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一
老城有老墻,黛瓦映襯下的老墻適宜題詩。如,“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古人把詩寫在墻上,墻就成了詩墻。
也難怪,旅途上詩興勃發(fā),一時又找不到宣紙,就把詩題在墻上。那堵墻,保存到現(xiàn)在是老墻。詩言志,墻載詩,過往的行人看到了,念上兩句,老墻也成了中國最早的媒體。
這些題在墻上的詩,有古人的體溫和痕跡,我到過沈園和黃鶴樓,站在一面墻前,曾經俯首凝視。或者,抬頭仰望。
墻老了,也就松松垮垮。用指尖去摳,那些磚泥窣窣而下。磚縫里長出一棵樹。這棵樹,不知是哪個年代的鳥,在墻頭遺落下的種籽。
春天的墻頭,棲息過一只活潑的鳥,夏天有幾顆滾動的素色繡球,秋天墻縫里藏過一只彈琴的蟋蟀,到了冬天墻面上只剩下一襲爬山虎,這種攀緣植物的葉片不見了,被風吹散,莖須像一張網,緊緊地包裹老墻。
老墻曾經承托過一間房子,或者試圖圍起一座院子。也許有一個古代書生,騎在馬上,朝墻里張望。
墻上爬滿凌霄、薔薇,是花墻;墻上煙熏火燎,是百姓的煙火墻。
朋友高老四背著相機去鄉(xiāng)下采風,經過一路邊小餐館,看到老板娘正慵懶地站在一面爬滿牽?;ǖ睦蠅η霸诹罆褚律?。清涼的風,掠起女子的發(fā)絲,陽光下,目色迷離。高老四“咔嚓”一聲,把那溫婉女子,連同猩紅的花骨朵,碧綠的藤蔓,定格在老墻斑駁的光影里。
在老城,我曾親近一面老墻,每一塊磚上都留下制磚者的標記。這樣的符號,說明一塊磚的背后,都曾經有一個人,一雙粗糙的手,將一塊黏土放到窯里燒烤,用責任和信譽疊加,壘起一道墻。
拜訪老宅院,人在兩面山墻夾著的巷道里逼仄而行,就像幾條逡游在時光淺處的魚。頭頂上的“一線天”,有白云蒼狗,間或一只飛鳥掠過。片石山房,石濤和尚在墻上疊石,墻上有景。一個院子,因此而變得深邃和生動起來。
那些曾經在老墻上的“粉”,恍如女人的胭脂,被雨水沖刷,變薄了,老墻變得灰黑剝蝕。
墻,有節(jié)儉收藏的意味。壘土為墻,意在收藏。我所在的古城,從前巷子的拐角處,人家的后墻上嵌一塊勒石,上書:“敬惜紙張”,它在提醒路人,不要把紙隨便扔在地上,墻上開一孔隙,且把它放在墻肚子里。一堵墻,是一張紙的歸宿;在古人心中,一張薄薄的紙,有墻一樣的分量。
有些老墻,看上去傾斜,卻不見得倒下。在我的鄰居陳家井上,一面墻,有草木和植物的根須,兒孫般的摟抱,老墻還能存活幾十年。
當然,老墻是一座宅院的照壁,墻上有松鶴延年的磚雕。墻中間,往往蹲踞一個“?!弊帧T诶铣堑摹熬攀砰g半”里,灰黑色的老墻上,劈一神龕,是供奉宅神的,祈求風調雨順,宅泰人安。
曖心的老墻,是一個地方最后的記憶。一個詩人說,“總有一種暖,掛滿你我回憶的老墻,不要去倚靠,會有時光剝落?!?/p>
在老城,我看到一個老者,倚著一面墻,在曬太陽。他倚在的墻上都想些什么?老墻是不是他的精神拐杖?一個人年老了,也許什么都不想,倚在老墻,是靠在從前的時光渡船上。
我搬家,離開居住幾十年的老房時,回過頭來再看一眼,那涂抹過兩層不同顏色的墻壁。我離開了,它將很快拆除。被雨水和歲月浸泡的老墻,轟然倒坍,一個完整的房子也就不存在了。
