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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渡

2023-03-13 01:21:09云舒
北京文學 2023年3期

平安河在我們小區的南面。這么說吧,也就一墻之隔。買這個房子時,我就是看中了這一點。尤其是聽那個董大師講了一通后,我就開始踅摸合適的房源。新建的小區太多了,不僅是我們這個城市,全國各地每天都有一批又一批的房子雨后春筍般往外冒。我望著規劃圖一遍又一遍地看,符合條件的還真沒有。也就在我偃旗息鼓時,秘書科的小王探了探頭,說北城區的楊局來了。說完小王又補充道,有可能是為了建橋的事。

這個楊局我是認識的,其實他不是局長,因為名字叫楊駒,又是局長助理,大家就楊局、楊局地叫。據說楊駒是三清博士,也就是本科、研究生、博士都是在學清大學讀的,是副市長許偉招來的小師弟。我們的副市長原本是我的小師弟。哎喲,您看我,一扯,話就長了,但若不扯,還真捋不清楚。我是金城大學建筑系89級,他是92級。我是學生會主席,他是副主席。我們搭檔那一年我就發現許偉很厲害,一個新人不知不覺間就把我三年才坐穩的位置架空了。好在也就一年,所以我們之間也沒有產生太大的矛盾,友誼的小船只是顛簸著,并沒有打翻。二十年兜兜轉轉后,許偉來到了金城,成了我的頂頭上司。別人都說若不是年齡卡在那兒,我還能進步。這位副市長的師弟也總是激勵我,咱們摽在一起好好干,面包會有的。我面帶微笑點頭稱是,但心里也有小九九:你的年齡和級別都允許,我的胃口我自己清楚,所以當許偉去學清大學讀碩士時,我放棄了陪讀。楊駒就是許偉讀碩士時結識的,同屆不同屆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每到畢業季,許偉都以大師兄的身份去學清大學相千里馬。

我不是愛端官架子的人,即便是八項規定前,我也是很自律的,何況現在。但對于楊駒的造訪我確實有些猶豫,雖然見過幾次,但因為他頭上有許偉的光環,我就不得不考慮晃眼和眩暈的事。這樣說你們就明白我為什么不愿見楊駒了吧。據小王秘書說楊駒來過兩次了,恰巧那兩次我真的不在。于是我便讓小王秘書再順延一次不在現場。說完我繼續看城市規劃圖,不僅看還假裝皺起眉頭,意思是我有比見楊駒更重要的事。

看圖是我的偏好也是特長,更是我專業敬業的標簽。我家夫人李曉曼有一次來辦公室找我,當時幾個副局長正為一件事爭執,我不好表態,就站在圖前面看圖。我的沉思狀不怒自威,盡管幾位副局長情緒仍停留在剛才的話題上,但還是噓聲,一起跟著看。事后李曉曼說,你們簡直就是一幅圖,你就像土豪戴眼鏡,假儒雅。那幾位更是目光迷離,哈哈,哈哈哈。我說你懂個什么?她說,懂你的眼神,虛得很,都沒對上焦距,能看出個啥呀?說完她又安慰我,好啦好啦,別那么在意,也只有我火眼金睛,別人看不出來的。你盡管虛,你盡管虛。李曉曼就是這樣,你說她沒啥正形吧,眼睛卻毒得很;你說她一本正經吧,常常又稀里糊涂,仿佛老天就讓她說半截話。更多的時候,是現在人嘴里的“佛系”中年。她這樣的性格是沒有什么殺傷力的,而且她對我、對這個家是毫無保留的愛。我做事時就忍不住要考慮考慮她的感受,也就是說我從心里在乎她。在乎你懂吧,就是怕。但我這怕別人不知道,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無論親戚朋友還是同事,大家都一個腔調,李曉曼的性格真好,陳逸群這小子的日子真他媽的舒服。

此時看圖目光也是虛的。每次往圖前一站,我總會想起李曉曼的話,反復想幾次,眼睛才能對上焦距。其實對上、對不上也無所謂,整個城市早就印在我腦子里了。對了,忘了跟您說了,我是這個城市的規劃局局長,雖然我在局長位置上也就六年時間,但三年一大變樣,六年您不用閉眼也能算出來是怎樣的改觀了。

六年呀,我就跟做夢似的,一天一個樣,跟著這個城市賽跑。如今也不是跑累了,但確實沒有那股沖勁了。年齡的杠杠劃在那里,還有,這個不說也罷,大氣候你們也是都懂的,我不敢也不愿再沖了,想得更多的是保住勝利果實,比如退休后的生活環境。那天董大師要了我和李曉曼的生辰八字,又用羅盤在我單位、在我家里擺搗半天后,捏著花白的胡須提點了我兩件事,一是居所前面最好有水,一是可以養一條狗。我問是樓前還是小區前?董大師瞇縫著眼說,都行,但最好是小區,最好小區前面還要有一條道。

我一聽,就苦著一張臉想啥房子、啥小區能有這道行,即便有我也看不出來呀。董大師顯然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又指點說,這個道是道,也是渡。

董大師是我們這個城市周易研究會的會長,雖然是民間組織,卻聲名鵲起。哪個企業蓋樓選址,哪個開發商拿地,包括店鋪開張也要讓他給看一看才踏實。但我不找他,我說我做規劃、批規劃遵循的是理性標準。李曉曼說,不招惹董老三是對的。別人不清楚,我可是知道他的老底。我說,咱們不找他是因為咱們不信那些,和人家的老底沒關系,畢竟他是你叔的發小,三步沒有兩步近,別老董老三、董老三地叫,你叔叫人家董老三時,人家都不抬眼皮的。李曉曼說,知道了,這不是在家嘛,你不是也總那個副主席、副主席地說,那你以后也叫許市長,免得說禿嚕嘴了。

我嘴里應著,心里卻想,我怎么敢禿嚕嘴。許偉副市長來后,雖然對我客氣有加,但我還是有些不自在。越想保持平常心,就越是不自在。許副市長應該也察覺到了,就有意無意點我。秘書小王悄悄說了幾次,讓我找董大師指點一下。我本來也起這個心了,可小王一說反而又滅了這個念頭,我是不愿讓一個小秘書牽著走。我對小王秘書說隨緣吧。

不久這緣分就真來了。那天和許副市長陪一個客人,沒想到在飯桌上竟然和董大師偶遇,他也不客氣地送上了箴言。我當時也沒太當真,誰知后來就應驗了,若不是及時校正,那次還真是差一點就惹出大亂子。再后來我就半推半就聽一句。

前些天我遇見一點小麻煩,但這小麻煩我沒敢跟李曉曼說,就偷偷找了董大師,董大師倒是很給我面子,還沒等我開口,就送了錦囊。道也好、渡也好,遇見事了,就不由得不信其有。我還在云里霧里糾結這個道、抑或這個渡時,董大師點化我,道,可以看成規劃中的道,道前面就是河,流動的河水,你懂得。我當下就茅塞頓開了,與這個情況沾邊的已建、在建小區,當即就在我腦子里嘩嘩流過。

李曉曼也來了興趣,但她不關心水的問題,她關心養什么狗好,是大型犬還是小型犬?董大師眼睛睜開,微微向上挑了一下,嘴角也跟著扯了扯,像老師夸獎他的得意門生一樣說,問到點子上了。大狗不好,容易生是非;小狗,小狗是旺財又護家的。然后又友情贈送一句,比熊、泰迪、博美都好。李曉曼聽后就像個傻白甜,和平常的佛系簡直就是云泥之別。她激動地拍著手說,終于可以名正言順養狗了。然后扔下我和董大師就直奔了狗市。等她帶著白色的小比熊回家時,鄰居家的菜香正好飄進來。我說你聽風就是雨,也不征求一下我的意見。她說,這不正如你所愿,是你請的董大師,我這是在外人面前給你撐足面子呀。

我當然知道她喜歡小動物。三十年前搞對象時,見到貓貓狗狗,她就會停下來,把手里的零食遞過去賄賂一下小動物,然后換取摸一摸人家的權利。如果人家高興,還能額外享受被舔的幸福。等她再挎我胳膊時,我總會皺皺眉。我說那些小動物再干凈也有細菌,也有病毒。結婚后,她曾經抱回來一只貓,那只貓其實也是挺乖的,長得也妖艷,玻璃球似的眼睛總是滴溜溜圍著我倆轉,但我不喜歡貓,甚至害怕貓,總覺得一不小心它就會撓我。而且我還有神經性鼻炎,一緊張,就犯。在我的哧溜、哧溜擤鼻涕聲中,李曉曼把貓咪送給了閨蜜。有了女兒后,李曉曼帶著女兒去市場看小動物,看看貓,看看我,看看狗,再看看我。我呢,任由她看,就是不表態。等女兒哭著要買時,李曉曼就許諾,如果女兒好好學習,考上大學就給她買。女兒咂摸咂摸嘴,仿佛嘗到了糖棒的滋味,學習上也沒費什么勁,就穩穩地成了別的家長口中的孩子。也有家長說,比不了,比不了,人家基因好。但我知道這其中有糖棒高懸的功勞。反正李曉曼一竿子支到了大學,我也就樂見其成。其中也是有反復的,比如女兒看到隔壁迪迪家養了一只茶杯泰迪,就開始不淡定了。不僅女兒不淡定,李曉曼也心旌搖蕩,支著耳朵聽隔壁的門響,只要聽到隔壁帶著小泰迪出門,就會以倒垃圾、散步等各種理由偶遇,然后摸一摸、逗一逗,夸幾句可愛,甚至有一次還扯下金鳳扒雞的大腿去討好小泰迪。泰迪高興地上躥下跳、搖頭擺尾,但主人不樂意了。主人抱起茶杯泰迪就逃,一邊逃一邊說,寶寶不吃那個,那個太咸了,對腎臟不好。李曉曼和女兒蔫頭耷腦回來說,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們也養一只。就這么說著說著,李曉曼居然就被女兒繞了進去,信誓旦旦說“養”,直到把雞腿扔到垃圾桶時才有些緩過神來。緩過神來的李曉曼向我討主意,我當然不上她的當,看著女兒渴望的眼神,用一句“你做主”,把球踢了回去。有了之前的經驗,我不跟她討論狗狗,因為一說到狗狗,李曉曼出的招我都接不住。

