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靜云
在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上,習近平總書記提出:“在2035年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遠景目標時,人民生活更加美好,人的全面發展、全體人民共同富裕取得更為明顯的實質性進展。”[1]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他又強調指出,黨在未來五年的重要任務之一是“增進民生福祉,提高人民生活品質”“扎實推進共同富裕”[2]46。那么,從學理上如何理解共同富裕?共同富裕與社會正義又是什么樣的關系?在實踐中應通過哪些舉措來保障社會正義,推進共同富裕實現?這些問題無疑需要進行深入的理論探討,這也是推進共同富裕實踐所提出的客觀要求。
“共同富裕”這個概念若拆分來看包括兩方面,即“共同”和“富裕”。“富裕”反映的是生產力發展的程度,社會的財富相對于以往有了較大程度的增加,能夠滿足社會成員各個方面的需要,因而是生產力發展水平的集中體現;“共同”所表達的是社會成員能夠平等地分配、占有和享受社會財富,反映的是社會成員對財富的分配和占有方式,因而它是社會生產關系性質的集中體現。共同富裕作為社會主義的本質規定和奮斗目標,必然包含著我國社會生產力與生產關系兩個方面的特質,故理解共同富裕應考慮生產力的發展程度和生產關系的進步狀況。
共同富裕的價值目標是“共富”,即每一個人都能夠過上富裕、美好、幸福的生活。但共同富裕在時空維度上具有歷時性特征,總體上是一種有先有后、有快有慢的慢富過程。對此,鄧小平同志提出:“走社會主義道路,就是要逐步實現共同富裕。共同富裕的構想是這樣提出的:一部分地區有條件先發展起來,一部分地區發展慢點,先發展起來的地區帶動后發展的地區,最終達到共同富裕。”[3]373-374就是說,走社會主義道路的目的就是要實現共同富裕,而具體的路徑就是鼓勵那些較為先進的地區和一部分開拓創新能力強、善于抓住致富機會的個人通過自己的辛勤勞動和創造,相對地先富起來、快富起來,由此產生示范和連鎖效應,讓更多的人向他們看齊,帶動越來越多的人逐步走向富裕,使整個國民經濟不斷波浪式地向前發展,最終達到共同富裕的目的。
從共同富裕主體的維度看,共同富裕的主體包括三個層次:先富快富者,后富慢富者,未富者。三種主體蘊含著三種關系:先富快富者與后富慢富者的關系,先富快富者與未富者的關系,后富慢富者與未富者的關系。在現有的生產力發展水平之下,共同富裕的內在邏輯理路,是先富快富者帶動與幫扶后富慢富者和未富者。具體而言,在他們的權利與義務辯證互動中,先富快富者帶動、幫扶、支持后富慢富者;后富慢富者富裕起來以后,與先富快富者一起帶動和幫扶未富者,使未富者中的一部分人也慢慢富裕起來。這樣一來,富裕者的人數就越來越多,隊伍越來越大,富裕者的“存量”不斷增加,未富者的“存量”日益減少。通過這樣一種富裕者“存量”不斷增加,未富者“存量”日益減少的發展過程,共同富裕目標就會一步接近一步地實現。
眾所周知,以人為本是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精髓之一。而這里的人并不是某個人、某些人或某部分人,而是所有人。即是說,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旨趣是滿足每一個人的需要,保障每一個人的權利,維護每一個人的安全,實現每一個人的幸福。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恩格斯更是鄭重表明:“過去的一切運動都是少數人的,或者為少數人謀利益的運動。無產階級的運動是絕大多數人的,為絕大多數人謀利益的獨立的運動。”[4]42這說明,馬克思主義追求的從來都不是少數人的富裕,而是絕大多數人的富裕,或者說是全體社會成員的富裕,也即我們黨正在努力追求的全民富裕、全面富裕和普遍富裕。
