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日查
草原是上蒼賜予游牧民族的一片凈土,培育了包括蒙古族在內的世代生息在這特定的自然生態環境中的不同民族的人民共同創造的草原文化。①作為最具代表性的民族文化符號,草原文化以其深沉博大成為很多藝術家的精神家園。一代又一代的藝術家懷著高漲的熱情在藝術上扎根草原,演繹了自己的藝術人生,使草原成為中國藝術家一個留戀和向往的母題。尤其是生長在內蒙古草原的蒙古族的藝術家們,他們與草原有著天然的聯系和“根”性的情感,描繪自己的故鄉,表現養育自己的故土,表達自己對草原生活的理解和感受,既是他們作為藝術家的某種責任,也是蒙古族民族情感的天然流露。
我的油畫創作同樣如此,就如其他蒙古族藝術家一樣,選擇草原作為藝術的母題,應該說是一種先天的自覺。我出生、成長于蒙古語稱之為“塔木琴塔拉”的蘇尼特草原,這片草原給予我生活的滋養和藝術創作的源泉。蘇尼特草原曾經是北方游牧民族的優良草場,而今卻是屬于干旱少雨的半荒漠化草原。這里的地貌以高平原為主,間有丘陵、沙地、湖盆低地,植被以耐旱的草本植物為主,混雜著大量的旱生小灌木。蘇尼特草原的天氣也是幻化無常的,顯著的特征是降水量少,蒸發量大,干旱多風。春天的沙暴,夏秋季的干旱,冬天的風雪成為對草原環境最深刻的記憶。在審美意義上,蘇尼特草原的風貌透露著一種蒼涼、蒼勁和宏博的意象,也養成了這里的牧民在特定的生存環境中形成的勇于開拓、克堅攻難的精神和樸厚、豪邁、剛毅、勇敢的氣質。
相對于城市而言,草原上人煙稀少,牧民居住的很分散,“鄰居”往往是在十幾公里乃至幾十公里以外。草原的景象是開闊的,草原的氣質是深沉的,但草原的日常生活卻是孤寂的,只有在那達慕、祭敖包、查干薩日時大家才會聚在一起,談天說地,歡歌笑語,甚至一醉方休,所以草原上的人們格外重視相聚。如果常年生活在蘇尼特草原上,就能夠感受到蒙古族人民為什么會敬畏“長生天”,蒙古族的哲學中為什么會有人與自然協調平衡的發展觀、對動植物有惻隱之心的生態倫理觀、認為自然資源或自然要素是無比珍貴的價值觀。②這樣的生存環境和風土人情顯然迥異于玉米水鄉的江南,也區別于歷史悠久的黃河流域。人類的藝術創作總是和自身所生存的客觀環境無法分離,在藝術上,草原所賦予我的,正是其遼闊、深沉、宏博和悠遠的氣質所給予的生命體驗和視覺經驗。
應當明確的是,在今天這樣一個信息交流空前發達,社會經濟、人文環境不斷變化,藝術家思想不斷解放,藝術視野不斷開闊的時代,以草原為母體的美術創作也在不斷走向多元、多樣。當下,不論所藝術家以何種形式表達,以草原為母題的藝術都顯得不僅在表現形式上變得自由,更重要的是體現出藝術家本人精神層面的某些思考和對藝術表達自由的追求。由此,很多作品給觀者帶來的不僅僅是草原風貌、民族風情,更多的是作者對草原生活環境變遷的表達和思考。
胡日查/ 困馬系列之四 油畫 150cm×65cm 2008年
一直以來,在表現草原題材的藝術中,充斥著一種風情化和風俗性的表達,風情、風俗是客觀存在的,其成為藝術表現的一個主題原本無可厚非。但是,僅僅流于風情化的表現往往難于表達藝術家自己對生活的思考,也并非探究一個民族精神氣質和文化品格的最終要求。所以,力求透過表象的風情、風俗努力進入蒙古族精神內核,是我在藝術創作中一以貫之的表述原則。當然,這樣的追求在藝術中是要不斷堅持和思考的,是要在長期的藝術實踐中不斷探究提煉的。在近年來的創作中,我力圖通過提升藝術語言的表達來實現自己在這方面的思考,例如在《無盡的黃昏》《黃昏的云》《詩與遠方》等作品中,經過畫面構成的處理和在色彩、造型方面的概括提煉,描繪孤獨中遠行的形象。畫中人物回望遠方,隱約含著尋找曾經的草原,走向精神家園的意味。其實,兒時起,我對草原黃昏時的暖陽便有著一種特殊的眷戀。草原的傍晚有著大自然賜予的神秘感,色彩的輝煌多變,景物形態變化莫測,襯托出草原的博大和悠深。我總覺得,這樣的景象和自己的精神存在著某種契合點,繼而在作品中努力表達北方草原博大、孤寂、蒼茫、深沉的精神特質。
