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王子玄
(福建師范大學社會歷史學院 福建福州 350000)
意大利作家梅拉尼婭·馬祖科(Melania Mazzucco)的小說《維塔》(Vita)和意裔美籍作家海倫·巴羅麗尼(Helen Barolini)的小說《翁伯蒂娜》(Umbertina)都描述了20世紀初意大利移民從家鄉到美國的過程。這兩部小說分別用意大利語和英語寫成,從不同的時期、不同的地區和角度關注了當時意大利的移民問題,文學評論家將它們稱為“鏡像”小說。
馬祖科在《維塔》中,通過兩個孩子維塔和迪亞曼特的視角,描繪了20世紀初的移民高潮,意大利人紛紛涌向紐約。小說的故事時間跨度大約有50年,直到定居美國的維塔的兒子迪上尉抵達意大利。迪上尉是盟軍從法西斯手中解放意大利兵團的一員,而小說的敘述者,回歸意大利的迪亞曼特的孫女正在試圖找尋維塔的過去。[1]至于巴羅麗尼的小說《翁伯蒂娜》,事實上是一篇描述她自己的傳記,展示了主人公從同化為美國人到重新發現自己的根,“尋找自我的奧德賽”。巴羅麗尼用了散文式的語言拼湊出了這段旅程的詳細地圖,她還經常運用循環圖形的意象,作為一種彌合地中海和大西洋之間距離的象征,并代表著一種通過向內探索而重新連接到心靈之根的方式。[2]
這一時期,大量的學術研究探討了意大利移民的文學傳統,但他們更集中討論爭議較大的文化認同,而非多元文化與身份。在文學領域,馬祖科與巴羅麗尼對意大利進行了各種多元文化描述,例如,她們的作品都聚焦于以千禧一代的碎片化視角思考意大利文化的多樣性。
一方面,盡管意大利在1861年實現國家統一,但北方依然對南方充滿歧視,南北分裂并沒有消失,而是被其他形式的偏見所取代,結果就是南方人“大規模地出走”,19世紀末進入美國的意大利人中80%都來自南方。到了20世紀50年代,意大利北部的工業繁榮更是將南方的勞動力吸走。換句話說,意大利大規模移民的主要原因正是社會和文化的深深割裂。正如巴羅麗尼所捕捉到的那樣,來自許多不同省份或村莊的移民無一例外地“無法與其他意大利人相互依賴,因為這些人實際上是他們遇到的第一批外國人”。
另一方面,20世紀80年代是一個新時代,當時對南方意大利人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被“重新定向”在來自東歐和北非的新移民身上。通過對兩篇小說的分析,還會發現大西洋兩岸文化的混雜,這是由于高回遷率,即所謂的候鳥移民,還有二戰盟軍占領期間“暫時居住”在意大利的意大利裔美國人。這些影響在馬祖科的《維塔》中有所描述,強調了意大利和美國之間深刻而深遠的聯系。
對跨大西洋歸屬的記憶也是由于意大利與美國的影響,這要歸功于冷戰期間的政治和經濟原因,使他們所在國與母國保持密切聯系。這也意味著探索自身身份的藝術與文學的繁榮,以及與“母國”重新建立聯系的熱潮。事實上,旅游業在20世紀70 年代就開始蓬勃發展,“返程”旅行旨在讓美國的這些“歐洲人”發現他們的“根”。巴羅麗尼對此在小說中也進行了描寫。
這些文化和歷史影響可以說是意大利對移民“態度轉向”的基石,盡管它們并不那么明顯。曾經,移民在很大程度上不屬于意大利民族認同和歷史的一部分,這2700 萬移民代表了一段“失敗的歷史”。馬祖科指出,在移民外流時,意大利報紙將他們描述為一種“傳染病”,是一種“出血”。因此,馬祖科的小說主要表現了意大利移民的歷史,她讓過去的記憶與當今的移民展開對話。例如,在結尾,馬祖科以船上兩個孩子的形象結束小說,這不僅標志著新時代的開始,也暗示著船已靠岸。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與這種移民文化記憶的接觸還體現了意大利社會正在重新審視移民的文化身份。但矛盾依然存在,“對于意大利知識分子來說,談論美國總是意味著要反思意大利”。