但這里必須強調的是,馬克思主義所主張的普遍富裕絕不是平均富裕,不講差異的平均富裕本質上就是平均主義,而平均主義恰恰為馬克思主義所堅決摒棄。馬克思曾對空想社會主義的平均主義觀念及其實踐給予過尖銳批評,認為它不過是一種“粗陋的共產主義”。而我國“極左”時期所奉行的平均主義,也證明了平均主義不僅不會引導人民走向共同富裕,反而會走向它的反面——共同而絕對的貧窮之中。因此,鄧小平同志特別申明:“我們堅持社會主義道路,根本目標是共同富裕……過去搞平均主義,吃‘大鍋飯’,實際上是共同落后,共同貧窮,我們就是吃了這個虧。”[3]155
誠然,摒棄平均主義并不等于承認貧富兩極分化,而是承認貧富有差距。也就是說,我們堅決反對平均主義,同時也絕不認同少數人的富裕,這是由社會主義生產關系的性質所決定的。既然社會主義制度代表的是絕大多數人的利益,那么,使社會財富差距既不過大也不過小,既反對絕對優勝又反對絕對平均,這是我們在目前階段應堅持的重要原則之一。尤其是在當前我國社會發展不平衡、不充分問題已成為我國發展的主要問題背景下,更是要在貧富之間保持合理差距,從而使二者保持一定的張力。
在對人類社會發展史的研究之中,馬克思運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深刻地洞見了人類社會由自然經濟條件下“人的依賴關系”到市場經濟條件下“物的依賴關系”,再到未來共產主義社會“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歷史發展規律。其中,尤其是通過對資本主義社會“物的依賴關系”、資本對工人的剝削、物對人的占有的分析,馬克思提出了擺脫資本主義社會“物的依賴性”,不斷實現“人的解放”,即“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是社會主義社會發展的終極目標。因此,“我們的目的是要建立社會主義制度,這種制度將給所有的人提供健康而有益的工作,給所有的人提供充裕的物質生活和閑暇時間,給所有的人提供真正的充分的自由”[5]。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一書中,馬克思恩格斯對未來的共產主義社會有過極為精彩而生動的描述,在這里,每個人都可以自由地根據自己的能力和興趣選擇自己的工作和發展自己的個性,每個人的這種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4]53。
誠然,馬克思關于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論斷是建立在社會財富充分涌流之上的,而這只有在未來的共產主義社會才能達到。在目前階段,人的自由全面發展作為社會主義的發展目標,還只是部分或程度不同地體現在共同富裕之中。共同富裕作為一種結構性需要或系統性需要獲得滿足的綜合性和發展性的概念,這其中蘊含著物質富裕、精神富裕與權利需要得到保障三者之間的辯證關系。共同富裕首先指向的是民生實事,但民生實事并不簡單地僅僅體現為經濟上的物質生活狀況,還包括政治、文化、教育、醫療、生態、休閑和審美等方面的豐富內容。人民群眾物質生活富裕固然是共同富裕的基礎性內容,但如果僅僅注重人們財富增長的速度和物質生活的富足程度,忽視人們的文化精神生活以及人的權利訴求,那么,這種共同富裕是畸形的,與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目標也是相違背的。習近平在《之江新語》中曾寫道:“人類不僅追求物質條件、經濟指標,還要追求‘幸福指數’;不僅追求自然生態的和諧,還要追求‘精神生態’的和諧;不僅追求效率和公平,還要追求人際關系的和諧與精神生活的充實,追求生命的意義。”[6]可以這樣說,物質生活充足富裕、精神生活品質多樣、政治權利得到充分保障,也即物質富裕、精神富裕、權利保障,這三者在共同富裕中是互嵌和同構的。