家里沒有圖紙可看,但家里有地球儀,我就看地球儀,看那些溝壑山川、島嶼湖泊,想象著那些溝壑山川之間的橋梁道路,想象著那些島嶼土地上的建筑。這是我上大學時,老師開題前分享的。老師當時就是轉了一下地球儀說,學建筑規劃的,要先學會看地球。順便再說一句,李曉曼是我的師妹,也是學建筑設計的,但她畢業后去了市政府。園林管理局成立時,她自告奮勇去了園林管理局,她說她就不愿看地球,地球都被人類戳得千瘡百孔了,她還是去栽花種草吧。

那時我看圖、看地球儀都是能看進去的,眼睛一掃,就能聚光,那些高山大河就在腦子里啪啪啪閃現出來。波濤洶涌后我一點點收縮,目光就落在我們金城。金城是省會城市,但因為年輕,就總讓人輕視。金城人自己也不反駁,反而自豪地說我們是火車拉來的城市,把沒有歷史的短處又帶了出來。每次開會時,周邊那些地級市的人就說,這個項目你們別爭了,你們沒有什么非遺。邯州的、磁州的說我們歷史短;興城、燕門的說我們經濟不如人家;鏡門、山莊的說他們是首都后花園。人家說這些時,我就只是笑笑。您說這笑是長處也好,是心虛也罷,反正我是不和他們爭口舌之快的。不是常說嗎,一張白紙才可以畫出最新最美的圖畫,事實證明,我個人和我的城市發展空間都比他們大。

女兒上大學后,李曉曼也不知怎么就翻出了當年的舊賬,說要兌現養狗的承諾。女兒忙著買電腦、換手機,一心都在新生活上,對李曉曼的守信不置可否。正巧那幾天我跟著市長去小月河調研,泛著綠浮萍的水確實有點臭,去了一次我的鼻炎就犯了。我鼻炎一發作,養狗的事就不了了之了。李曉曼確實喜歡狗,但與一家人的平安健康比起來,她還是能分出孰輕孰重的。

話說引起我鼻炎的那次小月河調研,真是糗大了。回來后我就把城調處長叫來訓了一通。你知道我這個人,輕易不做得罪人的事,即便是下級,我也不說傷人的話。但那天我囔囔著鼻子傷他,讓他到小月河邊住一周,如果忙,住一晚也行。我還說,你可以住北岸荷塘月色,吃住我都給你報銷。

城調處長雖然把小月河的信息漏報了,但對我和市長的行蹤卻了如指掌,當然也就知道在荷塘月色吃住的出處是市長那里。他厚著臉皮檢討說,其實他的提案里有,只不過讓……說到這里他欲言又止,咽了幾口吐沫,終于還是把其實的細節咽了回去。緩了緩又說,提案就在文檔里,一分鐘后就提交我。雖然他沒說出后面“讓”的緣由,但我不用問也知道一定有什么難以啟齒的原因。只是如今這原因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挽回這失誤的一局。我一貫認為殺人不過頭點地,一起亡羊補牢才是上策。于是當晚我們召開緊急會議,天明不過宿就把規劃放在了市長辦公桌上。

一年后的春暖花開時節,小月河就搖身一變為幸福河。幸福河的名字是那些文人墨客起的,河道剛疏通完,兩邊的樹木花草還沒配齊,就有人拿著相機去咔嚓、咔嚓。也有人背著畫板去寫生,荷塘月色的老板更是請了一群詩人搞了個幸福生活詩歌大賽,幸福河就呼之欲出了。我跟城調處長說,打個簽報,就叫幸福河吧。其實叫什么名字不重要,讓市長看到幸福,能會心一笑,才是我的初衷。果然簽報上去,市長的臉色又恢復了以往,只是市長把“幸福”圈了個圈,然后引出一個蝌蚪,蝌蚪肚子里寫了兩個字“平安”。面對帶著問號的平安,我不得其解。問那些平常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無所不能的大神們,他們也都抓耳撓腮,“平安?”“幸福?”“幸福?”“平安?”車轱轆在那兒轉磨磨,就是停不下來。晚上我轉著地球儀時眼睛就是虛的,李曉曼看出我和以往不一樣,我就把批示跟她禿嚕了。她說我,真是聰明一時糊涂一世。先平安,再幸福。市長改造這條河的初衷是啥?還不是周邊居民反映這條河影響了他們的健康,還天天學習呢,初心,同志,保持初心,要不人家咋是市長呢。我恍然大悟,真是這么個道理,只有平安才有幸福呀。于是,我們城北三環外的小月河就有了學名平安河。

啰唆了一圈,還是再回到楊駒來找我那說吧。我不接秘書小王的話茬,就等于明確告訴他,不管是楊局也好,是楊駒也好,我不愿見。在以前,小王什么也不會多說,只是把大拇哥和二拇指捏在一起畫個圈,其他三個指頭沖我揚揚,做個搞定的手勢,然后輕輕關上門,就把來訪者擋了回去。我說小王會來事,李曉曼卻不以為然說,如果秘書連這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也就別當了。但今天小王的手沒伸,嘴巴卻開了:楊局說是建平安橋的事。

我說,什么平安橋?平安河上有橋呀,快速路是和平安橋連在一起的,有雙向六車道,還有人行和自行車道,還想咋?要架個二層嗎?不知你注意了沒有,如今我說話越來越難聽了,李曉曼為此提醒我,注意保持本色,不能官升脾氣漲。我竟然也開始懟她,升升升,升啥了?連那個副主席都壓在我頭上了。那個副主席我說的是我們的副市長,這在前面我是交代過的。李曉曼就丟下一句,你愛咋、咋。就去擺弄她的花草去了。

我想這回小王即便不做手勢比畫“歐”,也該聽明白走人了。小王是關了一下門,但人關在了里面。他靠近我低聲說,楊局說圣龍房地產不是拿了平安河北面的兩個地塊嘛,從方便居民出行和安全角度,應該在平安橋上再架個過街天橋。

“我的個去”,這是我的口頭禪,差不多相當于“哼、哈、天呀”,我先吐出一句“我的個去”,然后我冷笑了一下揶揄道,這楊駒真是未雨綢繆呀,公園還沒建,橋就要搭。是為了方便橋西安居房的住戶到橋東面的湖畔公園去吧。

小王說,也許是許副市長的意思呢。

楊駒是許偉從學清招來的,這在圈里本就不是秘密。我看了一眼小王說,也有可能,可是許副市長為什么要出這招呢?

小王越發不如以前乖,竟然在我面前抖機靈,圣龍那個地塊建什么?

我瞪了他一眼,心想你小子明知故問,但還是包容地回答了他。為了顯示領導的涵養,我還多發揮了一句,建房呀,西邊的地塊是密密麻麻、高得讓人眼暈的安居房,哦,這次東邊的商品房也好不到哪里去,還不是為了賣房子?

小王說,領導就是聰明,但上午圣龍的一個副總說,那個地塊正在走手續,要建別墅區。

我的個去。是誰呀這么能繞,還好沒把我繞暈。我不僅沒暈,眼前反而一亮,若不是當著小王我一定會拍一下自己的大腦袋的,這不就是董大師提點的那個房子嗎?一一比對,嚴絲合縫。我舉起的手落在小王的肩上,那就聽聽楊駒怎么說。

楊駒進來時,和以往一樣眉頭緊鎖,像個答辯沒通過的學生。藍色西裝皺皺巴巴,不過也好,能埋住一部分落在肩上的頭皮屑。他倒是也不隱晦,直接就說,平安橋上應該再建個過街天橋,如今幸福里小區的居民到對面去要繞一里多地呢。他說的幸福里就是那個密密麻麻的安居房。當初幸福里那塊地批規劃時,我提出過疑義,把30層砍掉了5層,批了25層。后來封頂后,城調處的人告訴我是31層。我讓他們核實后,雷厲風行就開了罰單,讓他們整改。當時小王就說,陳局,先沉一沉再處理,萬一,萬里有一呢?

