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視與反思：馬克思無產階級理論的兩種當代解讀

單 鑫

（東南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江蘇 南京 211189）

當下，資本全球化擴張的趨勢已經不可逆轉，資本的邏輯以經濟活動的形式肆意侵蝕著人們的日常生活。個體身份不再固定，在復雜動蕩的社會生活中體現出高度的動態性，即在資本家與無產者之間不斷搖擺。針對此種情況，意大利左翼學者安東尼奧·奈格里在《〈大綱〉：超越馬克思的馬克思》中，將《1857-1858 年經濟學手稿》（在西方學術界關于這一文本的討論中，人們通常簡稱其為《大綱》）視為馬克思思想的頂點，認為其中孕育了解構脫離真實運動的理論上或政治上的自主性的最大潛能，[1]39進而以重建革命主體性的方式來重構馬克思的政治形象。同時，與邁克爾·哈特一起，通過對帝國（empire）、諸眾（multitude）等概念的重新闡釋來構建自身政治性——主體性的邏輯框架，為推動新無產階級——諸眾從潛在的革命性主體走向自覺提供理論指導。與之相反，法國現代思想家雷蒙·阿隆立足實證主義方法論對社會歷史與現實進行了靜態考察，認為被馬克思賦予集體救世主角色的無產階級，不僅在概念上難以界定，同時也缺乏現實的指稱對象，無產階級代表社會普遍利益的觀點更是一種虛假的意識形態。通過不存在的“世界性的無產階級”的聯合行動來實現世界歷史的救贖更無異于一種神話。最終，雷蒙·阿隆將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誕生并遭受壓迫的、現實的無產階級導向神話，在解構無產階級階級概念合法性的同時，更消解了無產階級作為歷史主體的革命性與科學性。

以上兩種觀點，正是當代西方學界立足于現實社會發展，對馬克思無產階級理論作出的不同解讀。相似的社會現實背景，共同的理論反思對象，最終通向的卻是絕對差異化的理解。如何理解其差異性，把握馬克思無產階級理論的歷史發展，進而更好地捕捉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內部階級變化的實質，需要我們回歸馬克思的思想本體，進行全面的分析與審視。

一、溯源：馬克思語境中無產階級的概念考察

“無產階級”一詞并非馬克思的獨創，其產生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 在馬克思創建自身的無產階級學說之前，無產者已經作為一種不可忽視的政治力量，逐漸被理論家們納入到對現實社會的考察與分析之中。當然，大多數人僅僅將無產者視為資本主義文明發展進程中無法避免而誕生的副產品，并試圖在資本主義體制內通過倫理調節、國家扶持等手段，維持其最基本的生存狀態，將其所具有的抵抗因素限制在一定范圍內，從而實現西方文明的長治久安。與之相反，馬克思歷史性地分析了無產者產生的歷史必然性、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生存狀態及其未來發展趨勢，以超越資本主義的視野來反思其與西方文明之間的本質上的不相容性，從而創立了全新的無產階級學說。[2]

在馬克思的理論語境中，無產階級概念的出場離不開對社會現實的具體考察。馬克思第一次明確使用無產階級這一概念是在大約1843 年10 月中旬至1844 年1 月中旬完成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以下簡稱《導言》）一文中。針對當時“時代錯亂”的德國社會，馬克思認為，只有實行最徹底的革命，徹底摧毀政治制度上的一切障礙，才能在德國爆發徹底的革命、實現人的解放。然而，僅憑思辨領域的法哲學的批判，根本無法完成這一歷史使命。只有通過理論掌握群眾，依靠武器的批判而非單純憑借批判的武器，理論才有可能轉化為物質力量，從而改變德國落后的社會現實。隨之而來的問題便是，誰可以擔負起這一歷史使命？馬克思對此的回答是無產階級——“一個被戴上徹底的鎖鏈的階級”、“一個非市民社會階級的市民階級”。

作為資本主義工業發展的產物，無產階級是市民社會（資本主義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與其他社會成員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有所不同，它沒有自身的特殊利益，不要求享有任何特殊的權益。更重要的一點是，作為市民社會內在的否定性，他們具有清晰的主體意識，反抗的矛頭直指市民社會的根本前提——私有制。由于其所遭遇的是“普遍的不公正”，它自身的解放必須以“解放其他一切社會領域”為前提。因此，必然要求理論批判與無產階級的革命實踐相結合，用物質力量摧毀套在無產階級身上的一切鎖鏈。雖然，此時的馬克思尚未擺脫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影響，仍將人的解放視為對“人是人的最高本質”的回歸，但其理論的邏輯出發點已經不再是抽象意義上的人，而是從“現實的人”出發，來闡述自身的無產階級立場。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此時的馬克思尚缺乏對無產階級本身的具體分析，“無產階級多少還只是一個有利于社會進步的觀念上的力量”。[3]

