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曉琴, 周毅◇
曾大興在《文學地理學概論》 中提出, 文學地理空間是作品中“由情感、 思想、 景觀(或稱地景)、 實物、 人物、 事件等諸多要素構成的具體可感的審美空間”①曾大興:《文學地理學概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 年,第143 頁。, 并以是否直接顯現, 將文學地理空間的構成要素分為隱性要素和顯性要素。 在他看來, 顯性要素不局限于“景觀”, 同時應注重受現實地域影響而又反映在文本地理空間中的人、 事、 物。 羅偉章是一個地理意識較強的作家, 用鄉土敘事不斷重塑著他的精神故鄉。 他創作的大量鄉土題材小說往往以川東北宣漢縣“老君山” “清溪河” 為主要地理景觀, 并著重刻畫這偏遠地界的村民如何為了改寫命運而進行的種種掙扎。 本文從地理景觀與人物類型等顯性要素角度深入探析羅偉章鄉土小說獨具美學意味的地理空間建構。
羅偉章小說世界的老君山貧瘠險惡, 源于其故鄉老君山地理景觀原型真實的地理特征。 它“是大巴山脈的棄子”, 負重前行的大巴山“邊跑邊扔下大把的兒女, 女兒成為谷地, 兒子成為山峰”①羅偉章:《誰在敲門·后記》,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 年,第670 頁。。 大巴山本就高嶺深壑, 險峻高絕, 而“棄子” 一般的老君山, 更是得不到大巴山的呵護。 “棄子” 這個比喻其實是羅偉章對家鄉老君山地形地貌的深刻體會, 暗含了他童年喪母的經歷, 顯示出作者與老君山同命相憐。
羅偉章作品中的老君山土地總是那么貧瘠。 1975 年, “老君山96 天滴雨不下”②何玉新整理,羅偉章口述:《隱居成都,寫作讓我擁有精神家園》,《天津日報》2016 年12 月8 日第13 版。的困窘更是讓饑荒成為老君山鄉民的集體記憶。 因為羅偉章實在痛心于這方故土, 因此不斷重述土地貧瘠導致的物質匱乏。 “出石頭和荒草, 不大出莊稼, 更不生錢”③何玉新整理,羅偉章口述:《隱居成都,寫作讓我擁有精神家園》,《天津日報》2016 年12 月8 日第13 版。, 在他筆下, 鄉村豐收富余的場景極難尋見。 《我們的路》 中, 老君山下鞍子寺貧瘠的土地只讓油松生長, “莊稼卻無法獲得豐收”④羅偉章:《我們的成長·我們的路》(中篇小說集),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 年,第148 頁。。 在《越界》 中, 作為“老君山影子” 的馬伏山, 即便在春夏之季也花朵稀少, 花蕊缺少香氣, 葉子大多“蔫不拉嘰”⑤羅偉章:《寂靜史·越界》(中篇小說集),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20 年,第210 頁。。 閉塞偏遠的川東北鄉下, 糧食就是莊稼人的命根子。 一家老小的全部開支基本上都得指望賣掉糧食換點錢, 如果收得少, 賣得多, 日子就沒法過下去。 《大嫂謠》 中, 老君山“土地瘦, 收成薄”, 收獲的糧食僅夠存活, 無法賣掉過多的糧食去抵“兒子欠下的債”, 這讓大嫂“心理充滿恐懼”⑥羅偉章:《我們的成長·大嫂謠》(中篇小說集),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 年,第57 頁。。 《不必驚訝》 中, 因為“土薄田瘦”⑦羅偉章:《不必驚訝》,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7 年,第152 頁。,小夭辛勤耕作得到的糧食遠不夠償還因為各種攤派而欠下的債務。 羅偉章隨時牽掛著川東北的山水人民, 筆下呈現出的都是那片山川中堅韌的生命偉力。