我說,沉什么沉,我就夠陳的了,這幫開發商見利忘義,膽子也太大了,必須整改,殺一儆百。話說出去后,我就等著圣龍的老總來檢討,我也準備了回擊他的話,我甚至都沒讓小王和幾個副局出門,為的是到時候大家都在場,好讓我給圣龍擺的這個龍門陣更有威力。

確實在罰單開出的當天下午,圣龍的龍老總就披掛上陣了。龍老總先是一番悔過,幾次伸出手,恨不能扇自己嘴巴。事實上他是把手抬起來,放到臉邊了,只是被小王秘書及時攔住了。在小王秘書攔住的瞬間,我說,知錯就改好,我們黨的方針歷來是懲前毖后、治病救人。

龍總用感激的目光看著我,連連點頭。我覺得一個大老板能做到這樣,也算孺子可教,我們的立場和尊嚴會很快在這個城市流轉。既然目的已經達到,也就見好就收了。可我沒想到的是,那只是前奏。隨后龍總就說,咱們的政府好呀,對貧困家庭不拋棄、不放棄,再三要求我們多蓋房子,爭取不讓一戶掉隊。但你知道地皮有限,要么往密里插,要么往高里加。我算了算,往高里加跟老天搶空間,比往密里插跟人搶空間好一點,就自作主張了。我也是一時昏了頭,忙著趕進度,忘了跟各位領導匯報。說完手又伸到臉旁邊。小王秘書聽得入神,忘了去攔龍總的手,我不忍心看這樣的場面,下意識閉上了眼睛。但房間里靜悄悄的,并沒有巴掌響,只有均勻的呼吸。

龍總劃拉了一下自己板寸說,那天許市長給我交代任務時說,陳局是最有大局意識的了,許市長還說你的政治素質在大學就顯露出來了,讓我們這些大老粗望塵莫及呀。

這個燒雞大窩脖鬧的,所有人都蔫了。同學牌、親情牌我可以不管,領導的圣旨我不敢不接呀。還是小王機靈,小王一拍腦袋說,那天市辦來了個公函,文件一多,就忘了處理了。我瞪他一眼,仿佛小王真是個不成器的秘書,我恨鐵不成鋼地訓他踢了這么大的一個烏龍球。

如今楊駒拿著幸福里的居民說事,我當然明白醉翁之意了。我不滿意地斜了一眼楊駒,都是關乎百姓幸福平安的好事,該報就報吧,但是論證能不能通過,要看專家評委的意見和民意調查。楊駒說,我這幾天在那邊走了幾趟,幸福里的居民聽說路東要建公園,要建二期生活區,可高興了,建這個橋就是他們提出來的。

楊駒走后,我對小王說,你今天表現不錯哈。只不過這個楊駒看著敦厚老實,實際上太有城府了,建別墅就建別墅唄,都是明白人,架橋不就是為了讓圣龍的別墅賣個好價錢嗎?也不是多么大的事,至于這么迂回?小王說,這樣的人更得罪不得呀。

我揮揮手,不再提楊駒,反正就是一個橋,他們報上來,我們加到規劃里就可以了,什么時間修,就是財政和交通的事了。小王像是鉆到我肚子里的蛔蟲,他往門邊走了走,聽聽外面沒聲音才說,嫂子不是剛買了條狗嗎,你們是不是考慮也買套別墅?

我說當然想了,可是買不起呀,再說總不能為了一條狗就換套房子吧?其實那時我是想如果可能我就把現有的住房賣掉,再貸點款,換到南面有河的房子里去。但天機不可泄露,我在小王面前該裝還要裝,只有這樣,才可以進退自如,牢牢掌握主動權。我不能讓小王秘書牽著我走,我要看他怎么出招。

小王說,市區的別墅買不起,郊區的總可以吧。幸福里都在三環外了,貴不到哪兒去?最起碼一期不會貴,畢竟地段不占優勢。

小王說的是事實,挨著快速路,又在三環外,二期地塊原來還是個養雞場。政府征地時,養雞場老板還較勁不肯出讓,可沒幾天一場雞瘟賠了個底掉。在掛牌時,地塊的價格就跌到了腳脖子。

我還是定力不行,小王一說我也就被他帶了進去,心情就暗了下來。嘟囔著孩子上學,成年人上班,是遠了些。說這些話時,我幾乎就把買房的念頭放棄了。誰知小王的話鋒一轉又往外拉我,嫂子再有兩年就退休了吧?別墅蓋好、裝修怎么也要兩三年,到時候你們愿意住就住,不愿意住就當投資。如今三環外也不再批別墅用地了。不等我說話,小王又說,知道您不愿找熟人,我先給咱占個號。據說圣龍把五百戶的沙盤都做出來了,西邊挨著快車道的,是聯排,價格比市區的房子便宜一半;中間是雙拼;東邊挨著公園的是獨棟。他們規劃六期完工,目前內部認購一期,內部認購就是一個白菜價。這個龍老板別看是個大老粗,人家會營銷。大家都不看好幸福里二期,即便是別墅,認同的也寥寥無幾,龍老板就想出內部認購這招,一期只收成本價,雖然是購房者自己的錢蓋自己的房,但人氣就會慢慢養上來,到那時后面的價格肯定會翻著跟頭漲。

看著小王說得臉色緋紅,我知道他入戲了。我不喜歡這樣,我喜歡點到為止,所以我就想把他往回拉拉。我說國家的政策,房子是用來住的,不是炒的,龍老板再有力氣也翻不起跟頭。不過幸福里要是從居住環境看確實不錯,遠離鬧市也不失為一種選擇。我又問他內部認購有什么說道,不會是變相把我們裝進去吧。我說的變相就是怕龍老板用房子行賄,當初我都把那些利益忍痛割舍了,如今就更沒必要頂風作案了。

說起這個,我還要啰唆兩句,什么茶呀、月餅票呀我也偶爾收一點,但都被李曉曼給扔門外了。她說茶有農藥,月餅太甜,我們正常吃飯,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比啥都強,千萬別給自己找麻煩。其實她平常既喝茶也吃甜點,她這樣大大咧咧地說與做,實際上是給我擂重錘。她說我可不愿看著你走李叔的老路。她說的李叔是她的堂叔,是我們這個城市的前副市長,也就是那個董大師的發小。其實吧,李叔的副市長也沒當幾天就被五萬塊錢拉下了馬。我曾經問李曉曼,為啥當年董大師沒給李叔提示?

李曉曼鼻子一哼說,連我都知道董老三的老底,何況李叔。要我說董老三就是你們這些人捧起來的。李叔還是沒有注意小節,所以呀……

所以我們要堵住每一個蟻穴。我趕忙用搶答結束這場對話。你發現了吧,雖然我在外面也人五人六,但在家里就是說不過李曉曼,每次一個小話題,她都要推導出一個結論,然后云淡風輕地就把結論套在我頭上。我還想問問李叔在家也這樣嗎?但我不敢,我不愿再在頭上套一個結論。

年輕時李叔是我倆的榜樣,我倆畢業時就想將來混成李叔那樣的人,那時的李叔剛從部隊轉業到市日報社,是新聞部主任,還不是副市長。李叔的新聞成就了一些企業,也壞了一些人的好事。當年他穿著膠鞋到邯州采訪假農藥、假種子窩案,揪出了不法投機者,還撼動了背后的官員。本來那個案子有人頂罪就過去了,但李叔一篇一篇不屈不撓,直到把線頭抻干凈才收手。我和李曉曼為了陪李嬸,在李叔家住了半年。那半年他家的窗戶里時不時就飛來一顆石子。甚至還有人在我辦公室的抽屜里放了一封信和一張銀行卡,讓我勸李叔見好就收,不然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我當時茫然四顧,總覺得有雙眼睛盯著我。我和李曉曼回了幾個義正詞嚴的字夾在信里,等著有人來取,但那個人始終沒有出現。如今那封信、那張卡和我們的回復,依然在我單位的抽屜里。但就是這樣一個讓我們尊敬的李叔,當上副市長半年就被一個企業拖下了水,好在當時我還不是局長,不然我也就被牽連進去了。事后我和李曉曼想想都后怕,據李嬸說,其實她不說我們也知道,李叔還是比較自律的,就從他每天堅持跑步這點,你就能看出他的自律。對了,如果你想聽李叔的事,就聽我簡單說一下;如果不想聽,跨過去,啥也不影響。

李叔一直是跑步上下班的,他說早晨、晚上專門拿出時間跑步太奢侈,他沒那個閑情逸致。那個小經理就是他上班途中遇到的跑友,大致就是和他要當副市長的小道消息一同出現的。小經理不顯山露水,李叔就沒在意。再后來熟悉了,因為小經理訴求確實不高,就是想在工程招標時能給個一視同仁的機會。這話是李叔和小經理跑上金城過街天橋臺階時說的。

那天李叔心情正好,就問了一句,你是做什么的?小經理說,一個小的包工頭,學橋梁工程的,畢業后先是畫圖,因為沒名氣,圖紙賣不上價,索性自己承包工程,但誰知包工程比畫圖還難。那是李叔上任第二天,因為分管城建,不由得就滋生出微服私訪的欲望。他用鄰家大叔的口吻問,這行好做嗎?小經理就說了那句話。李叔說各行都這樣,頭三腳難踹,拿出精品,慢慢積累,路就寬了。小經理點頭稱是,還紅著臉拍了拍欄桿說,這個橋就是我們建的。李叔詫異地看了小經理一眼,說,小伙子可以呀,這個橋是咱們金城的樣板工程呢。小經理并沒因夸贊高興,反而哭喪著臉說,為了這個工程,我們賠了近百萬。李叔問怎么可能呢?小經理說,我們沒有靠山,只能靠價格拿到標,原本以為賠錢做個好工程,后續就有了資本,可是這點資本怎么和人家的各種路數比呀,賠了錢吆喝也沒賺到。李叔說,好好的經,讓他們念歪了。說這話時就不自覺露出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優越性,小經理趁機奉承,兩個人就交了心。我一直沒明白是小經理高明還是李叔運氣不好,如今想想還是覺得李叔冤得慌。如果不是小經理也進去了,我真以為是他給李叔下的套呢。

