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金磊
不同族群之間慣常存在著各種種族偏見。以往對族群關系的討論大多是從政治學、社會學或人類學等角度展開,但是隨著認識論研究不斷深入,尤其伴隨著與女性主義哲學視角的交叉,近年來英美學界發展出一種探討族群出現集體結構性偏見認知機制的理論。該理論認為,偏見屬于一種“無知”(ignorance,not-knowing)的狀態,而長久拒絕修正和改變的偏見便是一種“故意無知”或“意愿無知”。這一理論最早由查爾斯·密爾斯(Charles Mills)提出,伴隨著南希·圖阿娜(Nancy Tuana)、琳達·馬丁·奧克夫(Linda Martín Alcoff)等學者的不斷豐富完善,逐漸成為一門新興交叉理論。1相關研究已經形成新興交叉學科流派,系列論文已結集出版,參見:Shannon Sullivan and Nancy Tuana (eds.),Race and epistemologies of ignorance,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07。這一理論最開始針對的是西方世界廣泛存在的“白人優越主義”(white supremacy)現象,白人族群由于處于社會主流和優勢地位,對其他有色人種存在歧視、壓迫的現象,由此伴隨而來的種族偏見造成對其他人種的生活現狀、所做貢獻及成就等“視而不見”,“一無所知”。對這一理論加以抽象和推廣,亦可運用于廣泛存在的各個族群、國家間的壓迫和偏見,在理論上為理解和解決族群矛盾提供了一個嶄新的視角。自1949 年以來,中國便面臨著西方國家根深蒂固的偏見乃至歧視。以往對這一現象的理解往往是從政治、文化的差異著手,鮮有從西方國家本身產生偏見的原因進行分析,而“意愿無知”理論恰恰是從偏見產生者的角度分析偏見產生和持續存在的原因,探究其認知偏差的機制及其產生的社會根源。因此,結合認識論與倫理學的雙重視角,對這一理論進行進一步考察,有助于我們從對方視角更加深入地理解偏見產生的深層機制。
認識論本是討論什么是真的知識的理論,而無知卻是一種缺乏信息、知識的狀態。近年來,圍繞著“無知”的討論越來越多,認識論學者開始關注“無知”對于“知”的意義以及其本身所具有的價值,逐步形成了一種“關于無知的認識論”(Epistemology of Ignorance)1Nadja El Kassar,What Ignorance Really Is.Examining the Foundations of Epistemology of Ignorance,Social Epistemology,vol.32,2018,pp.300-310;Kate Maguire,The Epistemology of Ignorance,Margaret Mead.Springer Briefs in Education,Springer,2015,pp.33-48;Olaf Dana Thomas Stockly,The Epistemology of Ignorance,Anthós,vol.3,iss.1,Article 5,2011.。“無知的認識論”是對“無知”這種復雜現象的考察,其目的是區分識別不同形式的無知,考察它們是如何產生和維持的以及它們在知識實踐中的作用。2Shannon Sullivan and Nancy Tuana (eds.),Race and Epistemologies of Ignorance,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07,p.1.