二
中國人喜歡的東西,往往容易雷同。比如,文昌閣、八字橋,不同的城市,都有。它們在老城。
文昌閣像老人頭上的一頂帽子,而八字橋,顧名思義,就如一個人的胡須,一撇一捺,兩頭大中間小,這是指形狀。有的時候,不同性格的人,在橋上相遇。
明代郎瑛《七修類稿》里記載,杭州有座八字橋,下雨天,有個人撐著傘在前面走,后面的人就鉆到傘下躲雨,撐傘的人以為是遇到了鬼,就把那人推開。等到他溜至亮著燈的浴肆時,驚魂未定。少頃,又跑進來一個人,渾身濕淋淋的,邊喘邊說:帶傘鬼,將我擠到河中,差點淹死啊。
沒帶傘的人,不打一聲招呼,就鉆到陌生人的傘下,這事未免唐突。那時的杭州八字橋,欄桿并不是很高,所以人一般很容易擠掉下河去。
離奇的事情,一般都發(fā)生在大家比較熟悉的地方,這樣容易引起背景共鳴。
其實,橋與橋同名,所背負的故事,卻是大相徑庭。這樣的橋,多精巧地架于幾條河流交匯的地方,與市井相映成趣。
文昌閣顯然是一個敞開的公共場所,私密的話不宜說,隔墻有耳,不小心就走露了隱私。《閱微草堂筆記》里講了這么一個故事,有一位書生寄寓高廟讀書,夜晚就在文昌閣廓下入睡。朦朧中,聽到閣子上說話:我平時不怎么花錢,又積攢了不少錢,怎么辦?甲對乙說,你可以用這些錢鑄一尊佛,送西山潭柘寺供養(yǎng)。乙聽了啐甲,卟卟,施舍也必須是自己的錢財,佛又怎么能不問清楚你這些東西的來歷,接受你偷盜的不義之財?繼而寂靜無聲,書生循聲望去,閣子上只剩下一地月光,空空如也。
從前,我住的附近也有座八字橋。橋東有舂米店,一溜木門,不時傳來“撲通、撲通”沉悶的舂米聲;橋西有一間老虎灶,從早到晚,水汽氤氳。老橋旁,有人支一口鍋灶,舀入河水,煮一鍋菱角、河藕站在那兒賣。這樣的場景,宜配一介古代書生,穿長衫,倒剪雙臂,站在橋上,看一葉小舟漂然而去。
有文昌閣的城市,是幸運的。每次去揚州訪友時,我都要順便到那里轉轉。雖然《閱微草堂筆記》所說故事,未必就在揚州,可我總覺得,有這樣一個閣子,給路人蔭涼,歇腳。閣為八角三級磚木結構建筑,與北京天壇的祈年殿相似。閣的底層,四面辟有拱門,與街衢相通,閣的第二三兩層,四周虛窗,皆可輸轉。登樓四眺,依稀可見綠楊城廊明媚的街景。
有橋的地方就有老城人家,販夫走卒、三教九流,雞犬相聞,臨水而居,一幅人煙繁雜的“清明上河圖”。宋代的紹興八字橋,是國內現(xiàn)存最早的城市橋梁。多年前,我到烏篷船咿呀的老城,終與它擦肩而過。
建筑有其屬性。南方和北方“髯須飄飄”的城市,文昌閣一般是有的,而江南水網地帶,才有八字橋。
文昌閣是雅的,八字橋卻俗。一個寄踞空曠之崗,一個懸于河流之上。閣與橋,串聯(lián)起一座城的文昌水秀。
閣子里,宜逗留、談心、交友、男女幽會,喁喁私語;而橋上,蕓蕓眾生,市聲鼎沸,叫賣高亢,呼朋引伴。尤其是那橋的兩端,極像布口袋,將路漸漸收攏,心里有事的人,夾著包袱,或者手提肩扛,踽踽獨行。
——文人名士,落子閑坐;市井草民,穿橋而過。
三
它顯然是默不作聲的,于寂靜處,襯托出木門的“吱呀”和門環(huán)的“丁當”聲。
門枕,有給門當枕頭的意味。一座老宅,門前有石,過往的人,步行或者騎馬,看到它。
