話了。他又去沿著海邊迎著風奔跑,像是一頭脫韁的野馬。
五
男孩再次回到肖雨身邊時,提醒她要不要找人借手機,暮色四合下,那寥寥的幾個人都在離開。肖雨知道眼下她不但要聯(lián)系楊默,還要解決今晚的住宿問題。可她就是邁不出那一步,那就得承認她是錯的,他們父子倆是對的。不,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肖雨對男孩說,你走吧,我想我是幫不到你了。男孩學著大人的樣子嘆口氣,我看出來了,你和你老公關系不好。肖雨不置可否,這下你可以走了吧。男孩說,這下我更不能走了,你一個女的在這個地方可不行,這里可不安全。肖雨已經有些受不了這個男孩的大話,唇邊譏誚像是被反復軋過的車轍,那你要留下來保護我?男孩說,你不要小瞧我,我可是游泳健將,在省里游泳比賽中得過第一名呢。像這種吹破牛皮的話在一個小騙子嘴里說出來可信度是零。肖雨說,游泳好有什么用,為什么不好好學習?男孩說,我不愛學習呀,我一上語文課就要睡著,一看到數字眼前就發(fā)黑,還有英語,嘰里呱啦聽得腦仁疼。肖雨說,這些都是你長大立身社會最基本的……男孩聲音大起來,憑什么你們大人制定了規(guī)則我們就得適應。肖雨也有點激動,因為大人們是為了你們好,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你們得適應規(guī)則。男孩梗直脖子,我就不。肖雨冷笑,那你長大了做什么,是去做電焊,還是紋著身光著膀子在街邊肉夾饃店里剁肉?男孩說,阿姨,職業(yè)平等,你這是心存偏見。男孩擺擺頭,不過這些都不是我想干的,我有更大的事業(yè)。肖雨說,說來聽聽。男孩站起來望著無風夜色中的這一小片海,游泳啊,將來我要參加奧運會,成為世界冠軍,他激動得舉起雙手,好像已經站在了領獎臺上。
肖雨聽到天大笑話似的,笑完了從包里翻出兩袋面包,世界冠軍,肚子餓了沒有?男孩一屁股坐在肖雨身側,笑嘻嘻拿過面包狼吞虎咽地吃起來。肖雨側過身去,但還是能聽見男孩吧唧嘴的聲音,吃完了你還是走吧,你也看到了,我?guī)筒坏侥悖煲埠诹恕D泻⒆友氏伦詈笠豢诿姘€氣似的踢開一堆沙礫,我就納悶,你怎么從開始見我一直就瞧不上我。他喪氣地咕噥一句,和我媽媽一樣,討好你們這些大人簡直比登天還難。他一說到媽媽,肖雨就無言以對,隨他去吧。男孩子又跑去遠方,一輪圓圓的月亮從遠山上緩緩浮起來,在海水的氤氳下帶著清冷之意,千絲萬縷的光線在海面上纏綿蕩漾。肖雨從行李箱里翻出毛毯裹在身上,初春的海邊涼意森森。比起去鎮(zhèn)上求人寄宿,她寧愿在這里吹一夜海風,明早她一定會借手機打給楊默。
夜色中,男孩的身影又出現了,他挨著肖雨坐下,困了,我想睡一會。不過兩分鐘,男孩就打起了呼,肖雨把毯子給他蓋上。月光下細細打量著他,他閉著眼眉目安詳,唇微微翹著,有口水涎下來。肖雨再次想起楊曉宇,他小的時候只會找媽媽,一會看不見她就能哭花了臉,睡著了白胖的小手還要扯著她的衣襟,在夢里咕噥媽媽。那時候她覺的媽媽真是世上最美妙的詞語,讓她覺得溫暖,并且充滿力量。從什么時候呢,她喋喋不休地去矯正他的壞習慣,滔滔不絕地給他講人生大道理,事無巨細地打點他的衣食住行,不管多忙也要陪寫作業(yè)……是啊,大人們復雜,大人們市儈,大人們控制欲強,可大人們也是從小孩子長起來的呢。肖雨抹了抹眼角的濕潤,嘆了一口氣。