密爾斯以及圖阿娜等人結合種族社會學理論,著眼于種族壓迫對于知識的產生、傳播以及認知觀念改變的影響,著力探究群體性“無知”背后的社會結構根源,提出一種被稱為“社會結構性無知”(social structural ignorance)的“意愿無知”理論。該理論討論的核心在于優勢族群與弱勢族群之間由于權力、地位不對等而引起的認知偏差問題。這種無知包括對于其他族群的“虛假認識”(fake belief)或是缺乏對真相的認知(absence of true belief),其背后反映的是他們由于身處優勢地位而對于其他族群的真實狀況表現出一種漠視和不關心。這一觀念廣泛且深刻地影響了社會的方方面面,最終造成一種“社會結構性的認知偏差”。這種無知,是一種對于真相選擇的自愿性忽視,因而被稱為“意愿無知”。而根據無知程度的差異,意愿無知又包括以下三種情況。
第一種無知便是優勢族群有意識地對弱勢族群的知識、信息進行封鎖和打壓,蓄意使對方處于“無知”狀態。無疑,這是最顯而易見的一種模式,優勢族群為了長久地保持自身的優勢地位、特權和維持對對方的剝削,必然不允許對方同樣強大甚至超過自己。因此,會想方設法利用自身已具備的優勢,在信息、知識、技術等方面壓制對方。這種情形最易理解,其背后是一種自私和自我利益為中心的心理作用,是一種狹隘的民族意識。保持實力上的差距,在一定意義上意味著他們可以利用自身優勢直接或變相地對其他族群進行壓迫和剝削。通過保持對方的“無知”,便于自身對其剝削和控制,從而長久地占據優勢地位,這便是蓄意使對方“無知”的目的。
第二種意愿無知便是優勢族群對弱勢族群相關真相的無知。作為優勢方和剝削者而享有特權,必然會產生一種傲慢,一種過度的自信,習慣于以自身的立場和視角對待弱勢族群,認為自己能了解對方的一切,而且堅信這樣的認識是十分正確的。然而,這樣的認識無疑是傲慢的,他們并不屑于真正地俯下身來親身去接觸、觀察和體驗弱勢族群的一切,僅僅是走馬觀花式的觀察,不切實的聽聞,以此來獲取他們以為的真相和認識。基于這樣的認識,他們還會不時地對弱勢族群的一切進行“指點”和批判。在密爾斯的論述中,美國社會白種人群由于長期居于社會優勢地位,歧視其他有色族群,因此對于其他族群的相關真相或視而不見,或有意規避,“諷刺性的結果便是白人將普遍無法理解他們自己所制造的世界”,1Charles Mills,The Racial Contract,Ithaca,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7,p.15.因此密爾斯也將這種意愿無知稱為“白色無知”。正是由于這種高傲的姿態,才造就了這樣一種社會結構性的心理認知障礙(cognitive dysfunctions),才發展出這種“關于無知的認識論”。
優勢族群的傲慢和無知程度有所不同。當其程度稍輕時,他們尚且能自我意識到這種情形,是一種有意識的“意愿無知”。他們知道自身并未深入了解弱勢族群,對對方的認識或有偏頗、錯漏,但是他們對于真相并不是那么地在乎和關心,弱勢族群中的生活和現實是怎樣的,根本影響不到其自身的地位、利益和生活。因此,他們盡管自知不十分了解對方,但是出于傲慢或者不關心,他們并沒有很強的意愿深入了解對方,真相對他們來說并不重要,因此這種無知屬于有意識的意愿無知。
第三種意愿無知則程度更深,乃是一種“不自知自己無知的無知”。由于長久地占據優勢地位,優勢族群的優越心理已經形成一種集體心理模式,而且是一種社會結構性的心理,即整個優勢族群的社會架構的各個部分、環節以及其他相關觀念都在維持著這種心理和認識。在這種自認為優越的傲慢心理之下,整體性呈現出對弱勢族群的不了解、誤解和偏見。可怕的是,他們自身沒有意識到,可能是出于自身的局限才未能完全認識和了解其他族群,相反他們堅信自身的認識是絕對正確的。他們將自己想當然的、倉促得來的錯誤認識當作真理,并作為社會主流認識大肆宣傳。正是這種長久以來根深蒂固的傲慢,導致整個族群出現對其他族群的誤解、偏見、刻板印象,并以此作為真相,作為自身對外政策的依據。正因此,才出現了這種“不自知自己無知”的意愿無知,并且這不是個體現象,而是一種普遍的、整體性的集體無知。
