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過日集》二十卷是清初詩人曾燦歷經十年磨礪編成的大型詩選,收錄清順治二年(1645年)至康熙十二年(1673年)二十八年間佳作名篇,選入各地詩人1500余家,詩8200余首,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清初詩壇之“天下大勢”。文章從編輯體例、編選原則、征詩與刻資三方面探討其編選,以期呈現清初詩壇的深層景觀。
[關鍵詞]《過日集》;編選;體例;原則;征詩;刻資;清初詩壇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2095-0292(2023)06-0100-07
[收稿日期]2023-09-10
[基金項目]黑龍江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規劃項目“曾燦與清初詩壇”(21ZWB177)
[作者簡介]王樂為,東北農業大學國際文化教育學院講師,文學博士,研究方向:明清文學與文化。
順治十二年(1655)至十八年(1661)間,黃傳祖輯《扶輪廣集》十四卷,魏裔介選《觀始集》十二卷,韓詩選《國門集初選》六卷,程棅等人輯《鼓吹新編》十四卷,陳瑚《離憂集》二卷、《從游集》二卷,魏耕、錢價人選《今詩粹》十五卷,黃傳祖輯《扶輪新集》十四卷,嚴津編《燕臺七子詩選》七卷相繼成書。康熙七年(1668年),鄒漪輯《名家詩選三十種》二十四卷印行。康熙八年(1669年),徐崧選《云山酬倡》行世。康熙九年(1670年),顧有孝輯選《驪珠集》十二卷告竣。康熙十年(1671年),徐增編選《珠林風雅》、魏憲編選《補石倉詩選》三十二卷刊刻。康熙十一年(1672年),鄧漢儀《詩觀初集》十二卷編成。康熙十二年(1673年),徐崧等人編選的《詩風初集》十八卷付梓。同年,曾燦悉心經營十年的詩選《過日集》二十卷附《名媛詩》一卷問世。
正如魏耕《今詩粹凡例》所說:“近來詩人云起,作者如林,選本亦富,見諸坊刻者,亡慮二十余部。他如一郡專選,亦不下十余種。或專稿,或數子合稿,或一時唱和成編者,又數十百家。”[1]卷首《凡例》張縉彥《扶輪新集序》亦云:“詩至今日,與唐比盛,選詩者亦與唐比盛。”[2]卷首張縉彥序魏憲《補石倉詩選凡例》也說:“邇來選詩,多表章同時。”[3]卷首《凡例》不難想見,《過日集》正是在清初清詩選本繁榮的背景下應運而生。
曾燦(1625—1688年),本名傳燦,字青藜,又字止山,號六松老人,江西寧都人,以能詩著稱。平生游歷吳越、閩廣、燕齊[4]卷十二《金石堂詩序》,歷經十年磨礪[5]卷首《凡例》,編成“價重雞林數十年,傳播海內”[4]卷首曾尚倪序的《過日集》。《過日集》二十卷,集名取杜甫“把君詩過日”之意,收錄清順治二年(1645年)至康熙十二年(1673年)二十八年間佳作名篇,選入各地詩人1500余家,詩8200余首,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清初詩壇之“天下大勢”,具有重要研究價值。曾燦次子曾尚倪說:“先君一生心力具在文史。嘗蒐輯當代名人所為詩選,成《過日》一集,價重雞林數十年,傳播海內。”[4]卷首曾尚倪序沈荃說:“天下選詩,無慮數十家,有名于詩歌者不少。寧都曾子青藜所選《過日集》稱最善。”[5]卷首沈荃序選本的價值與影響可見一斑。盡管曾尚倪和沈荃所言難免有主觀的成分,但在注重商業性與時效性的清初詩選,快者數月便可問世,“紀時變之極而臻一代之偉觀”[6]卷首自序如鄧漢儀《詩觀》,每集從編選到刊刻用時也不過三或五年。十年磨一劍如《過日集》,實不多見。然而迄今為止,學界尚未見這一詩歌選本的專門研究,未免遺憾。本文將從編輯體例、編選原則、征詩與刻資三方面探討其編選,以求管中窺豹,略見《過日集》之一斑。