男孩睡醒了一覺,閉著眼打了個哈欠,你為什么和你老公關系不好?也不是關系不好,肖雨頓了頓,可能是因為教育孩子的一些想法上不太一致吧。男孩說,我爸媽關系不好,總是吵架。肖雨問為啥。說不明白,有時候是因為菜炒得咸了,有時候因為爸爸抽煙,有時候因為電視聲音開大了,還有一次因為爸爸買回的醬油牌子不是媽媽說的那個,兩個人就能吵得屋頂都要炸了。男孩帶著睡意的聲音聽起來消沉極了,你和你兒子關系好嗎?肖雨說,還行。男孩念叨著,我和我媽關系也不好。我從小就在姥姥家長大,一到節(jié)假日我就坐在大路口等著,等她來看我,那時候天天想媽媽。肖雨看到男孩睜開了眼,似醒未醒,懶懶散散,月色照進眼里,有透明的滄桑在里頭,帶著莫名的傷感,那是她不曾注意到的。到了一年級把我接到城里,生活在一起后,又各種看不慣我,說我被我姥帶壞了。男孩說,你們大人是不是都覺得我長得不好,學習不好,還滿嘴謊話,愛吹牛?肖雨說,哪有媽媽看不慣兒子的,當媽的,吃的喝的要管,穿的用的要管,管多了就招人煩,這就是當媽的,出力不討好。男孩突然側過臉看著肖雨,認真到讓肖雨動容,那是你這樣的媽媽,我媽媽什么也不管我,她不管我我才會長成你們大人都看不慣的樣子,其實,我挺羨慕你兒子的。
肖雨覺得出行以來整個失重的狀態(tài)突然消失了,落地了似的,一切觸摸不到卻熬人的東西,在這蒼茫的夜色中反倒有了幾分感人的真實。肖雨說,你跟我說實話,你家住哪里?為什么逃出來的?出來多久了?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問出,你要錢想要做什么。男孩咂咂嘴,算了,反正從你這里是一分錢也拿不到了。你猜得沒錯,我就是附近長大的孩子,我姥姥就在鎮(zhèn)上住,本來是想從你身上……嗯……問你借點錢給我姥買好吃的,她病了。肖雨說,你不是跟你爸媽在城里上學嗎?男孩冷冷地說,上個周他們兩個要離婚,沒有人要我,我就跑到我姥家里了。肖雨呆呆望了一會男孩,她伸手揉了揉了他頭上的卷發(fā),拿出紙巾擦了他嘴邊殘留的口水,拍了拍他的肩,把他摟在了懷里。風乍起乍落,海浪將涌將息,只有月色穿透無盡的黑夜,照拂在他們的身上。她覺出哪里不對勁,可能有她判斷失誤的地方,可是她就得這么做,抱著他。也許明天早上她會發(fā)現行李箱里又少了什么東西,那又有什么關系呢?
六
天際露出魚肚白的時候,稀薄的晨霧中有男人的身影逐步接近,起先肖雨以為是游客,沒當回事。當她發(fā)現那人目標明確,步步靠近她和男孩的時候,肖雨有些不安。待她看出那人戴著墨鏡,并且走路稍有歪斜的時候,肖雨冷汗一下子出來了,這是在火車站偷他手機的人。肖雨大力推醒男孩,男孩睡眼惺忪地靠在肖雨懷里醒不過盹,聽清肖雨低聲話語中的意思。他說,小偷有什么可怕的?我們兩個又沒什么可偷。肖雨搖搖頭,把他拉起來,恍做淡定地轉身走。
那個男人雖然走路歪斜,卻粗壯魁梧,行動并不緩慢。他大喝一聲,站住。他轉到兩人前面,研究了一番,然后咧開嘴笑笑。識趣的話把你們身上的錢都拿出來吧。肖雨說,我們沒有錢。男人笑笑,我懂,現在都不在身上帶現金了,你只要拿出你的手機把錢轉過來就可以了。肖雨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發(fā)抖,說出來您可能不信的,但實際情況真的是手機也丟了。男人低笑幾聲,肖雨看到他在墨鏡遮掩下的長長刀疤,在晨霧中有幾分瘆人。男人打量了一會他所認為的母子兩人,好,就算你說的都是實話,那就把你的孩子留下跟我作伴,看你這個穿衣打扮拿二十萬現金來應該不會叫你太為難。