習近平曾指出:“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特征。”[7]實現共同富裕固然需要又好又快的發展,但這種發展必須遵循生產力發展的客觀規律,因為共同富裕絕不是一個一蹴而就的功利性目標。只要生產力還沒有達到很高的水平,社會生產出來的財富還沒有達到滿足所有人高水平需要的程度,那么,就不可能出現恩格斯在《共產主義原理》中描述的人們“共同享受大家創造出來的福利”[8]的共富社會。只有當生產力發展到更高的水平,那時,我們才可以“利用和進一步發展一切社會成員的現有的巨大生產力,在人人都必須勞動的條件下,人人也都將同等地、愈益豐富地得到生活資料、享受資料、發展和表現一切體力和智力所需的資料”[9]。也就是說,在生產力發展到很高水平的階段,社會全體成員才有可能平等地參與生產力的發展過程和發展成果的平等分配。在我國建設與發展史上,為了實現共同富裕,我們曾經希冀通過“跑步實現共產主義”的“大躍進”,讓全體人民過上美好幸福生活。由于這違背了生產力發展規律,社會生產力遭受巨大破壞,人民群眾利益也受到嚴重傷害,因而急于求成的功利性做法非但不能實現共同富裕,而且最終是共同落入貧困的陷阱。故鄧小平告誡我們,貧窮絕不是社會主義。同樣,改革開放以后一個時期我們曾奉行的片面追求國民生產總值增長,也會使社會陷入有增長而無發展的困局之中。這說明,共同富裕本身內蘊著正確處理“做大蛋糕”與“分好蛋糕”、社會富裕與個人富裕、市場機制與政府作為、合規律性與合目的性、經濟增長與社會全面發展的辯證法深意。因此,共同富裕是一個動態的、增量的、漸進的歷史發展過程,在這一過程中,社會主義的本質日益彰顯并獲得雄辯證明。
毫無疑問,共同富裕在致力于超越資本主義制度和破解我國經濟社會發展中的利益難題,且在促進社會的公平正義之中充分彰顯了其鮮活的生命形態,正因如此,很多人認為共同富裕就是社會正義。但若仔細觀之便會發現,二者不可同日而語。
在歷史上,對社會正義的理論探索常使理論家們迷惑不已,但馬克思運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辯證法對社會正義進行歷史透視和辯證解析,由此得出了科學的結論。馬克思認為:“公正和正當的原則都是社會現象也都是歷史現象。”[10]正義永遠是在社會歷史中存在且都是“社會的歷史的”正義,因而絕不存在一個普遍的、永恒不變的、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正義原則。那些宣揚“永恒正義”“自然正義”之原則的人,只能制造出社會正義的一些“幻象”,其社會實踐也走向了社會正義的反面,使整個社會陷入不正義的泥潭。但只要立足于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二者關系的矛盾分析,關于社會正義的理論迷霧皆隨之消散。因為“一切社會變遷和政治變革的終極原因,不應當到人們的頭腦中,到人們對永恒的真理和正義的日益增進的認識中去尋找,而應當到生產方式和交換方式的變更中去尋找;不應當到有關時代的哲學中去尋找,而應當到有關時代的經濟中去尋找”[11]。“正義作為一種價值觀念和意識形式,無非是‘現實的、從事活動的人們’的物質生產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其表述的內容也無非是對物質生產的反映。”[12]這就表明,社會正義在根本上是由社會生產方式決定的。在生產方式與正義的關系上,生產方式是源,正義原則與理念是流;生產方式是本,正義原則與理念是末;社會生產方式決定正義的內容。從歷史唯物主義視角追尋社會正義,馬克思將“共產主義社會”分為了“第一階段”與“高級階段”。馬克思清醒地意識到,在共產主義社會第一階段中,盡管社會生產關系已經超越、優越于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但“社會生產力發展狀況”與“社會生產關系對社會生產力的實際需要”之間還存在較大的反差,而又由于社會生產力對社會生產關系具有決定性作用,故這一歷史時期中必須采取與生產力發展水平相一致的社會正義實現方式。馬克思本人曾基于“新舊辯證法”做出了如下論斷:共產主義社會第一個階段“是剛剛從資本主義社會中產生出來的,因此它在各方面,在經濟、道德和精神方面都還帶著它脫胎出來的那個舊社會的痕跡”[13]363。馬克思在這里所說的“舊社會的痕跡”,就是強調“新的共產主義生產關系中蘊含著資本主義時代的生產力發展水平及由其決定的社會方式”。也因此,馬克思并沒有對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以及建立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之上的社會正義持完全否定的態度,而是堅持在否定中又有肯定的辯證法。