在油畫語言上,一直以來都在追求以具象寫實的表達手段來完成作品。之所以選擇具象表達,與自己的學習經歷有著直接關系。在內蒙古,藝術教育向來有堅守傳統的自覺,無論是在數十年前內蒙古文化生態相對封閉的過去,還是在日新月異的今天,學院都會遵循對傳統的堅守,這一點在我長達七年的學習中,有著深切體會。在這個過程中,學習和練就的不單單是繪畫創作的基本能力問題,還包括對藝術的感受、認知與理解。在繪畫創作中,諸如寫實與寫意、理性與感性、具象與抽象等絕不是簡單的對立,它們之間有著種種聯系,相輔相成。一件具象寫實的作品可能需要藝術家在色彩、構成等抽象的關系中做出自己的探究和判斷,看似肆意揮灑的涂抹也許更要理性地進行思索。故而,我力圖在具象寫實的作品中更多關注繪畫語言的抽象因素,在理性嚴謹的形象塑造中體現某種寫意的表達。一個成熟的油畫藝術家應當將技法和功夫隱藏在藝術表達的背后,通過形象與描繪自然流露。當然,這是一個藝術家一生的課題。有人說藝術是一場修行,其實,藝術學習和創作的過程同樣是漫長的探索和發現自我的過程。
不得不說,草原生態環境和文化環境在數十年的發展中產生了巨大變化。由于現代工業和信息迅猛涌入草原,在20多年間,內蒙古草原的生態環境受到了令人沮喪的破壞,礦山和風電機布滿了內蒙古高原,草原的寧靜早已被打破。對于我們這樣幾乎全面見證了草原環境變遷的一代人來說,心中敬仰崇敬的蒙古高原已經傷痕累累,似乎草原正在被來自人類的現代文明不斷吞噬,越來越多的人只能在困惑中面對現實,在追憶中尋求自己的心靈家園。
與生態環境變化相對應的是人文環境的變化,城市化的進程讓很多牧民轉變為市民,急劇的社會變化使他們不得不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狀態以及民族傳統文化。信息社會使得早先安靜單純的草原生活加快了節奏,很多適應牧人的生活習慣成為所謂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被人們識記、保護。這種通過強大的外力引發的文化轉型,對于身處其中的民族來說是談不上自尊與自由的,即使有了物質上的收獲,當他們回頭尋找精神家園的時候,早已不知身在何處了。這是一個極其痛苦的過程。③在這種時代的洪流中,作為藝術創作的母題的“草原”,因多重原因在藝術家的筆下也呈現了不同的表達方式和樣貌。
草原的變化對這一母題的藝術創作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許多藝術家在繪畫創作中體現了一種傾向,草原似乎成為一種個人傳達感受和進行藝術追求的“符號”。氈房、牧人、蒙古馬這些代表草原的事物在當下的藝術作品中展露出的不再是濃郁的草原風情和風俗,而更多的是藝術家對草原生活和草原變遷,乃至所處社會環境的個體感受和理解,草原越來越成為藝術表達所借助的文化符號。同樣,在我的一系列作品中,有意展現了這樣一種思考,試圖通過《困馬系列》和之后的作品,對這樣的現實進行藝術上的探討和追問。
我認為,在藝術創作中再現半個世紀前的草原、牧民的生活狀態并不是我們這一代藝術家的主要責任。雖然,那樣的景象浪漫而優美,但已不是我們的生活了。繪畫藝術在今天之所以仍然具有無限的可能和生命力,就在于其能夠展現創作者身處的時空環境和個體情感,并與觀者在視覺上進行交流。藝術是不會像科技那樣不斷“進步”的,從站在歷史的角度來看,對待藝術既不能持以一種今必勝夕的進化論態度,更不能以單一的標準衡量不同時空條件下的不同作品。我們應當做的是,透過創作凝視自己生存的環境,思考在當代文明視域下藝術能夠承擔的責任,作品的當代品格和現實精神或許是時代留給我們的主要任務。
胡日查/ 靜謐系列之二 油畫 60cm×80cm 2021年
注釋:
①吳團英:《草原文化與游牧文化》,《實踐》(思想理論版)2007 年第5期,第43—44頁。
②麻國慶:《游牧的知識體系與可持續發展》,《人類學》2017年第4期,第36—40頁。
③葛根高娃:《工業化浪潮之下的蒙古民族及其草原游牧文化》,《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6期,第20—27頁。
↑胡日查/搏克系列之二 油畫150cm150cm 2018年
↓胡日查/詩與遠方 油畫150cm×150cm 2013年
胡日查/ 搏克系列之三 油畫 150cm×150cm 2018年
胡日查/ 搏克系列之五 油畫 150cm×150cm 2018年
胡日查/ 蘇尼特的黃昏 油畫 117cm×180cm 2018年
↑胡日查/暖陽 油畫110cm×150cm 2018年
↓胡日查/午后 油畫110cm×160cm 2015年
↑胡日查/無盡光芒 油畫160cm×200cm 2019年
↓胡日查/搏克系列之一 油畫150cm×150cm 2021年
胡日查/ 躍 油畫 135cm×120cm 20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