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碧

福州踏寒尋梅,多上北峰隱逸的林陽寺、鼓山的梅園以及周邊的永泰看青梅花海。城中金雞山、烏山也有零星梅樹。近日上烏山訪梅,到山北門蒙泉一帶,忽想起此處的舊址上的梅花和種花人謝章鋌。遂從故紙堆中搜尋先人舊事,集之,以志后人 感念。
謝章鋌,字枚如,清嘉慶二十五年(1820年)生于長樂江田的謝氏家族。曾祖謝世南、祖父謝蕢孝、父親謝鵬年都是縣學生。他的高祖謝云美曾是鹽商,家境富有,是當地的六大門閥之一。但到了謝章鋌出生時,家境已大不如前。
“我生少小輕羅綺,梅花獨抱嚴霜里。”3歲就失去母親的痛苦一直縈繞著謝章鋌少年成長的歲月,多愁善感的情緒也影響了他一生。
這樣的孩子難免體弱,11歲就學,14歲時得了病,就幾乎休學了。在這段時間,他偶然從家中藏書里找到《林蕙堂集》和《藝香詞鈔》,覺得書上的句子或長或短,或鏗鏘或婉約,心里十分喜愛——詞,就這樣走入了他的心間。
15歲時,祖父送給他一把扇子,說:“讀書所以修身,這是我們謝家的家訓。你能守住我們家的惠厚種子,就會成為第一流人物。”扇面上題詩:我將何語告阿孫,切切工夫是本根。經典教人惟守分,文章見性戒淫言。進身步武無由徑,入室程途貴得門。一線芹香如愿續,時常要把此心捫。
因了祖輩的教導,謝章鋌雖然身體弱,但讀書異常發憤,遇到好詞好句好篇就抄錄下來。積累多了,就開始考據各家的名言,后來這些筆記曾被他輯為《我見備忘之錄》。
19歲時他補弟子員,成了許賡皞的學生。許先生有《蘿月詞》傳世,是清初閩省著名的詞家,曾以姜白石等為宗,組梅崖詞社。許賡皞別號“許子規”,緣起他一闋詞中的名句“人在子規聲里瘦,落花幾點春寒驟”。許先生以“審音認字”教諭謝章鋌作詞的方法。
“清初四子”之一閩北人張際亮是許賡皞的同學。這位游學在福州的狂生算起來應是謝章鋌的學叔輩。一個人的一生有許多轉折點,入鰲峰書院與認識姚瑩可以看成是張際亮的人生轉 折點。
1844年對謝章鋌來說也似乎是一個轉折點。當年他25歲,與劉家謀、黃宗彝相識相交。后二者也都是張際亮的鰲峰書院同學。從年齡上看,謝章鋌要比交往的朋友小十來歲,但他們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謝章鋌年輕時也自稱“仆本狂生”,但實際上他還是遵從謝家祖訓,并無逾分之舉。
劉家謀是福州三坊七巷劉家人,學識、人品俱佳,一生所至之處都用心搜羅掌故,播揚文化。作為叔叔,劉家謀還擔負起養育失去父親的侄兒劉齊衢、劉齊銜(林則徐女婿)的重責,才有了民國前后福州近現代工業“電光劉”劉家的興旺之始。
黃宗彝也是一位品行極高的福州學者:他的父親在建寧行商時暴卒,財產被一個族伯叔侵吞。家人想訴訟,他卻阻止了,不想因為錢財的事讓家族蒙羞。后來這位族伯叔大困,又來找黃宗彝,他不計前嫌,伸出援手……他還是中國西學啟蒙家嚴復的啟蒙老師。
在這些知己的激勵下,謝章鋌意氣方盛,踔厲奮發,視天下事無不可為者。他還通過劉家謀認識了林天齡等人。他們常常聚集于福州西園謝章鋌表弟李敬家里,飲酣談天下事、古今人。
這一年,黃宗彝要去永安,謝章鋌寫下《東漢十友記》,詞《賀新涼》:“……磨折慣,風波由爾,天地生才原有用,著精神,打點留青史,不愧稱名士。”
黃宗彝離開后,不久劉家謀任職寧德教諭,三人各居一地。過了兩年,應劉家謀之約,謝章鋌前往寧德幫其督教兒子讀書。其間謝患了瘧疾,幸虧劉家謀悉心照料,才得康復。