給門當枕頭,老宅在多少個陽光午后,靜謐著。門,虛掩,有一只小花貓從門縫處擠過,“吱溜”一聲,滑入內。手摸在石頭上,安妥沁涼。
初夏午后,布谷啼鳴,庭院小睡。
就這么一塊石頭,從它與門相依的那天起,就見證主人一家,一年四季,寒暑易替的迎來送往。
春天,小孩子蹲在門前放鞭炮,兩只小手捂著耳朵,門枕雕成的石鼓上,落一層嫣紅的紙屑。
夏天,主人站在門口迎候一個貴客,拱手作揖,一團和氣。
秋天有一輪明月照在石上,老宅子楚楚有意境。
冬天,大雪紛飛。唯石與瑞獸,與天地一道,沉睡。
一座宅子,青磚、青瓦、重檐、臺階、窗欞,就像一個人的五官被關注,門枕是一件很容易被忽略的房屋構件。
門枕是用來做什么的?它可不是擺設,也不是顯擺和炫富,雖然有顯和炫的成分,它是要穩(wěn)固門框,固定一副厚厚的大門,門枕與門,唇齒相依。如果一副門都沒有了,門枕自然會遺落露天曠野。
一對門枕,老城人家門口司空見慣,讓房子變得雅致。就像一幅畫,在旁邊鈴一方印。有客來訪,輕叩門環(huán),或者用手摩挲那塊材質細膩的門枕。這塊石頭,是塊青石,它本在深山,被工匠雕刻打磨,成為一戶人家,有頭有臉的門枕石。
門枕,在北方叫門墩兒,有一首兒歌這樣唱過:“小小子兒,坐門墩兒。哭著嚷著要媳婦兒。”
門枕之側,是世俗的民間生活。民間這個詞很具體,就是進門、出門,拉親做媒,婚喪嫁娶……每一天的生活都實實在在發(fā)生,它們與居家過日子有關。
徽州的祠堂有門枕石,那種抱鼓形狀的石頭。
我在老城,見到一戶人家,宅已經衰落,破敗不堪,已有時日無人居住,門前的一對石鼓,旁邊長著雜草與閑花,仍舊訴說著往昔的繁榮與熱鬧。
門枕,見證紛至沓來,也見證門庭冷落,見過大紅大紫,也見過貧民本真。所以,才讀懂什么叫做門當戶對。
一整塊的門枕石被叫做“門當”,門框上突出的門簪則叫“戶對”,它們一對在下,一對在上,便是“門當戶對”來了。
古代著名的老院子,大門旁邊都有一副門枕石。它們或平滑光潤,或粗糲棱角,有石材的質感,石刻的寫意,分別于大門的兩側。
《浮生六記》里的滄浪亭,這樣風雅的江南園林,門枕石一定是要有的,它可能是兩只喜慶的小獅子,松鶴之類。
《紅樓夢》里的怡紅院和瀟湘館,石枕一定有。抱鼓的門枕,矗立門口,院子里有著風雅往事。
江南才子冒辟疆與秦淮佳麗董小婉棲隱過的水繪園,門枕石上雕刻的飾物,美輪美奐。
門枕,是一道物語,與故園、老宅、守望有關。
我要是早生一二百年,小富即安,買三室一廚的青瓦小屋,當然有天井,宅前門枕雕鯉魚和蝙蝠,路過的人看圖案,就已經知道,雖然我非常努力過,但混得并不咋樣。有客來訪,從門枕石旁跨步入門進宅。
有門枕的房子,是有故事的老宅。
它是一座宅子的表情,不管是春夏秋冬,雨雪霜晴,不喜也不悲。
一個人用手撫摸老宅,他夢中摸著的是門枕石。門枕石如綢緞般光滑,讓人想起家的柔軟。
風雪夜歸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老遠望到的是那副枕石,如一個靜默的老者,候在門邊。
兩扇大門輕輕虛掩上了,唯門枕和一條老狗,趴在外面。
四
陶是隱士,踞老城舊院墻邊、門后一角,匍匐在地,并不起眼。
圓圓的體形,用手指輕叩,嘭嘭然,倒出一串昨天儲存的聲音。這樣一種生活的器皿,貧窮也好,富貴也罷,緘默、平靜,確是尋常的日子。
