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空間與日常性以三個公共建筑設計實踐為例

孫嘉龍

灰空間在建筑的日常性營造和在地文化表達中起到關鍵作用。本文以筆者參與設計的三個公共建筑為研究對象，從日常尺度、場所文化、幕墻建構等方面展開對比研究。

一、綜述

灰空間（grey space）是指建筑中介于室內空間和外部環境的一種過渡空間，最早由日本建筑大師黑川紀章提出。這是一種中間狀態，起到對建筑室內外空間相互聯系與模糊的作用，在中國的傳統建筑和園林空間中較為常見，近年來的公共建筑中也廣泛應用。

本文選取筆者參與主創設計的三個公共建筑為研究對象。范曾藝術館設計于2010-2012年，青浦區體育文化活動中心一期工程（以下簡稱青浦體育中心）設計于2014-2016年，景德鎮佛手湖陶瓷文化旅游景區一期項目（以下簡稱景德鎮佛手湖項目）設計于2022-2023年，上述三個項目分別竣工于2014年/2019年/2023年。三個項目的設計建造歷程橫跨十余年，所處地域、規模功能、空間特質均有所不同，但灰空間在建筑中均發揮了較大作用（圖1）。

圖1 三組建筑的灰空間在外立面呈現的姿態

通過對三個項目的比較閱讀，可以較為直觀地總結出建筑空間構成中對灰空間與日常性的持續關注，對灰空間與場所文化緊密關聯的姿態，以及對灰空間建構的研究演進。

二、日常的尺度

傳統的公共建筑特別是文化類建筑和體育類建筑，由于其龐大的尺度、較為封閉的界面，常常對公眾帶來壓迫感與距離感，這有悖于其公共屬性。建筑中灰空間的設置往往伴隨著公眾身體移動的路徑出現，并呈現于外立面之上。這成為化解建筑體量、調節空間尺度、削減壓迫感的選擇，對增強建筑空間的日常性具有貢獻（圖2）。

圖2 三組灰空間在平面中的關系

范曾藝術館位于江蘇南通的南通大學校園內，是承載中國書畫大家范曾先生作品的容器。項目體量不大，約7000余平方米，從底層至頂層由一系列半室外灰空間構成，體現出了極大的空間豐富度和延展性。建筑共三層，首層架空的“井院”營造出建筑入口空間的同時溝通了校園的空間軸線，并成為學校重要的半室外展示空間；頂層的“合院”極大地豐富了畫室和研究室等小空間的品質；而位于建筑二層兩側的“水院”和“石院”則最具特色，這是兩組中心對稱的線性半室外灰空間，并置于中央展廳兩側。在這個項目中，灰空間的總體積占到了建筑總體積的近一半。幾組灰空間相互融通，又與建筑使用空間和觀展流線相互疊合，伴隨著公眾觀展的流線依次出現，使原本封閉、黑暗的展廳空間變得透明，將龐大的美術館化解為人體友好的尺度，推動著人的身體前行，化解了傳統美術館建筑的陌生感，將藝術日常化。

青浦體育中心則是通過灰空間的運用對傳統大中型體育建筑的模式突破予以探討。項目位于上海市青浦區，場地四周被大型居民區環繞。項目規模約30000平方米，滿足國際單項賽事標準。若以傳統大中型體育場館的“標準像”，這將是一個擁有開闊廣場、完形體量、封閉界面的單體建筑。但這顯然無法融入周邊的日常生活尺度。建筑師將體育中心的體量予以最大限度地消解，僅保留內部最核心的運動館和訓練館尺度，外部以一系列的灰空間包裹，整體以內緊外松的姿態面向城市。建筑的幾大功能均勻地鋪展在場地上，場館的入場及散場通道、半室外運動空間、交往空間等均以灰空間的形式組織整合。這些空間全天候向周邊居民開放，建筑的氣候邊界內縮至最小。經過與規劃局和體育局的多輪溝通，整個場地不設置任何圍墻，由此形成了一幅日常的圖景，居民僅需跨過一條很小的馬路即可到達體育中心用地，繼而經過一系列半室外灰空間的近人尺度，可到達體育中心的各核心空間。在非賽事期，體育中心的日常使用率得到了極大的提高，成為周邊居民聚集的場所。