如今再回想,我總覺得小經理貌似敦厚,實則狡猾。金城橋是他修的不假,他在那個工程上賠了錢也不假,假的是他后來又如法炮制掙攬了幾個工程。工程中標后,他就開始降低成本,偷工減料,水泥、鋼筋都降了標號。當然以他的專業水準,也不是無限制的降,這個降他是按著書本上的極限值降的,也就是說還在安全范圍之內。這是小經理的如意算盤,他覺得自己有專業技術和數據在手,可以取這個巧。但他還是漏算了人性,他是極限值,鋼筋水泥商也是極限值,一疊加,就低于人性極限值了。于是就出現了彩虹橋垮塌事故。

橋面坍塌時,李叔上任半年,按理說事故跟他沒有關系,但小經理新拿到的工程,也就是中山路過街天橋工程跟李叔有關系。競標時李叔再三要求公平、公正、公開。按說這也沒錯,但大家就覺得有所指,把競標公司捋了一遍,就發現了李叔的跑友小經理,于是小經理就中了標。事情到了這里,依然也扯不上李叔,壞就壞在李叔收了小經理一盒茶。李叔是記者出身,除了喝茶,沒別的愛好,而且愛喝新鮮的綠茶。那天跑步時,小經理說去貴州出差,在同學家的茶園里采了點綠茶。小經理打開一盒讓李叔看了看,就是普通綠茶,頂多二百塊錢,于是李叔就收了。收完了如果及時喝也就沒事了,但他沒喝,當上副市長后他忙得沒有時間喝茶。等紀檢找他談話時,他才知道另一罐里有一張銀行卡。后面的事不用我說你們也猜到了,李叔沒有進去,但熬了半輩子才到手的副市長就這樣跑了。

如今的李叔不再是榜樣,而是前車之鑒了。所以我不能在內部認購上栽跟頭。

小王秘書說,陳局您想多了,圣龍說是內部認購,實際上還是對外認購。內部認購是為了故弄玄虛,多招攬幾個買主。我研究過了,幸福里二期絕對是潛力股,只是大家都沒認識到。買房子都喜歡右側交易,但在左側洼地買才是上上策。

我瞟了他一眼,真是越說越來勁,在我面前這么一通賣弄,連右側交易都用上了。右側交易是我常說的,也就是相對安全的方法,拿股市打比方吧,就是下跌時不要補倉,因為你不知道底在哪里,如果盲目補下去,除非有錢,不然要么套牢,要么就崩潰了;最好的時機沒有,但相對好的時機是有的。股價企穩,開始啟動時進入,就是右側交易。買房則不同,買房可以左側交易,但左側要賭一個眼光。聽小王秘書一說,我就放心了,公開認購,我倒是真想賭一把。

其實也不是賭,是志在必得。我前面說過了,買房是董大師建議的,董大師能掐會算,卦象上早就說要避禍趨旺了。果然買了狗之后,我和許副市長又和解了,前提是他沒再堅持讓我規劃湖心島。

說起這個湖心島我就堵心。前些天我和許副市長因為這個湖心島鬧得不歡而散。因為當時就我倆,所以我就沒給他面子,不給面子也不是我耍師哥的派頭,而是他非要讓我規劃出一個湖心島,那不是胡扯嗎??他要在平安河連接水庫的西山腳下建湖心島,還要招募一百零八個島主。我說不管啥主,都不能建,那是泄洪口。他建議再修幾條引河,就像高架的引橋一樣。我說橋可以,河是不可以的。我想說讓他回學校補補課,看來他的研究生白讀了,但我沒說出口,他就咣當一下出門走了。我一個人在辦公室喘粗氣,一邊喘一邊搖頭,這事鬧的。后來董大師就來了,我懷疑是小王猜出了幾分,不然那個董大師也不會那么巧就過來。董大師說他在家里看見羅盤上我所在的方向顫動,應當是遇上坎了。他在我辦公室晃了一圈,又回家量了半天后,就說出了買房和買狗的化解之策。買狗正中李曉曼的命門,可買房卻不是輕易就能買的。

如今幸福里二期公開“內部認購”,我就動了試一試的念頭。于是我就讓小王秘書先給排個號,告訴他就以普通購房者的身份,而不是我的名字。小王說,那是當然。

還真讓小王說對了,到圣龍咨詢的人不少,但看過幸福里二期地塊,又順路看了一期安居房,大多數人就不了了之,他們不看好幸福里二期。我征求李叔意見時,李叔也說,換房可以,買市區內的洋房多好呀,郊區那么遠,老了看個病都不方便,再說那個地方也沒有升值的可能。李曉曼也不愿意,我便搬出董大師的話,還不是為了平安?

李曉曼也就點了頭。后來排上號后,我就讓小王用李曉曼的名字分三期交了房款。果真像小王說的那樣,別人的別墅都六百來萬,我們的別墅只用了不到三百萬。當然三百萬對我來說也是一筆巨資,當時李曉曼非要買西邊聯排,她說這些年我倆就攢了百十來萬,多了負擔不起。她不愿貸款,再說內部認購銀行也不給貸款。還是小王有頭腦,他說嫂子單位分的公產房不是也到自己名下了,那個地段沒有拆遷的規劃,房子又老又舊,租也租不了幾個錢,不如賣了。李曉曼還是不愿意,怎么勸也不行,她說她一個老百姓工作半輩子就落了套房,還是留作紀念吧。我突然看見她懷里剛買來的泰迪,靈機一動說,寶寶也需要好的環境呀,目前咱們小院里的光都被前面的高樓擋住了,一天日照不夠兩小時,你不怕寶寶生病?

這招果然奏效,李曉曼當即就松動了。然后我又因勢利導,順利完成了賣房買房。真像小王說得那樣,我們的新房裝修好后,李曉曼就退休了。

我們搬進了幸福里二期。哎,我真是糊涂了,我們小區早就不叫幸福里二期,在二期開盤前就改名湖畔別墅了。據說當時龍老板請高人起的名字叫河畔別墅,許副市長說,若論居住,還是湖好,湖水不會波濤洶涌,只是微微漣漪。于是和湖畔別墅一墻之隔的河畔公園也換成了湖畔公園。李曉曼帶著李小寶搬進來時還嘟囔,好好的河畔為啥叫湖畔?其實不止她,好多人都這么問,開發商就耐心把一字之差的緣由講一遍,先是開發商的售樓小姐、售樓先生講,再是物業管理人員講,后來連公園的員工也知道了這典故。李曉曼撇著嘴說,你這個師弟也真能轉。我趕緊捂住她的嘴,看看左右說,千萬不可隨意,那些園丁都是你的子民,你不為自己也要為他們哈。你沒發現湖畔公園的園丁工作服比其他園林的新,沒發現湖畔公園的設施也比其他公園好,這都要拜托我那師弟。李曉曼說,這又不對了,金城的公園還分個厚此薄彼?說完嘆口氣對李小寶說,咱不管了,咱也管不了,只要讓咱進公園就可以。

市區公園是不讓狗狗入內的,但三環外的湖畔可以。李曉曼一直反對特權,天天像個探照燈照了我這么多年,就連我正當的樣品房裝修征集,她也反對。為此,我倆吵了一架,我說我們總不能搬進毛坯別墅吧。她說那就貸款裝修。我說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人家征集裝修樣品房,費用半折,是面向所有一期業主。我們報名,抽上了就撿個便宜,抽不上也別紅眼,沒有必要撇這么清吧。她這才肯到現場去報名、去抽號。回來跟我說,得虧你,不然真是錯過了,裝修公司各個戶型抽了一套,共六套。但就是風格得按他們設計來,我們沒得選。我說,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有得就有失,我們錢少,就只能按著人家裝修公司的模式來。我家是低奢的現代中式,錢不多,味道卻足,尤其是木作,那工真叫一個好。后來我們的裝修在小區里復制了N套。

有一天,李曉曼遛完李小寶后回來說,你知道旺財家裝修花了多少錢?旺財是五期一個同戶型業主家的柯基狗,也是明星狗。這點讓李曉曼很不高興,她常回來抱怨,旺財不如我們李小寶可愛,老愛流哈喇子,每次都流我們李小寶一身。他主人還說,那哈喇子不是水,那是錢呀,仿佛我們沾了他們多少光一樣。那時我的笑就會帶著響聲從各個汗毛眼透出來。看著我笑,李曉曼就越發不滿意地說,他家主人簡直了,一口一個:旺財,爸爸生氣了;旺財,跟阿姨問好;旺財,跟小妹妹打招呼。看著李曉曼認真的樣子,我想說你倆半斤八兩,但我不會說,我只是笑,用笑迎合她。不過我的笑是發自內心的。心里笑,終于有讓李曉曼同志情緒起伏的啦。

我知道她想讓我猜旺財家裝修花了多少錢,我不猜也能知道花了很多,一是我們是半價,二是材料費人工費隨著市場行情也翻著漲。就如小王說的那樣,別墅價格翻了一倍多,裝修也是水漲船高。李曉曼見我不答復就直接亮開謎底,她說太難以想象了,價格居然是我們的一倍多,而且還不贈送家具,不贈送窗簾。燈倒是帶的,但旺財爸爸不要統一配的,自己買了水晶燈,里外里又花去一大筆。我說中式裝修掛水晶燈,旺財爸爸腦子不會壞掉吧?李曉曼說,是不正常。說完又對李小寶說,快來,媽媽給你擦擦,這個旺財流了我們李小寶一身哈喇子。

