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恩
(湖南工商大學法學院,湖南 長沙 410000)
隨著金融科技的飛速發展和移動電子支付的廣泛應用,數字貨幣應運而生。2014年1月,中國人民銀行成立法定數字貨幣專門研究小組論證發行法定數字貨幣的可行性;自2020年10月以來,數字人民幣內部封閉測試先后在深圳、蘇州、雄安、成都及未來冬奧場景進行,央行法定數字貨幣已經越來越頻繁地進入到公眾視野。2021年3月11日通過的《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提出了“穩妥推進數字貨幣研發”戰略,但新科技的應用往往也與風險并存,在數字貨幣研發中,“假幣”問題已初露端倪。2020年10月25日,中國人民銀行數字貨幣研究所所長穆長春在第二屆外灘金融峰會上表示“已經發現市場上出現了假冒的數字人民幣錢包,所以和紙鈔時代一樣,人民銀行依然面臨著防偽和防假的問題。”(1)李金磊.假的數字人民幣錢包已出現,真的是啥樣?[EB/OL].http://www.chinanews.com/cj/2020/10-27/9323268.shtml.數字貨幣的表現形式為代表具體金額的加密數字串,它本身不是物理實體,也不以物理實體為載體(2)劉向民.央行發行數字貨幣的法律問題[J].中國金融,2016(17):17-19.,而且作為數字貨幣底層技術的區塊鏈也具有不可篡改性,那么“無體無形”的數字貨幣何以會產生假幣?對此,當前一些研究認為數字貨幣不存在假幣的觀點難以給出合理回答(3)有學者認為“數字貨幣具有電子化交易便捷的特征,不存在假幣”。謝平,石午光.數字貨幣新論[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9:266.。進一步的問題在于,以實物形式貨幣為基礎的“假幣”概念顯然無法直接涵括“假數字貨幣”,既有的貨幣“偽造/變造”定義也不能直接適用于數字貨幣的偽造/變造行為,無法滿足數字貨幣時代治理“假幣”的現實需求(4)目前一些學者已先后指出需規定法定數字貨幣條件下的“假幣”概念,但尚無具體方案。楊東,陳哲立.法定數字貨幣的定位與性質研究[J].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20(3):108-121.。基于此,本文擬從作為人造物的數字貨幣構成特征入手,揭示“假數字貨幣”的產生機制,并試圖重構能適用于數字貨幣時代的“假幣”概念。
要回答“假數字貨幣”的產生何以可能、何謂“假數字貨幣”等問題,首先必須知道什么是真數字貨幣以及真數字貨幣的構成特征與標準。
貨幣是一種依賴于制度的人造物,具有明顯的社會建構特征,是基于以下構成要件人為制造和建構而成的:
1.貨幣需在特定物理載體基礎上建構而成
創造和發明人造物首先必須立足于對一定物質材料的改造和利用(5)舒紅躍.人造物、意向性與生活世界[J].科學技術與辯證法,2006(3):83-85.,因此貨幣必須在特定的物理載體基礎上被創造出來。“差不多任何一種實物材料都可以是貨幣,但是它必須以這樣或那樣的物質形式存在。錢可以是金屬塊、紙條、貝殼串珠或者支票本……只要它能夠發揮貨幣的功能,采用何種形式都沒有什么關系,但是貨幣必須具有這樣或那樣的物質形式。”(6)[美]塞爾.社會實在的建構[M].李步樓,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32.同時,創造貨幣所依賴的物質材料還須滿足最起碼的特性,如便攜性、經久性、質地均勻性、可分割性、價值穩定性、不可仿冒性等。基于這一內在要求,“貨幣形式也就日益轉到那些天然適于執行一般等價物這種社會職能的商品身上,即轉到貴金屬身上”(7)[德]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M].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106-107.,諸如黃金、白銀、銅、錫、鉛、鐵等金屬都曾在歷史年代內被作為貨幣流通過。同樣,印制紙幣之所以要用棉短絨作為原材料的紙張,也是因為這種材料制成的紙張具有堅韌、耐折、不易損壞等特點。總之,按照貨幣的性質和用途,其物質材料是受到嚴格限制的。
2.貨幣通過賦予功能的方式被創造出來
創造人造物的目的在于它能滿足人類的某種需要,人造物的這種效用就是人造物的功能。但人造物的功能并不是自然產生和存在的功能,而是人類賦予、添加在它身上的。“在這里,功能不是內在于物體,而是必須由某個外在的行為者或行為者們歸于物體。”(8)[美]塞爾.心靈、語言和社會:實在世界中的哲學[M].李步樓,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118.為對象賦予功能通常有兩種基本形式:一是基于對象原有的或經過改造的物理、化學結構來執行功能,可稱之為結構性功能,例如,讓某些奇形怪狀的石頭發揮觀賞功能,通過改變樹木的原有結構制作成桌、椅發揮功能;二是基于對象被賦予的特殊地位而非僅僅憑借其結構來執行功能,即地位性功能,例如大學教授、法官、律師都是憑借他們的地位才具有了相應的功能或職能。
