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王臘忠
舌系帶過短是否需要手術,什么時候適合手術,一千個專家就有一千種說法。而我作為有30多年工齡的口腔科醫生,根據臨床經驗總結和現實需要考量,認為舌系帶手術應該成為一種常規手術,越早越好,無年齡限制,既能改善舌的運動度,又可卸下家長的擔憂,一舉兩得。沒有牽絆的舌就像一匹脫韁野馬,怎能不巧舌如簧,口若懸河。
從醫這些年,遇到過很多疑難雜癥,舌系帶修整術于我當然不在話下。而就是這個我做過無數次,而且從心里認為很簡單的小手術,差點成為我平順醫路的一個埂,幾乎創造了一個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
患者馬奮一家和我算是老朋友了。她老公是本市知名企業家,哥哥是市級領導,女兒已在北京安家落戶。在來我們醫院住院之前,她已經因為右舌緣反復潰爛疼痛去北京一家大醫院做了門診活檢手術,診斷為舌部黏膜不典型性增生,建議行原發灶擴大切除手術,據說已花費六萬多元。不過我覺得有點夸張,一個門診活檢而已,就算北京專家水平高超,也不至于貴得這么離譜,估計七七八八連來去的路費和專家“慰問費”都算上了。
因為我工齡長、職稱高,平時又喜歡舞文弄墨,在我們這個四線城市還算小有名氣,且她老公以及哥哥我都熟悉,最后她還是選擇回家鄉做手術,一來人熟好辦事,二來方便實惠一些。為解除她的擔驚受怕,顯示鄭重其事,我們特意邀請省城數一數二的口腔頜面外科教授過來主刀。
手術室里,無影燈下,一位來自省城的口腔科教授、一位本市知名教授、一位高年資主治醫師、兩位麻醉科教授、兩位副主任護師組成的豪華天團閃亮登場。全麻起效后,不到20分鐘手術就做完了。手術細節不再贅述,真是沒啥可以大書特書的,就像我們穿上盔甲,拿起武器,敵人卻不戰而退,這樣的勝利,心里總有些許的不甘和失落。
一個舌部不典型增生腫物,頂多也就算癌前病變,只需要行原發灶切除及拉攏縫合,根本用不著做皮瓣轉移及頸部淋巴結清掃。手術完成之后,大家談笑風生,意猶未盡——這么大的陣容出征,不至于這么“小兒科”吧?我們總感覺哪里不對,遲遲沒有卸下裝備。省城來的老教授再一次走到馬奮身邊,掰開她的嘴,用探照燈似的眼睛在她嘴里掃射,發現她的舌系帶超短,連連嘆息這么多年講話受限,表達不清晰,患者居然沒有察覺。隨后,我們趁她全麻未醒干脆做了舌系帶延長術,免得以后在門診做還得局部麻醉,幾分鐘就完成了。一口氣完成兩個手術,并且沒有增加病人的痛苦和額外負擔,我們心里也就釋然了,成就感妥妥地回來了。
一周后,馬奮出院,此時傷口已基本愈合,只是還有點局部潰瘍,我叮囑她用康復新含漱,安心等待恢復。一個月后,我正在門診忙得不亦樂乎,馬奮怒氣沖沖跑了進來,說整個舌頭都不舒服,有嚴重受壓感,我仔細檢查之后才明白,她的整個牙床向口腔內側傾斜,且還有部分牙齒參差不齊。先前舌系帶短,舌頭運動受限不靈活,講話也是輕聲細語,所以感覺不明顯,現在舌系帶修剪后,舌頭可以天馬行空,無拘無束,但因為牙齒問題處處碰壁,自然不適應。她來找我討說法了。
好在這個手術不是我做的,好在都是熟人,沒有鬧。不過從此以后,我也就沒有安生日子過了,甚至一度徘徊在深淵的邊緣。我在小心翼翼給她矯正牙齒的同時,還要接受她無休無止的咨詢、質疑、質問,不分場合、不看時間,讓我一度對職業價值產生了懷疑。
我本從事頜面外科專業,不太擅長牙齒矯正,現在要給一位年近五旬的女性做隱形矯正,無疑攤上大事了。好在有同事和廠家協助,技術層面沒有問題。最難過的就是每天要回答她的N次提問,忍受她的N次埋怨,加之她本就處于一個女性容易敏感的年齡段,況且人家是大戶人家的大小姐,我只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對于馬奮,我的技術和耐心可以說發揮到極致,從她滿面冰霜到笑靨如花,我苦捱了兩年。有時候,感覺自己就是病人的一個容器,盛著快樂,盛著悲傷,而自己的悲傷和快樂卻沒有導管流出。當然,我也得到一個意外的驚喜,為了更好地給馬奮進行情緒疏導,我自學了《心理學》等多門課程,竟然輕而易舉拿到了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證。
舌系帶過短到底要不要行修剪術,這把雙刃劍讓我再度陷入迷惘:張揚或者保守,傾吐或者隱忍,敬畏亦或放任。好像只有一個答案:醫者仁心,溫柔敦厚。“人間存一角,聊放側枝花,欣然亦自得,不共赤城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