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戰東
國慶節回老家,車子開到村頭,一輛橫在路中間的越野車擋了路。老婆沒著急,仔細打量一番越野車,扭頭對我說,比咱的車貴好幾十萬呢。誰的車?
我也不知道。
喊人挪車吧。
就停這兒吧,幾步路就到家了。
行李呢?那么重。
我下車抄近路回家,卻走入了柴草叢。茂密的枝葉劃拉著皮鞋褲腿,有些心疼。不過憑著記憶下腳,很快便踩到了曾經無數遍走過的那條小路上。腳下不再坑洼,枝葉稀疏許多,我很快就來到家背后的山梁上。喊出母親告訴她村頭有車擋路,母親沒吭聲就出了院子。
我回到車上沒多久,看見李志平嘴里銜煙走了過來。我打開車窗探出頭喊,志平!
學軍回來了?不好意思啊,我現在就挪車。
車挪開后,李志平也打開車窗探出頭來,一會兒來屋坐坐。
中。
車子開到水泥路盡頭,父親母親早已等在那里。兒子大聲喊著,爺爺,奶奶!爺爺,奶奶!我讓女兒也喊,她把頭埋得更低,完全不像小時候的樣子。小時候她比弟弟喊的聲音還大。
一家人大包小包說說笑笑往屋走,引來鄰居的問候,學軍回來了?回來了。來屋坐坐?中。我邊答應邊看路,好幾次腳下打滑,險些摔倒。通往院子的泥土路有一段上坡,路面被雨水沖刷得溝壑縱橫,還有一處山體滑坡掩蓋路段,凸起的泥石像座小山。
這路還能走?我說。
這幾天地里活多,閑下來就修。父親說。
修路蓋房是你這個當兒子的事。老婆說。
一進院子,兒子就撒開了歡兒,挖土、攆雞、追狗。女兒沒矜持多久便和兒子打成一片。老婆寸步不離,累得夠嗆。
讓娃們自己耍,不用跟。母親說。
都是溝溝坎坎,危險。老婆說。
我小時候滿山坡跑也沒見掉溝里。我打圓場。
老婆不跟了,我又開始跟,真怕他們出危險。母親嫌我離孩子們遠,讓去歇著,她跟。
我小時候也沒見你這樣過。
哪顧得上,吃穿還顧不上呢。這會兒的娃娃多金貴。
媽,我上學路上遇過狼呢。還踩過蛇,大蟒蛇。
那會兒是有這些東西。
你就一點不擔心?
咋不擔心,每次你摸黑上學,我都要隔溝看你翻過對面梁。
我咋不知道?
母親追孩子遠了。
我繞著院子轉圈,印象中跑不到頭的院子只有巴掌大,不夠轉,就轉出院子,轉到了李志平家的房背后。土墻上有一面小窗,中間是沾滿哈氣的玻璃,周圍是新貼的窗花,里面是隱約的人影,圍坐一圈,說說笑笑,夾雜著電視里春節聯歡晚會的聲音。窗外是沒膝的大雪和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腳印斷在窗戶前,鉆出一個沒有窗臺高的人影,一蹦一蹦往里看。蹦起來時試圖用手拍打窗戶,一不留神,跌了個四仰八叉,起身后雪地上留下一個人形。他拍拍身上的雪,吸溜兩下鼻子,手在口袋里一摸,噌噌兩聲響,一股火苗劃著弧線鉆進雪里,一聲悶響。又一摸,向土墻上甩去,啪!一聲尖響劃破夜空。終于引出了李志平,他又一摸口袋,擦炮,甩炮,你耍啥?
學軍,我正準備去你屋呢。走,來屋坐坐。是李志平的聲音,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站在了我旁邊。
離開房背后,一切都陌生起來。進院就是水泥路。母親說過,政府為村子修水泥路時只修主干道,不往院子里修,李志平家倒是個例外。院子也用水泥硬化過,還畫有停車位,那輛剛才擋路的越野車正停在里面。上面有涼亭庇護,雨不淋日不曬。院子西邊起了一間磚瓦房,空調、電視、冰箱、席夢思床,一應俱全。正屋緊挨磚瓦房,東西南三面外側墻都貼上了瓷片,房頂覆蓋著街面上房子才用的紅瓦,把左右鄰居土墻藍瓦的房子襯得十分落魄。進到里屋,也已不是記憶中的模樣。報紙糊墻變成了壁紙貼墻,土地面換成了瓷磚地面,燈泡換成了吊燈,大疙瘩電視換成了液晶屏。最意外的是,窗戶根兒還有一溜盆栽。
你們一家回村住了?我問。
節假日回村吃頓飯,一般不過夜。李志平說。
那你這……
哦,拾掇拾掇吧。小時候想把屋拾掇拾掇沒有能力,這時候有能力了就拾掇拾掇。
我聽了很慚愧。人家沒人住在村里還拾掇屋子,我父母住在村里,我都沒想過這茬事。
出去了才知道咱村的好。不光是我,我的同事朋友有時候也會一起過來摘櫻桃、摘葡萄、挖野菜,沒有個像樣的地方也不中。
這點倒是很像李志平。高中畢業時興要好的同學集中去同學家玩,李志平把同學家里玩個遍,卻死活不讓同學們到他家來玩。母親都替他著急,罵他、催他,他理直氣壯,咱屋還能進得來人?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李志平還讓我也不要帶同學來家里,我沒有同意。
這時候李志平的母親背著鋤頭進了院,搬過來兩個凳子,遞給我一個蘋果,埋怨李志平也不讓我坐。
我跟學軍還客氣啥。
他母親笑了,反正,你倆關系好,從小就一起上學,就是大了不好見面。坐,學軍,吃蘋果。你倆坐下好好說說話,我做飯去。
不了,娘,家里正做著飯呢。
就在這兒吃吧。小時候經常在這兒吃。
就是,學軍。李志平說,我車上有兩瓶好酒,咱晚上好好坐坐。多少年沒在一起坐過了。
不敢想,有一二十年了吧。
差不多。記得那時候大人們剛讓喝酒,每到過年,咱幾個大點的都聚在一起劃拳爭酒司令。
好家伙,爭個酒司令得喝好幾滿玻璃杯酒,好怕人。我酒量不中,從來不敢爭。
我也不敢。都是志強學鵬爭,他倆酒量大。
我頓了一下問,志強和學鵬都干啥呢?