作為人造物的貨幣是通過賦予其特定功能的方式被創造出來的。無論在何種形態的經濟社會中,不管貨幣表現為貝殼、黃金還是紙片,都具有交易媒介、記賬單位(價值尺度)和價值儲藏三個主要功能。這些功能并不是貝殼、黃金、紙片原本就具有的,而是由人們所賦予的。首先,創造貨幣并賦予其功能是為了滿足人類社會發展產生的交易需要。隨著社會分工的出現,不同的產品需要進行交換。在簡單社會中,產品交換尚能以物物交易的形式進行;但是到了發達的工業社會,產品生產與交換的市場巨大而復雜,繼續采用物物交易的形式不僅困難,而且低效。為了滿足有效交易的需要,減少交易費用,人們便從眾多商品中分離出來一種商品固定充當一般等價物,其他商品都同這個商品相交換,這種固定充當一般等價物的特殊商品就是貨幣。其次,創造貨幣主要是通過賦予地位性功能的方式實現的,但通常也結合了賦予結構性功能的形式。一方面,創造貨幣并賦予其功能要通過改變貨幣之物理載體的結構來實現。起初,貨幣的物理載體可能仍舊保持其原貌(如貝殼),但隨著貨幣形態的演變,出現了鑄幣技術,制作貨幣就需要改變原物的結構,將其分割,易于攜帶。例如將金銀制成錢幣,加工棉短絨使其成為特殊的紙片印制紙幣。另一方面,創造貨幣的關鍵在于賦予一種附有功能的特殊地位,而不僅僅是憑借它的物理結構。“一張美元鈔票是一件無用的東西——一張無價值的紙;只是因為社會通過法律和習慣賦予了它作為交換媒介、計價單位和價值貯藏的權力,它才得到了價值。”(9)[英]哈里斯.貨幣理論[M].梁小民,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8.換言之,貝殼、黃金、紙片等對象僅憑其物理結構是不可能實施貨幣職能的,還必須被賦予“貨幣”這種地位。
3.貨幣功能的賦予需要集體同意或接受
如前所述,貨幣并非僅僅憑借它的物理結構就能發揮貨幣的功能,還必須被賦予“貨幣”這種地位,而“貨幣”這種地位則是人們集體認可的,所以,在創造貨幣的過程中,集體意向性起到了關鍵作用。意向性是表示主觀狀態指向、關于、涉及世界上的物體和事態的一般性名稱(10)[美]塞爾.心靈、語言和社會:實在世界中的哲學[M].李步樓,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83.。個體意向性具有“我意圖”“我相信”“我希望”等形式,集體意向性具有“我們意圖”“我們相信”“我們希望”等形式。對象的地位性功能依賴于集體意向性,依賴于每個人都表示同意的“一致同意規則”(11)張琦.布坎南與公共物品研究新范式[J].經濟學動態,2014(4):131-140.,因為“集體地賦予功能的這一步只能通過集體的同意或接受才能實現這種功能”(12)[美]塞爾.社會實在的建構[M].李步樓,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35.。
從貨幣的產生和發展歷程來看,集體意向性對貨幣功能的發揮起著決定性影響。“任何履行貨幣功能的物品都必須是被普遍接受的;每個人都愿意用它來支付產品和服務。”(13)[美]米什金.貨幣金融學(第11版)[M].鄭艷文,荊國勇,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47.雖然金銀適于擔任貨幣的職能很大程度是因為它本身的物理屬性,但起決定性作用的因素仍然是人們一致認為金銀是有價值的物品,所以一致接受它充當貨幣。對于紙幣而言,集體意向性的作用顯得更為突出。“如此這般的一張紙片”憑其本身要成為貨幣是遠遠不夠的,因為這張紙片的物理或化學特征并不足以使這種材料發揮貨幣的功能,它還必須具有“貨幣”這種新的地位。“貨幣”地位也不是這張紙片僅僅滿足某些圖案、形狀、色彩等物理特征就具有的,還需要有與這種地位相聯系的功能的集體一致同意。同時,對于“貨幣”地位以及帶有的功能的集體同意和接受必須具有持續性,否則這種功能就不可能成功地實現,即我們同意原來的規定“此物是貨幣”是不夠的,我們還必須持續地接受它是貨幣,否則,它就會成為毫無價值的東西(14)[美]塞爾.社會實在的建構[M].李步樓,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40.。例如,松鼠皮在芬蘭曾一度被作為貨幣,這是由于社會成員認為它是貨幣,一旦他們不再集體地接受其為貨幣,并且都不再認為它是貨幣,松鼠皮就失去了它的地位和功能(15)[荷]邁凱.經濟學中的事實與虛構:模型、實在論與社會建構[M].李井奎,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271.。因此,貨幣從商品貨幣、金屬貨幣、信用貨幣發展到如今的數字貨幣,無論其形態如何變化,其本質內涵仍舊保持不變,均代表一種集體同意和接受的地位功能。