《維塔》中,迪亞曼特回到意大利后,我們從他晚年的幻滅,以及他如何逐漸沉默中了解到,移民在意大利社會中依然尷尬。在書中,通過一部無聲電影,迪亞曼特的過去被傳達給他的家人:他帶兒子羅伯托去看《移民》,查理·卓別林的多份工作和觀眾笑聲背后的悲傷暗示了迪亞曼特自己所面臨的生活。盡管如此,在小說結束時,我們發現由于他的家族沒能擁有自己曾居住的土地,甚至連繼承他們的名字都沒有,迪亞曼特在他祖先的傳說中重新塑造了自己,即一位探索者。
在致謝部分,作者承認她創作這部小說是為了回應她父親那個令人難忘的謎語“記住要記住的事”,她花了30年時間才解開這個謎語。馬祖科感謝“紐約檔案館,是他們向她揭露了一些滲透在她家庭故事中的‘謊言’”。她繼續斷言:“一個人的記憶檔案沒有索引,最多只有幾個關鍵詞。而《維塔》是她的關鍵詞。”因此,馬祖科從年代、家譜甚至文化角度對跨大西洋移民主人公的再創造,成功地成為意大利移民史學和文化記憶的重要工具。
意大利跨大西洋移民的高峰處于所謂的歷史移民時期,特別是從19世紀80年代到20世紀30年代,是全球化早期階段的主要代表。根據馬達萊納·蒂拉巴西(Madalena Tirabassi)的說法,意大利的全球化學者至少應該考慮“以歷史移民解讀當代移民”[3]的作用來承認這種聯系。但這一觀點意味著承認歷史移民的關鍵作用,這在很大程度上被忽視了。在很多人看來,這種大規模的移民是通過擾亂與意大利社會的關系和認同感才在某一地方產生與全球化類似的影響。在這方面,海倫·巴羅麗尼的《翁伯蒂娜》提供了一個與意大利歷史移民相關過程特別清晰的例子。這種通過全球化研究的工具進行空間分析,不僅闡明其對移民歷史的理解,也重新思考意大利文化認同,并為迄今為止的跨大西洋文學創作提供一個新的視角。
盡管當代全球化確實產生了新的社會形態,但一些學者認為全球化的研究者可能“夸大了其新穎性”。多琳·梅西(Doreen Massey)將其等同于20世紀的大規模移民運動,因為如果僅僅是由于不同的“強度”,“全球化在更廣泛的意義上對當地的影響絕不是新鮮事”[4]。更具體地說,羅素·金(Russel King)認為歷史上不同的移民是早期全球化的明顯例子,因為它們是全球發展不平衡的表現,而這種不平衡正是今天全球化現象的動力。
作為一部“關于成長和進入意大利的小說”,《翁伯蒂娜》加入了許多批判性的觀點,以解構對全球化的焦慮。例如,它侵蝕了地方差異,因為空間變化可以在早期全球化中追蹤到。巴羅麗尼對“返程”旅行的描述證明了這一點,正如前文所述,這是歐洲裔移民在美國遭受歧視和同化的歷史背景下,重新獲得自己身份的愿望而帶來的一種新產業。這包括“尋根”之旅的營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1963 年肯尼迪總統對愛爾蘭的訪問,或“回歸他祖先的家園”時,精心準備,并在電視上盛大播出。
《翁伯蒂娜》顯然以“歷史性”為基礎,作者對文本創作的大量研究,“結合了對移民婦女的采訪,檔案材料,對南意大利的實地訪問,在羅馬的居住生活,以及從自己母親那里收集到的家族史,她在后記中稱母親為故事的講述者”。然而,就像馬祖科的作品一樣,歷史元素是可以被塑造的,因為它與文化認同以及代表真理和知識的政治維度有關系。一般來說,許多意裔美籍女性的作品都將移民的祖先作為原型或“一個起源神話,讓后代擁有一種與祖先過去的連接”。《翁伯蒂娜》中,翁伯蒂娜的曾孫女蒂娜不僅以她的“曾祖母——給予她生活的力量”命名,而且這也是她與自己的文化身份談判的手段,因為她“從未明白自己屬于哪里”。出于這兩個原因,蒂娜的母親瑪格麗特早些時候在意大利生活的困惑中也開始了自我探索。翁伯蒂娜已成為巴羅麗尼筆下“意裔美籍的夏娃”,神話中的意大利裔美國人的母親,后來者都必須在自我認同的旅程中從心理上尋找并面對她。這也象征著意大利的情況,由于其歷史上的征服和分裂,意大利被認為是“西方世界的第一個歐洲大熔爐”,統一后的歷史已經清楚地證明了這一點。
