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晚清民國時期,堅守傳統詩詞創作的女詩人在時變中打破傳統文學話語體系,讓創作煥發出新光彩,潮汕女詩人在文化轉型期的詩詞創作尤值關注。潮汕地處地南沿海,崇尚儒學,晚清以來社會呈現新舊并存、中西交匯的多元特征。女詩人深受傳統文化、地域語境、時代觀念的影響,詩詞創作題材更為廣闊,情感更為豐富。潮汕女詩人盧蘊秀、游郁英、許心影等的詩詞創作涉及紀事詩、山水詩、紀游詩、懷古詩、贈別詩等,既反映近代潮汕地區的文學風貌,亦可窺視地處東南沿海女性在時代變遷中的經歷與情感體驗。分析其創作的詩詞,可發現創作時的藝術風格、價值觀念與所處的時代文化環境相密相連。考察這一時期潮汕女詩人群體風貌,對重構近代地方文學景觀、理解近代嶺南文學乃至中國文學有著獨到的意義。
[關鍵詞]晚清民國;潮汕女詩人;時代觀照;創作風格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2095-0292(2023)06-0107-05
[收稿日期]2023-09-20
[作者簡介]羅玉釵,汕頭職業技術學院講師,澳門科技大學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近代文學、嶺南文史。
① 彭敏哲指出閨秀、名媛、學者是民國女性詩詞寫作的三大群體,因身份不同,其詩詞書寫呈現多元特征。見彭敏哲.閨秀·名媛·學者——民國女性詩詞的多元書寫[J].學術月刊,2019(8)。魏中林、花宏艷指出除了以血緣與親緣為主的家族網絡之外,還不斷拓展出以報刊為平臺的媒介傳播網絡、以學校為核心的私誼網絡和以社團為載體的會社網絡。見魏中林,花宏艷.晚清女詩人交際網絡的近代拓展[J].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2)。
晚清民國時期,時代劇變,新舊文化沖突,女性在這個時代背景下面臨的困境與挑戰更多。學界對這一時期時期女詩人的關注集中在女詩人創作群體及書寫特征、交際網絡等①。社會轉型期女詩人的書寫是獨特的,她們通過創作觀照時代,表達獨特情感、生命體驗,與男詩人共同構建近代文學景觀,整理地方女詩人的詩詞創作并進行文本分析極有價值。以潮汕地區為例,晚清民國時期的女詩人盧蘊秀、游郁英、許心影、張荃等的創作呈現出鮮明的時代特色。她們深受傳統文化滋養,堅守舊體詩詞創作,同時,她們在鼎革之際接受新思想,有的女詩人憑借國門大開的便利開闊眼界、豐富創作題材。她們的書寫既根植于潮汕傳統文化認知體系,帶著明顯地域特色,又接受新事物、新觀念,呈現出多元的視角。
一、新舊嬗變中的潮汕女詩人