貨幣由國家貨幣當局(中央銀行)發行是集體意向性作用的體現,“鑒于貨幣需求的時變性,貨幣供應規則應是每次的貨幣供應均由公眾共同決定。但這種一事一議的方式,決策成本巨大,因此采取了相對固定的規則,由中央銀行根據貨幣需求,創造和供給相應的貨幣量。”(16)姚前.共識規則下的貨幣演化邏輯與法定數字貨幣的人工智能發行[J].金融研究,2018(9):37-55.換言之,國家貨幣當局(中央銀行)就是人們在集體同意和接受的基礎上建立的貨幣決策形式,將貨幣發行權賦予國家貨幣當局(中央銀行),集體一致地同意由國家貨幣當局(中央銀行)決定貨幣的發行。
4.貨幣根據構成性規則建構而成
根據制度事實理論的主張,制度是由構成性規則組成的系統(17)John R.Searle. Speech Acts: An Essay in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69:51.,構成性規則的形式是“X在C中算作Y”,其中,“X”項表示物理實體(原初物理實在),“C”表示特定的制度情境,“Y”項表示超出“X”項之單純物理性特征以外的東西,“算作”表示通過集體意向性賦予一種與功能相聯系的地位的特征(18)[美]塞爾.社會實在的建構[M].李步樓,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39.。貨幣是依賴于制度而存在的人造物,正是依據構成性規則建構而成的。例如,對于紙幣我們就可以說“如此這般的一張紙片(X)在貨幣制度(C)中算作紙幣(Y)”。構成性規則“X在C中算作Y”的公式是創立制度事實的邏輯形式,但它并不是唯一的形式,最普遍的邏輯形式是:我們通過宣告式言語行為使得地位功能“Y”在“C”中的存在成為事實(19)[美]塞爾.人類文明的結構:社會世界的構造[M].文學平,盈俐,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108.。法律條文正是一種典型且常設的宣告式言語行為。對于貨幣而言,央行依據法律發行貨幣即是在通過宣告式言語行為創設貨幣。例如《人民銀行法》第18條規定:“人民幣由中國人民銀行統一印制、發行。”《人民幣管理條例》第2條規定:“中國人民銀行依法發行的貨幣,包括紙幣和硬幣。”第8條規定:“人民幣由中國人民銀行指定的專門企業印制。”第9條規定:“印制人民幣的企業應當按照中國人民銀行制定的人民幣質量標準和印制計劃印制人民幣。”這幾個條文就形成了人民幣的構成性規則。通過這種構成性規則,就能夠使符合相關法律規定形式發行的紙片或金屬塊成為人民幣。
隨著信息科技與金融的深度融合以及移動電子支付技術的發展,電子貨幣(electronic money)逐步取代了紙鈔現金,貨幣交換常常借助于銀行轉賬、移動支付的方式進行,這些過程都是通過計算機技術自動完成的,減少了依靠實物貨幣交換的方式,由此也出現了“無現金社會”(20)[美]羅格夫.無現金社會:貨幣的未來[M].紀曉峰,等譯.北京:機械工業出版社,2018.的概念,而數字貨幣則將“無現金社會”再一次向前推進。
央行正在研發的法定數字貨幣雖是一種新型的貨幣形式,但其人造物的本質屬性并沒有改變,同樣是由人為設計、開發制造而成,依賴于國家的貨幣制度而存在。從功能上看,央行發行的法定數字貨幣以國家信用作為價值支撐,所充當的仍然是商品交換的一般等價物,是真實貨幣的符號,能夠發揮貨幣的交易媒介、記賬單位和價值儲藏功能。在集體意向性方面,數字貨幣是人們基于一致同意規則而對貨幣形式的數字化,即由于數字貨幣僅是一串數字代碼,其本身沒有任何內在價值,是在經過中央數據庫對其進行唯一性認證后獲得了群體的一致同意(21)姚前.共識規則下的貨幣演化邏輯與法定數字貨幣的人工智能發行[J].金融研究,2018(9):37-55.,進而與現實世界中的價值聯系起來。
不過數字貨幣這種人造物又具有特殊性,其特殊之處在于和傳統的紙幣相比,數字貨幣本身并不具備物理實體,不是通過紙片、圖案、形狀、色彩等來表達價值,其存在形態具有虛擬性,是一種新型的無形物(22)柯達.論我國法定數字貨幣的法律屬性[J].科技與法律,2019(4):57-65.。在貨幣的構成性規則“X在C中算作Y”的系統中,這種情況屬于“獨立的Y項”(Free-standing Y terms)(23)Barry Smith, John Searle: From Speech Acts to Social Reality, in Barry Smith ed. John Searl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21.。之所以存在“獨立的Y項”,是由于在復雜的社會結構中,有些形式的地位功能賦予并不需要承載地位功能的人或物,即某些地位功能被創立起來,卻不存在相應的人或物作為這地位功能的載體(24)[美]塞爾.人類文明的結構:社會世界的構造[M].文學平,盈俐,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18-19.。比如,在創立公司的情形中,即使沒有物質上的實體,公司也仍然能夠存在和運行。對于貨幣來說,“一開始,錢是一些物理性對象,但后來我們發現,并不需要實際的物理載體。我們需要的只是將數量反映出來,以及通過將一定數量的錢兌換成別的東西或另一部分錢來改變具有代表性的數字的能力。”(25)[美]塞爾.語言和社會本體論[J].董心,譯.