因此,在小說中,蒂娜在年輕時也被固化了對意大利的刻板印象,因此,當她返回意大利時,所見也不再是她曾祖母移民的地方,而是一個看到意大利北部工業發展延伸到南部的地方。一開始,她的導游也說,蒂娜是一個游客,而不是一個返鄉的游民。他后來指責她的反進步敘事,因為如果意大利人沒有離開,她就永遠不可能表現出她的“卓越品味”,起因是蒂娜意識到“他們正在失去一些自然的做事方式”時感到非常遺憾。她對“幾個女人在水邊的一塊巖石上敲打床單”印象深刻。這就像在翁伯蒂娜的時代一樣,“緊接著,她強烈譴責”一個騎摩托車的男人,他掛著的是塑料籃子,而不是鄉下人手工編織的漂亮的蘆葦籃子。“這些人看起來多可笑啊!沒有真正的美感”。
在小說中,蒂娜一再對“進步”的本質表示懷疑,這并不奇怪,因為“文明的壓力”可能無法彌補“他們拿起面包,涂一點黃油在上面,在太陽下坐著,沒有競爭和焦慮”的時代。她還關心“富裕是否對每個人都有好處”,這與她的看法“他們沒有書”形成了對比。正如導游所說的“她旅行的困惑”,她否認了她移民祖先的可能性,可正是這些可能性讓她成為了現在的她,導游譴責她:“是他們把你推進了中產階級,但你希望他們一直是農民。”與此同時,通過她對土地和生活方式的天堂的看法,蒂娜也忽略了南方幾個世紀以來充滿沖突的事實。
正如歷史學家唐娜·加巴西亞(Donna Gabaccia)所指出的,“意大利創造了它的移民,但移民反過來又改變了意大利。”[5]事實上,意大利人是擁有最高回報率的移民群體之一,在50%到60%之間,他們很多人被貼上了“臨時移民”的標簽。然而,他們卻也不再被簡單地視為意大利人,而是外國人,這在他們通常被貼上美國人的標簽上得到了證明,就像導游在小說中指出的那樣。這些“意大利的‘美國人’”把日常生活和社會景觀變成了“返鄉村”。雖然許多人確實變得更加富有,家庭狀況也有所改善,但有些人很難再次適應。
例如,在馬祖科的《維塔》中,迪亞曼特的經歷是移民中介于中間、流離失所和文化混雜的縮影。回到意大利后,他感覺自己生活在一個“無法忍受的邊緣地帶”,成為“一個匿名的、被遺忘的陌生人”。甚至到了晚年,他已經在意大利生活了多年,組建了一個家庭,卻仍然把自己和海鷗聯系在一起,“總是出現在不合適,或者是錯誤的地方”。他自己說過:“我永遠不能真正回家,維塔……我是誰?一個陌生人。一個外國人。我不斷回歸,但最后總是再次離開。我乘坐的這艘船好像從來沒有進過港,我好像還在海洋中徘徊,懸在兩個海岸之間,沒有目的地,沒有回家的路。我試著加入一些東西,我試著加入警察,軍隊,戰爭——但他們不想要我。……然而,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美國把我變成了一個體面的人,一個資產階級。我在辦公室找了份工作。他們接受了我,維塔。但我總是在別的地方,直到最后,我無處可去。”
長期持續的跨國聯系與最終的回歸,無論是真實的還是想象的,都有助于理解當代對意大利(民族)身份的看法。例如,由于像蒂娜這樣的意大利裔美國人對記憶的重塑和身份認同的需求,對意大利的記憶在移民的文化作品中富有爭議。也就是說,存在著對過去或“母國”的神話化。因此,意大利經常被描繪成一個陽光明媚、風景柔和、充滿神秘幻想的國家,“這個地方是起源的原型,不可能回到,也不可能停留,但它可以作為一種幻想被追求,一起作為一顆指引生命之旅的星,指引精神、存在和文學。”
這些跨大西洋移民交流有助于進一步重新定義意大利的歷史,顯示出超越“母國”對意大利移民文化作品的傳統控制的相互影響。正如本文所展示的,跨大西洋的文化和文學也有助于重塑意大利人的意義。在這方面,馬祖科自己認為自己的作品是“局外人”,而巴羅麗尼的作品則描繪了一段“共同的痛苦歷史”。馬祖科還將自己的小說及其寫作過程描述為巴羅麗尼尋找移民的旅程,證明了意大利歷史和記憶中關于移民的巨大空白。同時,這兩部小說在藝術手法、性別表征和文化認同上也有相似之處,有意促成了一個跨大西洋兩岸的文學創作與對話連接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