潮汕瀕臨南海,在對外交流上天然優越,早在十九世紀中期,汕頭港便是對外商貿的重要港口。1860年汕頭開埠,經濟持繼繁榮,對外交流頻繁,文化在崇尚儒學的主調之下,呈現多元開放、兼容開拓的特征。首先是新式學校出現。1899年,丘逢甲著手籌劃創辦“嶺東同文學堂”,隨后與溫廷敬、何壽朋等人一起在汕頭創辦學堂,開創潮汕地區近代教育之先河。其次,報刊業發展迅速。1902年5月3日,維新派主張創辦《嶺東日報》,介紹西歐各國政治制度的優劣,抨擊當時官場的腐敗現象,團結和聯系大量先進人士。另有《潮聲》《汕頭市志》等報刊,以平白直述的文風普及了當時先進的科學技術,滿足不同文化程度讀者的需要。最后,五四運動后,汕頭文化界聲音更多元,“潮州受五四活動的影響,沉寂的出版界,開一活潑的新紀元。”[1](P72)潮汕的文學組織也相當活躍,在“南社”創立后不久,《潮州藝文志·別卷》在介紹詩人楊少山《北閣詩話初集》時,曾指出楊少山、陳壽清、羅息民、趙魯生、曾經舫、林元夫、林彥卿、吳允升、蔡壽山、陳作賓、余凱等人集中在潮城北閣,結韓江詩社。1932年,石銘吾、饒純鉤、楊光祖等人在潮州創立詩社壬社。[2](P93)
晚清民國時期潮汕文化發展迅速,女性擁有更多受教育的機會,也借助報刊接觸民主、平等的觀念,同時,發達的出版業也為她們提供更多可展示自己才學的機會。地方文化氛為女詩人群體的創作提供良好的文化生態。這一時期活躍在文壇的女詩人主要有盧蘊秀、游郁英、許心影、張荃、馮素秋等。時代、地域、家庭等環境影響著她們的創作,梳理幾位主要潮汕女詩人的人生經歷,可以理解她們堅守舊體詩詞創作的原因、創作水平與影響等。
晚清時期,潮汕比較有代表性的是詩人盧蘊秀。盧蘊秀為潮安意溪西都鄉人,父親是附貢生盧純青,著有《吟香閣集約鈔》。溫廷敬曾編纂《潮州名媛集》,附在《潮州詩萃》之后,收錄盧蘊秀詩作二十二首,收錄數量在女詩人中居高。談及盧蘊秀的詩詞創作,不得不提及其丈夫楊少山。楊少山同樣工于吟詠,在近代潮汕詩壇甚為活躍,著有《澹如書室詩集約鈔》與《北閣詩話》,對妻子的文學創作更是大力支持。盧蘊秀的《吟香閣詩集》由楊少山好友李旭升作跋,大力稱贊詩集的價值:“我潮詩學少傳人,閨閣中尤罕問津者。自明謝五娘外,音沉響寂,三百年于茲矣。是集情詞婉約,得風我之遺,可謂后先輝映。”現存《三漁集約鈔》并沒有收錄李旭升的跋,但在鄭國潘的《似園文存》有《故歲貢生楊少山先生德配盧孺人八旬壽序》有引錄。參見曾楚楠.《三漁》爭鯤鰉千古傳芬芳——重刊《三漁集約鈔》前言[A]//楊立高,楊少山,盧蘊秀著.楊義河整理.三漁集約鈔[M].內部刊物.2012。盧蘊秀在自由的創作環境中佳作不斷。錫勛為盧蘊秀的詩集題詞,對盧的詩作評價極高:“詩名被掩鮮人諳,嫁與才子反不堪。解道蟻拖花瓣句,夫人真不讓升庵。”[3](P85)認為盧蘊秀的詩才不在楊少山之下。李旭山題詞云:“腸回楊柳夢梨花,秋盡秋歸更足夸。爭怪才郎妒紅曲,情深少婦為盧家。”“騷壇久識楊無敵,女士爭傳盧媚娘。他日房中新曲奏,雙聲一定葉宮商。”[4](P85)對盧與楊這對文壇伉儷極為欣賞。楊少山自己也稱:“余荊人盧蘊秀,少讀書,頗能詩。歸余后手不釋卷,花前月下,唱和聯吟。”[5](P1331)溫廷敬曾向楊少山哲嗣睿輝借《吟香閣詩鈔》,評盧蘊秀:“其詩雖局于篇幅,然婉約清新,湘桃一枝,水仙半萼,庶足擬之。亦近世鳳城閨秀所罕見也。”[5](P1331)盧蘊秀是幸運的,在傳統的地方社會中,她的才華并沒有被埋沒,且能通過詩詞創作實現自我價值,是女性地位提高的見證。當然,從其詩中可知,其生活空間以閨閣為主,眼界限制了她的創作題材及思想水平。