世界哲學,2013(3):5-12.例如在銀行卡中用數據信息表示貨幣價值,它并不需要紙片或金屬塊這樣的實物形式。數字貨幣這種形式則更進一步,其實際存在的只是一串加密數字代碼。當然,這一串加密數字代碼能夠成為法定貨幣,也有其獨特的構成性規則。上文提到,構成性規則最普遍的邏輯形式是通過宣告式言語行為使地位功能“Y”在“C”中存在成為事實,因此法定數字貨幣的構成性規則就可以表述為:“一個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C)中具有支付一切公共的和私人的債務(功能F)的數字人民幣(Y)存在,對此,我們通過宣告式言語行為使其成為事實。”即中央銀行通過宣告式言語行為,指明存在一種特殊的數字代碼“Y”算作法定的數字人民幣,它因此就具有了人民幣的功能,可以替代流通中的紙鈔現金,盡管它是一種“虛擬”的實體。在這種情形中,關鍵之處不在于創立一種人民幣的實物形式,而是存在一種創立起來的、具有貨幣功能的數字人民幣,“數字人民幣”既是這種“虛擬”實體的名稱,也表明了其貨幣功能的實際存在。
數字貨幣本身不具有物理實體并不意味著完全無需任何物理上的依托。首先,央行發行數字貨幣雖然沒有落在特定的實物上,但最終仍舊落到了現實的主體上。換言之,數字貨幣有其實際的所有者,即那些擁有數字貨幣的主體。其次,數字貨幣在發揮其貨幣職能時,需要一定的物理設備。數字貨幣的具體形態是一串來源于實體賬戶的數字,但其畢竟不是在真空中運行的,它需要計算機系統進行維持,需要應用于移動終端、PC終端或卡基上,需要個人利用手機和手機號等身份標識開立數字錢包以便攜帶數字貨幣,等等。
1.假數字貨幣產生的邏輯可能性
事物分為自然物和人造物,自然物是由自然界中原本就存在著的各種物理、化學元素組成的,它們獨立于人類及其心理狀態而存在,因而自然物及其屬性也就必然獨立于人類的評價之外。換言之,無論人類如何評價,都不會影響自然物及其屬性的存在,因此,自然物就是它們自身,是無“真假”可言的。人造物則是人類為滿足自身需要通過改變自然物原有的物理、化學結構并使其具備一種或多種符合人類需要之功能的事物,所以,人造物及其屬性依賴于人類的知識、興趣、態度、目的、需要等意向心理狀態,是可以有“真假”的。申言之,對于人造物而言,“真假”即是“對象是否具有某種特定的規定性”(26)孫正聿.哲學通論[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8:242.,也即人造物是否符合所規定之構成要件的問題。具體來說,人造物的“真”就是對構成要件的符合,同時符合所有規定之構成要件的人造物就是“真的人造物”,所規定之構成要件缺失或被濫用的人造物就是“假冒偽劣的人造物”(27)張繼成,李光恩.“假冒偽劣”的形成機制及其鑒別原理[J].北方法學,2017(4):5-21.。
如前文所述,貨幣是基于特定構成要件建構的人造物,根據“真假”人造物的定義,同時符合所有規定之構成要件的貨幣就是真貨幣,而規定之構成要件缺失或被濫用就形成了假貨幣。數字貨幣是貨幣的數字化形式,其人造物的本質屬性并未改變,正是這種建構性特征使數字貨幣的構成要件存在著缺失或被濫用的可能,進而使假數字貨幣的產生具有了邏輯可能性。由于數字貨幣本身不具有物理載體,故根據貨幣及數字貨幣的構成要件可知,真的數字貨幣應該具有以下規定性:(1)貨幣的功能。例如我國設計的數字人民幣主要定位于流通中的現金(M0),與紙鈔和硬幣等價,具有相同的功能。(2)集體意向性,即法定數字貨幣必須由作為國家貨幣當局的中央銀行統一設計和發行,加密數字代碼也必須由央行認可的特殊加密技術設計和開發。(3)構成性規則,即數字貨幣的設計和發行必須符合相關的法律規定。以上規定性要件就構成了法定數字貨幣的一般性規則,即中央銀行設計和發行法定數字貨幣的一般策略。同時,這種一般性策略也造成了濫用規則的可能,進而造成了假數字貨幣產生的可能性。換言之,對象可能被設計得看起來好像滿足了貨幣的構成要件,但它們實際上并沒有滿足,因為其中某個構成要件存在缺失或被濫用,此時就會產生假幣。在紙幣時代,造假者可以制造某種和紙幣看上去一模一樣的東西來冒充真貨幣;在數字貨幣時代,造假者則可以盜取國家在設計法定數字貨幣時所運用的特殊加密數字技術(雖然難度極大,但并非絕無可能),仿照央行對法定數字貨幣本身的設計程序,開發與法定數字貨幣的特定表達方式一模一樣的數字貨幣(28)高銘暄,王紅.數字貨幣時代我國貨幣犯罪的前瞻性刑法思考[J].刑法論叢,2019(2):247-271.,從而冒充央行數字貨幣。
2.假數字貨幣產生的客觀可能性
數字貨幣的人造物本質及其構成特征只是讓假數字貨幣的產生具備邏輯上的可能性,數字貨幣所依賴的技術存在漏洞或風險才使假數字貨幣的產生具備了客觀上的可能性。