《導言》宣告了馬克思在哲學領域中完成了對無產階級的主體力量的指認。隨后，馬克思開始通過愈加嚴謹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剖析資本主義發展的歷史進程，并將視野對準了誕生于資本主義社會化大生產過程中，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發展而不斷壯大的現代工人階級群體，從而尋找到了可以有效承載觀念上進步力量的強有力的現實主體。在《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將對資本主義私有財產關系的批判從理論領域引入到現實的社會物質生產領域，改變了以往從法權意義上的理解，強調“社會從私有財產等等解放出來、從奴役制解放出來，是通過工人解放這種政治形式來表現”[4]167的這一必由之路，從而將無產階級的歷史使命進一步具像化為通過“現實的共產主義行動”來消滅私有制及異化勞動。此外，通過對私有財產發展歷史進程的深刻考察，馬克思指出，直到資本主義大工業發展中產生出工業資本，私有財產才得以獲得完成了的客觀形式，“只有這時私有財產才能完成它對人的統治，并以最普遍的形式成為世界歷史性的力量”。[4]183與此同時，誕生于資本主義大工業生產中的工人階級，在勞動與資本的極端對立中，不僅在殘酷的剝削與壓迫中過著愈加貧賤的生活，更徹底喪失了人的本質，淪落為資本的附庸。在被剝奪了作為人而存在的權利之后，工人階級只有走向消滅由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所決定的社會生活條件的革命道路，才能迎來自身的真正解放。至此，馬克思找了承載無產階級歷史使命的主體性力量。

然而，需要指明的一點是，雖然馬克思在現代無產階級身上看到了其所蘊含的革命性、顛覆性力量，但是，現代工人階級并非直接等同于馬克思意義上的無產階級。在馬克思那里，無產階級存有“自在”與“自為”之分。資本主義私有制條件下，勞動者與生產資料相分離，進而只有以出賣自身的勞動力并以遭受壓迫與剝削為代價，在現實的物質生產中獲得社會的承認。“資本的統治為這批人創造了同等的地位和共同的利害關系。所以，這批人對資本來說已經形成一個階級，但還不是自為的階級。”[4]654換言之，在資本主義大生產中誕生的現代工人階級在馬克思的理論語境中僅是作為“自在的無產階級”而存在，其有向“自為的無產階級”飛躍的可能性與必要性，即“在斗爭（我們僅僅談到它的某些階段）中，這批人聯合起來，形成一個自為的階級。”[4]654其中的關鍵則在于形成無產階級的革命意識。所謂“無產階級的革命意識”就是無產階級在對自身的生存條件、社會地位有著清醒認知的基礎上，認識到只有在消滅私有財產的同時消滅自身，進而使得整個社會一勞永逸地擺脫剝削、壓迫以及階級差別和階級斗爭，自身才能從資本主義的雇傭關系中徹底脫身，從而凝聚起徹底的變革意識，并將其培養為承擔歷史使命的革命主體，這正是無產階級產生的邏輯必然。

在馬克思敏銳地洞察到資本主義社會內部孕育著推翻自身統治的磅礴力量之后，他并未將目光簡單地停留在依據經驗事實來區分“誰是無產階級”，而是轉向更為關鍵、更為根本的問題，即“問題不在于某個無產者或者整個無產階級暫時提出什么樣的目標，問題在于無產階級究竟是什么，無產階級由于其身為無產階級而不得不在歷史上有什么作為。”[4]262換言之，馬克思的根本問題指向在于依托工人階級這一現實性主體，通過喚醒無產階級的革命意識而建構出能夠承擔歷史使命的“自為無產階級”，并為其實現最終的理想而探索革命道路。