老君山不僅土壤貧瘠, 而且地勢十分險惡。 《饑餓百年》 中寫道, 老君山“峭崖聳峙, 似乎找不到能放穩一只背篼的平地, 大有‘陸斷牛馬, 水截鵠雁’ 之險”⑧羅偉章:《饑餓百年》,重慶:重慶出版社,2008 年,第9 頁。。 地勢險惡的直接后果是土地資源有限、 水陸交通不便、 活動空間狹小。 所以羅偉章筆下的川東北鄉鎮, 也大都只能依山取勢。 例如, 《河風》 中的白斗寨“奔突而下, 很霸道地將沿途的鎮子朝河邊擠壓”⑨羅偉章:《寂靜史·河風》(中篇小說集),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20 年,第228 頁。。《一種鳥的名字》 中, 萬山叢中的響水灘鎮“因地勢逼仄, 房子挨著房子”⑩羅偉章:《寂靜史·一種鳥的名字》(中篇小說集),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20 年,第266 頁。。
“河流是一種重要而獨特的現代鄉土空間。”?蔣林欣:《河流:獨特的現代文學鄉土空間》,《社會科學家》2016 年第6 期。討論羅偉章鄉土小說地理空間的顯性要素時,清溪河與老君山一樣, 都是處于核心地位的地理景觀。
干旱年月, 清溪河是老君山一帶災民們能否熬過生存極限的“希望之河”。 這條養育老君山人的母親河, 承載著羅偉章揮之不去的濃濃鄉愁。 在記憶中, 它像“瘦弱的飄帶, 隨山取勢, 彎彎繞繞, 繞到天盡頭”?羅偉章:《誰在敲門·后記》,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 年,第671 頁。。 作為何家坡、 望鼓樓、 老君山、 羅家壩、 千河口等鄉土空間久旱不雨時的最后水源, 它往往寄托著人們渺遠的、 最后的一點生存希望。 在《饑餓百年》中, 當沒斷過流的大河溝也干枯后, “何家坡、 望鼓樓及更高老君山上的人成群結隊, 下山到清溪河背水。”①羅偉章:《饑餓百年》,重慶:重慶出版社,2008 年,第332 頁。而因清溪河上山的路不平, 村民們背一次水需要在烈日下奔波八九個小時②羅偉章:《饑餓百年》,重慶:重慶出版社,2008 年,第332 頁。。最后在饑餓和炎日下村民筋疲力盡, 因缺水缺糧陷入了生存絕境。
羅偉章對自然常懷敬畏, 他借助清溪河的變化, 揭示出了鄉村現代化進程中人們對生態的破壞。 《饑餓百年》 中, 在父輩何大時期“溫婉清麗” 的清溪河不復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浮動著死魚眼似的油汁” 的清溪河; 河邊的游魚和岸邊的芭茅也被“巨大的淘砂群落”③羅偉章:《饑餓百年》,重慶:重慶出版社,2008 年,第447—448 頁。取代。 《不必驚訝》 中, 成米的一番獨白, 說出了“制糖果的, 造化肥的, 造紙的”④羅偉章:《不必驚訝》,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7 年,第150 頁。一類工廠的污水排進清溪河, 讓清溪河變得骯臟的變化。 再如近期新作《隱秘史》 中的清溪河岸邊濱河路開著的“成排餐館”⑤羅偉章:《隱秘史》,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2 年,第14 頁。使河水變濁變黑。 《誰在敲門》 中, 清溪河的遭遇每況愈下, 越來越名不副實。 居民們肆意丟棄的生活垃圾和工廠不斷排放的工業廢水, 都使得清溪河在太陽蒸騰下就“臭氣如煮”⑥羅偉章:《誰在敲門》,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 年,第58 頁。。