這種有意識或無意識的“意愿無知”背后,是一種自我麻痹的心理,“是一種自我欺騙(self-deception)。”1Kevin Lynch,Willful Ignorance and Self-deception,Philosophical Studies,vol.173,no.2,2016,pp.505-523.對于有意識的“意愿無知”來講,由于身居優勢地位,則必然產生出驕傲乃至傲慢。從另一視角看,對對方的剝削必然使對方陷入痛苦的狀態,直面這一真相,意味著要正視自身的不正義行為,因此自愿選擇對真相視而不見或避而不見。因為,若是因為同情而改變對方的狀態則意味著喪失自己的優勢地位,這與自身利益相沖突。因此,唯有選擇封閉自己和忽視真相,通過避免了解對方的狀態和痛苦,以此自我麻痹,從而能“心安理得”地繼續享受優勢地位。因此,優勢族群通過回避、忽視真相,不斷地自我麻痹,自愿選擇無知。
“不自知自己無知”的意愿無知,屬于程度最深的無知。正是由于長期占據優勢地位,優勢族群將自身的一切特權和優勢,以及弱勢族群的落后和痛苦,都視作理所當然,更甚者將自身加之對方的痛苦視為對方的原因。這種心理是將以自我為中心、自身至上主義貫徹到骨子里的表現。由于長久地自我說服和自我確信,他們堅信自己的認識即是真相和真理。對于對方族群的真實狀態,他們深信自己比對方更為了解,堅信自己的視角便是最佳視角,因此對于對方的一切都會從自身角度加以嘲諷和批評,橫加干涉。這種“不自知自己無知”的狀況,使得他們沒有任何的反思能力,習慣性地將自己的認識視為真理,自信滿滿。他們甚至認為,對方的落后和痛苦本質上是其無能的表現,而根本意識不到自己的剝削給對方帶來的苦難。他們將一切成果和貢獻歸于自身,忽視否定其他族群的努力和成果,并且對這一“真相”深信不疑。
“意愿無知”反映出優勢族群和弱勢族群由于資源、實力差距、地位的不對等而出現的壓迫、剝削等不正義現象。不可回避的是,無論是在一個國家內的各族群間,還是國際社會各個文明、國家、民族之間,都廣泛存在著種種認知偏見。意愿無知理論恰恰從此處著眼,分析權力地位的差距如何廣泛系統地影響了群體的認知,出現認知偏差,造成種種刻板印象和偏見。正是由于這種偏見,使得本就存在的壓迫、剝削等不正義行為以及由此造成的矛盾與沖突雪上加霜。
意愿無知理論結合種族理論和社會學理論,在認識論維度上分析優勢族群的認知失范和觀念偏差現象,進而解釋優勢族群對于其他族群產生偏見的內在機制。這種基于復雜的政治、經濟、文化現實狀況的“意愿無知”背后,存在著復雜認知機制,是一種涉及全體社會的結構性復雜認知模式。
奧克夫對“意愿無知”在認識論維度上有著更加理論化的闡述。她提出,借助洛林·科德(Lorraine Code)、桑德拉·哈丁(Sandra Harding)所做的工作,有利于在認知機制上更好地理解密爾斯的“意愿無知”。科德針對傳統認識論中“認知者S 知道命題P”(S knows that P)的模式,指出認知者并不是抽象的認知主體,而是具有情境(situatedness)的、具身的(embodied)、實踐的人。因此情景的不同必然影響到不同認知者的認知狀況,不同境遇的認知者無法充分理解其他情景下認知者所形成的認識和相關知識。1Lorraine Code,Taking Subjectivity into Account,in Linda Alcoff and Elizabeth Potter (eds.),Feminist Epistemologies,New York: Routledge.pp.15-48.