30歲的那年,謝章鋌終于在鄉試中入列副榜貢生。后主講漳州丹霞、芝山兩書院。
謝章鋌的青壯年時期是大清國被西方船堅炮利轟開國門的時期,山河淪落,鴉片盛行,民不聊生。到1856年,第二次鴉片戰爭爆發,面對列強的蹂躪,他慷慨地寫成巨帙《東南兵事策》,提出四項強國建議:減兵、選將、嚴賞罰、府縣久任。好友吳觀禮評說:“振筆直書,大氣包舉,名論不刊,后必有行之者。”
十年之后,應同鄉、山西學使林天齡之邀,幫忙校閱試卷。在山西,他創作了大量古風詩,宗李白,是他詩歌藝術走向成熟的重要時期。
鄭守廉《金縷曲》也有“汝(指謝章鋌)心猶天上月一片,流光皓皓,攬多少古今愁抱。何日旗亭來畫壁,倩雙鬟,唱出君全稿。看絕妙人傾倒。十年悔走長安道,只兩事,山林鐘鼎,迄無一可,骨肉飄零,文字厄判,向風塵終老……”等語。
他們都對謝章鋌身世坎坷(幼時喪母,中年喪父,兒女多夭亡),屢遭“文字厄”,直到赴山西前一年才中舉,科名不能早達,從而未能展志有極大的同情;對他的文字“情深”也大抵是認為“悲愁出詩人”吧!
50歲時,他應同鄉趙新(時任兵備道)聘到幕府處理文牘。又受聘出講同州的豐登書院。
學生們提出為他立“教澤去思碑”,謝章鋌笑說,這是當紅的官員們才做的事,我這個講席是冷位用不著。況且學生們人情好惡也不盡相同,對我的贊譽敵不過毀譽。再者司馬遷先生的龍門就在附近,我哪敢在這里夸耀 文教?
光緒二年(1876年),他掛名禮部。在京時,林壽圖把他的文稿給當世的大家孫衣言看。孫衣言用韓愈、司馬遷、班固為參照評價他的文稿:“天資筆力,皆近韓退之,而其嫖姚夭矯有意子長,詳切濃至有意盂堅,此才殆非宋以后文家所能囿也。”
1873年,福建巡撫王凱泰立意參照浙江詁經精舍、廣東廣州學海堂的規制,取“學以致用”和“能經致用”之義作為宗旨,醞釀成立一所專習經史、古文的書院,以達到推崇實學,振興文教,培養學問名家的目的。
王凱泰遂重修西湖書院,并于其中設立“致用堂”,大門上書寫對聯:覽勝溯前游,慣向長湖看柳色;傳家留故事,又從福地種梅花。
王凱泰(1823-1875),江蘇寶應人,道光三十年(1850年)中進士。他有一個特別自豪的家族考試史:五世伯祖王式丹,號樓村,是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癸未科會元及狀元。王式丹在家中曾筑“十三本梅花書屋”,與名卿耆宿、淵雅博洽之士 唱和。
前輩的名聲是王凱泰向往的。他本人陰差陽錯,與會元、狀元擦肩而過,因而在各種機會中找補這份遺憾,總想用最好的師資、環境來培養當地人才。在廣東任布政使職上,他開辦了應元書院。書院設后第一次會試大捷:書院中了9名進士,學生梁耀樞成了狀元。

謝章鋌書法

《賭棋山莊集》內文
西湖書院內,督撫和山長以及學生親手種植了13株梅花。在廣東,他在應元書院里也種過13株梅花。這個用意他申明過幾次,一以紀念先德,一以祈望諸生。“致用落成,種梅如之,猶粵志也。”此時的西湖書院又因這13株梅花添了花香文韻。可惜建成書院兩年后,王凱泰移巡駐臺,勞累兼染瘴氣不幸亡故。
光緒十三年(1887年)起,經林壽圖推薦,謝章鋌主講福州致用書院。此時,西湖致用堂經常遭受水患,墻角日久浸蝕而毀。致用書院移至烏石山麓,新址設在范公祠下的積翠樓一帶。
新的書院設立了高大的講堂、書齋和山長住的樓房,書院后建了藏書樓,還是命名為“十三本梅花書屋”,依然種了13株梅。只是烏石山的致用書院規模也不大,書院里沒有學舍。為了紀念王凱泰,書院一旁還立了他的祠堂。