采砂船、 餐館與工廠的廢水、 居民的垃圾直接破壞了鄉土空間的生態環境。 一直以來, 羅偉章對“現代性缺陷作出了尖銳的批評”⑦周毅,靳明全:《“反現代派”作家的文學史意義——以羅偉章為例》,《當代文壇》2011 年第2 期。。 他勇敢而及時地觀察、 記錄城鎮化、 工業化道路上鄉村生態的惡化, 是為了警醒世人, 不能妄圖以損毀生態的代價來換取高額的利潤回報, 不能只圖個人一時之便而忘記美好的家園需要共建共享。 農民、 務工者、 各種老板、 投資者、 游客, 每一個在這片土地上生活、 勞作、 享樂、 經過的人, 無不處于同一個生態共同體, 短期的急功近利, 必將受到潛在的、 長久的生態懲罰。
清溪河的流動不息, 象征著鄉村現代化歷史動向的不可阻擋。 “ ‘流動’ 正是河流首要的特征”⑧蔣林欣:《河流:獨特的現代文學鄉土空間》,《社會科學家》2016 年第6 期。, 羅偉章“對生態主題關注是充盈和飽滿的”⑨劉永春,全文靜:《家族敘事的新突破與現實書寫的新高度——論羅偉章長篇小說〈誰在敲門〉的審美建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2 年第2 期。, 并不局限于展現清溪河遭受的污染,他還常以河水的流動象征時間的流逝, 代表未來的不可抗拒與鄉村現代化的不可逆轉。 《大河之舞》 以河流隱喻時間, 完成對羅家壩巴文化改變與消逝的寓言式書寫。 在近代之前, 半島是屬于“空間的”⑩羅偉章:《大河之舞》,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0 年,第288 頁。, 羅家壩人維護他們的空間, 以此保護著羅家壩的文化不受外來文化的影響。姐姐對河流的著迷正是“對‘時間’ 的著迷”?羅偉章:《大河之舞》,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0 年,第288 頁。, 羅家壩人排斥姐姐實際上是排斥時間, 而時間跟河水一樣, 都注定不斷向前流淌, 半島文明也逐漸表現為開放的現代文明。 《誰在敲門》被羅偉章稱為“河的文明”?羅偉章:《誰在敲門·后記》,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 年,第671 頁。, 與《饑餓百年》 是現代文明與傳統文明的聯系, 體現了鄉村隨時代不斷現代化、 不斷更新的必然性。 書中“父親” 的離世象征著一個時代落下了帷幕, 子孫輩悉數登場成為新時代的主角, 鄉村現代化的歷史進程注定向前?劉永春,全文靜:《家族敘事的新突破與現實書寫的新高度——論羅偉章長篇小說〈誰在敲門〉的審美建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2 年第2 期。。 河流不隨生死而停止, 時間也永不停止, 任何人都不得不與時俱進。
在“靠天吃飯” 的農業時代, 一旦遭遇自然災害, 清溪河往往成了故鄉人賴以生存的最后希望。 現代化進程中, 農村、 鄉鎮的生產模式逐漸改變。 在開采燃氣、 發展餐飲時, 一些人的確得到了短期實惠, 但整體來看, 植被遭到破壞、 野生動物遭到售賣, 自然生態持續惡化,衰敗和危機已經悄然降臨。 被污染的清溪河“是城市化進程導致鄉村衰敗的縮影”, “折射出了城市化進程帶來的鄉村之痛”①劉永春,全文靜:《家族敘事的新突破與現實書寫的新高度——論羅偉章長篇小說〈誰在敲門〉的審美建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2 年第2 期。以及這種虛假繁榮背后深層隱憂的展現, 反映了這位大巴山作家耿直的個性和可貴的清醒。 他不只是看到了時代潮流的不可抗拒, 還借清溪河的遭遇表達了對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舊時光的懷念。
鄉村空間的逼仄、 鄉土文明的流逝, 逐漸導致鄉民分化為固執的堅守者、 決絕的離去者、猶豫的徘徊者三大類型, 但在時代的大背景下, 無論哪種人物都面臨著各自的困境。