一、《過日集》的編輯體例
清初清詩選本的繁榮不僅體現在選本數量眾多,而且表現為體例和形式的多樣,“或分人,或分地,或分體”[7]卷首《凡例》。選家魏憲也說:“各家之詩,有以體序者,有以類序者,有以時與地系者,各從所好。”[3]卷首《凡例》黃傳祖《扶輪廣集》《新集》、魏裔介《觀始集》、韓詩《國門集初選》、魏耕《今詩粹》、曾燦《過日集》等均為“以體序者”,全書分體編排。
《過日集》二十卷以體標目,卷一、卷二“雜言”;卷三至卷五“五言古”;卷六至卷八“七言古”;卷九至卷十二“五言律”;卷十三至卷十六“七言律”;卷十七“五言排律”;卷十八“七言排律”;卷十九“五言絕句”;卷二十“七言絕句”。每卷先列姓名,姓名下附詩人字或號及里籍。次選詩,詩無評點。如卷一雜言選86人詩,從首位錢謙益到末位俞楷,分別按“錢謙益牧齋江南常熟人”、“俞楷陳芳江南泰州人”的格式一一列出,再將各人數量不等的代表作依次輯錄于其各自名下。選集每卷均以詩人姓字里籍目錄開篇,對應詩人詩作按序編排。各卷所選詩人數目及詩歌數目如下表:
曾燦選詩不求詩體之全,他明確表示不立樂府,不錄六言。其《凡例》云:“詩可被之金石管弦,乃名樂府古篇,題雖存,而其法自漢后亡已久矣。后人沿習為之,問其命題之義,則不知,問其可入樂與否,則不知。作者昧昧而作,選者昧昧而選。然則今人用古樂府題者雖極工,但可言古詩,不可言樂府也。故茲選不立樂府一體,統以雜言古詩概之,以別于五言七言古詩耳。”[5]卷首《凡例》樂府與古詩的最大區別在于是否合樂,后人因古樂失傳而難以對兩者作出區分,是客觀事實,曾燦所言不無道理。而相對于《觀始集》《國門集初選》《今詩粹》等分體詩選,不立樂府也正是《過日集》的獨特之處。在《凡例》中曾燦也談到不錄六言詩的理由:“六言詩,必每句增損一字不得,然后稱體。唐張繼以六言詩寄皇甫冉,冉酬以七言。洪容齋編《唐絕萬首》,而六言不滿四十。高廷禮《品匯》,所選不滿三十。蓋非獨工者難,而作者亦鮮矣。今人間有作六言詩者,每句中增入一字不為多,損去一字不為少,饾饤攢簇,都無情致,故此體不錄。”[5]卷首《凡例》他指出六言詩體既不為前人所推崇,今人所作又有生拼硬湊之嫌,因而始終未能廣為流行。
對于所選詩人,曾燦亦不求其眾體皆備,而是擇其善者而選之。他說:“詩有不必眾體備者。一體茍長,便可頡頏古人。如孟襄陽,止以五言獨擅,遂稱王孟。少陵無樂府,未嘗以此減價。今人刻集,必欲諸體畢備,珠不足而益以魚目,使人并真珠而疑之。集中有一體佳者,選至數十首,余或一首不錄。”[5]卷首《凡例》曾燦反對今人刻集魚目混珠的做法,始終將寧缺毋濫的主張付諸其選詩實踐。就詩壇盟主錢謙益而言,《過日集》選錢詩47首,其中七言絕句31首,五言排律、七言排律和五言絕句均一首未錄。而這與他對錢詩的看法很是一致:“虞山才大學優,作宋詩而能不蹈宋人鄙俚淺陋之習。然喜摭拾故實,刻畫古人,又未免為學府書廚所累。至其七言絕句,風流蘊藉,一唱三嘆,則純乎其為唐人詩矣。”[5]卷首《凡例》五言古詩曾燦推崇易堂魏禮,他說:“無可師嘗言余易堂諸子五言古長于敘事,為同時獨步。余以為間傷細瑣,惟魏和公比興最多,不失古意,別成一調”[5]卷首《諸體評論》。《過日集》選魏禮詩45首,其中五言古詩24首,五言排律、七言排律和七言絕句則一首未錄。