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立足于資本主義社會內在的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揭露了資本主義社會日益分裂為兩大階級根本對立的歷史發展趨勢，從而為無產階級實現自身歷史使命的正確道路——階級斗爭——贏得了科學依據。同時，為徹底批判私有制進而通達無產階級革命的未來理想——共產主義——劃定了基本方向。首先，必須培養無產階級的革命意識。無論是《共產黨宣言》中直接使用“無產階級即現代工人階級”這一表述，還是1888 年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英文版的第一章標題下所加的那個注解，“無產階級是指沒有自己的生產資料，因而不得不靠出賣勞動力來維持生活的現代雇傭工人階級。”[4]400都清晰地表明，馬克思恩格斯敏銳地洞察到了不占有生產資料、與先進生產方式相聯系并遭受非人壓迫的現代工人階級上升為無產階級的必然趨勢與現實可能性。為此，“共產黨人的最近目的是和其他一切無產階級政黨的最近目的一樣的：使無產階級成為階級”。[5]413這里所謂的成為階級，則是指具有革命意識的自為階級的形式。其次，堅決走無產階級專政的革命道路。“至今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5]400正如資產階級建立資產階級專政以確保其推翻封建專制統治的勝利果實一樣，無產階級必須建立屬于自身的政治統治以維護自身的階級利益，其間必然要訴諸于階級斗爭。資本主義依靠自身內在調節機制而在經濟、政治與社會福利層面所做改良與革新，只能延緩其走向衰亡的歷史進程，資本主義的必然滅亡與社會主義的必然勝利是不可更改的歷史鐵律。最后，樹立共產主義的遠大理想。“工人階級奪取政權是社會解放的手段”[6]而并非最終目的，資本主義社會異化的解除不能僅停留在政治解放這一維度。無產階級專政的根本指向在于徹底變革資產階級生產關系，進而大力發展社會生產力。最終“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7]概而言之，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將實現人類未來發展的歷史使命賦予了現代工人階級，并為其指明了道路。

源于無產階級現實指向的動態變化，在馬克思的理論語境中，無產階級是現實性與建構性的統一，是一個動態、復雜且尚未閉合的一個概念。“我們絕不能幻想從無產階級概念出發，從經驗性的現實社會中尋找與無產階級概念相符的對象。”[8]而這種錯誤做法也成為后人誤讀馬克思階級理論的重要原因。

二、重構：非物質勞動下的革命主體性生成

二戰后，西方主要資本主義國家普遍迎來快速的經濟增長，工人的生活條件也隨之獲得較大提升，加之資本主義國家汲取歷史上的經驗教訓，對自身的統治方式與統治策略進行了改良，部分承認了工人的政治地位及其政治權利，工人階級已經不再是馬克思筆下那個赤貧且不被人接受的形象。隨著工人生活條件的改善，其對于資產階級統治內在的抵觸心理與反抗意識已經逐漸消解，無產階級革命性的消亡似乎業已成為一個不爭的事實。如何理解工人階級的新變化，在新的時代背景中重思馬克思的無產階級理論，成為了西方學界關注的重要理論問題。以哈特和奈格里為代表的左翼思想家，立足于現實工人自治運動的實際需要，以《大綱》為依托，依據資本統治下勞動形式的新變化來分析、理解無產階級階級的新特征，對馬克思的無產階級理論進行了新的詮釋，從而為其塑造新的革命主體提供了合法性論證。

20 世紀80—90 年代，西方主要資本主義國家普遍迎來信息技術與人工智能的迅猛發展，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實現了從福特制向后福特制的轉變，尤其是信息產業與服務業的蓬勃發展，資本主義世界的經濟形式與勞動狀態發生了深刻轉變。在哈特與奈格里看來，“非物質性的勞動正在對其他形式的生產構成一種霸權，它已經取代了以前的工業勞動的霸權。”[9]108換言之，包括語言或智力勞動以及情感勞動在內的非物質勞動已經逐漸取代物質勞動，成為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勞動的主導形式。在他們的觀念中，在傳統的資本主義生產中從事物質生產勞動的勞動者，被資本主義機器大生產與雇傭關系所束縛，逐漸喪失了自身的獨特性和創造性，雖然可以通過外在強制力來短暫地刺激勞動者的生產效率，但社會的整體進步終將會陷入停滯。而依賴于知識、信息、情感關系等社會共同資源進行生產的非物質勞動，其生產過程不再受到時間與空間的限制，更多的是通過協作、交流等方式共同進行，且最終生產出的非物質產品具有共有性，即可以被世人共享而不再完全被資本所占有，從而徹底改變了傳統資本主義生產中“死勞動”對于勞動者“活勞動”的剝削。與此同時，非物質勞動不單單是生產非物質產品的過程，更是不斷生產和創造勞動主體性的過程。“生產觀念、符碼、圖像、感受和社會關系等的生命政治的生產被直接視為人類主體性的構成要素：這個領域就是主體性得以生成并寄居的場所”。[10]211在此意義上，哈特與奈格里認為，馬克思理論中從事物質生產勞動的傳統工人階級概念便喪失了其存在的合法性，必須立足非物質勞動的社會現實重構革命主體。