還能干啥,留下媳婦娃娃到南方打工去了。
村里還有誰,晚上都叫來一塊兒唄。
李志平猶豫了一下說,有倒是有,就是怕說不到一塊兒。咱那茬人就咱倆在外工作,混得差不多……
喝個酒不論那。我打斷他。
那我去喊喊。
李志平出院不久就回來了,叫了,都不來。就咱倆吧。
這點時間還不夠走路呢,他就叫完了人?但看他一臉遺憾的樣子,就怪自己想多了。也許人家是跑著去呢。
我說,我記得可清楚,發紅領巾那天,咱倆一路喊著一二一,列隊走回的家。在嶺頭上我想歇歇甩累了的胳膊,你都不讓。
李志平說,我沒啥印象了。我記得有一年下大雪,放學回家找不見路,寬敞地方還好說,崖邊找不著路很危險。你猜咱倆咋辦?尿尿。兩個人把尿尿完,雪上化開一個洞口,看見一片路面,就知道那是路了。
我說,那哪能忘了。我剛說完女生躲一躲,她們還沒走遠,你就開始尿了。
李志平說,其實那時候挺煩你的。總是天不明就敲窗戶叫我上學,你一敲窗戶,我媽才起來燒饃。
我說,我也煩你,明明每天我都起來很早,結果一等你,每天都要遲到。
李志平母親在一旁邊添柴火邊笑。
李志平說,你還記得不記得,有一回上學咱倆在你家前溝地里坐了一天?
我說,有點印象。
明明是你。他母親插話,天快黑了我去前河飲牛,看見你一個人坐在地里,一問才知道你已經坐一天了,正等娃娃們放學一起回家。
李志平說,哦,想起來了。你在地里坐了一會兒就又去上學了。
你在地里都干啥了?
也沒干啥,硬坐。硬坐也比上學強。不知道為啥,我一看見課本作業就頭疼,那時候沒少抄你作業。
哪像你,人家學軍學習好,是好學生。李志平母親說。
就是就是,學軍學習就是好。
學習好有啥用,到了社會上還得憑本事說話。你看你現在多出息。
哪有,哪有,你都混到大城市了,我還在小縣城。
不管是大城市還是小縣城,你們兩個娃娃至少都不用再吃那時候的苦了。他母親打圓場。
真想到咱小時候上學的路上再走一走。我感慨。
媽,飯還得多長時候?
早呢,正燉著雞。
走,現在就走。等我換雙運動鞋。李志平進了屋。
我也回去換鞋。
那條上學的出村小路就在李志平家院底下,我看了又看,扭頭往家跑。到家先進廚房,媽,別做我飯了,志平叫我喝酒。
都快做好了。
我不在家吃了,就這。
又去向老婆報告,她正和孩子們打鬧,突然停下來盯著我,周學軍你啥意思?我們跟你回趟老家,到家就丟下我們跑了。這時候又說不在家吃飯,你到底啥意思?
這不是碰見小學同學了嘛,多少年沒在一起了。我們還說要到小時候上學的路上去轉轉。我邊說邊換鞋。
去吧。你家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明早就走。
我丟開系鞋帶的手抬起頭,至于嗎?咱在市里面不是也經常和你的同學們聚會嘛,我好不容易回趟老家,碰見個同學……
老婆哭了,我不是反對你跟同學聚會,可咱們到底是為啥回來的?不就是想讓孩子們見見爺爺奶奶,一家人一起吃個飯嘛。再說了,你一走,你爸你媽的方言我和孩子們都聽不懂,互相都是說著話傻笑,太尷尬了。
我少喝點行不行?
別去了,志平那酒風不好,一喝酒就滿村鬧。母親進來了。
那,我去給人家說一聲。
我剛出門,聽見老婆問母親,李志平是干啥的,能買得起那么貴的越野車?
來到李志平家院子里,我先看了看那條出村小路,此刻又離我十分遙遠了。李志平迎出來,腳上還蹬著皮鞋。他也盯著我的腳,發現我的一只運動鞋沒系鞋帶,竟蹲下身子幫我系。
理由想了很多,可看見李志平的后腦勺竟都難以啟齒了。
李志平系好鞋帶起身,拍著我的肩膀說,上學路是走不成了,剛想起來醫生說不叫我劇烈活動。
咋了?
前段時間做了個小手術。
啥手術?
不要緊,休息一段就好了。學軍。
嗯?
那個,醫生還說酒也不能喝。
那就改天吧,等你病好了再喝。可以去市里找我嘛,吃住行我全包,就當是去旅游了。
中。你也來縣城找我,我安排。在縣城耍完了,再回村里耍,就在這個院子里,我帶上家里的燒烤箱,咱們一醉方休。
推了一攤酒,落了好幾攤酒,真劃算。我想。
我出他家院子時聽見里屋有人喊老公,李志平答應一聲小跑著進去了。
特約編輯?驀?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