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遷學院 趙志遠
丁長發回來了。
許多年都沒有他的消息,也沒人提起他,大家都忘了這個人。前幾天我和父親喝茶閑聊,父親突然提到這個名字,爺倆都愣了愣,父親說:“還記得嗎?你小時候頂愛和他玩,追在他屁股后面,攆不走。拆遷以后也是,我去工地,洋河那個,你天天要我送你去找他。”我陪父親一起笑。父親又嘀咕:“要不是你三爺,好好的小孩……”父親眉頭低著。我盯著茶幾上的杯子發呆,茶葉打著轉,伸開腿,泡得很好的樣子。丁長發,極陌生的名字,記憶落了灰,我花時間擦了擦,哦,上次見他,還是十幾年前的那個悶熱的午后。場景我還記得,也許是我當時摔斷了腿的緣故,有病有災的,記憶就越鮮活持久。不知道有沒有這個說法。
柏油路被晌午的太陽曬死了,到了傍晚,仍發出死耗子般熏人的味道。路兩旁有草團,刺猬一樣,排成一排趴著,紅的綠的,綠的紅的,不怕曬似的,不知道使勁給誰看。父親騎著摩托,載我,還有母親,都一頭的汗。
“說好的,你們從來都是這樣。”我夾在父母中間,扭動著屁股,想讓我說的話引起更多的注意,摩托車歪了兩下,母親驚叫一聲,下意識地抬手打我胳膊,驚慌中罵了句。
父親扶著車把的手明顯用了更多的力氣,他呵斥道:“再動,就滾下去推你的輪椅去!這條腿沒好,就惦記那條腿了?”
“明明說好的!”我也喊,眼淚不值錢地掉。
“還在說!”父親側過頭,偏要壓我一嗓子,他的后背也濕透了,我的臉前多了一股熟悉的餿味。
“犟種!”母親也發火了,說道,“答應你了,就不會反悔,爸媽什么時候騙過你?你這小孩,出來也這樣。”母親又這么說了,她總喜歡這么說,而她每次這么說以后,我都會閉嘴,因為我清楚,再說下去,吃虧的必定是我。
過了會兒,我眼淚還沒干,母親在后面突然哄我似的碰碰我,說:“你多久沒見過你長發哥了?得有好幾年了吧。”我沒說話,只有風在耳邊呼嘯。
父親替我開口:“四五年有了。”
母親答應一聲,頓了頓,又說:“三年吧,三年!長生上二年級搬走的,你算算看。”父親在前面呼嚕呼嚕,大概是算明白了,點著頭。風灌進父親的袖管,也和父親一樣,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我偏過頭,賭氣不理他們,好比此刻不說話是一件偉大的事。
孝棚很突兀地擋在路中央,來往的人只能從草地上經過,淺綠色的草地上,被踩出無數條小徑。父親把我和母親放下,停好車子,把車前的輪椅撐開,啪嗒一聲。我坐在輪椅上,成了焦點。孝棚懶倦地臥在地上,豎在風里的白色充氣大門在搖晃,大門上貼著讓人心里發寒的文字。花圈擁簇著龐大的孝棚,人群呈散開狀,碎片般的混亂感,哪里都是人。嗩吶聲刺耳,我霎時呼吸困難,暫時忘卻了方才與父母的置氣,心里驚怕起來。父親交代母親兩句便往孝棚處走,消失在我矮小的視野里。母親推著我,跟幾個親戚打招呼,迎面遇到的人都在微笑。母親和往常一樣,在我耳邊告訴我應該叫眼前的人什么,我便聽話地叫一聲。他們第一句必定落在我的腿上,母親便回他們,雖然他們都去醫院瞧過我,但還是聊我的腿。瞧人便是在人生病的時候,買點水果去或是塞點紅包,以表關心,是我們這里的風俗。四娘摸著我的頭,跟母親聊天,四娘說:“長生這樣怎么進去磕頭?”母親為難起來,旁邊的四爺擺手,說道:“不去,沒事。”片刻的嘰嘰喳喳之后,嘈亂聲與笑聲一陣接著一陣地交替著,我的耳朵逐漸模糊起來。他們繼續聊著,我轉著輪椅往孝棚處走,在一個能看到里面的地方停下了,我小心翼翼地歪過頭,眼睛虛成一條縫,倏忽覺得不妥,又故作自然地扭動脖子,見四下無人看我,這才重新鼓起勇氣。偷窺般的心虛。
丁長發跪在孝棚里,膝蓋下是裝了麥秸稈子的麻袋,袋口沒有扎緊,暗黃的麥秸稈子探出頭張牙舞爪。他身旁就是案桌,桌上擺著幾盤糕點和水果。桌上還有個碩大的豬頭,閉著眼睛,笑瞇瞇的樣子,豬頭旁燃著幾根白蠟燭,火光頑皮地一跳一跳,豬頭上的幾根白毛也顯得可愛了起來,總惹人多瞧幾眼。碟子后面還有三娘的相片,我幾乎認不出來那是三娘,這應該是很久以前的相片。我記憶里的三娘很丑,臉黑瘦著,一嘴黃的齙牙,不愛笑,看人總是用眼瞅的。三娘突然死了,興許沒到四十歲,也或許到了,父母接到電話時我也在身邊,他們只是吃驚,隨后提了兩句丁長發,其余的沒說,也沒有難過的樣子,我也不難過,直到現在也是,我只是對第一次參加葬禮懷有一絲新奇的感覺。