事實上，早在《大綱》中，馬克思便明確指出，隨著科學知識在財富增長中所承擔的角色愈加重要，資本為了實現自身增殖的最大化，必然選擇通過科學技術的發展，進一步提高生產力。機器的廣泛使用及其作為固定資本參與資本生產這一歷史發展充分表明，社會生活過程的條件本身，在很大的程度上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因其而得以改造。[11]質言之，馬克思將一般智力的運用及其在剩余價值生產中所扮演角色的轉變歸結于資本增殖的內在要求。然而，在哈特與奈格里看來，資本主義生產發展的歷史只是被動回應工人階級斗爭的歷史。機器體系以及相對剩余價值只是資本統治為了應對勞動階級反抗而催生出的新機制，“這一被資本支配的客體化過程，開始揭示出一個新的工人階級主體性水平。”[1]162不同于西方馬克思主義者遠離現實的工人階級斗爭而沉溺于意識形態批判，近似絕望地預言無產階級終將在資本的體系化統治下喪失主體性，哈特和奈格里始終堅信勞動在其與資本的關系中處于優先地位，從而為其重建革命主體保留了可能性。

在哈特與奈格里的觀點中，非物質勞動的興起不僅僅是資本主義生產范式的轉換，更從根本上昭示了勞動者的全新存在方式。因而，奈格里依托對《大綱》的重新解讀，在現實的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中尋找到了新的革命主體——諸眾，并將其視為“當下唯一有能力進行革命的角色”。[10]211在《帝國》中，哈特與奈格里吸收了斯賓諾莎與霍布斯關于諸眾的界定，結合新的時代背景對其進行了新的闡釋。在其看來，諸眾是一個階級概念，是在帝國主權形式下受到資本統治的具有創造性的貧者（the poor）的普遍聯合。[12]從本質內涵上講，諸眾所指代的即是從事非物質勞動或生命政治勞動的人。相較于馬克思理論中的無產階級，諸眾帶有以下特質：其一，包容性。諸眾不排斥雇傭工人以外的群體進入，從事不同形式勞動的勞動者，在政治意義上并無本質差異。相較于工人階級的排他性，“諸眾給無產階級這個概念一個最完整的定義：所有在資本統治下的勞動和生產的人”。[9]106其二，差異性。作為一個多樣性的集合，諸眾并非無產階級那樣有著相同的身份認同與階級意識，更多地體現出多元化的政治訴求。其三，動態性。諸眾并非一種存在，而更應該被理解為一種“并非固定或靜態的”，不斷得以改造、得以豐富，“由制造而得構成的存在”。[10]137同時，這一構造并不存在制造者，而是諸眾主體性生產的不間斷過程。其四，革命性。雖然諸眾與從事物質生產的勞動者有較大不同，但是作為在資本主義體系內部生存的勞動者，其勞動成果仍然難逃被侵占與剝削的命運，這也是其仍具有革命性的根源所在。除此之外，諸眾的包容性與差異性，使其能夠在反抗帝國統治的革命斗爭中更好地匯集力量，進而比傳統的無產階級更具實現解放的可能性。因此，“今天旨在變革和解放的政治行動只能在諸眾的基礎上進行”。[9]99此外，在哈特與奈格里的理論構想中，諸眾的出場“旨在重建馬克思關于階級斗爭的政治任務”，[9]105即諸眾要在新的時代背景中擔負起原本由無產階級所承擔的歷史使命。因此，諸眾同樣具有世界性意義。一方面，這是由于隨著資本邏輯的全球擴張，反抗資本統治的群體及其活動范圍也不斷擴展；另一方面，只有通過全球性的聯合，諸眾才能實現對于帝國統治的否定。