又,選黎士弘詩30首,其中雜言28首,五言古詩、七言古詩各1首,其他詩體不錄;選郭棻詩45首,其中五言律詩13首,七言律詩32首,其他詩體未收錄;選毛先舒雜言6首,其他詩體一概不錄。正所謂“詩之傳以工,不以多”[5]卷首《凡例》,乾隆間袁景輅輯《國朝松陵詩征凡例》曰:“詩之可傳,在工不在多。劉慎虛十四篇是也。能工一體,不必定兼各體,孟襄陽獨擅五古是也。集中凡一首佳與一體佳者登之,余不旁及。”[8]卷首《凡例》曾燦《過日集》對后來選家的影響不言而喻。
二、《過日集》的編選原則
作為一種帶有主觀性的活動,選詩一方面“實自著一書”[9]卷二八《與蔡敬夫》,無論采用何種標準、何種形式,都要受到編選者趣味好尚的影響。而另一方面,“選詩則存乎生平之學識”[10]卷首丁灦序,對選家學識修養的極高要求使選本被世人認可變得尤為難能可貴:“識不精,不能辨析毫芒;學不深,不能會通淵奧。求其學識兼優,一書甫出,舉世奉為金科玉律,誠戛戛乎其難之。”[10]卷首丁灦序正所謂“識足以兼諸家者,乃能選諸家”[11],操選政實為不易,而今人選今詩更難上加難。明末鄒迪光說:“為詩非難,選難。選詩非難,選今人詩難。蓋有去取,則有愛憎,取未必愛而去無不憎,任愛寡而任憎多,難也。”“能詩者未必真能詩者,吾以名取而人以實求,實不如名,不以為阿則以為瞽,難也。截贄而求紹介。以請冀一廁而名其間,而許之不可,不可不能,難也。肆口嘲譏,解忌抵諱,強而入之,入不作者憾而劂者憾,難也。”[12]卷首鄒迪光序后來清初魏憲也有十分相似的說法,其《詩持三集自序》云:“作詩非難也,選詩難;選亦非難也,選今人之詩難。同生天壤,不能無所愛憎,而去取實愛憎之媒,一難。”“詩學日替,名實不敷,我以名收,世以實求,無其實焉,匪阿則瞽,三難。載質而來,紹介以進,忤之不可,許之不能,四難。縱筆譏嘲,觸冒忌諱,作固有罪,選亦與均,五難。”[13]卷首自序可見,因與詩人同處一時,選家選詩的去取標準,除了受制于自身學識、審美趣味等內在因素,還須考慮諸多外在因素,如紹介、名實、忌諱等人情世故的牽絆與輿論的束縛。為了能既保證選本的質量,使之成為經典,又不至為輿論所不滿,對于今人選今詩,編選原則的界定就顯得尤其關鍵。《過日集》凡例說:
選中原無次第,而卷首取冠群才。然有余素所心折,而未冠于卷首者,是卷首有限耳。余才短學疏,謬司丹黃,去取既嚴,出處不問。有仕籍通顯而僅錄一二首者,有從未知名、未識面錄至數十首者。雖采訪未遍,鑒別未精,亦不敢媕阿愛憎,取辱賢者耳。……周櫟園語人曰,今之操詩選者,于風雅一道,本無所窺,不過籍以媚時貴耳。某也貴,宜首宜多;某也貴不若某,宜次,宜減。某也昔卑而今貴,遞增之。某也昔貴而今賤,遂驟減之。非仕籍也,而仕籍矣。非履歷也,而履歷矣。故觀近人所選,不必細讀其中去取若何,閉其書而暗射之,則其人歷歷可數矣。余服膺此言,謂如吳道子畫地獄變相,又如溫太真燃犀照牛渚中。牛鬼蛇神,各呈其狀。真操選政者藥石,生我之言也。[5]卷首《凡例》
曾燦所談及的詩人排序、入選數量、詩人地位與刻資等問題,都是輿論關注的焦點,也是選家須妥善處理的難點。其中詩人地位是核心點且最為敏感。曾燦引周亮工“某也貴,宜首宜多;某也貴不若某,宜次,宜減。某也昔卑而今貴,遞增之。某也昔貴而今賤,遂驟減之。非仕籍也,而仕籍矣。非履歷也,而履歷矣”的一番議論,“固然是針對當代詩選的某種編輯現狀而發,不過它卻足以對所有選家造成相當的壓力”[14](P38)。魏憲說:“今之選家,動相詆毀,曰某也以顯貴登,某也以師友錄,某某多,而某某少,如聚訟焉。