同樣生活在清末民初游郁英與盧蘊秀不同。目前與游郁英相關的材料并不多見,關于其身世及創作情況僅從溫廷敬的《潮州名媛集》中得知。游郁英,字潤予,海陽人,是翁云巢的繼室。據傳,游郁英未結婚前有詩詞創作,楊少山曾在《北閣詩話》評游郁英詩句,溫廷敬囑室人函索,她復函稱詩稿多散失,因此,《潮州名媛集》只錄其詩作計十九首。游郁英因有隨丈夫遠賈越南的經歷,“故其間所見,感觸時事,迥非昔日閨閣之比。其詩不經師授,而天機清妙,含蓄蘊藉,常得弦外余音。”溫廷敬說“再假之以學,所就正未可量。”并認為除收錄的詩作外,還有佳句如“金嬌歌云琴到音,妙時驟歇惹人嗔”,“花初吐艷日,忽謝愁煞人”,“妝罷懶看辛雉艷,吟余怕聽子規啼”,都是極妙的,可惜無法得知全首。[5](P1334)游郁英還是壬社中少有的女詩人,在壬社署名為惜馀女士,女性參與結社,在潮汕女詩人中并不多見。其丈夫翁云巢也能詩,所以多有閨中唱隨,殊為相得。惜馀曾有《送春》詩膾炙人口,戴貞素《秋夜懷人七首》中懷游惜馀有句云:“此生舉案逢知己,當日傷春過老成。”即盛贊其送春詩。劉幼芳也有懷惜馀詩:“霜風吹老女詩人,不信詩懷老更新。無限幽愁君莫問,紅妝負煞卅年春。”可知游郁英在當時潮州詩界也頗為活躍。翁云巢去世后,游郁英便攜同幼子赴暹羅任教,后不知所蹤[6]。其詩歌創作更具近代特征,有閨閣詩人的含蓄蘊籍,也有新女性的視野。如其七絕《游越南園》:“百畝荒塘千樹陰,珍禽奇獸畜園林。可憐今昔滄桑變,觸耳忍聽亡國音?”有時代的眼光,亦有一份厚重的家國情懷。
許心影的詩詞創作較為深刻地展示了時代轉型期女詩人的心路歷程。許心影號白鷗女士,在近代文壇較有影響,她出生在書香家庭,父親許偉余是潮汕名人,自小飽讀詩書,才情過人,從事新文學創作,亦從事舊體詩詞創作。雖然新文學的貢獻大于傳統文學,但其舊體詩詞數量大、質量高,在近代潮汕女詩人的詩詞成就中居首。許心影原來著有詩集《聽雨樓詩稿》,與其詞作合編為《蠟梅余芬集》,計兩冊,詩稿散佚。現在存《蠟梅余芬別裁集》一卷,為手稿,潮汕學者蔡起賢曾在1942年為許心影的詞稿題詞,后來稿本遺失,許心影的妹妹如雅撿得《蠟梅余芬別裁集》一冊,為手抄本,里面有四十多闕詞[7]。許心影部分詩詞附在許偉余的《庶筑秋軒文稿》之后。她活躍在近代文壇上,常在報刊上發表詩詞,比如《海濱月刊》便可見她的多首詞作,發表在《海濱月刊》(1934年第5期)的《鶯啼序》被人稱頌。根據孔令彬《許心影詩詞作品輯佚五十五首》的研究,許心影在《光華日報》副刊《嶺海詩流》刊載了多首作品,有寫于1936年的《沁園春》和《金人捧玉盤》,為作者早年的舊作,有寫于避難揭陽、在省立韓師執教時期寫的《贈秋痕三十六韻》等。另外,《星期詩選》上共發表其詩歌47首,這些詩歌作品內容豐富,反映抗戰時期作者的各種生活狀況和思想情感為主,題材多樣[8](P57-63)。
張荃(191l—1959年)也是活躍在民國文壇的著名女詩人。張荃,字蓀移,別號念孫,祖籍廣東揭陽。其外祖父系桐城派散文家、潮汕知名學者姚秋園。張荃自幼得到外祖父的教育與熏陶,曾在詩中寫道:“憶昔趨庭時,視我如諸子。挈我走南北,課我攻文史”[9]。后又師從詞學家夏承燾,詩詞創作受其影響頗深。張荃在廣州教書和避難香港時,與潮汕著名教育家黃際遇交往甚密。得家庭文化氛圍滋養及師友影響,張荃工于詩詞,現存有手寫刊印本《蓀籀詩詞稿》,1990年出版《張荃詩文集》。