因此,“無知”可能因為情境的不同而造成。女性主義哲學家哈丁主要關注的則是女性的社會群體身份認同(social group identity)對于認識的影響,他認為由于女性在社會地位(social location)上的不同,出于自我身份認知的差異,則必然會出現和男性立場全然不同的認知。2Sandra Harding,Whose Science? Whose Knowledge? Thinking From Women’s Lives,Ithaca,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1,pp.119-133.不僅不同性別的群體認同會產生這種差異,其他方面的群體身份認同,如對社會階層、人種、民族、國家、文化等方面的身份認同同樣地會影響認知者的認知心理,產生出不同的認知視角和范式。因此,綜合兩位哲學家的理論可見,認知者的社會情境以及群體身份認同的不同都會引起不同程度的認識差異。
將社會情境和身份認同的視角引入到對“意愿無知”的理解則更容易有更為深入的認識。奧克夫認為,對事物的認知必然伴隨著以往經驗的參與,境遇的不同意味著認知者自身經歷和認知經驗的不同,因此即使身處同一社會之中,優勢者和弱勢者對社會的認知往往截然相反。而身份認同問題便直接限定了認知者的自我定位和看待問題的視角。那么,作為優勢族群的成員,一定意義上會喪失對其他族群深入認知的意愿和動力。結合起來看,由于“經驗”和“動機”的缺乏,優勢族群的這種“意愿無知”是可以被解釋的。“這種認知模式阻礙了他們自我了解以及真正地了解全部真相”,3Charles Mills,The Racial Contract,Ithaca,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7,p.19.是一種群體性的心理障礙和認知紊亂。
不滿足于以上兩種視角的解讀,奧克夫提供了另一視角的更為強有力的論證,為我們總結出了“無知的”言論背后的社會模式,以此解釋占據社會主流的“意愿無知”所形成的認知偏見是如何長期在社會中持存和傳播的。依據這種論證,奧克夫強調這種意愿無知所形成的認知偏差是一種“實質性存在的結構性的認知失范”。4Linda Martin Alcoff,Epistemologies of Ignorance: Three types,in Shannon Sullivan and Nancy Tuana (eds.),Race and Epistemologies of Ignorance,Albany,NY: SUNY Press,2007,pp.39-58.其論證如下:
(1)每一個具有壓迫的社會的核心特征之一是他們都不會承認這是一個具有壓迫的社會。因此在每一個具有壓迫的社會中,都存在著關于這個社會一般本質的主流觀點(dominant view),它將現存的壓迫(不平等和剝削)視作是合理的,認為這個社會基本上是正義和公平的,或者至少在可能的社會形式中是最好的一個。
(2)然而,這種將不正義社會視作正義的主流觀點都面臨著一些反面證據(countervailing evidence)的挑戰,社會中的每個人潛在地在日常生活中都可以見到這種反面案例。
(3)因此,作為主流的評價機制需要定期駁斥這些反面證據,以維護主流觀點的穩固地位。5Linda Martin Alcoff,Epistemologies of Ignorance: Three types,in Shannon Sullivan and Nancy Tuana (eds.),Race and Epistemologies of Ignorance,Albany,NY: SUNY Press,2007,pp.39-58.
