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藍手絹

龐婕蕾

記憶中的味道

時間如流水，但帶不走記憶中難忘的味道。它伴隨著感動、歡喜，留在內心深處。

我的外婆101歲了，在她過完100歲生日后得到了市長簽名頒發的“祝賀百歲老人”水晶牌。舅舅得意地說，周圍四里八鄉幾個鎮，就我的外婆得到這塊水晶牌，可是了不得的榮譽呢！是的，非常了不得，我的外婆經歷過戰爭、饑荒，在困境中把6個子女拉扯大，勤勞、質樸，90多歲還在菜園子里忙活，把自己的生活料理得妥妥當當。每回去看望外婆，我都會買上一些零食，曲奇餅干、芝麻雞蛋卷、芝士蛋糕等松軟香甜的糕點，她的牙齒掉了，吃不了堅硬的食物。外婆一見我手上拎著的禮盒，總是嗔怪：“人來了就行，干嗎買這么多東西，讓你破費了。”

我把禮盒打開，拿出里面的糕點，遞給外婆，就像從前外婆展開她的藍色手絹一樣……

童年記憶中，外婆總愛穿斜襟的褂子，腰間系一條圍裙。每回去她家，她都會悄悄地把我喊到屋子一角，從斜襟的褂子里掏出一塊藍手絹，小心翼翼打開，那是我最期待的瞬間，我的唾液開始分泌，因為我知道，藍手絹里藏著各種好吃的。有時是幾塊糖，喝喜酒時人家發的；有時是幾塊蔥油小餅干或是糖棗；有時是一只稍微破了點皮的小橘子。我迫不及待把它們塞進自己的嘴里，只有一樣我不急著吃，那就是五仁月餅。

五仁月餅是中國傳統糕點，是月餅屆的扛把子選手，餡料很雜，有芝麻仁、瓜子仁、橄欖仁、橘皮、冬瓜糖、肥肉等，口感甜膩。每次拿到五仁月餅，我便找個借口走出屋子，躲到屋后的小河邊，見四下沒人，便開始啃月餅皮，四周一圈及正反兩面的皮被我啃完后，我隨手便把餡兒扔進了小河，扔的時候有點愧疚，覺得自己浪費了糧食，可又實在吃不慣里面的冬瓜糖和肥肉，要是外婆給我一個豆沙月餅該多好啊！扔掉之后我裝作若無其事回到屋里，悄悄跟外婆說，月餅我都吃完了，味道很好。如今想來，我之所以騙外婆，大概是擔心要是她覺得我是個挑食的壞孩子，以后再也不給我好吃的了怎么辦。

小時候覺得外婆的藍手絹可以和美味畫上等號，每每見她，都是那樣焦急地盼著她把手伸進褂子里，從胸口掏出藍手絹徐徐展開……后來漸漸大了，外婆再這么做的時候，我心里總覺得別扭。為什么外婆不能大大方方把好吃的擺出來招呼我去吃呢？為什么每回都慌里慌張的，搞得我像做賊一樣地偷吃呢？后來才知道，原來，外婆在家里做不了主，她做了一輩子的家庭婦女，日夜操勞，但沒有話語權，外公才是一家之主。外公向來重男輕女，一聽到女兒帶著外孫女回娘家，便急著把桌上各種吃食放進櫥柜里藏起來，那是要留給他的寶貝孫子吃的。我是他的外孫女，帶了個“外”，又是女孩，他打心眼里不喜歡，這份不喜歡他也不會藏著掖著，而是直接擺在面上。但外婆不一樣，她真心地疼愛、憐惜每一個孫輩。她不敢和外公明著杠，只好趁外公不注意，偷偷地打開櫥柜，用一塊藍手絹把吃食包起來，再選個時機給我、給其他的外孫女。看著我們吃完，又拿藍手絹悄悄擦拭我們嘴角的碎屑，裝作什么也沒發生，走出屋子去燒飯、洗衣。我想，那一刻的外婆心里是歡愉的，她盡自己所能給外孫女的童年增添了一抹好滋味。

后來漸漸長大，我吃過很多口味的月餅，玫瑰豆沙、椰蓉、咸蛋黃、巧克力流心，甚至榨菜月餅、小龍蝦月餅，還看到過一些帖子，關于月餅口味的討論，很多人嚷嚷著要把五仁月餅趕出月餅界，因為口味實在太清奇，太多人接受不了。但在我心里，始終會為五仁月餅留一個位置，每次逛商店，看到月餅柜臺也會停留一下，看看它是否還在。小時候的疑惑也在許多年后解開，那就是：為什么外婆不給我挑一個豆沙的呢？因為，外婆不識字，她無法分辨月餅表面印花的字究竟是五仁還是豆沙，她無從挑選，也沒時間挑選，她每次都是那樣慌里慌張，怕被發現，怕被外公數落，可又那樣急切地想讓我們打打牙祭……

我的外婆101歲了，她瘦削、衰老，身體日漸變差。有一天，當她離開，那塊水晶牌會在房間里漸漸落灰。而那塊藍手絹，留在我的記憶中，永不褪色。

和你說哦

外婆將藍手絹小心翼翼打開，里面是她悄悄藏起來的零食，那也是她對“我”的疼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