日子就這樣云淡風輕地過著,我雖然上班遠點,但我早出發半小時,趕在早高峰前出發也不叫事。唯一不方便的就是買菜,雖然李曉曼在我家院子里種了些菜,但總有青黃不接的日子,況且院里的土都是生土。我們小區有個小超市,菜倒是不少,也新鮮,據說是無公害蔬菜,為此價格就高得離譜。李曉曼買過一次后就不去了。她說,你看看,就這么一小把菠菜,外面是五塊錢兩大捆,湖畔超市卻要六塊錢。又比畫說,如果是笨雞蛋也就算了,這個普通雞蛋價格也比幸福里貴一倍。簡直了。

她說的幸福里是幸福里超市。裝修時,我倆中午就在幸福里超市吃牛肉面,味道比我們市區家旁邊的“牛拉”?一點不差,而且肉還比“牛拉”多。吃完我倆在超市考察了一圈,還別說,因為人流大,商品流通快,尤其是吃的,特別新鮮。李曉曼說,吃就要吃新鮮,就沖著這個超市,這房子就買值了。

其實剛搬進來時,李曉曼還是去幸福里超市買菜的。我說你可以兩天一次,沒必要天天跑。她說這么近,就是過個馬路的事,還是天天買,吃新鮮的吧。那時我們西門和幸福里的東門確實就隔著一條南北的快速路。我之前跟您說過,我們南面有一條林蔭路,那條林蔭路不寬,但也是東西穿過快速路的。說是林蔭路,其實就是之前的河堤,小月河變成觀景的平安河后,就規劃了這個觀光帶。本來還要在觀光帶外修一條路,可后來圣龍地產施工時把規劃中的道路蓋上了安居房。觀光帶就變成了路。修快速路時,不知是疏忽了,還是有什么原因,反正架橋時就把林蔭路甩下了,林蔭路和快速路變成十字路口。車走到這里不能隨意快,要按著紅綠燈的規矩來,然后再上橋,再撒開歡兒跑。這也是邯州、磁州同仁拿在手里的笑柄。他們說,還是陳局人性化,體諒車一直跑太累,進城出城都讓歇歇腳,渴了還可以在平安河邊喝口水。我說,修快速路時我和你倆在黨校封閉學習,你倆比誰都清楚。

我所以說讓李曉曼兩天買一次菜就是覺得過路口不安全,盡管有紅綠燈,但保不齊有司機色盲,有司機打盹呀。李曉曼說,沒事,沒事,每天都有那么多人來回過,我注意就是了。但后來也不知是哪個業主打了市長熱線,說平安橋南頭的十字路口不安全,不僅不安全還總是堵車,直行的要停,進小區的也要停,太不合理了。建議快車道留一個匝道下道,其余全封閉。果然沒幾天就看見施工隊叮叮當當,在東西方向設了圍欄,紅綠燈也就下崗了。那天李曉曼去李叔家,我在院里遛李小寶,遠遠就聽見旺財爸爸對一個鄰居說,沒錯,就是我打的電話,你看現在不堵車了吧,該出城的出城,該進別墅的進別墅。

其實路封不封對我也沒啥影響,只是李曉曼買菜要多走二里地。這時,楊駒說的過街天橋就浮現在我腦海里。時隔三年,我也忘了當時這個規劃批沒批,不過批與不批,在我心里都是小事一樁,批了就讓督導處監督落實,沒批讓接任楊駒的人重新報一下。對了,順便解釋一下,那個楊駒兩年前就裸辭了。其實他早該裸辭,一個三清博士,居然像個憤青,這不順眼那不順眼,一開始大家讓著他、敬著他,但發現他連市長也不敬也不讓時,事情就有改觀了。好多人跟我一樣看走眼了,他不是城府深,是傻。不過這會兒想起來不得不承認楊駒還是有點水平,能在圣龍拿到土地時就高瞻遠矚建一座橋上橋,想到這兒,我竟然生出英雄相惜的感慨。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把王秘書叫過來,現在的王秘書已經不是王秘書了,他當上了辦公室主任,但我還是習慣支使他。新來的秘書也是學清研究生,但做事特別軸,自己表情不豐富,還看不懂我的眼色。若不是怕人說三道四,我早就換了他了。如今的王主任也有點變了,我電話打了一刻鐘后他才踱著方步進來。他解釋道,剛接了個電話,許市長秘書的電話。

我的臉有些陰,心想你小子少拿許市長壓我,那個副局我就不給你報。我們一位副局到站了,有三四個競爭者,按資歷王主任最淺。也不是非要論資排輩,但人家都是業務線,我是業務出身的,雖然如今不再看地球儀,也不再看圖,但還是對業務干部高看一眼。尤其是王主任拿話暗示我后,我就開始反感。他總說湖畔別墅的房價堅挺,出一套,秒光,不像市區的房子,有價無市。我知道他在暗示,沒有他,我就買不上那么便宜的房子,住不上那么好的環境。其實我是感激他的,不然也不能提他當辦公室主任呀。但人心不足蛇吞象,我顯然是低估他的胃口了。我懶得跟他兜圈子,直接說,把當年楊駒架平安橋的規劃找出來,讓督導處去落實。

王主任說,老大,還真不行。

我一聽不行就來氣,你說他是老大還是我是老大?于是我就拐了個彎地搶白他,別老大、老大,如今什么氣候,八項規定白學了,鏡子白照了,澡白洗了。我還想說下去,卻被王主任的求饒打斷。他說,好啦好啦,我的大局長,不,局長大人,也不對,是陳局,哈哈。然后向我靠了靠,壓低聲音說,許市長把建橋的錢撥給“城市綠肺”了。

我的眼睛應該一下就變成牛眼了。不然王主任也不會不自覺退了半步。我想說那個“城市綠肺”不是批給盛達實業了?怎么政府又摻和進去了?但我還是沒有說出口,我知道自己一個大局長這樣問底下的人,明顯露出了政治和業務的低能。所以我只是瞪著牛眼,讓王主任猜這里面的意思。

王主任不愧是當年的小王秘書,他往我跟前湊了湊說,“城市綠肺”是形象工程,也是城市名片。然后又神秘地壓低嗓音說,挪用平安橋的資金只是說辭,癥結在于領導不愿建平安橋。

我看了一眼王主任,心想你這家伙又開始揣摩領導的意圖了,一個小小的平安橋,若說資金緊張可以理解,說領導不愿意建那真就小題大做了。我斜了他一眼,不想說話,但還是忍不住張口問,怎么可能呢?

王主任習慣性地看了看門,然后又往前湊了湊,說,還不是為了保證你們湖畔別墅業主的生活質量。也許是他的口臭熏得我有點暈,我反正一時沒反應過來。我等著他壓低嗓音繼續解惑,誰知他卻提高了嗓門問我,你每天到公園遛彎嗎?我說當然。他又問公園里空氣好吧,人也少吧?我瞪了他一眼說,別說那些沒用的,直奔主題。

他笑著說,為啥三環外的別墅價格這么高,還不是因為有湖畔別墅傍身,如果建了平安橋,幸福里的居民都烏泱烏泱過來,湖畔公園還能這么清凈?

我瞪了他一眼說,這樣做就太過分了。

王主任又要往前湊,我擋住了他。他無法近身,只好壓低嗓子說,是許市長的意思。然后又問,你不知道?見我不理他就又說,他岳母、小舅子都在你們別墅住。

我說就為這?他說也不全是,據說你們小區的人都不愿建橋。

我說,他們打市長熱線了?這也擺不上桌面呀?

這倒沒有,湖畔的業主非富即貴,不用熱線就能直達天庭。

都說人閑是非多,一點沒錯。我一直覺得李曉曼除了喜歡小動物,還真沒什么不良嗜好,尤其是不會東家長西家短的長舌,但最近總是跟我吐槽湖畔家園的事情。昨天我一進家,她就氣鼓鼓地說,還住別墅呢,你瞧瞧這素質。我說,五個手指頭還不一般齊呢,想說了多說兩句,不想說點頭一笑、嗯哈過去就行了,咋還動真格的?她說,其實也不關咱的事,就是看著上火。那個旺財,就那個柯基狗的主人,你還記得吧?

我一聽她說狗,就想笑,但我沒笑出來,耐著性子讓她發泄。為了配合,我說,知道,不就是打市長熱線的那個暴發戶?

李曉曼果然情緒好了許多,她說,嗯,就是他。這個人也太奇葩了。昨天他也不知抽了什么風,拉著旺財去西門外遛,走到平安路口時,旺財看見劉嫂帶著胖胖在路東邊,就掙脫了主人跑了過去。

我心里一驚,心想如果旺財被撞了,市長熱線還不得被打爆了。就忍不住問,不是有隔離帶,它怎么能過去,傷了沒有?

哎呀,傷倒沒傷著,就是刺啦、刺啦逼停了好幾輛車,有一個車差一拳就和前面的車撞上了。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旺財過去就撲了胖胖,然后就把胖胖那個了。

我以為旺財把一個叫胖胖的小朋友咬了,就說狗畢竟是畜生,急了會咬人的。

不是咬,是撲!不知是因為我沒理解還是太激動了,李曉曼臉漲得通紅。然后又憤憤地說,等旺財主人跨過馬路時劈頭蓋臉就把劉嫂罵了一通,他說他家旺財是處男,本來和院里的替妮訂了婚的。

這是什么跟什么呀?