馬克思將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放在歷史的發展過程中,資本主義社會的每一種經濟活動都有與之相適應的正義判斷標準,其基本的依據是生產關系對生產力的適應水平。也因此,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與社會正義存在某些一致性明確表達肯定和認同。他指出:“改變了的分配將以改變了的、由于歷史過程才產生的新的生產基礎為出發點。”[14]“生產當事人之間進行的交易的正義性在于:這種交易是從生產關系中作為自然結果產生出來的。這種經濟交易作為當事人的意志行為,作為他們的共同意志的表示,作為可以由國家強加給立約雙方的契約,表現在法律形式上,這些法律形式作為單純的形式,是不能決定這個內容本身的。這些形式只是表示這個內容。這個內容,只要與生產方式相適應,相一致,就是正義的;只要與生產方式相矛盾,就是非正義的。”[15]因此,在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強調交易過程和交易規則的正義與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是相一致的,因而也是合理的,對生產力的發展和整個社會財富的增長有著非常積極的作用。因而,在社會生產力尚不夠發達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市場機制依然是發展和解放社會生產力的最佳方式,故在經濟體制方面,應學會運用市場力量和“看不見的手”激勵人們努力奮斗和不斷創造,由此擴大社會財富的總量,為實現社會正義奠定物質基礎。這就是交易的正義或規則的正義和過程的正義,而與之相適應的分配正義原則就是“按勞分配”,即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不得。“按勞分配”所產生的財富分配差距則由政府通過再分配來加以彌補。這就是馬克思所言的結果正義中的不完全正義。經過共產主義社會第一階段的充分發展之后,社會進入共產主義社會這一高級階段,社會生產力高度發展、社會財富“充分涌流”,社會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得到徹底消除,“按勞分配”就會否定自身而自動退出歷史舞臺而被“按需分配”所替代。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描述道:“‘按能力計報酬’這個以我們目前的制度為基礎的不正確的原理應當——因為這個原理是僅就狹義的消費而言——變為‘按需分配’這樣一個原理,換句話說:活動上,勞動上的差別不會引起在占有和消費方面的任何不平等,任何特權。”[16]“在共產主義社會高級階段,在迫使個人奴隸般地服從分工的情形已經消失,從而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對立也隨之消失之后;在勞動已經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之后;在隨著個人的全面發展,他們的生產力也增長起來,而集體財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之后,——只有在那個時候,才能完全超出資產階級權利的狹隘眼界,社會才能在自己的旗幟上寫上:各盡所能,按需分配!”[13]364“按需分配”,就是不以人的智力、稟賦、人力資本、社會貢獻等作為社會財富分配的基礎與依據,而是以“現實的人”的需要和人本身的價值為依據來進行社會資源與財富的分配。這種建構在“按需分配”基礎上的社會正義就是馬克思所言的實質正義或結果正義,也就是“完全正義”的實現,因為它實現了一切人的一切需要的真正滿足。