這群深受傳統文化滋養的女詩人,見證、經歷著社會的新舊嬗變,思想在發生改變,而這些變化體現在詩詞創作時題材的選擇、對現實的關注與思考。
二、題材選擇與時代觀照
傳統詩詞創作可視為女性一個獨立的審美空間的情感,女性處在幽閉空間,面對人生的悲歡離合、時序變遷帶來的苦悶情緒多可借助詩詞表達。隨著近代女詩人生存空間的拓寬及人生際遇的改變,女詩人一改以往注重書寫個人情感,開始關注社會生活,特別是民國時期的女詩人,如許心影、張荃、馮素秋等 ,她們盡力用女性特有的眼光來觀望身在世界。這一時期,女詩人們的詩歌題材更加廣泛,這一變化體現在她們書寫的閨閣詩、紀事詩、山水詩、紀游詩、懷古詩、贈別詩等詩作中。
1.閨情詩
傳統女詩人的創作離不開閨情詩,她們習慣關注日常閨閣生活的樂趣以及對時序變遷所生發出來的感懷,因此,女詩人往往多有以細膩的情感描繪靜謐閨中生活的詩作。晚清時期潮汕女詩人亦不例處。盧蘊秀的《約女伴賞蓮》:“東窗高臥日,難忘愛蓮心。何處青溪水,誰家白纻吟。香風飄暑遠,涼月入花深。相約閨中友,欣攀玉趾臨。”生動描繪了閨中的閑情雅致,女詩人邀女伴同賞荷花,香風送爽,涼月入花,這閨中愜意的生活方式。其中青溪、蓮、香風、涼月、花等意象是閨閣詩詞常出現的。雖同樣以閨情為題材,但盧蘊秀的情感體驗與傳統女詩人略顯不同。其詩《贈山郎》寫道:“若個能詩士,平生知己心。驪珠探語妙,鴛枕戀情深。自顧忘塵俗,相將學詠吟。閑庭攜手處,雙影傍花陰。”詩中“能詩士”為其愛人楊少山,這首詩顯得大膽直白,詩中表達了自己與愛人的心靈契合,通過“驪珠探語妙,鴛枕戀情深”的描述,強調了彼此之間的深厚感情,又以“自顧忘塵俗,相將學詠吟”寫出自己獨立個性及在感情中對精神契合的重視。閨情詩多喜寫相思、寫愁情。盧蘊秀的《近重陽日思君未回》寫道:“寒衣穿上更銷魂,幾度相思總憶君。昨日重陽歸有約,至今還似雁行分。”面對與愛人的分離,借詩歌抒寫相思,在女詩人的創作中較常見,但傳統閨閣詩人的情感表達多少有情感上依附的痕跡,盧蘊秀寫閨情詩時以一位獨立女性的形象出現,當然,她的獨立人格、自由表達應歸功于夫家的支持與理解的。
很明顯,晚清的潮汕女詩人還是擺脫不了傳統詩歌題材,閨情詩的寫作便是明證。這些詩作雖有新思想,偶也以新事物入詩,但詩中還是缺乏新的意境。
2.紀游詩
隨著女詩人漸漸走出閨閣,走向社會,詩詞題材選擇亦開始有了變化,女詩人通過新的空間獲得女性意識的伸展,最明顯的是突破閨閣空間限制的紀游詩的出現。晚清民國時期的女詩人與閨閣詩人相比,她們走出了幽閉的空間,有些詩人甚至借助打開國門的便利走向世界,因此詩詞創作有了新的視域之。游郁英可作為走出閨閣的女詩人代表,她曾到過澳門、越南,還用詩作《過香山澳門宿中華客棧偶撰四絕》《游越南園》《雨后晚游西貢》記錄下其所到足跡。《游越南園》一詩中寫道“百畝荒塘千樹陰,珍禽奇獸畜園林。可憐今昔滄桑變,觸耳忍聽亡國音?”[5](P1336)另有一首為《雨后晚游西貢》:“支開雨霽凈長空,綠彬陰濃弄晚風。對此怡然忘寵辱,那知湖海尚飄蓬。”[5](P1336)詩中有開闊的眼界,亦有個人的時代觀照。