至于如何才能順利引導差異性的諸眾進行交流、合作，并最終達到聯合。不同于馬克思為無產階級謀劃的通過階級斗爭建立無產階級專政，從而為實現共產主義創造可能的暴力革命道路，哈特與奈格里為諸眾所設計的革命道路則是采取了出離的方式，即“把勞動力的潛在自主性具體化而把它從與資本的關系中抽離出來”。[10]121具體而言則包括以下四個方面：一是拒絕成為債務人，從而營造全新的社會關系；二是拒絕媒體，在真正的交往網絡和共在關系中生產新的真理；三是逃逸監控，只有在不服從、拒絕中主體才能認清自己所擁有的強大力量；四是拒絕被代表，從根本上反抗自由主義理念下的政治統治模式。概而言之，諸眾不單單是從資本生產關系中退卻，同時也以不合作的態度從帝國的權力關系中的徹底退出，從而在引發現實統治體系無法容忍的真空的同時，開啟未來社會的新的可能性。對于如何聯合從帝國體系中出離出的差異性諸眾，哈特與奈格里同樣給出了自己的方案。他們反對傳統工人階級革命的先鋒隊模式，強調發揮諸眾在非物質勞動中得以磨練出的革命主體性，推行網絡化、去中心化的組織形式，即通過民主的方式將各類革命主體“集結”起來，從而為在帝國內部的反抗中實現倫理計劃的“民主政治行動”提供支援。

三、解構：集體救世主的無產階級神話

與以哈特、奈格里寄希望與向外擴展無產階級的根基，從而為重塑無產階級主體性與探究新的解放道路提供前提不同，雷蒙·阿隆則立足于對現實社會的實證分析，向內探求工人階級的時代演變，并最終拆解了馬克思的無產階級理論。在他看來，馬克思將“工人看成一種社會理想的載體，這個社會與目前的社會全然不同，也不會再有任何沖突”，[13]本身便是一種不切實際的理想。無產階級不僅缺乏現實的指稱對象，所謂的世界性聯合更是無從談起。馬克思主義“賦予無產階級以一種集體救世主角色”，[14]68只能導致神話無產階級，并最終淪落為空想。

首先，無產階級無法被指認。在雷蒙·阿隆看來，“階級”作為政治學中最為流行的一個概念，對它的界定中充滿了情緒化的爭論，以至于“我們根本無法了解這個應當被冠以‘階級’之名的現實事物在未被冠名之前究竟是何物”。[14]69依據模糊的無產階級界定來指認它所代表的現實群體，更是困難重重。雷蒙·阿隆認為，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三卷中對階級所進行的分析，是立足于“經濟收入來源即資本—利潤、土地—地租、勞動—工資這一傳統方法”，[15]143試圖結合經濟結構與收入關系來對階級進行科學解釋與界定。然而，馬克思劃分階級的判定方法存有缺陷。雖然在行動、思想和生活方式等方面保持一致性是一個階級之所以成為階級的必要條件，但是，“作為一個階級還必須有一致的意識和區別于其他社會階級甚至敵視其他社會階級的感情”，[15]145這才是階級構成的內在核心。因此，在雇傭勞動關系中依靠工資維持生活的工人，只構成了無產階級的必然條件。與此同時，在現實的社會生產中，伴隨著經濟發展而來的產業調整不僅徹底改變了傳統生產結構中的從業人員分配格局，也對勞動者的整體素質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單純從事體力勞動的工人日益減少。愈加精細化的行業分工也在加速著工人群體的分化。在汽車修理廠工作的機械師與在汽車生產線上勞作的技師，雖然都從事類似的勞動，但他們的處境與生活方式早已不盡相同。更為本質的一點是，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與自身政治權利的確認，工人階級對于資本主義制度的抵觸情緒正在消解，以至于根本無法生產出超越個人利益、超越行業范圍的統一的階級意識與階級情感。因此，不僅無產階級在現實中無法得以辨識，工人也正在遠離無產階級。

其次，無產階級無法被代表。一方面，無產階級不能代表社會的普遍利益。在雷蒙·阿隆看來，無產階級代表社會普遍利益的觀點本身便是一種虛假的意識形態。馬克思在批判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虛假性與論證無產階級意識形態的正確性時，所使用的是同一條解釋邏輯，即某一階級通過將自身的利益轉化為社會全體成員的共同利益，從而賦予自身思想以普遍性，并以此為根基塑造自身所屬階級的意識形態。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馬克思在批評資產階級利益是狹隘的階級利益時，卻把無產階級的階級利益視為了社會的普遍利益。同樣，馬克思在批評資產階級因其所代表的利益的狹隘性而無法全面、系統、科學地認知世界時，也把這種認知世界、尋求真理的可能性賦予了無產階級。這種雙重主張并不具有說服力。此外，馬克思之所以賦予無產階級獨特的歷史使命，源于其遭受了非人待遇以至于被所有特殊的共同體所排斥。然而，在雷蒙·阿隆看來，這種不幸不足以使無產階級與眾不同。同時，依照馬克思的邏輯，一旦外在的生活條件與政治待遇得以改善，無產階級的革命性也就必然遭受扼殺。