誠然,遵循自由市場的交易正義能夠極大地激發與調動勞動積極性,發展生產力,提升生產效率和增加社會財富總量,但若不通過外部干預,必然是“富者愈富、貧者愈貧”,社會貧富差距不斷拉大。因為交易正義的本質與優勢就在于強調與實踐“等價交換”與“差異競爭”原則,有稟賦、資源、資本、能力、機會的優勢者,在市場競爭中其資源和財富必然會越來越多,而無稟賦、資源、資本、能力、機會的弱勢者必然會生活在貧困之中。馬克思曾深刻地意識到這一點,巧妙地運用了“小房子”與“宮殿”的“鮮明對比”隱喻了資本主義社會“貧富嚴重分化”與不容忽視的“相對剝奪”問題。這說明,無從克服的“富者愈富、貧者愈貧”的“馬太效應”就是自由市場及其交易正義的“阿喀琉斯之踵”,是其致命性弱點。基于自由市場競爭的交易正義強調程序、規則和過程的正義,這是必要的,但絕不是追尋實質正義的最優方案。而這正是馬克思一直強調的必須“歷史辯證地”對待交易正義或形式正義的根本原因。“要避免所有這些弊病,權利就不應當是平等的,而應當是不平等的。”[13]364這無疑是馬克思準確認識與把握交易正義或形式正義之“利”與“弊”之后,開出的社會正義的一劑良方。也就是說,交易正義或形式正義強調與實踐“法權”意義上的人人權利平等,進而造成人與人之間權利的實質性不平等,即實質性不正義。而馬克思認為,由法權意義上的人人平等走向法權意義上的不平等,是由實質性不正義走向實質性正義的必然要求。這就要求在堅持形式正義與按勞分配原則的基礎上,應科學合理地建構出富有實質正義價值關懷的分配方案。
根據馬克思主義關于社會正義的原則、立場與觀點,中國共產黨科學地選擇了共同富裕的人民正義道路。這就是:“要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在高質量發展中促進共同富裕,正確處理效率和公平的關系,構建初次分配、再分配、三次分配協調配套的基礎性制度安排……形成中間大、兩頭小的橄欖型分配結構,促進社會公平正義,促進人的全面發展,使全體人民朝著共同富裕目標扎實邁進。”[17]在當前我國的生產方式下,共同富裕重視與強調的是在堅守交易正義或形式正義基礎上,將實質正義的不斷擴大作為實現社會正義的方式,注重社會資源、機會、財富等的社會共享,因而極大地發展了社會正義理論與深化了社會正義實踐。在我國現階段,由于社會生產力的發展水平尚不夠發達,先進的生產關系與當前的生產力發展狀況之間還存在一些矛盾,這就決定了我們必須堅持按勞分配而非按需分配的分配方式。換言之,由于在共產主義社會第一階段的社會生產力水平尚不足夠發達,強調交易正義或形式正義的合理性,充分尊重與運用市場機制,注重初次分配的生產積極性調動價值、生產效率提升價值、社會財富創造價值,同時也強調財富分配應關照每一個人的基本需求和現實需要,將利益、權利向弱勢者傾斜,突出經濟社會發展成果的全民共享。也就是說,目前階段的這種分配正義尚不是完全的實質正義,而是一種不完全的實質正義。因為現階段我國的社會生產力發展水平與社會財富總量,決定了我們的實質正義只能是以人的“基本需要”為現實關切,遠未達到馬克思所說的以人的“全部需要”為現實關切,因而這種正義是不完全、不充分的。而建立在以人的“全部需要”為現實關切的“按需分配”基礎上的實質正義,才是一種真正的完全的社會正義。
根據馬克思的理論,共同富裕的發展是社會正義由一個個不斷地“辯證否定自身”的環節與階段構成,通過辯證否定前一環節與階段而進入新的環節與階段,實質正義不斷獲得增量發展,其終極目標是實現財富分配的“完全正義”。因而共同富裕就是一個“不完全正義”增量發展的過程,是“不完全正義”一步步接近并最終走向“完全正義”的過程。
共同富裕是社會正義從不完全正義走向完全正義的增量發展過程,因而推進社會正義和共同富裕的增量融合發展,是我們黨和政府在新時代的重要任務。為此,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予以推進。