是呢,都說狗眼看人低,旺財爸爸就沒把劉嫂當人看。對了,你不知道吧,劉嫂就是旺財家的保姆,胖胖是劉嫂撿的流浪狗,一條短腿的黃色土狗。我和李小寶見過胖胖,憨憨的挺可愛的。劉嫂說胖胖自己在家待了一天,她剛牽出來遛,其實胖胖的發情期就快過去了,沒想到旺財會撲過來,攔也攔不住。旺財爸爸不依不饒地罵了劉嫂半天,最后居然說明天就別來上班了,他看見劉嫂就會想起旺財破處的事。

我基本捋清楚了,心想你們養狗的人還真把狗當人了。忽然我想到一個問題,我說路口不是封閉了?旺財咋過去的?

哈,路口隔離帶有個縫,人都能從那兒側著身過,就更擋不住狗了。

我心里又是一驚。問,你不會也從那兒過吧?

李曉曼臉一紅說,偶爾。

我說偶爾也不行,太危險了,要么就別去幸福里買菜了,要么你就繞到橋底下。為了杜絕這種事情,我還說,你是誰呀,素質那么高,可不能跟他們一樣。

李曉曼紅著臉說,放心,我不會的。據說旺財橫穿馬路時一輛寶馬軋住了牽狗繩,把伸縮盒軋壞了。旺財爸爸還跟人家理論了兩句。想想都后怕。

昨天一晚上李曉曼的話題就沒有離開過這點狗事,今天我一回家,李曉曼又說下午遛李小寶時,旺財爸爸跟她說劉嫂心術不正,比如在他家時,就總拉攏旺財,若是劉嫂在家,旺財都不跟他出來。還說劉嫂想錢想瘋了,她知道柯基價格高,就想法借旺財的種,恨不能讓她那土狗改變門庭,生一窩混血。還說即便是混血的柯基,一只也能賣上千元呢。我不想聽這些狗事,但李曉曼卻不管那些,從進門換鞋開始,她就一直跟著我身后說。我問飯需要我幫忙不,她說都做好了。我以為這事就繞過去了,誰知坐在餐桌前,她又接著說,旺財爸爸還真把自己的狗當成小王子了,你猜他今天還說啥?我剛往嘴里放了一口青菜,嘟噥著搖了搖頭,而且還咳嗽了兩聲。李曉曼只說了句,你慢點,就又開始說狗事。旺財爸爸說真是可惜他們家旺財了,今天旺財見了替妮都不感興趣,替妮主人也不愿搭理他們。旺財爸爸說替妮還是個處女,是替妮主人從英國帶回來的,估計人家嫌棄他們了。

我說像旺財爸爸這樣的人,你以后躲著走。李曉曼說,是呢,公園這么大,緊躲慢躲還總碰上,如果以后不讓進了,在院里遛就更躲不開了。對了,有人說要在路口建橋,說是建成了,公園人一多,就不讓狗狗進了,有這個規劃嗎?

我說,有是有,就是目前這邊居民少,資金緊張,還在排隊中。

李曉曼說,咱們東邊是人少,可西邊幸福里怎么也有上萬人吧,這橋應該早點建起來,都方便。說完又嘟囔一句,不建也好,清凈,建起來人一多估計真不讓狗狗入園了。

我沒再吱聲。我知道李曉曼說的是實情,也知道李曉曼每天去馬路對面買菜。說心里話,我還是愿意把橋早日建起來,可有些事情我是不好堅持的,畢竟上面有我那同學,下面還有王主任,等等。可有時看似不經意的一個小事,就會平添無盡的煩惱,有些事也只有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這是生活教給我的智慧。若不是湖心島的事和許同學頂了牛,也不至于被穿了大半年的小鞋,也不至于被人寫了檢舉信,也就不會有病亂投醫,又買狗、又搬家了。想到這里,我忽然就想,旺財爸爸一個暴發戶能有多大能量呀,敢這么跋扈,莫非后面……我問李曉曼,旺財爸爸是做什么的?

李曉曼想了想說,你若不問我還真忘了,他好像是做園林工程的,有一天他還說咱們小區和公園的花草樹木都是他做的。做綠化可掙錢了,這個人應該也不簡單。

我哼了一聲,啥簡單不簡單,抱住一棵大樹就有陰涼了唄。

李曉曼說是呢。然后又說你猜我前幾天看見誰了?我最不喜歡人家讓我猜,但李曉曼和王主任一樣總愛讓我猜。我當然不會猜,這種事我也猜不出來呀。李曉曼說,你那許同學、許市長夫人,她說來串個門,但我看著不像。哪有穿著家居服串門的,我拉著李小寶跟在她后面,看見她拐到東頭那座大別墅了,就是那個門前有羅馬柱的大房子。

我說,以后再碰到熟人不要開口了,能躲開就遠遠躲開,躲不開就點點頭,心照不宣。那天李叔來咱家時也碰上了一位領導,人家一拐就上了湖邊柳樹底下,我和李叔都看得真真的,大家連個頭都沒點呢。

李曉曼說知道了。你們這些人,唉,還是我們李小寶可愛。我看了一眼搖頭擺尾的李小寶,那烏黑的大眼睛萌萌的確實也挺可愛。

我又開始看圖了,我的目光聚在平安河上,一動不動。李叔終于忍不住從沙發上起身走過來,他拍拍我的肩膀說,日子真是快,一轉眼你都快退休了,難得還有那么好的眼力。我從余光掃了一眼,李叔頭發花白,背也有些駝了,跟那些超市排隊買雞蛋的老頭沒啥區別。說完李叔又搖搖頭,腳步也往門口移,一時間我心里就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仿佛看到了未來的自己。當李叔伸手拉門時,我忍不住就說了一句,我再考慮考慮。

李叔來找我是為了湖心島的事,他像當年當記者一樣敏感,想探究湖心島后面的真相。他說皮褲套毛褲,肯定有緣故,不是毛褲薄,就是皮褲沒有毛。許副市長那么堅持建湖心島,肯定背后有緣故。為了拿到他想知道的,李叔竟然給我戴高帽說,若不是你專業能力強、政治水準高,說不準西山腳下平安河畔就真建起別墅來了呢。我前幾天到那邊轉了一圈,周邊已經修路架橋,圈了個網球場,還建了游樂設施,我看建別墅是早晚的事。

我明白李叔跟我說這些的目的。李叔之所以摻和這件事,是為解當年的結。前些日子,那個陪他跑步、也是害他丟掉副市長的小經理出來了,出來后竟然厚著臉皮找到了李叔,痛哭流涕解釋當年他絕對沒提李叔一句,是競爭者背后偷偷拍了他和李叔跑步的照片。沒想到李叔就信了,信了之后倆人就分析是誰拍的照片,結論也就是兩個,一個是盯著李叔位置的人,一個是小經理的競爭對手。這樣一說,李叔的生活就有了目標,他像煥發了青春一樣從自己的繼任者分析,分析來分析去就瞄準了許副市長。于是他就想順著湖心島這根藤,摸許副市長這個瓜。說來也怪我嘴欠,跟許副市長為湖心島不愉快的事,當天就跟李叔傾訴了,當時李叔還勸我有些事情不要太較真,水至清則無魚。

如今湖心島變身“城市綠肺”,表面相安無事,但在心里都是我和許副市長的禁區,我們都忌諱提湖心島。雖然湖心島不提,但下馬威成了家常便飯,甚至有一次在全市領導干部會議上點我。當然點也不是明點,但說的那事,全市人民都知道那就是我,當時我坐在臺下,腦門子一個勁冒汗。再后來,王主任拿來建“城市綠肺”的規劃,我一眼就看出那就是湖心島的變身,換了說法,也換了內容,就是說之前的別墅換成了全民健身中心。王主任說,河灘地閑著也是閑著,“城市綠肺”規劃不僅能造福市民,還是一張亮麗的城市名片。我心里雖然不贊成,但除了各讓一步好像也沒有什么好的辦法。我眼一閉,說,你就正常報,上會討論投票吧。

“綠肺”修路修橋前,我和李曉曼帶著李小寶去過一次,我是想看看那橋那路影響泄洪不。我們到達時,一車車水泥正往里涌。李曉曼說,這么多鋼筋水泥,還怎么能容下綠?說這話時,李小寶在河邊追一只紅嘴鳥,一撒歡兒就掉到了河里。于是我們都無心再看什么,就匆匆帶著李小寶回家了。后來李曉曼說,你們也真夠可以的,這是誰的主意呀?“綠肺”的體育設施還沒健全,倒是先修了一個寵物樂園。我說,你知道,我肯定不會批這樣的規劃,不過既然地皮批給開發商,規劃也是健身中心,和健身相關的輔助設施就是人家經營者的手筆了。當時好像是有一個兒童游樂園、一個寵物樂園。比如你去健身中心,就可以把狗狗寄養在寵物樂園呀。

李曉曼說你可真能轉。如今健身中心人跡寥寥,兒童樂園和寵物樂園倒是異常火爆,仿佛誰家的狗狗沒有去過,就低狗一等。

我對這種狗事向來不感冒,看著李曉曼沉浸其中,就忍不住撇撇嘴。沒想到這一撇竟然激怒了她。她說,始作俑者就是你們,真是難為你們這些大老爺了,天天要過的平安橋一拖再拖,寵物樂園卻只是一眨眼。

我說,哎哎,不要把我扯進去哈。橋是財政撥款,寵物樂園是個體開發,不一樣的。再說我也就是在規劃上抬抬手,鐵路警察管不了下一段呢。李叔的電話就是這會兒打進來的,李叔也是問“綠肺”的事情。記者出身的李叔問得很詳細,而且還問之前“湖心島”的事情。我說“湖心島”是過去式了,“綠肺”實際上還是臨建,只要不影響泄洪,就任由開發商折騰吧。而且我還特別強調,我們在綠肺左右兩側規劃了兩條明渠,將叮咚的山泉引入平安河。李叔嗯嗯了兩聲,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他說既然是泄洪口,為啥就非要建這建那呢?