肖雨放開男孩子的手說,我們兩個是剛認識的。男人吐一口痰在沙灘上,手里多了一把水果刀,明晃晃地刺眼,你這個女人真是沒一句實話。肖雨想說,你可以想想在火車站臺你拿我手機的時候我是不是只是一個人,身邊并沒有這個男孩子。但立刻意識到這是愚蠢之舉,現下他顯然沒有認出她,沒有意識到他身上手機的主人是她,不然可以立刻讓她指紋開鎖,轉走她的所有財產。肖雨看看男孩,似乎看到利器他才醒透,他瞪大眼盯著兇惡的男人,若有所思。肖雨遲疑之際,男孩大聲說,媽媽!你去吧。肖雨的身體似是被電流擊中般抖了抖,嘴唇也在顫動,霧氣朦朧中她怔怔地望著男孩。男人說,好小子,有膽量。男人丟過一張卡片,到時候打我這個電話聯(lián)系,不過話說回來,我想你不會蠢到去驚動警察吧,這里的牢房老子也不是沒進去過,出入自由,你還是想清楚。肖雨失神地望著男孩,久久難以平復心中的動蕩。男孩拉起她的手,低聲道,放心吧,我有辦法。他眼神堅毅,勝過已經進行過各種頭腦風暴卻無果的驚惶的她。他烏漆的眼珠亮亮的,好似晨霧中的黑珍珠。他說,相信我,快跑。他那不好看的眉毛又蹙成了小山峰,你在這里,咱倆反倒是一個跑不掉。肖雨僵硬在那里一動不動,似是被無形的枷鎖定在那里。頭腦里有聲音開始出現,媽媽,媽媽,你有事我怎么辦?你不能丟下我,你千萬不能丟下我,你一定要好好的。那聲音越來越大,直叫她邁開雙腿。
等肖雨走出十幾米時,她望了男孩最后一眼,然后開始撒腿跑。她一邊跑一邊說,我得回去,我不能丟下他一個孩子。腦袋里楊曉宇哭喊的聲音越來越大,媽媽快跑,媽媽快跑,你不能有事。跑出三公里才跑到大路上,肖雨蹲在地上汗如雨下,她張著嘴大口喘息,身體里有聲音在喊,你們大人不總是要教育孩子要善良嗎,要見義勇為嗎?他媽的你們大人的規(guī)則都是扯淡嗎!身體里浮現出另一個聲音,不要自責了,如果你是孤身一人,你一定不怕死,因為你是媽媽,對,你是一個渾身都是軟肋的媽媽。那個聲音再次響起,你以媽媽的名義做的事就一定是對的嗎?如果你只是你自己,你要做這樣無恥的事嗎?你剛才犧牲掉的也是一個孩子呀,每個孩子都是天使,市儈、功利、偽善的是你們這些大人!另一個聲音不甘落后,可你就是個媽媽呀,從他呱呱墜地你就開始惜命了呀,你就開始做所有媽媽該做的事情,你已經不屬于你自己了。那些聲音此起彼伏,穿插著楊曉宇綿延不絕哭喊媽媽的聲音,肖雨捂著頭無力地蹲在地上。
有人路過,肖雨奔上前借手機,打110語無倫次地報了案,然后她靠在一塊大石上喘息,承受著自認卑劣的煎熬,肖雨頭疼欲裂,終歸又開始往回跑。等她跑回海灘的時候,半個多小時過去了。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個女孩子,站在晨光里像一尊雕像望著前方荒蕪小島上的海鷗,臉上淚雨如注,萬丈霞光打在她的淚光上,折射出萬千清輝,讓她看起來像是救世的觀音菩薩。肖雨一步步走近她,她盡量讓自己嗓子發(fā)出的粗劣聲音輕一點,仿佛怕驚擾了世外仙姝。李一涵,我是你同學楊曉宇的媽媽,剛才你來的時候可有看到一個和你一樣大的男孩子?李一涵仿佛這才注意到有人,她安靜地看向肖雨,她的眼睛里藏著琥珀似的,剔透無瑕讓人恍神,是的,阿姨,我見過。肖雨覺得她渾身緊繃的弦都松下來了,她簡直變成了一攤水,她望著李一涵說不出話。李一涵仿佛不知道自己臉上有淚,也不知道擦,她臉白得透明,干凈得似一塊璞玉,慢聲細語地說,我剛到這里的時候海灘上沒有人,一個男孩突然從海里露出腦袋,還嚇了我一跳。肖雨咬緊的嘴唇滲出血絲,他可有說什么?李一涵說,他說,他是游泳健將,是能得世界冠軍的那種,然后就掄著衣服哼著歌走了。肖雨眼里有淚無聲地流出來。李一涵淺眉一蹙,流露出林黛玉似的憂傷,阿姨,你怎么了?肖雨嘶啞著嗓子說,沒事,我只是覺得,你流著淚看海鷗的樣子,是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