景德鎮佛手湖項目是一組與山相融的建筑空間。項目總建筑面積約12萬平方米，建筑順應山勢在場地內形成三組上山脈絡，結合項目功能分別形成“學谷”“創谷”“商谷”，每一處谷地脈絡的兩側均通過灰空間的設置使景觀向室內延伸。這其中最具特色的研學中心單體位于場地中央，結合周邊地形環山布置，一組背靠雙U字形的灰空間將內部主要的功能高效組織。面向廣場一側的U型灰空間成為建筑最主要的入口空間，頂部的清水混凝土現澆雨棚向兩側延展但壓得很低，成為身體由廣場進入建筑內部的尺度過渡。伴隨著身體向內移動繼而串聯起第二個U型灰空間，向山體打開，拾級而上，面山行走的同時各主要功能空間可達。在日常生活中，這同時是一組半室外的展示交往空間。

三、場所與文化

灰空間是公共建筑回應場所與地域文化的絕佳機會，由于其可達性相對較高，也是建筑中最能向公眾展示地域文化的區域之一。

范曾藝術館與青浦體育中心兩個項目地處江南，前者的中國傳統書畫展示功能和后者所處的縱橫水系場所均需要建筑有所回應。二者不約而同以灰空間的朦朧界面回應江南的傳統意蘊。在中國傳統建筑和園林空間中，灰空間起到了室內外空間過渡、功能串聯的作用。上述兩個項目外形方正，但向內做減法，內蘊豐厚，以謙遜的姿態內退出一系列灰空間，在某種程度上傳承了中國的傳統空間精神。

景德鎮佛手湖項目則以較為封閉的拱形型制回應了燒瓷過程中窯的原型。行走其中，結合項目的教育功能，猶如“器成之旅”，無處不體現著瓷器的文化。而一系列半室外灰空間的設計也回應了當地的氣候和民居半室外庭院的原型。與此同時，由于其所處山地，灰空間在設計時也充分呼應了地形變化，呈現出一個相對立體的狀態，尊重場地的文脈。

光影的表達是三個項目的共通之處。在范曾藝術館與青浦體育中心項目中，灰空間內側墻體大面留白，外側朦朧界面在陽光的照射下，陰影投射至內側墻面，使得整個灰空間都充滿了變化的意蘊。由外遠觀，灰空間的朦朧層次又猶如水墨，成為建筑立面的重要構成。在景德鎮佛手湖項目中，彩色玻璃設置于灰空間的外表面和頂部，對側墻體和頂部的拱形腔體同樣留白，在陽光的照射下灰空間的內部將形成動態的戲劇性效果。

在三個項目中，灰空間均體現出嚴謹的秩序感，以此回應傳統建筑中的形制特征。范曾藝術館的結構鋼柱以3米為模數成為第一層次的秩序，灰空間幕墻豎向桿件成為第二層次的秩序；青浦體育中心的灰空間界面同樣以結構鋼柱為第一層次的秩序，不同的是幕墻界面在結構柱兩側各有半米的空隙，以進一步強調主體結構的傳力體系；景德鎮佛手湖項目的灰空間則同樣以6米模數的清水砼結構柱為秩序，順應地形及山勢形成變化。

四、雙面的建構

灰空間由于其半室外空間的屬性，無需受過多機電系統桎梏，空間較為單純，僅需重點考慮結構、幕墻的建構與表達。而灰空間的公共性以及建筑外立面的標志性，又要求建筑師在設計灰空間與外部環境接觸面的時候要充分考慮其建構的雙面均好性（圖3）。

圖3 三組灰空間的建構雙面均好性

在范曾藝術館的設計中，外立面采用陶棍幕墻系統，由外向內看宛如半透明的紗簾，呈現出整體的朦朧感。難點在于陶棍幕墻的內側面。在2010年前后的工程中陶棍幕墻大多以背部螺栓安裝，其優點是工藝成熟且檢修更換方便，缺點是背部螺栓明裝影響觀感。考慮到灰空間的兩面性，設計團隊創新地以100毫米的鋼片從兩側夾住600mm/1200mm長的陶棍，變背部螺栓固定為內套芯桶兩側聯系，連接點隱藏于空心陶棍的內側，鋼片在立面上僅露出斷面。為解決鋼片在沿陶棍方向抗側剛度要求，設計在鋼片立面高度方向增設金屬方通以加強其整體性。由此鋼片、金屬方通、陶棍三者共同形成均質的立面節奏，向灰空間的內外兩面真實地暴露建構體系，體現出建構的文化性。

