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東
柳宗元山水文,其開創性意義堪比謝靈運開創山水詩,他的山水文最能表現其美學思想,彰顯其人格風骨。《唐宋詩醇》說“謝靈運游山詩、柳宗元山水記素稱奇構”。那么,柳宗元山水文“奇”在哪里呢?
以怪為美的旨趣。柳宗元在被貶永州前,生活于膏梁錦繡之中,出入于巍峨宮殿,穿行于繁榮街市,游宴于精致園林。因貶謫進入人跡罕至的蠻荒之地,幽閉于一個惡劣而狹小的空間里,忍受著常人不堪忍受的落寞孤獨。野莽蠻荒給了他刻骨銘心的感受,形成了以怪為美的審美取向,美人之所不美,容人之所不能容。他的這類山水文取材荒野,所記皆名不見經傳的山石溪澗,那些常人眼中惡劣丑陋的山水,于其目中,“山皆美石”,四時皆宜。柳宗元《鈷鉧潭西小丘記》所記乃一塊棄地,是一塊人皆“過而陋之,賈四百,連歲不能售”的棄地。這些山石“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的丑怪之處,卻讓他感到美不可言。柳宗元“自肆于山水間”,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美,獲得了別人不能獲得的驚喜,這是因為他于惡劣荒野中“發現有生的意味”,而“怡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
柳宗元這些“以怪為美”“不合于俗”的山水文,以其獨特的觀照與書寫視角,生動表達了他對自然美的獨特感受,熔鑄進作家的身世之感而噴吐抑郁不平之氣;不僅具有征服荒野與孤寂的強悍精神,而且表現出排解郁結的慰藉與發現異美的喜悅,表現了他對生活、對生命、對人生、對人世的痛切肌膚的思考。
以樂寫哀的反諷。柳宗元在山水文中往往表現出與其本意恰恰相反的一種豁達態度。他暢游蠻荒而以荒野為僚友,似乎忘卻所有仕途失意,因此,所見俱美,苦中作樂,“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始得西山宴游記》)。“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瀅瀅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鈷鉧潭西小丘記》)
這種反諷手法的運用,更有催人淚下的藝術感染力。讀柳宗元的山水文,需要透過其字面,透過其輕松而富有詩意的描寫,結合上下文語境乃至其身世與其他文字來了解其用意,而真正抵達其內心,理解其文章的真正意旨。
以詩為文的妙筆。柳宗元用詩的語言來寫山水文,其文多用短句,駢散相間,節奏明快而簡練生動,且虛實結合,意趣橫生,具有詩歌所特有的韻律美、節奏美與視覺美。《小石潭記》全文193字,而僅用了166個字就將游覽小石潭的全部過程、小石潭的曼妙景色描繪得淋漓盡致。“空游無所依”五字,狀物妙極,寫游魚,亦是寫潭水,潭水澄澈,讓人誤以為魚在空氣中游動。他的山水文,凝練精到,準確傳神,吸取了駢文的長處,而確有“漱滌萬物,牢籠百態”之精妙。
柳宗元的山水文“素稱奇構”,豐富了古典散文反映生活的領域,發展成為一種獨立的文學體裁,具有非常強烈的藝術魅力與非常深遠的美學影響。
(選自《光明日報》2020年10月10日,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