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塑造

文/林清玄

在臺北信義路上，有一個賣貓頭鷹的人。平常他的攤子上總有七八只小貓頭鷹，最多的時候擺十幾只，一籠籠疊高起來，形成一個很奇異的畫面。

他的生意不錯，從每次路過時看到籠子里的貓頭鷹全部換了顏色可以知道。他的貓頭鷹種類既多，大小也很齊全，有的鷹很小，小到像還沒有出過巢，有的很老，老到仿佛已經不能飛動。

我注意到賣鷹人是很偶然的。一年多前我帶孩子散步經過，孩子拼命吵鬧，想要買下一只關在籠子里的小貓頭鷹。

那時，賣鷹的人還兼著賣兔子，攤上只擺了一只貓頭鷹。賣鷹者努力向我推銷說：“這只鷹仔是前天才捉到的，也是我第一次來賣貓頭鷹，先生，給孩子買下來吧！你看他那么喜歡。”我這才注意到眼前賣鷹的中年人，看起來非常質樸，是剛從鄉下到城市謀生活的樣子。

我沒有給孩子買鷹，那是因為我一向反對把任何動物關在籠子里。我對孩子說：“如果都沒有人買貓頭鷹，賣鷹的人以后就不會到山上去捉貓頭鷹了。你看，這只鷹這么小，它的爸爸媽媽一定為找不到它在著急呢！”

孩子買不成貓頭鷹，央求站在前面再看一會兒。正看的時候，有人以五百元買了那只鷹，孩子“哇啦”一聲，不舍地哭了出來。

此后我常常看見賣鷹的人，他的規模一天比一天大，到后來干脆不賣兔子，只賣貓頭鷹，定價從五百元到一千元左右。生意好的時候，一個月賣掉幾十只。

我想不通他從何處捉到那么多的貓頭鷹。有一次閑談起來，才知道臺灣深山里還有許多貓頭鷹，他光是在坪林一帶的山里一天就能捕到幾只。

他說：“貓頭鷹很受歡迎咧！因為它不吵，又容易馴服，生意太好了。一有空我就到山上去捉，大部分捉到還在巢中的小鷹，運氣好的時候，也能捉到它們的父母……”

我勸他說：“你別捉鷹了，捉鷹的時間做別的也一樣賺那么多錢。”

他說：“那不同咧！捉鷹沒有本錢，穩賺不賠的。”

對這樣的人，我也不能再說什么了。后來我改變散步的路線，有一年多沒有見過賣貓頭鷹的人。

前不久我又路過那一帶，再度看到賣鷹者時，大大吃了一驚。他的長相與一年前完全不同了。他幾乎變得和他賣的貓頭鷹一樣，耳朵上舉，頭發揚散，眼睛大而瞳仁細小，嘴唇緊抿，身上還穿著灰色摻雜褐色的大毛衣，坐在那里就像一只大的貓頭鷹，只是有著人形罷了。

一個人的職業、習氣、心念、環境都會塑造他的長相和表情，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像賣貓頭鷹的人改變那么巨大而迅速，卻仍然出乎我的預想。

我的眼前閃過一串影像，賣鷹者夜里去觀察鷹的巢穴，白天去捕捉，回家做鷹的陷阱，連睡夢中都想著捕鷹的方法，心心念念在鷹的身上，到后來自己長成一只貓頭鷹都已經不自覺了。

我從賣鷹者的面前走過，和他打招呼。他已完全忘記我了，就如同白天的貓頭鷹，眼睛茫然失神，只說：“先生，要不要買一只貓頭鷹？山上剛捉來的。”

和朋友談起貓頭鷹人長相變異的故事，朋友說：“其實，變的不只是賣鷹的人，你對人的觀照也改變了。賣鷹者的長相本來就那樣子，只是習氣與生活的濡染改變了他的神色和氣質罷了。”

難道，我也改變了嗎？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的意念都如在森林中的小鹿，迷亂地跳躍與奔跑。這紛亂的念頭固然值得擔憂，總還不偏離人的道路。一旦我們的意念順著軌道往偏邪的道路如火車開去，出發的時候好像沒有什么，走遠了，就難以回頭了。

所以，向前走的時候每天反顧一下，看看自我意念的軌道是多么重要呀！

想到這里，有一個人與我錯身而過，我聞到栗子的芳香從他身上溢出，抬頭一看，果然是天天在街角賣糖炒栗子的小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