時隔5年后設計的青浦體育中心則有了進一步的演進。依然是陶棍幕墻，但建構方式有所變化。設計以1500mm長的大型圓形截面陶棍為基本單元豎向布置，同樣考慮到灰空間的兩面均好性，建筑師在朝外一側及朝灰空間一側布置雙層陶棍幕墻，當中的空隙布置幕墻系統豎向受力桿件，此桿件同樣以圓形截面呈現以融入陶棍叢中。在豎向桿件高度方向以1500mm為模數設置環形鋼片，用以在兩端固定陶棍。公眾無論是在外部場地上，還是行走于灰空間其中，均可感知到建構的邏輯與文化的表達。豎向的陶棍元素與灰空間內頂部的線性吊頂相呼應，并進一步延伸至主場館室內。

進入21世紀的第三個十年，景德鎮佛手湖項目的灰空間建構則充分發揮了新材料的性能特征。為模擬燒制瓷器窯的空間特質，建筑內部灰空間剖面呈拱形，以高性能藝術混凝土為主要的表現材料。同樣由于灰空間的雙面均好性，設計需同時考慮灰空間拱下空間以及建筑外立面效果。沿用青浦體育中心的思路，在雙層幕墻中隱藏通長豎向受力桿件，并將每一塊板塊固定于豎向桿件上。由于高性能藝術混凝土高強度、高致密性的材料特性，單一板塊可以做到6000mm＊1500mm，僅需4角固定，極大節省了龍骨，并保持了立面的整體性。與此同時，為回應傳統窯房外部自然通風的功能，在立面上開設了均質的小洞并嵌入了彩色玻璃。此時高性能混凝土格構成了彩色玻璃的龍骨，再一次發揮出了材料性能。

五、落地的問題

在上述三個項目及同類型項目的具體落地過程中，灰空間自身的模糊屬性往往會對工程帶來一定的不確定性，這就需要建筑師在項目的全過程推進中特別是與各部門對接中予以高度關注，確保項目高完成度落地。

不同城市的規劃審批部門對建筑灰空間的指標認定往往有不同的解釋和理解，有些基于灰空間與建筑主體結構之間的關系進行折算，有些基于灰空間對公眾的開放度和可達性折減，有些則在土地出讓條件或城市設計導則中有明確的獎勵原則。這就要求建筑師在方案初期對建筑所在地域所在地塊的相關指標計量規則有足夠的敏感度和預判，確保設計在項目審批的各階段不會由于指標原因而出現顛覆性變更。

建設單位特別是運營單位或使用單位對建筑使用率的追求是一如既往的。而建筑內的灰空間常常使相關單位產生“得房率低”的直接判斷，如果溝通不暢會在項目的設計初期會造成較大阻力，此時建筑師對業主的引導尤為重要。使用者應當認知到灰空間在整個建筑中的價值。公共建筑畢竟不同于住宅建筑，對所謂“得房率”的固有觀念和界定原則應當有所區別。公共建筑中的灰空間是組織各室內使用空間不可或缺的部分，更是提升室內使用空間品質的關鍵，絕不是單純的“浪費空間”，應以一定的系數計入使用空間。

作為工程項目中五方責任主體中最為指向落地建造的一方，施工單位最為關注的則是預算招標清單及施工圖紙中的相關描述。建筑灰空間由于其對室外空間和室內空間從屬的模糊性，往往會在清單編制過程中造成遺漏，在施工圖表達中造成缺項。當上述情況發生后，建設單位由于迫于工期壓力或變更阻力，往往會倒逼設計單位調整設計或降低標準，由此帶來項目完成度上的遺憾。因此從項目完成度層面出發，設計單位在施工圖階段應當重點關注灰空間各個面的表達，以及機電各系統的表達，避免缺項漏項，同時應當及時與預算編制單位進行充分的交底與溝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