第一類固執的堅守者, 他們是土地的守望者。 自古以來, 農村人主要依靠農業謀生, 如費孝通在《鄉土中國》 中所言: “直接靠農業來謀生的人是黏在土地上的。”②費孝通:《鄉土中國》,青島:青島出版社,2019 年,第9 頁。《饑餓百年》 中的何大, 前半生因沒有土地而居無定所, 忍饑挨餓, 并遭受著最惡毒的排擠打壓。 老年的何大,面對長滿荒草的地頭, “捧起一把黃土”, “吹開土里的干草屑, 將其揣進裝煙的塑料口袋里”③羅偉章:《饑餓百年》,重慶:重慶出版社,2008 年,第467 頁。。 只有對土地無比珍惜、 無限敬畏的人, 才會想到這種留存土地的方式。 《不必驚訝》中, 山坡對人們不斷離開望古樓村感到十分痛心, 面對“活著的土地里種著死去的禾苗”④羅偉章:《不必驚訝》,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7 年,第206 頁。的情景, 發出對土地荒蕪的沉重感慨。 《聲音史》 中, 那些已經住到鎮上的老人還是想堅持種地,因為挨餓的經歷讓他們“不相信那么多人不種莊稼, 糧食還能源源不斷地供給市場”⑤羅偉章:《聲音史》,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 年,第135 頁。。 這些樸素的思考, 不乏源于災難體驗的生存智慧。
這些堅守者同時也是鄉土文明的守護者。 在《大河之舞》 中, 羅家壩因旅游開發需要搬遷鄉民, 而始終不愿離開的三位“釘子戶” ——羅傳明、 桂秀英、 羅疤子, 成為半島文明最后的守護者。 《聲音史》 中, 楊浪每天廢寢忘食地收集日漸減少的鄉村聲音, 則是以聲音對抗鄉村文明的消逝, 楊浪的聲音是鄉村最后的挽歌。 《隱秘史》 中, 盡管桂平昌的兒女在鄉鎮有房,卻怎么也不愿意遷居鄉鎮, 一直生活在村落, 堅持“靠山靠田” 的傳統鄉村生存方式。 這些堅守者常常是“父輩” 或“年長的人”, 一方面, 他們長期生活在鄉村, 適應了原有鄉村的生活模式; 另一方面, 湯成民、 桂平昌、 楊浪等人都帶有寓言性質, 即以他們對土地的堅守或對鄉間聲音的珍藏象征了對鄉土文明、 鄉村社會的最后守衛。
第二類決絕的離去者, 他們急于逃離貧窮的鄉下, 力圖在城鎮尋找機遇。 在以種植業為主的傳統農業模式下, 農民經濟的寬裕程度與土地產出量緊緊掛鉤, 但依靠老君山、 清溪河一帶的貧瘠土地無法獲得足夠的可支配收入。 為了獲取更多的收入, 滿足日漸增長的家庭開支, 鄉民們只好進入城市務工。 《大嫂謠》 中的大嫂用糧食換來的錢完全不夠支付兒子清明的債務和清華的學費, 因此選擇離開熟悉的故土, 去往城市務工。 《不必驚訝》 通過小夭之口, 講述了土地貧瘠對肥料的需求和農村各種公攤費用造成的經濟壓力, 使得一直熱愛著土地并以勞動為榮的小夭也離開老君山, 走入城市。
令人深思的是, 在最饑荒的年月也很少有人愿意主動地背井離鄉, 即使為了活下去而迫不得已去逃荒、 逃命, 也往往是一步三回頭地對故鄉滿含深情, 并渴望有朝一日能夠重返家園。在羅偉章較早的作品《大嫂謠》 中, 債務壓身的大嫂只得進城務工, 小說結尾, 大嫂探監胡貴后, 從監獄里走出來, “恍惚間竟看到了開往故鄉的列車, 列車長著翅膀帶著她飛到了清溪河、老君山”, 表達了大嫂對故土的掛念。 但是后來, 城鄉發展日益懸殊, 越來越多的人毅然決然地奔赴城鎮, 徹底把鄉下故土故園拋之腦后。 鄉村也因人口流失、 無人經營而日益凋敝和荒蕪。 如在《聲音史》 《隱秘史》 都出現過的楊峰, 從老君山走出后成了大富翁, 卻對老家的房屋和弟弟不聞不問。 楊峰和李奎、 房校長、 李老師離開村莊的契機雖然迥異, 但是后來的選擇卻那么一致, 就是都“把那個地方扔了, 是因為離開使他們過上了越來越富足的生活”①牛玉秋:《無影無形有聲有情》,《當代文壇》2016 年第3 期。。 值得注意的是, 有些人向往城市也是因為城市能提供一種心理的、 精神的寄托。 城市的熱鬧繁華帶給他們希望、 熱情、 便利, 也帶給他們一種身份轉化的虛榮。 如《不必驚訝》 中的二姐雖然在城市生活十分拮據, 但對外還是不斷述說城市的好, 城市生活的身份優越感和生活便利感都帶給二姐心理上的滿足。