3.詠史懷古詩
晚清以降,國事蜩螗,有識之士借助手中之筆針砭時事。女詩人與社會的接觸日漸增多,她們往往借助詩詞表達自己的見解與思考,一些詠史或懷古詩可窺探女詩人的創作心態。女詩人游郁英擅長詠史懷古詩,《明妃出塞曲》寫道:“莫道英雄多劫磨,紅顏身世竟蹉跎。入宮圖畫雌黃筆,出塞琵琶幽怨歌。滿望芳心承雨露,誰信君王竟不顧。幾年幽跡閉深宮,一朝艷名動胡虜。”[5](P1335)借明妃被迫嫁到胡邦的悲慘遭遇表達詩人對歷史上女性命運、地位的思考,詩中的明妃在權力斗爭中成為犧牲品,失卻自由,實屬無奈,游郁英的感慨表達了對女性在封建社會中所受限制和束縛的不滿和憤怒。《讀韓侯傳》:“何事蒼天善主張,英雄身世總茫茫。韓侯不困淮陰市,千古誰知漢業昌。”[5](P1337)詩歌借詠史反思歷史進程中小人物的作用,思考現實社會。游郁英曾經跟隨丈夫游覽名山大川,視野開闊,對世事有著獨到見解,這也是其善于創作詠史懷古詩的原因。
4.酬唱詩
詩詞酬唱是文人士大夫在交游中維系情感的重要方式,他們通過酬唱表達價值觀念的認同,傳遞彼此的精神追求,通過考察詩人的酬唱詩歌,可以了解詩人的人際交往圈。傳統女性的生活空間有限,不同于男性,她們很難通過業緣、地緣、學緣等結交朋友、建立社會關系,女性的人際關系幾乎限定在家族之內,但是晚清以后,“特殊的歷史境遇賦予她們比明清閨閣詩人更為復雜多變的機遇與挑戰,從而使得她們的文學交際網絡得以延伸到家族以外的社會公共領域。”[10](P108)隨著女性空活空間的擴大,她們憑借才華,融入身邊的交際圈子,與師友、志同道合者的酬唱詩成為她們創作的另一重要內容。張荃有詩《踏莎行·和瞿師》:“羈旅情懷,江湖況味。消磨壯志今余幾?人問恩怨總難平,離情未訴心先碎。險韻吟詩,深杯問字。舊游依約還能記。錢塘亂后少花枝,丹楓合染斑斑淚。”[11](P1765)瞿師便是張荃的恩師夏承燾,這首詞是師生唱和之作,雖是“羈旅情懷”,雖在“錢塘亂后少花枝”的時代,但終還是有共同志向者。許心影的人生經歷豐富,其酬唱詞也較多,如《贈別孟瑜時孟將返星洲》寫道:“海角讀書日,兩小無猜時。阿玉稱大姊,友也而兼師。”可見人際交往已不再限定在家族文化圈,更多是師友、志同道合者。
三、女性書寫與自我重塑
鼎革之際的潮汕女詩人走出閨閣,走向社會,她們的詩詞創作以女性的眼光洞悉自我,認同自我,對生命意義及其女性在社會中的地位有了新的認識,創作中更加堅定地從女性立場出發審視外部世界。不管是書寫閨中閑情、感慨時序變遷,還是關懷時局、記錄時變,她們更具女性意識,體現為“自覺地意識并履行自己的歷史使命、社會責任、人生義務,又清醒地知道自身的特點,并以獨特的方式參與社會生活的改造,肯定和實現自己的需要和價值”[12](P237)。就詩詞創作而言 ,書寫中的女性意識可以從兩個角度理解:一是創作時自覺進行自我體認,對自身作為女性的社會角色及生命意識有清晰地認識;二是看待外在世界不刻意回避女性視角,對詩中所涉事物的理解和把握富有女性生命特色。