故是集所選,得之先輩遺稿者十之三,得之寒士逸篇者十之七。其他大家有專集行世者,寧以見少獲罪,亦甚避此訕謗矣。”[15]卷首《凡例》顧施禎說:“詩歌之家,在朝在野,皆風雅中士也。故不序爵、不序齒。但因詩到先后,隨付剞劂編次之。非有意為異同、分位置也,庶幾可告無罪。”[16]卷首《凡例》可見選家都竭力避免詩人身份高低決定收詩多寡、排序先后的輿論,魏憲甚至為避“媚時貴”之嫌專選先輩及寒士詩,顧施禎則采取以得詩先后為序隨到隨刻的方式規避“序爵、序齒”的嫌疑,唯恐得罪輿論、名譽受損。
曾燦服膺周亮工所言,將之列入《凡例》并奉為圭臬,使輿論壓力成為自我約束的動力。他選詩不區分排序:“選中原無次第,而卷首取冠群才。”他深諳“選詩非選官,論詩非論人。故若耶女子,天竺牧童,皆得預唐名公之列”的道理,因而“去取既嚴,出處不問。有仕籍通顯而僅錄一二首者,有從未知名、未識面錄至數十首者”。并明確表示“選中不書官爵,不稱先生”[5]卷首《凡例》,“吾輩既以文字相交,自無世俗之見”[5]卷首《凡例》。他懂得“凡操選政,須用一副鐵肝、一枝鐵筆,乃能成書垂遠。稍稍私徇,即滋天下后世議論矣”[17]卷十七《復卓鹿墟》的道理,因此說“真操選政者藥石,生我之言也”。值得注意的是,《過日集》各卷“冠于卷首者”,并不總是其中入選詩歌數目最多者。這既與曾燦所說“有余素所心折,而未冠于卷首者,是卷首有限”相符合,想必也是鄒迪光和魏憲所言今人選今詩之難的體現,比如諸如“名實不敷”等種種牽絆。不僅如此,《過日集》也因“用人不當”而幾乎陷入“觸冒忌諱,作固有罪,選亦與均”的艱難局面。錢虞山“才大學優”,曾燦又尤為服膺其七絕,因而選本首卷雜言和末卷七絕均以錢謙益為首。然據清初漲潮“若某公文字雖甚佳,然其為人往往為士林所鄙。憶昔年閔賓連語鄧孝威云:《詩觀》三集以何人壓卷,再萬不可用某公。觀此則世人之議論可知已”[18]卷三《與迂庵》的一番箴言,不難得知鄧漢儀因將“為士林所鄙”的“某公”(錢謙益)置于《詩觀》卷首而遭受非議,由此也就可以理解《過日集》首卷和末卷作為卷首的錢謙益姓名為何被挖去。
三、《過日集》的征詩與刻資
“選本成書必須經過收集材料、整理材料、籌備刻資、刊刻印行等四個主要環節”[14](P35),其中收集材料是選本成書的來源,籌備刻資是選本成書的保障。
《過日集》選入順治二年(1645年)至康熙十二年(1673年)間1500多位詩人8200余首詩歌,其中詩人里籍可考者近1400人,其籍貫遍布全國各地,在三百多年前交通相對落后、信息傳遞困難的情況下,如果不是通過有意識的征集,很難想象這跨越二十九年,出自1500多人的8200余首詩歌如何集中到一起。以曾燦之“頻年饑驅”“水陸頓徙”,可以想象從游歷征詩到最終付梓,他所要付出的代價和努力。
曾燦自稱“出游吳、越、燕、齊間,同人貽贈不下千卷,遂編次以娛耳目”[5]卷首《凡例》,沈荃稱其“既游歷吳、越、燕、楚間,士之能詩者,每挾冊投贈,卷帙日多。”[5]卷首沈荃序其中以康熙九年(1670年)居處北京時,征詩尤夥。曾燦在寫給王岱的信中說:
拙選于庚戌館長安時,征收甚富。余或在選本,或友人案頭取閱,故所載未備。然有一臠片羽可入選者,亦不敢漫至。至于名流,尤不敢忽。亦惟視其得稿之多寡也。如敝鄉徐巨源、陳士業、王于一諸公,皆與弟舊交,而亦僅存一二。或竟一首未錄,非遺忘也,實無從索其遺稿耳。世之湮滅不傳者,不知凡幾。而僥幸于傳者,亦不知凡幾。……先生固南宮才雋,方在弱冠,即膺鄉薦,一時名滿天下。知名之士,無不知湘潭之有王山長者。其傳于后世無疑。[4]卷十四《答王山長》