目前市面上的數字貨幣是以區塊鏈技術為基礎的,區塊鏈技術支持下的數字貨幣可以實現貨幣的“留痕”,其不可篡改的特征和可驗證的時間戳,完整記錄了交易明細和當事人信息,形成的全網統一賬本為監管機構實時跟蹤提供了可信的數據源,數字貨幣發行階段的特征、流通階段的來源和指明的去向,提高了制造假幣的門檻(29)巴曙松等.區塊鏈新時代:賦能金融場景[M].北京:科學出版社,2019:251.。所以,一般認為區塊鏈技術下的數字貨幣可以很好地解決偽造問題,也就是說可以杜絕假幣的存在(30)王菠等.數字貨幣[M].北京:中國商業出版社,2016:39.。故而以區塊鏈技術作為央行數字貨幣發行核心技術與基礎技術的呼聲也最高。不過,區塊鏈作為比特幣的基礎技術得以成功,但能否適用于央行發行的數字貨幣則有待商榷(31)張姝哲,韓興國.數字人民幣運營模式、政策影響與發展建議[J].理論月刊,2020(10):50-58.。我國央行數字貨幣研究所原所長姚前認為,法定數字貨幣技術并不局限于區塊鏈技術,應將法定數字貨幣與區塊鏈技術松綁(32)姚前.共識規則下的貨幣演化邏輯與法定數字貨幣的人工智能發行[J].金融研究,2018(9):37-55.;在法定數字貨幣本身的設計上,需要運用密碼學理論知識設計法定數字貨幣特定的表達形式,保障數字貨幣的不可偽造性;在法定數字貨幣交易過程中,需要運用加密技術、分布式賬本技術、可信云計算技術和安全芯片技術保證端到端的安全,防止被竊取、篡改、冒充(33)姚前.理解央行數字貨幣:一個系統性架構[J].中國科學,2017(11):1592-1600.。
從我國央行對數字貨幣的設計來看,數字貨幣的不可偽造性將完全依賴密碼技術和算法來保障。但數字貨幣畢竟是一種新生事物,其依賴的新技術也難免存在著新風險和漏洞。數字貨幣所依托的基礎技術以及發行、流通和使用的過程都是通過計算機算法和互聯網完成的,雖然密碼學原理以及技術的發展能夠較好地保障數字貨幣的安全性,但遭受攻擊的風險依然存在。由于加密數字貨幣的核心是密碼,如果犯罪分子使用技術破解密碼,那么極有可能偽造數字貨幣(34)劉曉欣.數字人民幣的主要特征及影響分析[J].人民論壇,2020(26):86-91.,即可能通過攻擊數字貨幣“兩庫”“三中心”盜取數字人民幣,獲得用戶信息,然后復制數字人民幣的數據信息制作假數字貨幣。此外,由于數字人民幣支持離線支付,在雙離線交易的情況下,也給造假者提供了可乘之機。數字貨幣雖然不具有物理實體,缺乏通過印制手段進行偽造的基礎,但是由于其數據信息也可能被惡意攻擊,所以依然存在被偽造的可能,即運用相同的加密技術、仿照相同的設計程序或者侵入數字貨幣系統復制數據信息偽造數字貨幣在技術上是可能的。當然,隨著加密技術的不斷升級,數字貨幣的安全性必定會持續提高,然而黑客的破譯和攻擊手段也在更新換代,技術高超的黑客依然有可能攻破數字貨幣的安全系統。總之,數字貨幣所依賴的技術體系因在所難免的漏洞和風險而并不能完全杜絕假數字貨幣的產生。
3.假數字貨幣產生的外部環境
在實物形式的貨幣時代,假幣產生和泛濫的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普通民眾的貨幣金融知識相對貧乏,對貨幣的真假不甚了解,無法準確辨別假幣;再加上法律觀念和自我保護能力比較薄弱,防范意識偏低,從而給假幣的流通創造了條件,無形之中助長了假幣的蔓延。制售假幣的犯罪分子正是利用了這些群體識別假幣意識差、能力弱的“機會”招搖撞騙,主要目標集中在離退休人員、流動人口、小商販、小門面等弱勢群體(35)重慶年收假幣2201萬 弱勢群體成假幣主要受害者[N].重慶晨報,2008-03-07.,農村地區亦成為假幣的重災區(36)央行負責人稱農村成假幣犯罪活動重災區[N].大河報,2004-07-19(24).。
當今社會已經步入數字時代,信息科學技術的更新換代遠遠超過了大多數人學習和接受的速度,“爆炸式”增長的信息科技知識對許多人來說并不熟悉,以至于出現了所謂的“數字弱勢群體”。由于在經濟、技術、社會地位及學習能力方面的差別,加之以數字科技的網絡化、不均衡傳導以及信息時代的虛實同構、去中心化新型社會結構等原因,“數字弱勢群體”無法及時有效地獲取、理解和利用網絡數據信息,進而導致資源匱乏、能力不足、被邊緣化乃至正當權利受損(37)宋保振.“數字弱勢群體”權利及其法治化保障[J].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20(6):53-64.。“數字弱勢群體”的存在一定程度上為假數字貨幣的產生提供了外部環境,讓其有了“可乘之機”,使得假數字貨幣的產生具有了現實可能性。例如,在目前大部分社會民眾對數字人民幣還不了解的情況下,市場上出現了一些假冒數字人民幣錢包的應用軟件和打著數字人民幣旗號的所謂理財產品,誘導不明真相的用戶下載;或者暗示數字人民幣有推廣收益的好處,引出所謂的“央行國際數字錢包PLUS”等APP,宣稱其即將上線并將與數字人民幣綁定,并向個人、企業進行推廣服務獲取收益。對于這類“假數字貨幣”現象,如果換作專業人士,或許有可能辨別其中的真假,但如果是普通民眾甚或是“數字弱勢群體”,就無法迅速地分清這些內容的真實性。
對于數字貨幣這種特殊的人造物而言,因不具備物理載體,所以假數字貨幣在構成要件上的缺失或濫用就表現在功能、集體意向性和構成性規則三個方面:
第一,假數字貨幣在功能上的表現是:冒充行使貨幣職能或者聲稱具有某種超出貨幣職能的功能。法定貨幣的基本職能是用作交易媒介、記賬單位(價值尺度)和價值儲藏,法定數字貨幣是貨幣的數字形式,其同樣具有貨幣的基本職能,而偽造貨幣則是為了通過冒充真貨幣使用從而謀取不法利益。當然,若是法定貨幣沒有的職能,那么法定數字貨幣也不會有,所以聲稱具有某種超出貨幣職能的也屬于假數字貨幣。例如,我國正在推進研發的數字人民幣并不具有任何炒作價值,對于普通民眾來說,不存在推廣獲利的功能,聲稱具有“營銷推廣”或“分潤提成”及其他某些超出法定貨幣職能的“數字人民幣”就是假數字貨幣。
第二,假數字貨幣在集體意向性上的表現是:冒用中央銀行的名義發行或推廣數字貨幣。在理論上,偽造類犯罪的“偽造”可以分為有形偽造和無形偽造,有形偽造是指沒有制作權限的人或者有制作權限的人冒用他人名義實施的制造行為,無形偽造則是指具有制作權限的人超越其權限范圍的擅自制造行為。我國《刑法》中的偽造貨幣罪之“偽造”就屬于狹義的偽造,僅指有形偽造,即“沒有貨幣發行權的人仿照真貨幣的形狀、圖案、色彩等外部特征,非法制造具有真實貨幣外觀的物品”(38)高銘暄,馬克昌.刑法學(第9版)[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393.。換言之,沒有貨幣發行權的個人或機構冒用央行名義制造的貨幣就是假幣。據此,沒有數字人民幣發行權的個人或機構冒用央行名義發行和推廣的“數字人民幣”就是假數字人民幣。2017年6月15日,中國人民銀行貨幣金銀局發布的《關于冒用人民銀行名義發行或推廣數字貨幣的風險提示》中提及的“個別企業冒用我行名義,將相關數字產品冠以‘中國人民銀行授權發行’,或是謊稱央行發行數字貨幣推廣團隊,企圖欺騙公眾,借機牟取暴利”即是此種情形;2019年11月13日,中國人民銀行發布的《關于冒用人民銀行名義發行或推廣法定數字貨幣情況的公告》再次指出“有個別機構冒用人民銀行名義,將相關數字產品冠以‘DC/EP’或‘DCEP’在數字資產交易平臺上進行交易”,這些現象表明,在未來法定數字貨幣時代,冒用中央銀行名義發行或推廣數字貨幣(數字人民幣)可能成為假數字貨幣的重要表現形式。
第三,假數字貨幣在構成性規則上的表現:違反或濫用數字貨幣的設計和發行規范。濫用數字貨幣的構成性規則即非法利用數字貨幣的特定程序和發行規范設計“數字貨幣”。貨幣具有“X在C中算作Y”的構成性規則,假幣通常就是被設計得看起來滿足“X”項,如特定面額紙幣的圖案、形狀、色彩。由于數字貨幣不具有物理載體,是獨立的“Y”項,依托于數字錢包和移動支付工具,如在手機上下載并安裝特定軟件。所以假數字貨幣無法從貨幣的物理載體(“X”項)上進行偽造,而是通過仿照數字貨幣的設計程序,設計開發和央行數字貨幣一模一樣的“數字貨幣”,造假者可能通過非法途徑獲得央行在設計數字貨幣時所運用的特殊加密技術,仿照央行數字貨幣的設計程序設計某種同樣的軟件,開發與法定數字貨幣表達方式一模一樣的“數字貨幣”或“數字貨幣錢包”,以此來假冒數字貨幣或假冒數字貨幣錢包。
數字貨幣發行和使用中面臨的主要法律問題之一便是假幣,但是目前我國反假幣法律規范體系中的“假幣”概念均是以實物形式的貨幣為基礎進行界定的,對于不具有物理載體的非實物形式的數字貨幣無法適用(39)劉向民.央行發行數字貨幣的法律問題[J].中國金融,2016(17):17-19.。因此,未來要將假數字貨幣以及偽造、變造數字貨幣的違法犯罪活動納入法律治理框架,首要任務就是重構“假幣”概念,更新“偽造”“變造”的手段與方式,使之能夠涵蓋假數字貨幣以及新型的偽造、變造數字貨幣行為。
第一,數字貨幣時代的“假幣”概念不僅要能涵蓋新型的假數字貨幣,而且要兼顧既有的實物形式的假幣。數字貨幣時代并不等于“無現金社會”。雖然當前社會經濟活動中的現金使用頻率大幅下降,而且隨著央行數字貨幣的發行和流通,“無現金交易”勢必越來越普遍,但人們長期以來形成的現金使用習慣也會使現金繼續保持強大的生命力,有的民眾(特別是老年人)對移動電子支付并不熟悉,更傾向于使用現金,甚至將現金作為價值貯藏工具;在經濟欠發達地區,由于網絡通信設備相對落后,現金因其普惠通用的特點和優勢仍舊被廣泛使用;在發生地震等意外災害時,由于電力通信等設施可能無法運轉,人們依舊離不開現金。因此,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現金仍然會發揮重要作用。所以,央行數字貨幣并不會完全取代現有的貨幣形式。“在可預見的將來,數字人民幣和紙鈔將長期并存。”(40)穆長春.數字人民幣不與微信支付寶競爭[N].北京商報,2020-10-26(7).在此背景下,假數字貨幣與假實物貨幣亦會同時存在,因而必定要保留現行的“假幣”概念,使之能夠繼續適用于目前實物貨幣形式的假幣。那么是否應針對數字貨幣增設相應的“假數字貨幣”概念?本文并不主張這種做法。一則,不論是數字形式的貨幣還是實物形式的貨幣,都屬于法定貨幣范疇,所以相應的假貨幣也理應歸屬到“假幣”概念之下。二則,在確立法律概念時,必須避免不清楚的、容易引起誤解的新詞語或定義,它們對法學和法律實踐都是有害的(41)[德]魏德士.法理學[M].丁曉春,吳越,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90.,因此,實踐者應盡量運用既有的概念體系,不要無謂地添加概念;在必須創制概念時也要注意與既有體系保持契合性,從而使最終形成的規范之間符合技術理性之要求(42)毋國平.法律概念的形成思維[J].北方法學,2017(5):124-138.。通過在現行的“假幣”概念基礎上進行重構,使其保持適度的彈性空間,既節省了立法成本,也避免了因增設新概念帶來的理解和適用上的麻煩。