在西方,在經濟社會快速發展的過程中,經濟學家們曾一度提出過“涓流效應”理論。這一理論認為,在經濟快速增長的過程中,市場會自動地發生一種“涓流”效應,即經濟增長所得的利益會自動地從高收入階層向低收入階層滲漏,并最終惠及社會各個階層。但美國等資本主義國家貧富嚴重分化的事實,證明這一理論乃是一種謬誤。一些推行西方現代化模式的發展中國家,經濟雖然獲得快速發展,其成果非但沒有惠及窮人,反而造成越來越大的貧富差距,這些國家先后落入了“有增長而無發展”的陷阱,貧困人口沒有減少反而增長速度更快。這一現實,使理論家們逐漸認識到,增長并不等于發展,片面的國民生產總值增長不會帶來社會的良性發展,反而對發展的目標產生一系列危害,例如,生態環境遭受巨大破壞,人民大眾的生活質量日益下降。由此,人們對經濟增長概念的解釋也發生了由單純強調國民生產總值的增長到強調“對窮人友善的增長”乃至“共享式增長”的轉變[18]。事實上,19世紀初的經濟學家西斯蒙第就對那種非“共享”的增長和財富分配方式提出過嚴厲批評。他說:“我要闡明的是,財富既然是一切物質享受的標志,我們就應該使它給所有人帶來幸福。”但是,“在某個國家,如果廣大人民群眾經常感到匱乏,生活極不穩定,意志被挫折,精神被斫喪,人格被貶低,即使上層階級獲得至高無上的人類幸福,充分發揮一切才能,享有一切人民權利,享盡人間的樂事,這個國家仍然是一個被奴役的國家。”[19]西斯蒙第在這里所表達的是,貧富兩極分化的社會絕不是一個自由美好的社會,唯有財富共享性很高的社會才是人們追求的自由美好社會。而“共享式增長”的過程和目的就是提升財富的共享性,強調經濟增長切實地惠及窮人,窮人生活境遇日益改善,人民生活質量不斷提升。這實質上就是不完全正義的增量發展過程,也是我國新發展理念中“共享發展”的重要內涵。“共享發展”在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生動詮釋了“增長”與“發展”、“增長”與“共享”、“增長”與“正義”的辯證法,無疑能夠為實現共同富裕創造良好的物質條件。
習近平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談到近五年我國所取得的實際成就時說:“我們深入貫徹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在幼有所育、學有所教、勞有所得、病有所醫、老有所養、住有所居、弱有所扶上持續用力,人民生活全方位改善……人民群眾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更加充實、更有保障、更可持續,共同富裕取得新成效。”[2]10這表明,我國經濟社會發展和共同富裕已經取得了實質性飛躍。但我們還是要看到,新時代我國發展的不平衡、不充分問題依然突出。因而必須提高發展的平衡性、協調性、共享性,在發展基礎上促進“共享”、在共享中進一步實現更高水平的發展。共享主要包括以下內容:一是共享是全民共享,也即全體人民都能夠各盡所能,各得其所,排除少數人獨享和一部分人共享。二是共享是全面共享,也即國家在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各方面建設的成果,為全體人民合理地分享。三是共享是共建共享,因為共建才能共享,唯有共建才能產生更多的建設成果,擴大社會財富的總量,參與共建者共同分享共建成果,共同分享反過來促進和推動共建,這使得共建的過程同時也是共享的過程。四是共享是漸進共享,經濟和社會發展是一個漸進的向上的過程,這使得共享的程度也是一個漸進和逐步提升的過程,共享的過程也是差別同在的過程,但分享的結果肯定是日益提高的過程。在這里,“全民共享”“全面共享”是我們前進和發展的目標,“共建共享”“漸進共享”是實現目標的方法。