曾燦表示,盡管康熙九年(1670)居處北京時《過日集》已“征收甚富”,又有選本備選,但對于名家詩,他仍絲毫不敢忽視。只是得稿不易,且多寡不等。如其同鄉徐世溥、陳宏緒、王猷定諸公詩作,《過日集》中或僅存一二,或一首未錄,原因正在于“無從索其遺稿”。由此發出“世之湮滅不傳者,不知凡幾。而僥幸于傳者,亦不知凡幾”的感嘆。又從有唐詩人傳世之難論及眼前,委婉表達了向王岱征詩的請求,點明來信的關鍵。果然,曾燦再次給王岱寫信時說:“貽我謠篇,兼拜嘉惠。歡情雅意,迸集一時。感荷非可言喻。佳詩清新俊逸,不減庾鮑風流。諷讀再三,足以永日。俟至吳門,當續入拙選,以光卷帙。”[4]卷十四《答王山長》得到贈詩的喜悅與榮耀之情溢于言表,并在《過日集》中選入王岱五言古詩4首。可以想見,除了“同人貽贈”抑或“士之能詩者”的“挾冊投贈”,曾燦主動征集也是選本詩歌的主要來源。《與丁雁水》所說“拙選僅守尺寸,而于尊集采錄甚多。非敢尊軒冕而邀聲譽,實古人所謂‘中心好之,不啻口出者”[4]卷十四《與丁雁水》,表明曾燦也曾向丁煒征詩,《過日集》選丁煒雜言5首,五言古詩9首,七言古詩3首,五言律詩21首,七言律詩14首,共計52首。入選詩歌總數介于施閏章與錢澄之之間,位列全書第13。
“竭十數人之精神,乃得完余十年未竟之業”[5]卷首《凡例》是曾燦對《過日集》成書的高度概括。他說,“搜輯之功,則顧茂倫、徐崧之、程杓石、袁重其也”[5]卷首《凡例》。可見顧有孝、徐崧、程棅、袁駿在詩歌搜集上的功勞。如杜桂萍所說,“歷史遮蔽了蘊含于過程之中的挫折、自卑乃至精神與肉體上的艱辛。”[19](P103 )曹煜寫給曾燦的兩封回信,為我們了解選本的征集與刻資等提供了寶貴資料和線索:
尊刻雖已將竣,弟實未經領教。昔袁重其曾云:先生欲補錄弟各體詩一二首,不知如論否?日來門庭蕭索,薪米不支,滿望向來陋刻例,足以稍濟珠桂之用。而上下奉法自愛,嚴恪是務,不復作此非非想。所云助幣印書一事,乞容稍緩時日,俟尊刻大竣何如?此時鬻硯典幬,恐亦無濟,惟先生諒之[20]。
今論再征拙稿,蛙鼓蟲笙,本難入耳。而新刻未竣,舊刻無幣能印,其奈之何?想塵胎俗骨,無緣入瓊玉之林矣。僅以未竣一種,聊應臺命,至于選附尊集,則亦不必也。聊具菲薄,為元宵一醉之費。一年后,倘得近轉一署,當下南洲之榻,以候先生,勿謂此傖父不足語。[21]
顯然,袁駿曾為曹煜詩歌進入《過日集》提供紹介。袁駿(1612—約1684年),字重其,江南長洲人,關于其人“名士牙行”的身份屬性,“消息靈通、好為人謀”“頭腦靈活、善解人意”[19](P103)的性格特征,及其以“獲取潤筆和名聲之雙重利益”[19](P103)為目標的“治生途徑”[19](P99),和他通常發揮的“穿針引線”[19](P104)“奔走聯絡,通報聲氣”[19](P104)的作用,杜桂萍在《袁駿〈霜哺篇〉與清初文學生態》一文中已辨之甚明。杜師還指出,“曹煜《繡虎軒尺牘》保存有給袁駿的十一通尺牘,記錄了他們在康熙十三年到二十年(1674—1681年)的交往。其中涉及的主要內容有兩個方面:一是曹煜請袁氏赴宴,有四次之多,另有三封信談及饋贈其舟資、脯肉、西瓜等;二是袁氏邀曹煜參與和詩,并為其抄寫、傳遞或代買冊頁。可以看出,其擔負的主要是中間人的職責,并因之得到收益。如就‘和種菜詩‘和管節婦詩之題征詩,因袁駿的牽線搭橋,曹煜成為這一群體性唱和中的一員,亦為唱和活動發起者完成了任務。再如為曹煜詩歌進入曾燦所編《過日集》提供紹介”[19](P100)“錢肅潤編輯《文瀔初編》收有曹煜之文,袁駿還同時擔負了互通消息、傳遞贊助銀錢等使命。”[19](P100)錢肅潤,字礎日,江南無錫人。《過日集》收錄其詩7首,其中雜言、五律、七律各1首,五言古詩和七言古詩各2首。可以肯定,為錢肅潤詩歌進入《過日集》提供紹介的,正是作為“名士牙行”的袁駿。