另一方面，共產黨同樣不能代表無產階級利益。在雷蒙·阿隆看來，馬克思以黑格爾的主奴辯證法為邏輯底架，輔之以社會經濟分析，來證明無產階級革命的自發性，并預言作為奴隸的無產階級終將戰勝自身的主人——資產階級的解釋框架同樣存在失誤。事實上，無論是馬克思所謂的首先使無產階級成為階級的現實任務，還是走無產階級專政的革命道路，其中所蘊含的無產階級具有革命天職的假設都被悄然地置換成了無產階級政黨領導革命的正當與必然。然而，共產黨所謂無產階級先鋒隊的自我定位與現實的政治運行邏輯決定了，在組建社會主義國家政權的過程中，相較于廣大勞動群眾，其更容易享有特權，從而終將脫離無產階級群體而無法代表無產階級的真實利益。換言之，共產黨代表無產階級利益進而執掌國家政權，只能導致對無產階級的專政。此種觀點源于雷蒙·阿隆對于社會主義國家現實的考察。在國家的實際運轉中，共產黨內部缺少規避、處理內部分裂的體制機制，分裂的各部分都義正言辭地主張自身代表無產階級利益，以闡述自身政見的正當性與合法性，最終卻只能依賴黨內權威來扮演“解釋者”的角色。此種境況下，黨的政治統治也必然產生滑向個人專斷的風險。同時，國際上，各國共產黨作為第三國際的一個支部受到第三國際的直接領導，與其說共產國際是對各個支部的發展提供指導與建議，“毋寧說更多地是向雇傭勞動者傳達國家的命令”。[14]69此外，在無產階級內部的理論建構中，馬克思主義者也出現了分歧。在這里，雷蒙·阿隆詳細分析了列寧與考茨基關于新生社會主義國家無產階級專政的問題，并傾向于同意考茨基的觀點，認為共產黨組織社會主義政權并不會解放無產階級，反而是對無產階級的專政。因此，主張共產黨能代表無產階級利益的觀點只能流落為歷史的虛構。

最后，無產階級無法走向聯合。在雷蒙·阿隆看來，無產階級的世界性聯合只是一個情感上的寄托，不具有實現的可能性。[16]一方面，不存在世界性的無產階級。雖然工人在生活條件、工作環境等方面存在共同點，但是這并不足以使其跨越個人利益的局限走向集體行動。工人在現實生活與工作中遇到的不公正待遇，并沒有使其產生共同反抗的主張，反而進一步激化了工人群體內部的分化。數以百萬計的工人面臨著不同的生活境遇，他們并不能自發地生成一種共同的主張或愿望。現實的情況往往是工人在不同的國家和環境中采取了不同的反抗道路。與此同時，由行業內部工人聯合組建起來的各類工會，也只是為了更好的維護同行業或企業內部員工的利益，各個工會之間并沒有相似的綱領與統一行動的意愿。另一方面，作為代表工人階級的各個黨派之間、各個國家工人組織之間都存有不可化約的差異性，進而阻礙了無產階級的國際聯合。總之，在雷蒙·阿隆的觀點中，無產階級走向聯合的先決條件在于形成“統一性”，而現實的客觀條件與工人階級的實際表現無不證明，“統一性”只存在于情感的幻想中。

四、對兩條解釋路徑的審視與反思

在以馬克思無產階級理論為依托，對以哈特、奈格里與雷蒙·阿隆為代表的兩種解讀思路進行評析之前，我們首先需要解決一個根本性問題，即學會正確對待馬克思。馬克思采用總體性的歷史辯證法，立足于社會歷史運動的詳細考察，切中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出現、發展及其滅亡的歷史必然趨勢。然而，“馬克思的整個世界觀不是教義，而是方法。它提供的不是現成的教條，而是進一步研究的出發點和供這種研究使用的方法”。[17]受困于時代條件與個人認知能力的局限，馬克思不可能預估無產階級在未來歷史中的發展與變化。因而，問題不在于教條式地恪守馬克思在某個階段內關于無產階級的界定，而在于利用其所提供的分析方法來認知當代無產階級的新變化。當前，新的形勢對馬克思的無產階級理論提出的考驗，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其一，如何認知工人階級的當代發展，工人階級是否能夠完成向無產階級的蛻變？其二，馬克思為無產階級謀劃的革命道路，在新的條件下是否可行？哈特、奈格里和雷蒙·阿隆對此作出了不同的回答。