共享式增長的關鍵是處理好效率與公平的辯證關系,即“做大蛋糕”與“分好蛋糕”的辯證關系。“要建立科學的公共政策體系,把蛋糕分好,形成人人享有的合理分配格局。要以更大的力度、更實的舉措讓人民群眾有更多獲得感。”但我們正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即使將來發展水平更高、財力更雄厚了,也不能提過高的目標,搞過頭的保障,堅決防止落入‘福利主義’養懶漢的陷阱”[7]。這就要求我們堅持實事求是的方法和態度,找準我國目前發展所處的歷史方位,既堅定不移地堅持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主體地位,同時加快完善各類法律法規,著力創造更加普惠公平的環境,尤其要加強對落后、偏遠地區的教育及其他人力資本投入,使每個社會成員和市場主體都享有公平發展和勤勞創新致富的機會,由此不斷促進不完全正義的增量發展,最終向完全正義邁進。
政治正義主要是指以政治權力為核心而建構起來的政治機構、政治組織、政治規章制度、政治運行方式、政治秩序等符合正義原則,能夠充分實現民眾參與與有效監督。政治正義的要義之一是權力運行正義,其目的是保證人民群眾享有民主、自由權利等基本善。但現實中,任何權力都有擴張的傾向,“只要條件允許,每個人都喜歡得到更多的權力,并且沒有任何人愿意投票贊成通過一項旨在要求個人自我克制的條例”[20]。這即是說,在缺乏強有力的外部機制制約的條件下,即令是道德素養很高的人,面對權力的腐蝕力時,也很難長期做到潔身自好,其中一些人最后也慢慢變成了權力腐敗者。這說明,政治或權力運行不正義的后果之一是政治腐敗或權力腐敗。手中掌握權力的人大量聚集、掠奪社會財富,導致社會利益的分配嚴重不公,人民群眾的權利和利益被剝奪,這是推進共同富裕的嚴重阻礙之一。這是因為,在政治和權力的價值位上,權力具有公共性、支配性和不平等性,不受約束的權力及其異化或濫用,必然造成公民權利和利益的被侵犯,使社會規則向權力階層傾斜,財富分配的公平正義更加難以實現。因此,從共同富裕的維度看,政治正義必然要納入其核心內容。
為保障共同富裕的有效推進和落實,在政治正義方面我們應重點做好以下工作:第一,促進與擴大參與正義。按照我國憲法與法律的規定,充分保障人民群眾的參政議政、政治自由等權利,大力發揚與堅決落實“全過程人民民主”,充分保障人民群眾在政治生活中的參與權、發言權,不斷使得全體人民能夠依法管理國家政治事務、經濟事務、社會事務和文化事務,暢通表達利益要求。第二,堅持程序正義。這就要求政策的制定、出臺、實施以及公職人員行使權力等各個環節,都要嚴格按照既定的規則、方式與程序進行與實施,保證執行者嚴格遵循執行程序,并且在偏離執行程序時能及時地予以糾正,同時以制度化的與非制度化的、正式的與非正式的、組織內部的與組織外部的對政治權力進行嚴格監督,完善各領域辦事公開制度,推行政府權力清單制度。第三,堅守權力運行正義。要將“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堅決防止與杜絕權力尋租、權錢交易、以權謀私等權力濫用與權力腐敗,使政治權力始終在保障與維護人民權利的“正軌”上運行,進而保障人民群眾的自由民主權利不受損害。此外,要加強政德教育,提升為政者的政治德性,使為政者具有愛民情懷和正義德性,時時刻刻站在公共利益和人民利益的立場上依規辦事,真正做到修身養性,以高尚的道德操守獲得人民信賴和誠服。通過上述內外結合、剛柔并濟、標本兼治的綜合路徑促進與維護政治正義,就可以為共同富裕奠定堅實的政治基礎。
一般而言,任何一個社會都是由富、貧與中等富裕三個階層構成的。而只有當富者與貧者均為少數,中等富裕者為絕大多數,即兩頭小、中間大的“橄欖型”社會,這樣的社會才是結構完善的社會。這樣的社會在緩和社會矛盾、維護社會穩定團結、增強社會機體活力、促進社會發展繁榮等方面具有重要作用。實際上,早在兩千多年前,亞里士多德就已經發現了中間階層對于一個社會良性發展的重要價值,他認為,城邦社會都應該包括三個層次,即富有階層、貧困階層和中間階層。最好的政體就是以中間階層為基礎的政體,最優的社會結構是兩頭小中間大,即現代人所言的“橄欖型”社會結構。這一觀點也被美國著名社會學家彼特·布勞高度認同。布勞提出“二元對立”社會的概念。