在奧克夫看來,優勢族群社會顯然是一種不正義的社會,對于其他族群的虛假的、錯誤的、荒謬的認識作為其主流觀點一直在被傳播和強化。正是由于這種主流的認知范式不斷地對它的反面證據加以駁斥和回避,才使得這種無知持續地流傳盛行。而作為社會中的個體,由于不斷地被熏習和教導,即使有所懷疑,迫于社會壓力,也會逐漸趨于認同。奧克夫認為,這種論證模式是一種更強的論證,它主張這種意愿無知背后存在有一種實質性的認知范式(substantive cognitive norms),而不是僅僅認為“無知”是由于“某種經驗和動機的缺乏”而造就的。1Linda Martin Alcoff,Epistemologies of Ignorance: Three types,in Shannon Sullivan and Nancy Tuana (eds.),Race and Epistemologies of Ignorance,Albany,NY: SUNY Press,2007,pp.39-58.也就是說,之前的關于這種認知偏差的解釋是側重于情境和群體身份認同的視角,出于身份和情境經驗的不同,則必然喪失想要了解對方的動機以及機會,由此造成無知。而奧克夫這種從優勢族群社會內部論證的模式,則強調這種“主流偏見”持存的原因,乃是這種不正義的社會自我維護、維持的必然結果。她認為,這種認知范式乃是內在地鑲嵌于其所在的社會結構中,兩者互相維持支撐,因而她強調這種范式是“實質性存在的”。
奧克夫更是犀利地指出,“絕大多數人都傾向于認為自己的行為是道德的或者至少是可辯解、情有可原的(excusable)。因此,在一個不正義社會中,占據特權和主導地位的人必然會為自己營造出一種假象,以維持一個可以獲得道德認同(moral approbation)的幻境。”2Linda Martin Alcoff,Epistemologies of Ignorance: Three types,in Shannon Sullivan and Nancy Tuana (eds.),Race and Epistemologies of Ignorance,Albany,NY: SUNY Press,2007,pp.39-58.也就是說,為了獲得道德上的認同,占據特權的人會為自己精心營造一種幻象——在其中,他們是正義的,在道德上是情有可原的。正是在這種不斷自我辯解,渴求認同的道德心理之下,無知、偏見不斷地被重復,成為主流意識,從集體到個體,都主動加以維護,使其持續存在。由此可見,意愿無知乃是身處優勢地位的不正義群體的必然選擇。想要長久地處于優勢地位,從對其他族群的壓迫和剝削中獲得利益,將這種現狀不斷地持續下去,必然會對這種現狀在道德上進行自我辯護,那么這個群體必然會出現“意愿無知”。
必然地講,優勢族群制造出的認識和言論大抵大同小異,即鼓吹自我功績和貢獻,打壓對方立場的聲音。由于身處優勢地位,他們牢牢地掌握著話語權,使其言論自然地成為流行、“公認”“權威”的論斷,通過不斷地傳播,遮蔽著真相。并且,通過影響公眾和個人的認知和記憶,這種言論不斷強化代際傳播,從而實現族群的自我認識統一。久而久之,真相變得越發模糊,無知代替了真相。
由此可見,意愿無知背后的道德心理和認知范式根植于其族群社會深層次的機制之中,是一種內源性、結構性、系統性的綜合機制。因此,由這種無知所帶來的偏見才尤其根深蒂固,觸碰和反對其觀念等于反對和攻擊其整個社會模式。正是基于此,偏見的糾正和消除才格外困難。
正如上述結論,意愿無知所帶來的偏見是一種根源深、結構復雜的認知偏見,想要與之辯駁不僅僅是一種觀點之爭,實質是與其整體社會機制在抗衡。消除這種偏見顯得尤為艱難,但是從理論和實踐上依舊可以尋求克服的思路。