為啥?還不是地皮緊張,尤其是有山有水的地方,是寶地,招財進寶唄。說完我就后悔了,李叔不是李曉曼,我有點后悔,又馬上找補,什么閑著也是閑著,利用起來也挺好的,比如那個網球場、兒童樂園還有寵物樂園,等等。

放下李叔電話,我的心還是不能靜下來,就討好李曉曼說,看來這個“綠肺”還挺受歡迎呢,周末,咱們也帶李小寶去寵物樂園一游。李曉曼并不領情,她說,那里面消費那么高,不是我們李小寶能去的。有那個錢,我還給寶寶買肉吃呢。

李曉曼又說,其實就是攀比,旺財整天去,也沒見素質提高多少。說完就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來,把眼淚都笑出來了。停下后跟我說,旺財,一提旺財又笑了一氣,然后才斷斷續續說,旺財辦了個年卡,每周去綠肺寵物樂園游泳。旺財爸爸說旺財要參加百名柯基游泳比賽,還請了專家級別的教練。

你沒見,那個燒包勁。說到這里她又大笑了一通。然后說,你想不到吧,旺財爸爸正跟我們顯擺時,旺財就掉到了湖里。旺財爸爸那個急呀,恨不能也跳下湖。大家說,別急,旺財會游泳,你喊它,讓它往岸邊游回來就行了。你猜怎么著?旺財就是撲騰,跟李小寶掉水里瞎撲騰一樣,你越喊,它越往里撲騰,一點方向感也沒有。園林工作人員幫著把旺財撈上來后,旺財爸爸不僅不感謝,還批評人家湖邊沒有欄桿,還說水太臟,把旺財給熏暈了。替妮媽媽居然附和道,就是,就是,樂園里的游泳池是劃好賽道的,水又清又亮,哪像這湖水,不把旺財熏暈才怪。你說說他們這是什么歪理,就是處處高狗一等慣了。狗刨是天生的,本能的自救。這邯鄲學步式的訓練,不去也好。

我說,原以為孩子的錢好掙,沒想到寵物的錢更好掙,不知是腦子太靈了,還是動物們太閑了。李曉曼嘟囔了一句,這不關動物們的事。

本來也是不值一提的事,一笑就過去了,沒有想到第二天李叔就到單位來找我,雖然李叔已混入老年隊伍,但說話和想問題還是那么敏感,他說“湖心島”也好、“城市綠肺”也罷,都是盛達實業的王老板一個人在那里起勁。王老板是生意人,無利不起早,總不會白白投入吧?

我說,對對,應該是他覺得這里面有行情,那個寵物樂園已經盈利了。

為了這點蠅頭小利不至于這么大動干戈,里面一定有玄機。不然許副市長也不至于跟你翻臉,也不至于給你穿小鞋。李叔像寫新聞一樣幾句話就將我拿下了。我心里也很贊同他的觀點,可有啥玄機跟我也沒關系,我不想蹚這渾水。所以當李叔問這兩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時,我就說,也許是許副市長受了高人指點,建個“綠肺”撈政績呢。

本來是一句打發李叔的話,誰知李叔卻一拍腦袋說,你真是給我提了個醒,許副市長確實有這個愛好,前幾天許副市長還約董老三去了一趟呢。我當然知道董老三是董大師,但這稱呼只限于在家里說,而且李叔已經好多年不叫董老三了,咋忽然就換了稱呼?是更近了還是有了意見?就在我愣神時,李叔真就抬腿走人了,我隱約聽見他說了一句,我現在就去找那個董老三。

我望著李叔的背影苦笑了一下,覺得這個李叔咋還就這么拎不清事呢,估計是啥也得不到,還又添新的煩惱。可惜聰明一世的李叔就是沒有悟到這些,也可能是悟到了故意裝糊涂。早些年,董大師說李叔是他的發小,李叔不置可否地喊人家董老三;再后來李叔也不再董老三、董老三地叫,開始稱呼董大師;再后來是李叔說董大師如何時,董大師開始不置可否,李叔一聲聲發小貼上去,董大師就閉著眼睛捻手串的珠子。說實在的,我都替李叔尷尬,覺得他有攀附之嫌,也覺得若不是我還在位,估計董大師都不會再見這位發小。我想讓李曉曼勸勸李叔,李曉曼不僅不去勸,反而甩給我滿臉的鄙夷與不屑。她說董老三就是李叔的發小,也是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然后就把董老三的老底又揭一遍,什么董老三從小就神叨叨的,整天掛著兩條清鼻涕跟在李叔身后。那時李叔是村里的進步青年,人更是勤快,把家里的自留地收拾得綠油油的。什么董老三不愛勞動,村里人都知道他家的自留地單看地邊,長得還好,但只要往里一走,絕對是草比苗高……我說,人家那也是修行呢,這不幾十年后就修煉成了仙風道骨的大師,連李叔都說,英雄不問出處。李叔不是也說當年他就發現董老三不同于常人,比方說董老三預言,將來李家莊能成事的就是他們兩個人。李叔當兵時是想拉董老三一起報名的,但董老三說,他的出路在文,李叔的出路在武。果然幾十年過去,李叔轉業到我們這座城市當上無冕之王時,董老三也成了投石問路者的香餑餑。

早晨上班后,我沏了一杯茶,望著窗外飛舞的雪花,就想給李曉曼打個電話,提醒她下雪天別去對面買菜了。剛拿出手機,一個陌生號碼就進來了,我想都沒想就摁了。摁完后接著給李曉曼打電話,電話通了,但沒人接。這時那個陌生電話又蹦出來搗亂。我沒好氣地又摁了,摁完又給李曉曼打。電話還是沒人接,我的心突然就亂了起來,特別不踏實,總想開車回家一趟。

我覺得自己不應跟李曉曼發脾氣,想想她也是挺不容易的。想到這里,我心里就更不舒服,李曉曼這樣做還不是為了這個家。我若多從物質上給她一些,讓她實現財務自由,也不至于和旺財爸爸攪和在一起呀。我是討厭旺財爸爸,你遛狗就遛狗吧,總是有意無意顯擺。李曉曼畢竟是個女人,是個要面子的女人,被他同化也是我應該預料到的,只是我沒想到這同化來得這么快。我想旺財爸爸一定是抓住了李曉曼的軟肋,看到李曉曼天天到對面幸福里買菜,看到李曉曼舍不得帶李小寶去寵物樂園,等等。

確實身邊比我職位高的比我職位低的,大部分都不在乎那點小錢,歸根到底是人家底子厚。一瞬間我想是不是有些事也該稍微活泛一些呢,最起碼可以讓李曉曼實現車厘子自由呀。前幾天我喝了酒,搭王主任的車回家,王主任在我上車前打開后備廂緊忙活了一番。等我下車時,他一手扶著我,一手拎著一箱櫻桃。他對李曉曼說,嫂子,這是我侄子從新西蘭帶來的車厘子,你嘗嘗。我裝作醉酒不吭聲,想看看李曉曼怎么給王主任臺階下。那天我還等著李曉曼把櫻桃扔出去,然后教育我,吃蘋果更健康,我啥也不圖,就圖咱們一家平平安安,如今最重要的就是政治安全、身體安全。沒想到李曉曼居然就接了過來,她說,那我可要嘗嘗,你侄子畢業了?王主任說,沒有呢,他們沒學啥本事,倒是學會過洋節了,回來過圣誕呢。

我第二天發現,李曉曼竟然也發了朋友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擺拍,誰大下雪天的在小院里吃櫻桃呀。晚上李曉曼居然讓我看她下面的一百多個贊。說完撇了一下嘴又說,旺財爸爸看見我曬,他也曬,他不僅曬,還留文字,什么車厘子自由,旺財可以有。我沒吭聲,雖然我知道車厘子是櫻桃,但不管櫻桃也好、車厘子也好,我知道價格高于普通水果,我們自由不起。

我開始后悔買這兒的房子了,我擔心李曉曼近墨者黑,如果那樣,我就沒有安生日子了。果然一向不參與我工作的李曉曼開始問東問西,什么“綠肺”的引渠修好后真就沒必要浪費那一大片河灘地了,什么“綠肺”真是城市名片了,她還說周六要帶李小寶去寵物樂園。我說,這不像你的風格呀,你不嫌貴了,不留著錢給李小寶買肉了?李曉曼說,看著貴,但搞活動時辦個卡還是蠻合適的,前幾天旺財爸爸跟我說打三折,我就讓他順便給我辦了一張。昨天我們搭旺財爸爸的車去了一趟,別提李小寶玩得多高興了。我說你們和旺財一起去的?李曉曼說,對呀,其實旺財爸爸也不是那么LOW,最多屬于錢多人傻那種,畢竟是鄰居呢。我說好吧。我不愿直接說和旺財家保持距離的話,于是我就問,他家那個保姆,也就是劉嫂的狗狗生出小狗來是啥樣的?