所謂“二元對立”社會,就是指在某種特定社會參數的維度中,社會主要有兩個階層或兩個類別,這兩個階層或兩個類別無論是在社會地位,還是在手中掌握的資源、機會和權利方面,都存在著嚴重的不平等,由于中間缺乏一個階層來構成緩沖地帶,不平等帶來的矛盾日益積累,最終會演化為嚴重的社會對立和沖突[21]。這說明,如果社會分化為富與貧兩個階層而缺失中間階層,那么這個社會必然是利益與階層固化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中,下層民眾很難享有話語權、參與權,其主體意識也因之被嚴重壓制。而在橄欖型社會中,中等階層不僅擁有滿足生活需要的收入或財富,還具有良好的文化素質、理性意識、參與能力、正義感與責任感,他們無疑是社會參與和維護社會正義的重要力量。因為中間階層的存在能夠對強勢階層形成制約,同時對下層民眾起帶頭和激勵作用,帶動底層群眾不斷向上流動,進而促進社會利益的公平分配,減輕社會矛盾且推進社會融合。可見,社會結構的不斷完善有助于建立起平等正義、互助和諧的社會機制,激發人民群眾的生產積極性與創造力,人民才能各得其所,各擅所長,互補共生,各美其美,美美與共,形成多樣性基礎上的有機團結。一般說來,一個社會的中等收入群體要成為主體,他們在總人口中的比例應達到60%—70%。但目前,我國這一群體大約只有3億到4億人,社會結構尚不夠合理。而在未來共同富裕上升到相對高水平階段,我國的中間階層日益擴大,那時,才可能形成中等收入群體占比達到70%—80%的完善合理的社會結構。上述理論與現實都說明,實現共同富裕的過程必然要求中間階層不斷發展壯大。
眾所周知,我國的脫貧攻堅戰已經取得階段性成果,但正如有的學者所言:“我們要認識到,目前農村貧困人口的全部脫貧依據的還是比較低的貧困標準。如果按照中等偏上收入國家每天5.5美元的標準來看,中國還有很大一部分農村人口處于絕對貧困線之下。”[22]這說明目前我國所實現的全面脫貧還只是較低層次的脫貧,也說明共同富裕目標不是一蹴而就的,共同富裕的目標離我們還相距甚遠。這就需要以久久為功的精神、意志與實踐,通過長時間的努力和奮斗,一步一個腳印地逐漸推進和落實共同富裕的目標。為此,要始終毫不動搖地堅持“一切以人民為中心”的根本宗旨,以可持續發展為根本原則,以不斷實現高質量發展為根本依托,以推進生產力發展為根本動力,作為推進共同富裕的總體方略。就具體策略而言,由于這是一個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特別需要根據責任分擔和責任共擔的原則,落實好不同主體的社會責任。
責任分擔和責任共擔的主體包括以下四個方面:先富群體、后富群體(包括未富群體)、各級人民政府、各類社會組織。先富群體的責任是幫助、帶動后富群體;后富群體的責任是追趕并邁向富裕群體;政府的責任是通過良好的制度安排和政策“兜底”,以保障弱勢或貧困群體過上有尊嚴的生活;社會組織的責任是盡其所能地救助、援助弱勢或貧困群體,幫助他們從貧窮的陷阱中走出來,以提升發展能力和生活質量。各個主體根據共同而有區別的責任原則各司其職,堅持不懈,協同合作,推進共同富裕逐步實現。但前兩個方面,依靠的是市場機制和市場力量來予以推進,關注的是形式、規則和過程正義;后兩個方面依靠的則是政府和民間機制和力量,關注的是分配正義。四個主體、兩種力量的協同合作,這就是責任共擔,責任共擔的結果是在不同主體之間產生共協、共鳴、共推效應,使共同富裕的目標分階段獲得落實。黨的二十大報告強調的“構建初次分配、再分配、三次分配協調配套的基礎性制度”,清楚地說明了三種財富分配方式是統一的整體,這就是通過“無形之手”“有形之手”“道義之手”的有機結合和協同發力,在努力“做好蛋糕”的同時,日益提升財富普惠的程度,在久久為功中使共同富裕“看得見、摸得著、真實可感”[23]。這就是習近平同志所說的,幸福生活都是奮斗出來的,在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和共同富裕的道路上,我們要“以‘功成不必在我’的境界……為實現‘兩個一百年’奮斗目標持續發力,久久為功”[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