當然, 并非所有鄉民都有能力在大中型城市定居。 羅偉章眾多作品中, 特別是《隱秘史》《聲音史》 以及《寂靜史》 都描繪了鄉民即使無法在城市定居, 也會盡能力遷居鎮上的情景。《聲音史》 中提到, “鎮上沒房, 兒子就結不到老婆”②羅偉章:《聲音史》,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 年,第119 頁。, 許多孩子都是在鎮上長大讀書, 都把鎮上“當成了出生地”。 相比鄉村村落, 鎮上的教育、 生活、 交通等資源都更具優勢和更集中,鎮上逐漸成為鄉民生活的基本場地, 鎮上的房子也成為嫁娶的必需品。
隨著農村人或外遷城市, 或定居鎮上, 農村的空心化也令人惋惜, 村小倒閉, 農舍破敗,土地荒蕪, 村里人口越來越少。 《隱秘史》 寫道, 鎮上房子每裝修好一戶, 就意味著原本村莊少一戶, 村莊最后“只剩七家了”, “很快就只剩五家了”③羅偉章:《隱秘史》,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2 年,第262 頁。。 這種幾近無人的村落在川東北越來越普遍, 其他偏遠山區的狀況更令人擔憂。 《越界》 中, 湯成民“想咋種咋種”, 可肆意使用土地的原因就是遷居城市或城鎮的鄉民都拋棄了土地④羅偉章:《寂靜史·越界》(中篇小說集),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20 年,第177 頁。。 老去的鄉村像年邁的父母, 無聲地呼喚著流散在外的兒女們。
第三類猶豫的徘徊者, 他們在城市和鄉村之間來來回回, 兩方都無法依附, 成為邊緣人。這一大類還可細分為候鳥式奔波在城鄉之間的農民工和游魂式晃蕩在城鎮的無業游民。 在羅偉章筆下, 早期的農民工因父母妻子留守家園, 所以不得不候鳥式奔波在城鄉之間。 農民工因現實的經濟壓力, 不得已拋棄自己熟悉的家鄉, 在城市尋找自己和家人的“活路”⑤“活路”一詞在四川方言中是工作的意思。。 他們在城市找到的“活路” 往往又臟又累, 靠透支體力掙到微薄的收入。 他們長期滯留在大中城市, 但城市并沒有真正接納他們; 他們渴望與家人團聚, 但是回家過個年就可能丟掉“活路”。 所以,早期的農民工往往一年或者幾年才能在老家鄉下短暫地與親人相聚幾天。 如《故鄉在遠方》中的“我” 和“春妹”, 在城市經歷物質和精神的苦難后回到家鄉, 而后又因生活壓力不得不馬上再次離開鄉村。
第二代農民工迷戀城市生活環境, 積極主動地想融入城市, 想成為“新市民”, 可又因學識、 能力、 資源的欠缺, 難以真正在城市立足。 他們不愿意承認自己的農民身份和農民工身份, 可實際上常居無定所, 也難以找到相對固定的工作, 只好“在城市里游蕩”①羅偉章:《聲音史》,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 年,第169 頁。, 既是故鄉的疏離者, 又是都市的邊緣人。 最典型的例子是《聲音史》 中的東升, 他不顧一切地奔赴城市, 費盡心力渴望融入城市, 不甘心跟父老鄉親一樣成為“農民工”。 于是, 他試圖對宿命般的身份進行反抗, 曾想通過看書獲取知識來改變命運。 但最后他發現這種奢望無異于癡人說夢。 與東升耽戀城市, 返鄉只是需要短暫歇息或尋求支持不太一樣, 《不必驚訝》 中的成豆對故鄉和城市都是既向往又批判。 在鄉村時, 成豆向往城市, 對鄉村事物漠不關心。 可跟三月私奔到城市后, 他又不滿城市生活, 想念故鄉。 只是城市生活的窘迫和感情的不順利, 讓他“已經沒臉面回去了”②羅偉章:《不必驚訝》,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7 年,第182 頁。, 所以也只能繼續游蕩在城市。