我以為李曉曼會像以前那樣對這件事憤憤不平,沒想到她竟如此心平氣和地說,有兩只像旺財。如果不知道媽媽是土狗,一定會認為那窩小狗就是純種的柯基。說完竟然八卦,你說怪不怪,那個旺財和替妮天天在一起,感情也有,但替妮就是懷不上小狗。也不知是旺財不喜歡替妮還是審美疲勞了,一見到劉嫂的胖胖,就不管不顧。還真是便宜劉嫂了,一年兩窩狗就把保姆錢掙回來了。我說,這個旺財重口味哈,還是能躲就躲吧。李曉曼說,我干嗎要躲,我們和他不是一個品種,不用躲。對了,你猜“綠肺”的綠化是誰做的?像每次一樣,李曉曼不等我回答就說,是旺財爸爸。旺財爸爸說修路種樹、修渠也種樹,建這園那園都少不了綠化,一個“綠肺”建起來,綠化的錢不比蓋樓的錢少。

我說蓋啥樓?

李曉曼說,旺財爸爸說,那個地方上風上水,“綠肺”里建別墅是早晚的事。我看了一眼李曉曼,哦,不是看,是瞪。我第一次這樣瞪她。李曉曼垂了一下眼瞼,然后又抬起來說,天塌下來有大個頂著,你師弟愿意批就批唄,不過就是抬抬手的事,你別攔著就行了。

我又瞪了一眼李曉曼,想弄清楚是她被什么附體了,這可不是她的風格呀。李曉曼說,咱們也不干違法亂紀的,就是順水人情,皆大歡喜的事。一說到這個事,我的火氣就突突往外冒,摟也摟不住,就像當初跟許副市長說湖心島一樣。我瞪著牛眼往外噴火,不管是“湖心島”還是“綠肺”,總之就是泄洪口,不建住宅,這是底線。

李曉曼“咣當”一聲牽著李小寶出去了,出門前嘟囔了一句,那為啥不建平安橋?

是呀,為啥不建?我想起了王主任的話,財政的錢都去建“綠肺”了。我想說你再買菜時,給劉嫂她們點撥一下,讓幸福里的人也學學湖畔的人,打打市長熱線,只要上面一過問,我就讓督導處去落實。可我沒說,不是因為李曉曼出去了,就是在,估計她也不會關心這些了。果然晚上我提起平安橋時,李曉曼說,不建也好,建個橋,兩邊小區就合為一體了,亂哄哄的,李小寶進公園也要受限制了。

我說,那規劃早就批了,建是早晚的事。李曉曼說,這年代流產也很正常。說實在的,那一晚我睡得很不好,夢一個接一個,一會兒是建平安橋,一會兒是在“綠肺”建別墅,總之就是烏泱烏泱沒消停。

早晨起來,李曉曼看著我的黑眼圈說,昨天的話就算我沒說。然后又補了一句,本來是住幸福里的命,都是你非要住進湖畔來。

出門時,車從地庫出來直接就并入了快車道,我無意間掃了一眼幸福里,別說要掉頭繞一圈才能上快車道,就是出門也擠擦擦的。這樣想時,就看見一只黃狗從幸福里那邊橫穿過來,我不由得點了一下剎車。還好,路上車少,不然就被追尾了。一身冷汗后,我才留意,這快速路兩邊的圍擋處被人為弄出了一道縫,這縫可以讓一個人側身而過,當然更攔不住小動物了。

也許是被那只黃狗嚇了一跳,我滿腦子就是李曉曼從那道縫過來過去的影子。我一邊打電話一邊想,無論如何也要把督導處長喊過來,必須落實平安橋。李曉曼的電話還是沒人接,其實不接電話的情況常常發生,比如人在廚房或者在小院里忙活,有時電話放在臥室,有時放在客廳。房子大有大的好處,也有大的麻煩,比如搞衛生、比如找個東西,都費神費心。今天雪雖然不大,但依李曉曼的性格,應該是去小院里掃雪了。我調出督導處長的電話時,那個陌生號碼又打了進來,我沒好氣地接通了,里面傳來楊駒的聲音。楊駒說他來金城出差,想約我見個面。

我說,那你下午來吧,我上午還要調度兩個事情,其中之一就是你當年那個橋上橋。你規劃了,可資金就是一直到不了位。

楊駒說我就是想跟您談談金城的規劃,比如那個“綠肺”,比如這個橋上橋。一聽他這樣說,我就后悔了。心想你都拍屁股走人了,談這個有意義嗎?莫非也是給“綠肺”說情的?我馬上聯想到昨晚和李曉曼的爭執,心里一驚,暗自罵了一句,這些人真是無孔不入。

我改口說下午再約吧,有幾個規劃還要上會,如果早我就聯系你。其實在說那句話時我是放棄和楊駒見面了。楊駒還是那樣不敏感,居然沒聽出來我在躲他,還說,也好,我上午先在市區走走,咱們下午見面聊。

放下楊駒的電話,我就把他拉進了黑名單。因為在這之前,董大師提醒過我,我今年犯太歲,要格外小心,尤其是工作上,出不得半點差池。其實想到這里時,我感覺心里的底線就要崩斷了,我不知道哪句話、哪個眼色就是壓斷那條線的最后稻草。

后來我一直回想那個上午,我總想如果時光可以倒來,我那天就該回家一趟。可我沒有。我的頂頭上司新副市長楊駒也說,都怪我,若我早一天找你就好了。楊駒還是那么不修邊幅,但人卻讓我打心眼兒里敬重了。

那個上午,我把督導處長叫來給他下了最后通牒,一定要在五一前完成橋上橋。督導處長哭喪著臉離開時,李叔的電話打了進來,他讓我趕快到醫院去。對于那個細節,我不愿意回憶,更不愿意說。因為那天我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那天李曉曼把小院里的雪清掃干凈后,看到了未接電話,也看到了我的微信留言,但因為賭氣,就沒有回復。她本來是想帶李小寶去公園的,她想給李小寶拍幾張雪景。可一出門就看到了旺財爸爸帶著旺財往公園走。李曉曼就想避開旺財爸爸,可旺財眼尖,大老遠就叫起來。這一叫,李曉曼就不好再躲,可又怕旺財爸爸問?“綠肺”的事,就推說要去對面幸福里超市買東西。為了讓旺財爸爸相信,她把李小寶送回家,就拎著袋子直接出來了,仿佛只有盡快趕到超市才能證明自己沒說謊。

從家出來后,李曉曼想都沒想就從縫隙蹭了過去。這時一輛進市區的車快速駛來,等看到橫穿馬路的李曉曼時,雖然也來了個急剎車,但因為雪天路滑,車輪還是軋在了李曉曼腿上。

據李叔說,他當時就在旁邊。我問他怎么會在?李叔說,他是來搜集平安橋證據的。他已經在這兒蹲點三天了,看見了十幾起急剎車事件,說著,他還把照片從手機里調出來給我看。我擺擺手,心想你知道這么危險為什么不早說,為什么不提醒李曉曼?李叔說,他已經調查清楚啦,那個“綠肺”已經偷偷打了別墅的地基了。你覺得沒人允諾,他敢?李叔讓我猜這后面的人是誰?

我沒心思猜,我的心思都在李曉曼的腿上,我不敢想李曉曼能不能闖過這一關。李叔就像李曉曼一樣開始自揭謎底,你知道盛達的王老板是誰?是龍老板的表弟,他們和你那同學是拜把子的兄弟,這樣一說你就明白了吧。那個董老三還不跟我說,怕我壞他們好事,其實我早知道了,是董老三鼓動你那傻師弟,說當年市長把小月河改造成平安河后就升遷了,而且連升三級。他建一個“綠肺”,把住上風上水,就能超過市長的勢頭,將來不止升三級。

我說是董老三讓他建別墅了?李叔說,那倒沒有,但人家開發商也不能做賠本買賣呀。估計是想著生米煮成熟飯的好事呢。

我沒吭聲,心想叔叔就是叔叔,如果是父親你還能這么淡定嗎?果然李叔又說,小道消息說,有人把“綠肺”捅到媒體了,以我的經驗下一步該徹查了。對了,有人說那個楊駒要回來了,叔沒看錯你,你一直沒有在那個規劃上簽字吧?

我說沒有,說完這些年的苦水疙疙瘩瘩就在心里翻騰,我想如果當初簽了呢?那樣就不會找董大師指點,就不會跑到三環外買房,就不會……唉,我罵了一句,他媽的董老三指的是啥道呀。李叔看看我,估計還想問、還想說,但我別過臉不再看他。

這時護士從手術室出來,我問,腿能保住嗎?護士說,還在手術中,我們盡最大努力吧。

李叔說,別問了,曉曼那么好的人,老天都會保佑她的。我點點頭,心想這才是一句人話。

李曉曼從手術室推出來時,眼睛是閉著的,我輕輕在她耳邊喊,曼曼,曼曼,你得好起來,不然誰管李小寶呢,不然誰管我呢?我還想和你平平安安白頭到老呢。李曉曼沒有睜眼,但我看見有一串晶瑩的水珠在燈光下一閃一閃的,就像一條河。

作者簡介

云舒,女,原名張冰,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金融學院和河北大學作家班。出版長篇小說《女行長》,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原創版》?《長江文藝》《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長城》等,中篇小說《凌亂年》獲“《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

責任編輯?張?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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