第二,數字貨幣時代的“假幣”概念要涵蓋假數字貨幣,必須綜合考慮數字貨幣的構成特征。法律概念是基于所調整對象或生活事實的特征而形成的,因此,在確定適用于數字貨幣的“假幣”概念時,必須全面考慮數字貨幣與假數字貨幣的構成特征。有觀點認為:“在央行發行數字貨幣的構想下,應當從主體角度對制作假幣的行為進行界定,規定除中國人民銀行以外的主體制作數字貨幣電子數據的行為均構成偽造數字貨幣,對中國人民銀行制作、發行的數字貨幣電子數據進行篡改的行為均構成變造數字貨幣。”(43)劉向民.央行發行數字貨幣的法律問題[J].中國金融,2016(17):17-19但是從數字貨幣的構成要件來看,主體要件雖然對數字貨幣的真假具有決定性意義,卻并非唯一因素。偽造貨幣的實質是“仿真造假”,偽造數字貨幣也應是仿照真數字貨幣制作假數字貨幣并可能行使貨幣功能的行為,所以“中國人民銀行以外的主體制作數字貨幣電子數據的行為均構成偽造數字貨幣”并不準確;而且“中國人民銀行以外的主體”在經過監管機構許可的情況下仍可以發行所謂“私人數字貨幣”,其與法定數字貨幣并不是截然對立的。“私人數字貨幣”交易作為一種互聯網上的商品買賣行為,普通民眾在自擔風險的前提下可以自由參與,若將“中國人民銀行以外的主體制作數字貨幣電子數據的行為”均規定為“偽造數字貨幣”,也不利于“私人數字貨幣”的發展。
因此,重構數字貨幣時代的“假幣”概念應綜合考慮數字貨幣的構成特征以及假數字貨幣的主要形態,在現行“假幣”定義的基礎上進行修改,并輔以貨幣法律規范體系的整體完善,從而界定適用于數字貨幣和實物貨幣形態下的“假幣”概念。
1.現行法中“假幣”概念的內涵與外延
要對目前的“假幣”概念進行重構,必須全面審視其內涵與外延。首先,《中國人民銀行法》第19條和《人民幣管理條例》第30條均作出了“禁止偽造、變造人民幣”的原則性規定。其次,在具體的概念界定方面,《中國人民銀行假幣收繳、鑒定管理辦法》第3條規定:“假幣是指偽造、變造的貨幣。偽造的貨幣是指仿照真幣的圖案、形狀、色彩等,采用各種手段制作的假幣。變造的貨幣是指在真幣的基礎上,利用挖補、揭層、涂改、拼湊、移位、重印等多種方法制作,改變真幣原形態的假幣。”最高人民法院2010年10月20日發布的《關于審理偽造貨幣等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1條基本上采納了《中國人民銀行假幣收繳、鑒定管理辦法》關于“偽造的貨幣”和“變造的貨幣”的規定,用以解釋《刑法》第170條的“偽造貨幣”和第173條的“變造貨幣”。中國人民銀行2019年9月18日通過的《中國人民銀行貨幣鑒別及假幣收繳、鑒定管理辦法》第3條在沿用前述“假幣”規定的基礎上,增加了一款相對更為直接的定義,即“本辦法所稱假幣是指不由國家(地區)貨幣當局發行,仿照貨幣外觀或者理化特性,足以使公眾誤辨并可能行使貨幣職能的媒介”。通過整合各個條文,我們可以對現行“假幣”概念的內涵和外延有一個全面的了解。
從內涵來看,“假幣”定義包含以下基本要件:(1)實質要件:不由國家(地區)貨幣當局發行,仿照貨幣外觀或者理化特性,足以使公眾誤辨并可能行使貨幣職能的媒介。該實質要件中又包含三個子要件:①主體要件:不由國家(地區)貨幣當局發行。②外觀要件:仿照貨幣外觀或者理化特性,即:仿照真幣的圖案、形狀、色彩等,采用各種手段制作的假幣;或者在真幣的基礎上,利用挖補、揭層、涂改、拼湊、移位、重印等多種方法制作,改變真幣原形態的假幣。③功能要件:使公眾誤辨并可能行使貨幣職能。(2)法律要件:違反貨幣法律法規,例如《人民銀行法》第18條:“人民幣由中國人民銀行統一印制、發行。”《人民幣管理條例》第8條:“人民幣由中國人民銀行指定的專門企業印制。”第30條:“禁止偽造、變造人民幣。”
如果將上述“假幣”定義的要件與作為人造物的貨幣之構成要件相對照,則可以得出如下對應關系:(1)實質要件中的主體要件與貨幣的集體意向性要件相對應,即假幣不是由國家(地區)貨幣當局發行的;外觀要件與貨幣的物理載體(物質材料)相對應,即假幣仿照了真貨幣之物理載體的外觀或者理化特性(我國《刑法》中的偽造貨幣罪之“偽造”就表現為仿照真幣的圖案、形狀、色彩等特征非法制造假幣,冒充真幣);功能要件與貨幣的地位性功能相對應,即假幣通過使公眾誤辨而行使貨幣職能。(2)法律要件與貨幣的構成性規則相對應,即假幣違反了國家(地區)關于貨幣發行和管理的法律法規。
從外延來看,反映在現行法上的“假幣”概念中的對象有以下類型:(1)根據幣種,假幣包括假人民幣和假外幣(《中國人民銀行貨幣鑒別及假幣收繳、鑒定管理辦法》第3條第1款:“本辦法所稱貨幣是指人民幣和外幣”);(2)根據貨幣形態,假幣包括假紙幣和假硬幣(《中國人民銀行貨幣鑒別及假幣收繳、鑒定管理辦法》第3條第1款:“人民幣是指中國人民銀行依法發行的貨幣,包括紙幣和硬幣”);(3)根據制作手段,假幣包括偽造幣和變造幣(《中國人民銀行貨幣鑒別及假幣收繳、鑒定管理辦法》第3條第3款:“假幣包括偽造幣和變造幣”)。