杜桂萍還提到,袁駿曾為不少“聲名不顯的下層文士”牽線搭橋[19](P100),請“蘇州或臨郡的著名文人”為其作序[19](P100)。如“吳偉業康熙三年(1654年)為山西程康莊寫序:‘昆侖之于文,含咀菁華,講求體要,雅自命為作者,其從吾郡袁重其郵書于余也。”[19](P100)程康莊,字昆侖,山西武鄉人。其詩五古2首、七律2首見于《過日集》。選本中里籍山西者共31人,程康莊得以成為其中之一,想必亦是袁駿穿針引線的結果。誠如杜桂萍所說,“明末以來,征詩唱和、編選當代詩文選集成為時尚,某種意義上,這是文人確證自我的一種方式。作為全國著名的經濟文化和出版中心,清初的蘇州、揚州等地人文薈萃,名流云集,各種詩文總集和別集的編纂、刊刻和傳播異常頻繁”。“其中的許多編選者,或多或少都會與‘名士牙行發生一些關系。”[19](P100)以此解釋曾燦與袁駿的關系,及刊刻于蘇州[5]卷首《凡例》的《過日集》緣何選江南詩人最多,都最合適不過。
從曹煜前后兩次給曾燦回信的內容,可知他因“門庭蕭索,薪米不支”,先是希望“助幣印書一事”可以“稍緩時日”,后又表示“至于選附尊集,則亦不必”,反映出清初作者自付刻資的普遍現實。徐崧《詩風初集凡例》就曾直言:“近日征刻,大都篇之多寡,視其資。”[22]卷首《凡例》清初詩歌選本遭致非議的原因往往在此。
曾燦說:“余念風雅一道,一世風氣所關,不敢視為木魚漆鴨,酬獻賓客,漁獵衣食。故凡登選詩,皆自捐資剞劂。雖集中不無情面,然傷于風雅,即骨肉交,不敢聽命。”[5]卷首《凡例》他雖然意識到在“名似愛才,心實網利”[13]卷首自序“假聲氣,鬻金錢,借風雅,媚權貴”[23]卷一九《與鏡庵書》的輿論批評中,刻資往往直接關乎選家的聲譽,作者自付剞劂難免招致物議,但“刊一書也,……募寫之者金若干,買板金若干,募刻之者金若干,募刷印之者金若干,其他雜費多寡不等”[24]的巨大資金壓力,非常人承受得起。《過日集》康熙十二年(1673年)刊刻于吳門,要知道此時“吳門刻宋字者,每刻一百字,連寫與板,計白銀七分五厘,有圈者,以三圈當一字。《元氣集》 每一葉字與圈,約有四百字,該白銀三錢,今加筆墨紙張,修補印刷之費一錢,每葉定白銀四錢”[25]卷首陳鑒等《刻元氣集例》。按頁計算每頁需白銀四錢;“每篇長短約扯作三葉,每葉約三百四五十字,共約字百萬,以坊刻例計之,約刻費三四百金。”[18]卷三《與迂庵》按字計算每百萬字需三四百金,就會理解他為何致信周亮工,望其“多方引手,或捐其清橐,或噓之聞人”[4]卷十一《與周櫟園書》,盡管在周亮工看來“貧賤之士所匯布之詩”[23]卷一九《與鏡庵書》不過是“貧無事事,假聲氣,鬻金錢,借風雅,媚權貴”[23]卷一九《與鏡庵書》而未予理會。《過日集》刻資,除了源于曾燦“幕中所得脩脯”和作者自付,其余由吳興祚、姚子莊、吳之振三人資助。曾燦在《凡例》最后說:
此集計十年而后成,非惟剞劂之云難,良亦輯較之不易。將伯之助,幸有其人。麗句或藏篋笥,佳篇偶寄郫筒。搜輯之功,則顧茂倫、徐崧之、程杓石、袁重其也。嘉樹成陰,能植者芟其繁冗;清泉入戶,疏流者汰其污泥。參訂之功,則魏冰叔、彭躬庵、徐貫時、蔡九霞、魏和公、吳子政也。字畫既多亥豕,文章難辨魯魚,較閱之功,則張無擇、徐禎起、楊震百、王勤中、華子三也。成千仞者虧一簣,行百里者半九十。捐資玉汝之功,則吳伯成、姚六康、吳孟舉也。斯集也,茂倫、貫時開之于先,伯成、六康繼之于后。竭十數人之精神,乃得完余十年未竟之業。[5]卷首《凡例》