第一種視角,從認識論層面克服。自密爾斯提出“意愿無知”以來,不少學者都從不同角度提出解決方法。吉坦德拉·納斯·莫漢蒂(Jitendra Nath Mohanty)提出的“批判性無知”(Critical Ignorance)可以用以克服意愿無知。1關于莫漢蒂對于無知的論述,可參見Jitendra Nath Mohanty,The Dialectic of Knowledge and Ignorance in Advaita Vedānta,in John J.Drummond and James G.Hart (eds),The Truthful and the Good,Dordrecht: Springer,1996,pp.97-105.“批判性無知”是一種辯證的無知,主張認知主體在認知某一事物時,必然伴隨著對事物的某種“無知”。當認知主體認識某一客體時,由于角度和認知范式的問題,對這一客體的認識只是局部的、非全面的認識,也就是說在認知的時候,同時保持著對客體的“知”(knowing)和“無知”(not-knowing)的狀態。這種認識其實類似于將康德式的“物自體”理論加以普遍化,使人意識到對每件事物的認知均伴隨著由于自我的限制所不能認識到的部分,不將自我認識當作全部的真理,因此而能做到“毋必、毋我”。消極的、不可為人所認識的“物自體”在主體“自我認知”時出現了積極的意義,它的“存在”時時使人提醒自己保持謙遜和清醒,永遠不輕易以自我認識作為絕對真理,以此消除由傲慢所帶來的“不自知自己無知”的“意愿無知”。
第二種視角,從倫理學維度的克服。倫理學內部的理論也較為龐雜,不同角度均能有所涉及。倫理學視角下,針對族群認知偏見,我們一般會主張雙方依據平等、互相尊重的原則,增進對話與相互了解,以此消除偏見和沖突。但是這種主張過于浮于表面和理想化,在理論和現實層面都顯得蒼白無力。此處重點介紹從德性倫理學理論延伸至認知論的交叉流派“德性認識論”對這一問題的回應。德性認識論的視角與德性倫理學相同,主張由以“規范”為核心的認識論理論轉向以考察認知主體為核心的理論。傳統認識論在“證成理論”(theory of justification)上陷入內在主義與外在主義的僵持中,關于如何才是“真的信念”的標準爭論不休。受倫理學中德性理論的啟發,認識論學者從對“證成的規范”的討論轉到“具備怎樣品質的認知主體才能更好地獲得知識”的討論,重點討論認知主體應具備怎樣的理智德性(intellectual virtue)才能更好地達到對真相的認知。從德性認識論的視角來看,唯有德性的主體才能對治“無知”。一個思想開明(open-minded)、能審慎對待不同立場言論的人必然不會輕易忽視和否定異己意見,更不會全然沉浸于自我立場和視角中不可自拔。需要強調的是,這種主張并不是泛泛地鼓吹“德性是一切難題的良藥”,對于已經出現“意愿無知”的個人或群體,期許其忽然具有了德性而發生轉變無疑是不現實的。但是,德性認識論的價值在于它為我們提供了新的視角,即與其過多地關注認識本身哪里出了問題,不如關注認知主體因何而具備或者缺乏好的品格和德性,是什么樣的自身處境和外界境遇造成了這種現象。它引導我們的關注點從“認識本身”轉到“認知主體”,進而擴大到“認知主體的個人身份認同和所處的社會環境”,從對認知主體的個人品性的關注擴大到社會結構正義與否的討論。意愿無知是一種社會結構性的無知與偏見,德性認知論的視角可以幫助和引導我們思考如何從社會結構的不正義層面入手矯正認知偏見。
第三種視角,實踐層面的克服。前兩種理論層面的克服有著很強的局限性,即寄望于他者的轉變,而且是具有優勢地位者的轉變,雖然在理論上有助于理解和尋求出路,但是在現實層面卻略顯無力。與強者協商、講道理,希望使其改變,頗有些“羊與狼協商”的意味。其實,現實層面打破這種無知和偏見最直接有效的方式便是優勢群體和弱勢群體的實力、地位發生反轉。當優勢地位喪失時,優勢族群無法不直面自己一直忽略和不想面對的事實,無知狀態自然被打破。因此,弱勢族群的自強才是對偏見最好的澄清。
其實無論是從哪種視角入手,偏見的消除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族群偏見是一種根植于社會結構內部的系統性、結構性的認知障礙,而意愿無知理論無疑為我們理解群體性的認知偏見提供了獨特的視角,極大地擴大和加深了討論的廣度與深度。它讓我們認識到,偏見產生的背后有其社會結構性的深層原因,不正義的社會模式不可避免地影響到群體的認知模式,同時個人情境、自我社會身份認同無形且深刻地影響著主體對社會和自我的認知。個體和社會的認知模式交互影響,最后形成這種群體性、結構性的“意愿無知”,頑固且持久。作為一個認知論、倫理學、種族政治學的交叉理論,可以說意愿無知理論對于群體性的認知偏見有著獨到的解釋,對于解決現實問題給予了多重角度的啟迪和思考,值得我們進一步深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