陶有一種殘缺美。提著它,一路漏水,澆灌那些沿途的花兒,開得正艷。所以,生活中有許多補陶的人,那時候,我經常看到一個挑著擔子的老人,坐在鄰家的山墻下,朝那些開裂的罐罐開裂處補補丁。
水缸是陶的一種。矮墩墩地蹲守在門的后面,樣子極其可愛。撫著那上面的皸裂紋,溝壑縱橫,讓人想到大南瓜,開裂生長的恣肆狀。
下雨的時候,水斗如一支長笛,彈奏瓦楞邊的天籟。一字排開的檐口,滴滴答答的雨水,順著瓦隙,流落到洋鐵皮做成的水斗中,有一種金石之音。那些潺潺著,循著水斗快意流淌的天水,就順勢跌落到一口缸里。缸內,有幾尾浮著胖頭的錦鯉,若隱若現(xiàn)。
小時候,家門口菜場,那一片大院里,為什么有那么多的水缸?小孩子躲在水缸后面捉迷藏。后來才知道,菜場將那些賣不掉的翠綠玉白的大青菜腌制,貯存那些秋天留給冬天的蔬菜。
家里沒有自來水,常去井邊抬。哼著“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的民謠,將一桶桶水,嘩然倒入水缸,水缸最上面的一圈,很快合圍起一面清亮亮的鏡子。
生活就是這樣,一滴水、一瓢水,每天在水缸里一寸一寸地消退。當有一天,看到水缸只剩下一層極清淺的水時,我趴在缸沿,在那里照鏡子。
一缸水,只剩下那么一點,我卻不知道它的危險。當我玩累了,頭朝底,腳朝上,再也爬不出水缸時,我用兩只手撐著,在水缸里,尋求救助。外祖父,一把抱下了我。那年,六歲。
我對水缸懷有樸實的感情。老屋拆遷,那口曾經保存過我童年驚鴻掠影底色的水缸沒法處置。想來想去,還是把它安置到岳丈家小院的某個角落。岳丈接納了它,后來才發(fā)現(xiàn),岳丈家的自來水龍頭下,也有一口小水缸。
這些曾經伴隨過我們的舊物,恰似舊友,總是讓人難忘。
陶用一掬水,給予荷花站立并舒展下去的理由。上初中時,我就讀那所百年老校的圖書館,山墻大殿合圍的天井里,有一口荷花缸。正是盛夏草木忘情的時節(jié),荷醒了,從葉間,鉆罅而出,一枝獨秀。陶質的水缸,裹襯著荷的亭亭玉立,陶僅用這一缸水,將荷捧在掌心。
厚重的記憶是一只陶。我們這座城,為六百年的護城河清淤。用30天的時間,抽干一汪靈動的水,除了涸澤之魚,那些陶陶罐罐從河床的淤泥深處浮出水面。陶,在清波下安睡那么多年,而不知岸上的燈火、炊煙,它們忽略了岸上所發(fā)生的事情,更不知在那上面摩挲的,已不是當初那一雙粗糙或綿軟的手。
孫犁“蕓齋小說”里,有一只雞缸,“上面是五彩人物、花卉,最下面還有幾只雄雞”。這只陶,隨主人命運的沉浮大落大起,最初在里面放些小米、綠豆,后來用來腌雞蛋,“煙熏火燎,滿是塵土油垢”,最后“就像從風塵里,識撥了希世奇材,頓然把它們安置在廟堂之上了”,有某種大起大伏的悲喜人生。
陶罐與水缸是一對兄弟,隱于老城,注滿昨日煙水。當水蒸發(fā)、晾干,那些容器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縷聲音。
很多時候,我們最初的奔波,都是為一罐水。一罐水,可以滋潤一棵樹、一朵花、一段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