哈特與奈格里察覺到了資本主義發展下勞動形式的變化，即一般智力與非物質勞動崛起。在此基礎上，區別于馬克思筆下同質化的無產階級概念，他們主張異質化、差異化的諸眾，從而涵蓋了除雇傭工人以外的其他社會群體，并將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之間階級的根本對立，闡釋為諸眾對于抽象資本邏輯與帝國權力的反抗，突顯了主體抵抗資本統治的力量。相較于西方馬克思主義傳統中淡化無產階級主體性的消極傾向，這是一個巨大的進步。從勞動形式的變化入手分析工人階級的現實發展，也為我們理解馬克思的無產階級理論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路。但是，諸眾概念的模糊性，也使得其現實指向不明。差異性的諸眾不強調統一性的身份認同與共同的價值追求，為重構革命主體提供了更多可能。但是，以多元政治主體取代二元階級對立，將指引革命前進方向的任務寄托于諸眾的自我決策、自我組織，僅依靠在非物質勞動生產中誕生的新的社會共同關系和共同社會形式，來現實諸眾的出離與集結也只能是一種理論設想與情感追求。更為根本的一點，否認無產階級政黨與無產階級專政的革命道路，最終也只能落入到社會無階級的迷霧中。

雷蒙·阿隆不能理解馬克思分析社會時所使用的總體性歷史辯證法，依據實證主義的科學邏輯對現實社會作靜態的考察分析，這是導致其誤讀馬克思的根本原因。相較于雷蒙·阿隆立足于現實社會發展，以經驗事實來突顯工人階級對于馬克思主義的背離，“問題不在于某個無產者或者整個無產階級暫時提出什么樣的目標，問題在于無產階級究竟是什么，無產階級由于其身為無產階級而不得不在歷史上有什么作為”。[4]262在馬克思看來，工人階級從來都不直接是無產階級，他強調的是工人階級必然向無產階級轉化的歷史趨勢，并引導工人階級從資本主義制度本身中去尋找造成自身落入非人境遇的本質性原因，最終將批判的武器交付于組織起來的富有抗爭意識的工人階級。工人階級在此過程中才能實現價值立場與認知能力的飛躍，從而完成向無產階級的蛻變。這也可以看出，馬克思是在現實的工人運動中來思索無產階級的世界性聯合，并非如同雷蒙·阿隆那樣遠離現實工人運動的具體實踐，將無產階級的國際聯合引入經院哲學的純理論領域。然而，不可否認的一點是，雷蒙·阿隆敏銳地洞察到了蘇聯共產黨脫離無產階級的歷史趨勢，其對于無產階級政黨是否能夠真正代表無產階級利益的質問，對于今下的政黨建設仍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總之，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工人階級出現新的變化已經是無可爭議的事實，如何解讀無產階級新的時代特征，進而推動馬克思無產階級理論的不斷發展，是擺在我們面前的重要理論與實踐問題。無論是哈特、奈格里對于無產階級主體性的重塑，還是雷蒙·阿隆將無產階級導向神話，都在一定程度上把握住了工人階級的現實變化，但都未能理解馬克思無產階級理論的全貌。問題的關鍵在于，我們不能單純地以現實生活中工人階級的現狀來直接批判馬克思的無產階級理論。正如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針對世人對共產主義的誤讀時所言，“共產主義對我們來說不是應當確立的狀況，不是現實應當與之相適應的理想。”理解馬克思的無產階級理論不能止步于基于客觀現實來丈量馬克思的論斷，“我們所稱為共產主義的是那種消滅現存狀況的現實運動”，[18]所謂無產階級當然指稱現實中變化發展著的工人群體，“但在理論的意義上卻又不能僅僅當作全部工人無產者的一個總名稱，而更主要是用來表征馬克思政治理想的一個理論規定。”[19]換言之，只有在實現人類解放的整體脈絡中，才能真正感受到馬克思無產階級理論所蘊含的獨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