第一,女詩人通過女性獨特的敘述和描繪方式,關注女性的生活經歷、情感體驗,表達追求自由與獨立的強烈愿望。例如盧蘊秀的詩《約女伴賞蓮》寫出閨中生活的自在愜意。《雨夜同山郎手談》:“翠影搖窗似綠天,鴛帷相對自蕭然。不須入夢驚風雨,棋局閑消一夜眠。”[5](P1333)書寫自己與丈夫的生活日常。在傳統的潮汕地區,對女性的期待更多的是家庭角色,盧蘊秀的詩中展現的生活方式,一定程度挑戰了對潮汕女性的既定認知,是女詩人對自我的接納,亦是對自由的追求。
第二,這一時期潮汕女詩人創作時社會意識更加突出。她們勇于突破閨房局限,以文字表達家國情懷。許心影的詞便多有對社會現實的關注,例如《憶舊游·次汪精衛韻以譏之》:
慷慨悲歌日,只影單刀,志在亡清。節俠空陳跡,嘆冤禽老去,逐梗隨萍。記否荊湘舊夢,滄海已曾經。甚塞馬方嘶,胡塵猶劇,遽賦飄零。翻云更覆雨,任蕊凋芝謝,莠自偷榮。玉軸成灰后,只豺牙密厲,魍魎無聲。五國城中臣虜,青史果留馨?看萬箭殲仇,千戈戮敵,祭孫陵[7]。
詩中揭露了汪偽政權的惡劣行徑,表達自己激憤之情,慷慨有力,遣詞用句上淡化了女性色彩,是處在時代變幻大背景下女性參與社會、具有新的精神特質的見證。再如游郁英創作了《過香山澳門宿中華客棧偶撰四絕》:“原草離離日色曛,生憎有志屈釵裙。河山破碎誰能補,僻處幽閨幾斷魂。”[5](P1337)凸顯了女詩人強烈的社會意識和民族情懷。
第三,女詩人突破了閨閣的限制,在更寬廣空間獲得女性意識的伸展。她們或結社交游,或有機會向師長學習,或體驗過動蕩社會,因此,從女性視角出發的人生感慨和思考更具時代性。
女詩人感知到社會變革的洪流,自覺地記錄下自己的見聞與感受,在創作中書寫個人生活與情感、社會思考、現實關注等,可以說,文字是她們探索和塑造自我的方式。她們在詩歌中為女性形象注入新的內涵,不再讓女性依附于家庭,而是讓女性更具獨立性。不管是許心影的“煮酒論文,剪燭裁詩,試譜新聲”[13],還是張荃的“最憶聯吟,江湖堆雪,青蕪漲地。問南山紅葉,何人攜酒,縱湖堤轡”[11](P1776),詞中塑造的女詩人形象有“士”的灑脫達觀,亦有知識女性的細膩聰慧。女詩人的詩詞所體現的個人意識、生命關懷、家國情懷等,都在展現女性形象在時代中的轉變。女詩人以其獨特的藝術風格塑造自我,烙下一個時代的印跡。
四、結語
晚清民國是中國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過渡的轉型時期,新舊沖突,時代困境在女詩人身上得到了多種形式的體現。女詩人受地域文化的影響,注重傳統詩詞的創作。她們在傳承舊文化的同時,快速接受新思想,以女性的眼光洞悉自我、強調自我意識,關注女性的生存現狀及其在社會中的地位,創作中能以女性立場審視外在世界,以女性之眼光理解和把握個人與社會的關系。創作題材除了涉及個人情感、家庭生活等,更能突破閨房局限,不再囿于閨閣的情懷,“她們的詩作已能關注社會變化,關懷百姓疾苦,對傳統的閨閣題材多有突破。”[14](P59)潮汕女詩人多有記錄動蕩時局,書寫家國記憶的詩詞。
時代轉型期女詩人的詩詞創作是女性在傳統文化和現代化進程中的體驗與反思,考察女詩人群體及詩詞創作情況,不僅為潮汕文學研究帶來了新認識,也為考察地方文化、深化文化內涵提供新路徑。
[參 考 文 獻]
[1]黃澤天.潮州出版界[J].留京潮州學會年刊,1926(2).