還有一種情況, 與上述兩代事實上的“農民工” 相關但不相同, 是父輩是農民或者農民工, 自己也是出生在鄉下, 成長在鄉下或者鎮上, 但他們既不想從事農業勞動, 也不愿意在城鎮找個正經的事情, 每天游手好閑, 最終成為鄉親心目中游魂式晃蕩在城鎮的無業游民。 《誰在敲門》 中的回龍鎮匯聚三教九流, 許多青年吸煙、 喝酒、 賭博甚至吸毒, 但就是不找工作。大姐的兒子李志寄生于大姐大姐夫, 每日在鎮上打桌球、 下館子或者瞎混, 終日無所事事。 二哥的兒子四喜更是謊話連篇, 不斷騙取家人錢財, 在多個城市揮霍, 迷失在城市的燈紅酒綠中。 知識與技能的缺失讓這類人物無法在城市立足, 思想和責任感的不足, 又讓他們自甘墮落。 可他們又不愿意、 不屑于回到鄉村謀生, 因此只能在鄉村與城鎮間游走。
川東大巴山區“是全國主要貧困地區之一, 也是全國農村流動人口最多的地區之一”③徐勇:《掙脫土地束縛之后的鄉村困境及應對——農村人口流動與鄉村治理的一項相關性分析》,《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0 年第2 期。。故鄉農民的外出史或者遷居史是羅偉章長期耳濡目染的。 所以他總是自覺不自覺地寫到他們無能為力的多重困境: 艱難掙扎而無效、 奮勇出走而無路、 拼命融入而無果、 不斷返鄉而無言、終將離去而無望。
鄉村的堅守者珍惜土地, 但又不得不面對原本賴以生存的土地日漸荒蕪。 守護鄉村文明,但又不得不面臨鄉村傳統被不斷改變甚至逐漸消逝的殘局, 而新的、 更合理的鄉村秩序卻遲遲未能出現。 鄉村的逃離者通過進城務工, 絕大部分已經解決了溫飽問題, 但其心靈建設還十分堪憂。 《聲音史》 和《誰在敲門》 中, 部分返鄉的務工者及其留守在故鄉的父母和子女, 脫離土地, 住到鄉鎮, 卻因無所事事“鬧出許多事端”④羅偉章:《聲音史》,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 年,第135 頁。。 隨著信息化、 智能化的浪潮席卷各行各業, 工廠、 工地能夠給農民工提供的就業機會越來越少, 而家鄉的田地也逐漸荒蕪, 回去更加看不到希望。 《我們的路》 中“我” 舍棄工錢也決定回家看望親人, 在看到瘦弱的老人和孩童在拋荒的土地上緩慢行走的場景時, 發出“就像是土地上活著的傷疤”①羅偉章:《我們的成長·我們的路》(中篇小說集),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 年,第138 頁。的感慨。 一方面, “農民工的職業, 也在不斷萎縮”; 另一方面, “他們的鄉村已經垮了”②羅偉章:《聲音史》,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 年,第168 頁。。
從文學地理學的角度, 揭示羅偉章鄉土小說文學地理空間中主要地理景觀以及受現實地域影響的人、 事、 物, 發現真實故鄉給予了羅偉章揮不去的鄉愁、 斬不斷的愛恨。 羅偉章為故鄉人因土地貧瘠、 地勢險要、 自然災害而導致的苦難命運感到悲痛, 又冷靜反思故鄉現代化轉型中出現的鄉村生態困境與人物發展困境。 鄉村空間的逼仄、 鄉土文明的流逝, 加之城鎮和遠方的誘惑與機會, 勤勞樸實的莊稼人在城鎮化浪潮中分化為“決絕的離去者” “固執的堅守者”“猶豫的徘徊者” 三大類型。 在不可阻擋的現代化趨勢下, 城鄉發展差距不斷變大, 城市繁榮不斷映襯著鄉村的衰敗。 大巴山農業、 農村、 農民面臨的困境, 既有環境閉塞、 土地貧瘠等自然地理原因, 也有現代化、 城鎮化進程中資源、 人口、 資本、 信息被城鎮虹吸而去的時代背景。 羅偉章鄉土小說中對故鄉大巴山文學地理空間顯性要素的呈現, 體現了他對故鄉人命運的感慨和對故鄉現代化進程的思考, 也建構了屬于羅偉章故鄉地域的文學地理空間, 一定程度上增強了其文本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