足見,《過日集》遠非曾燦一人之功,而是“竭十數人之精神”,經過十年苦心經營才最終完成。除了顧有孝、徐崧、程棅和袁駿的“搜輯之功”,吳興祚、姚子莊、吳之振贈與其刊刻費用,詩歌的參酌評定,則有賴于魏禧、彭士望、徐柯、蔡方炳、魏禮和吳政名;文字辨識、校對審閱得力于張掄、徐楨起、華坡等。總之,是這些好友各司其職、各顯其能,歷經十年,才最終完成這一大型詩選的編撰和刊刻。
[參 考 文 獻]
[1]魏耕,錢價人.今詩粹[M]//謝正光,佘汝豐.清初人選清初詩匯考.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
[2]黃傳祖.扶輪新集[M]//謝正光,佘汝豐.清初人選清初詩匯考.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
[3]魏憲.補石倉詩選[M]//謝正光,佘汝豐.清初人選清初詩匯考.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
[4]曾燦.六松堂詩文集[M].清抄本.
[5]曾燦.過日集[M].康熙曾氏六松草堂刻本.
[6]鄧漢儀.詩觀[M].康熙慎墨堂刻本.
[7]王爾綱.名家詩永[M]//謝正光,佘汝豐.清初人選清初詩匯考.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
[8]袁景輅.國朝松陵詩征[M].乾隆三十二年刻本.
[9]鐘惺.隱秀軒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10]劉然.詩乘初集[M]//謝正光,佘汝豐.清初人選清初詩匯考.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
[11]李東陽.麓堂詩話[M]//丁福保.歷代詩話續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
[12]華淑.盛明百家詩選[M].臺灣“中央圖書館”藏明刊本.
[13]魏憲.詩持三集[M].康熙刻本.
[14]鄧曉東.清初清詩選本研究[D].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9.
[15]魏憲.詩持一集[M].康熙刻本.
[16]顧施禎.盛朝詩選初集[M]//謝正光,佘汝豐.清初人選清初詩匯考.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
[17]李驎.虬峰文集[M].康熙刻本.
[18]張潮.尺牘偶存[M].乾隆四十五年刻本.
[19]杜桂萍.袁駿《霜哺篇》與清初文學生態[J].文學評論,2010(5).
[20]曹煜.繡虎軒尺牘[M].康熙刻本.
[21]曹煜.繡虎軒尺牘二集[M].康熙刻本.
[22]徐崧.詩風初集[M].四庫禁毀書叢刊補編本.
[23]周亮工.賴古堂集[M].康熙刊本.
[24]戴名世.憂庵集[M]//戴名世遺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02.
[25]徐增.元氣集[M].康熙刻本.
[責任編輯 張 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