烏石山致用書院開學后的某一天,在書院的空地上,山長和學生們歡聚飲饌。前前任的林壽圖山長也來到祝賀。這一天,他們重溫了“中丞菜”。“中丞”,意指王凱泰。王氏曾用脫粟飯、番薯葉招待過客人,因而“番薯葉”被賦予中丞菜這一 名稱。
席間,林壽圖和謝章鋌以梅花提點學子:“你們看,今天書院的梅花這般種植,左右分列,若翼以趨,這是王公依照朝廷廷對時儀禮的樣式,特意做此安排。你們以后要是上廷對,要記得端正方向,來告慰王公之靈啊。”
“時不可留,物無不朽。譬如這花,若干年后未知其終所,獨遺愛在人心,即使事過境遷,也還是相引無盡!以后成了名當了官,也不要忘記,務要正學以言。”
學生們以梅花為題作文,并作《十三本梅花書屋雅集圖》。圖上,謝氏如是題:“……婆娑庭前樹,骨格高且堅。作花香十里,小草徒纖妍。千樹萬樹發,大乘小乘禪。休悲梁木壞,高枝照丹鉛……”
謝章鋌主講福州致用書院16年,漢宋合一的經學思想帶動了社會風氣。當時所謂的《經》《史》,從省城到各府,凡是讀書人幾乎人手一編。他的學問極博,無論何學,有問便答。好學深思之士得他提綱挈領的指點之后,加上深思默識,久久定可豁然貫通。
在謝氏大半生任教職生涯中,以致用書院言,可謂“桃李滿園”。直接、間接在他門下的,如陳寶琛、林紓、陳書陳衍兄弟、陳寶璐、沈瑜慶、何振岱、張元奇等,如簇簇梅花綻放在晚清風流中,影響了歷史、政治、文學、學術等各方面。
謝章鋌在58歲那年中了進士。朝廷讓議向外國借款的事,謝章鋌的意見被列為下等。早知朝政衰微、事不可為的他,于是掛冠歸里。
光緒十年(1884年),受陳寶琛延請,謝章鋌出任江西白鹿洞書院山長,講授程朱理學。在回答門人洪嘉的“為學大旨”時,他說:“學擇漢宋之要,人以狂狷為歸。”
當年,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匯編成《賭棋山莊詞話》得以刊行。其中詞作及詞論成就最高,還有整理鄉邦文獻、糾正詞書之失、訓釋俗語僻典等方面的突出貢獻。
他十分重視詞的創作,說:“莫笑填詞為小道,第一須刪綺靡。如椽筆、橫空提起。”其詞寄托遙深,悱惻蘊藉。論詞則主張“主性情、重音律、宜雅趣”三要旨,尤其是“詞主性情”說,對當時詞壇頗具影響,且為詞論家所稱道。
賭棋,想來典出謝家祖先的謝安——383年淝水之戰,晉師向征討大都督謝安報捷時,他正下棋,神色不變。后在過門限時遮不住心中的激動與喜悅,把屐齒折斷了,也未覺察。也有人(林紓)認為,這個稱謂是謝章鋌的“用世之心未嘗忘也”的表現。
1899年,謝章鋌八十壽辰,不少學生撰“八十壽言”賀之。陳寶琛《謝枚如先生八十壽序》說他“其為教也,曰有恥,曰近情,曰有恒,曰不茍。”以“有恥”“近情”“有恒”“不茍”概括謝章鋌一生的道德文章,十分貼切。又說謝“晚得一第,所言又不省,倦息空山,勤勤為樹人之計”。
他在于山腳下建了賭棋山莊,藏書萬卷,滿懷欣喜地寫了“青山自是吾家物,老樹不忘天下春”。
謝章鋌有《梅園記》文記述了與平江張公的交往。文末有句:異日者朔風漸緊,寒梅盛開,或徘徊于暗香疏影之中,將有受公之賜而樂其樂者。
1903年,謝章鋌去世于福州致用書院。
徜徉烏山,漫向風騷尋墜緒,因見梅而執筆,致敬曾在這片福地種下梅花的那些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