[2]康曉峰.劫余集[M].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1993.
[3]謝錫勛.吟香閣詩鈔.題詞[M]//楊立高,楊少山,盧蘊秀著.楊義河整理.三漁集約鈔.內部刊物.2012.
[4]李旭山.吟香閣詩鈔.題詞[M]//楊立高,楊少山,盧蘊秀著.楊義河整理.三漁集約鈔.內部刊物.2012.
[5]溫廷敬輯.吳二持,蔡起賢校點.潮州詩萃[M].汕頭大學出版社,2001.
[6]許習文.潮州壬社社事考略[N].潮州日報,2020-04-19.
[7]許心影.蠟梅余芬別裁集[Z].抄本.郭平陽收藏.
[8]孔令彬.許心影詩詞作品輯佚五十五首[J].汕頭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2(8).
[9]張荃.憶昔詩為外王父七十大壽作[J].建國月刊,1948(3).
[10]魏中林,花宏艷.晚清女詩人交際網絡的近代拓展[J].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2).
[11]劉夢芙.二十世紀中華詞選[M].合肥:黃山書社,2008.
[12]陳文聯.從依附走向自主:近代中國女性主體意識覺醒的歷史軌跡[J].中南大學學報,2005(2).
[13]許心影.沁園春[N].海濱,1937 ( 12).
[14]鄧丹,陳素貞.晚清廣東女性詩歌中的時代觀照[J].廣東第二師范學院學報,2017(6).
Regional Contexts, Contemporary Perspectives and Female Writing Poetry Writing by Chaoshan Female Poets during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Republic of China
LUO Yu-Chai1,2
(1.Institute for Culture and Tourism, Shantou Polytechnic Institute for Social and Cultural Studies, Shantou 515078,China;2.Macau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Macau 999078,China)
Abstract:From the late Qing Dynasty to the Republic of China, female poets who used to stick to traditional poetry have broken through the shackles of the traditional literary discourse in the changing times, and the poetry writing of Chaoshan female poets in the times of cultural transformation are especially worthy of attention. Chaoshan, situated on the south coast of China, has been a Confucianism society.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it was characterized by the co-existence of the old and the new, and the convergence of the East and the West. Deeply influenced by traditional culture, regional context, and the concept of the times, Chaoshan female poets created poems on a wide range of subjects, reflecting their exuberant feelings. Female poets from Chaoshan, such as LU Yun-Xiu, YOU Yu-Ying, XU Xin-Ying, etc., wrote poems about chronicles, landscapes, journeys, nostalgia, and farewell, which not only reflect the literary style of the Chaoshan in the modern times, but also provide a glimpse of the life experiences and emotions of women born on the southeast coast of China during the changes of the times. By analyzing the poems they wrote, it can be found that the artistic style and values of the creation at that time were closely linked to the cultural environment of the era in which they lived. An examination of the general picture of Chaoshan female poets during this period is of unique significance in reconstructing the local landscapes in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and understanding modern Lingnan literature and even Chinese literature.
Key words:from the Late Qing Dynasty to the Republic of China; Chaoshan women poets; consideration on contemporary era;creative style
[責任編輯 張 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