根據上述分析可知,“假幣”定義并非完全無法涵蓋假數字貨幣,只不過在部分構成要件上未能反映假數字貨幣的特征。首先,從現行“假幣”概念的內涵來看,在假幣的實質要件中,主體要件和功能要件基本上可以對應假數字貨幣的特征,即假數字貨幣和實物形式的假幣一樣,都是不由國家貨幣當局(中國人民銀行)發行,都會使公眾誤辨并可能行使貨幣職能,但是在假幣的外觀要件上,目前的定義則無法涵蓋假數字貨幣,即由于數字貨幣本身不具有實物形態,所以假數字貨幣也并非仿照數字貨幣的外觀或理化特性進行制造。其次,從現行“假幣”概念的外延來看,不論是從幣種(假人民幣、假外幣)還是從假幣的制作手段(偽造幣、變造幣)來看,理論上是能夠涵蓋假數字貨幣的,但是從貨幣的形態來看,由于數字貨幣表現為數字形式,而目前的“假幣”形態只包括假紙幣、假硬幣等實物形式,不包括數字形式,因此,假數字貨幣無法真正被納入到現行的“假幣”概念外延當中。
2.數字貨幣時代的“假幣”概念構造
要形成一個完整的法典定義,就“特別要以能夠(一并)掌握那些(也應該包攝到此概念下)最外圍的邊界案例作為導向”(44)[德]普珀.法學思維小學堂:法律人的6堂思維訓練課[M].蔡圣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34.。綜合前文所述,界定數字貨幣時代的“假幣”概念可從以下三個方面著手:
第一,明確規定法定貨幣的數字形式,這既是未來發行法定數字貨幣的前提,也是將涉及數字貨幣的違法活動納入法律治理框架的基礎。值得注意的是,中國人民銀行2020年10月23日發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國人民銀行法(修訂草案征求意見稿)》第19條第2款中擬修改為“人民幣包括實物形式和數字形式。”這不僅是為央行發行數字貨幣提供法律上的依據,也為其他相關規定的修改提供了具體思路。按照這一方向,其他相關規定也應適時作出修改,如《人民幣管理條例》第2條可修改為:“本條例所稱人民幣,是指中國人民銀行依法發行的貨幣,包括實物形式和數字形式。”同時,《中國人民銀行貨幣鑒別及假幣收繳、鑒定管理辦法》第3條第1款、《中國人民銀行假幣收繳、鑒定管理辦法》第3條第1款也可照此進行修改。
第二,修改“假幣”的定義,主要涉及《中國人民銀行貨幣鑒別及假幣收繳、鑒定管理辦法》《中國人民銀行假幣收繳、鑒定管理辦法》等規范性文件中的相關條款。結合前文所述,可以從“假幣”概念的內涵和外延兩方面入手,并確保其定義對實物貨幣和數字貨幣的兼容性。在內涵上,可以保留現行定義中的“不由國家(地區)貨幣當局發行”和“足以使公眾誤辨并可能行使貨幣職能的媒介”兩個要件,同時,可以將現行定義中的“仿照貨幣外觀或者理化特性”要件修改為“仿照貨幣外觀、理化或數字特性”,使其既能適用于實物貨幣形態的假幣,又能夠涵蓋假數字貨幣的特征。在外延上,可以保留現有規定中“偽造幣和變造幣”“假人民幣和假外幣”的類型,并通過在現行條文“人民幣是指中國人民銀行依法發行的貨幣,包括紙幣和硬幣”中增加人民幣的“數字形式”,即“人民幣是指中國人民銀行依法發行的貨幣,包括實物形式和數字形式”,從而在外延上將偽造與變造數字人民幣的行為囊括進來。
第三,擴展“假幣”的偽造、變造手段與方式。由于數字貨幣不具有實物形態,故而也就無從仿照真數字貨幣的圖案、形狀、色彩等手段制作假數字貨幣(偽造幣),或者利用挖補、揭層、涂改、拼湊、移位、重印等多種方法制作假數字貨幣(變造幣)。未來造假者對于數字貨幣的偽造、變造必然是通過攻擊央行數字貨幣的“兩庫”“三中心”,盜取、破解央行數字貨幣的設計程序或算法等技術手段來實現,可能表現為:(1)非法復制央行數字貨幣的數據鏈信息;(2)非法編制數字貨幣代碼;(3)篡改(修改、增添、刪減)原有數字貨幣代碼等行為。因此,可以增加“以非法技術手段復制、編制、篡改數字貨幣數據代碼”的行為,以此擴展“偽造”“變造”的手段與方式。
當前我國數字經濟已經步入快速發展期,適應數字經濟模式下的交易、計價、結算的數字貨幣必將成為數字經濟時代最為重要的貨幣形態。與傳統實物形式的貨幣相比,數字貨幣雖然具有諸多優勢,能夠適應未來數字經濟的發展,但在其發行與流通過程中,同樣也伴隨著“假幣”等潛在的風險和挑戰。數字貨幣是否存在“假幣”并非純粹的技術性事實問題,亦即偽造或變造數字貨幣在技術上是否可能的問題。由于貨幣與數字貨幣是依賴于貨幣制度的人造物,具有明顯的社會建構特征,故而數字貨幣之“真假”在更大程度上屬于制度性事實問題:符合央行規定性構成要件的數字貨幣為真數字貨幣;規定性構成要件存在缺失或被濫用的數字貨幣則為假數字貨幣。本文在揭示假數字貨幣產生機制的基礎上,對數字貨幣時代的“假幣”概念進行了重構,力求為數字貨幣時代的反假幣法律體系建構奠定理論基礎。數字貨幣改變的不僅僅是貨幣的形態,其勢必還會在法律層面產生深刻影響。隨著央行數字貨幣的設計、發行和流通體系日漸推進,相應的理論研究和法律制度必須及時作出回應,數字貨幣的法律問題和制度建設將是重大的理論與實踐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