哀樂,一陣一陣的,隨意地響,似乎不是什么要緊的事。丁長發披著大紅色孝衣,戴著孝帽,干瘦,像病了的貓。他頭發蓬亂,雞窩一樣。他歪著頭,面朝地,婦人似的把手合十夾在大腿內側,扭扭捏捏的。頂惹眼的是他腮幫上的兩個隆起,像一邊含著半個水煮蛋,再就是他姜黃的臉,皮膚泛油,尤其是鼻頭,反著冷清的燭火光,他的臉上像套著層油紙,除去這些,就算說丁長發是個女人,也沒人會反駁。他不哭,就像死的人不是他媽媽,他只是僵在那里,一動不動,跪在這里像是上班打卡一樣。我叫他哥,從前叫,現在不叫了。現在我只叫他丁長發,我許多年未見過他了,父母偶爾會提起他,我也喜歡插兩句,到嘴的“長發哥”支吾半天,又咽回了肚子里,我不好意思說出口,只叫他丁長發。我感覺自己絕情,卻只好礙于面子絕情著。他從前沒有那么長的頭發,臉白嫩著,像蛋白,老家的人都夸他長得好,叫我向著他長。現在,他把蛋白吞進了嘴巴里,鼓在了腮幫上。他長變了,全變了,甚至連年齡也模糊了起來,好像在我沒見他的這三年里,他過了更多年。我吞咽口水,收回眼神,把輪椅往后推了些,靠到父親一群人那里。
東良《花園》
“死的樣子賊嚇人,我和小煜兩個人抬到車里的,心里發顫,本身就丑,死了更嚇人。”周圍一陣笑,就一小陣,怕被人發現似的。我朝說話的人看了一眼,是二爺,我不用看也知道。二爺嘴巴努著,夸張的表情。他的嘴巴一直有毛病,先是努了許多年,死的時候,躺在冰棺里,嘴巴歪斜著,像是吃了什么酸東西,也像是下嘴唇在與上嘴唇鬧脾氣,于是故意離得遠一些,當然這是許多年后的事了。我把輪椅停在父親的褲腿處,斜靠著父親,手里閑,便用手攥著父親牛仔褲邊泛白的一角,玩似的,耳朵卻機警著,這是跟母親、大娘們在一起聽不到的話題。二爺說話時,周遭的男人都上去送煙,喊聲二哥或是二大爺,二爺都接了,拿不下的就夾在耳朵上,一邊一個。二爺把一根煙叼在嘴巴里,叼得很淺,煙身子一晃一晃,感覺隨時會掉。有人上去給火,二爺伸著頭,把醬紫色的嘴巴伸出去,嘴噘得像雞屁股,他順勢說:“這丁毛也不哭,跪在那兒一動不動。”我朝孝棚里看了一眼,丁長發還是保持著原先的姿勢,像一座雕塑。“嗐,到底是孩子。”有人接話,帶著求饒的口氣,替丁長發說話。接著是短暫的安靜,男人們抽著各自的煙,都盯著水泥路上的煙頭、痰漬,發著各自的呆。“丁毛這頭發也不知道剪。”又是二爺說話。我在心里點了點頭,心想丁長發果真成了丁“長發”了。“三哥不管他,你看長發身上瘦的,二兩肉都沒有,這小孩是讓三哥兩人糟蹋壞了,可憐。”聲音自上而下從褲腿里傳出來,父親嗓門本身就大,打雷一樣。有人在孝棚旁兩個花圈后面咳嗽,咳嗽聲很大,人們都噤住聲,往那里看去,花圈中間有個小屏幕,一直滾著“一路走好”幾個字,我打了一個哈欠,眼里泛了淚,幾個字霎時散著白光,霧一樣。三爺欠著身子,從兩個花圈中間鉆出來,鉆到一半擤了一把鼻涕,手往身上蹭了兩下,眼紅著,剛哭過。見三爺過來,除了二爺,其余幾個男人都朝三爺打招呼,還是送煙,三爺擺手,對著幾個人拘謹地笑了笑,躲到孝棚里去了。二爺這時才正過身子,把煙從嘴里取下,空嘴呵呀一聲,轉臉朝草地吐了一口濃痰。我回頭再看看三爺,他靠著丁長發,盤腿坐在了地上,犯錯似的低著頭,整張臉都藏在燭火照不到的陰影里,縱使在白天,他的臉也是那樣暗,嘴巴或許在囁嚅地說些什么,我猜的。
母親從車庫里走出來,臉上帶著倉促的笑,招手,喊我過去吃哈密瓜,幾個娘也在叫自家的孩子,聲音很大,突然亂糟糟的,周圍的小孩跑叫著往母親和娘那里去,更亂了。一群男人抬眼看看,又收回眼神,繼續吸煙。我大聲回應母親,正準備轉輪椅,旁邊有個男人才發現我似的,賊一樣的眼睛盯住我,是二爺家的大兒子,長貴哥,我也看了眼他,長貴哥拿煙在我臉前晃了幾下,問我吃不吃。我搖搖頭,不安地盯著他,他的臉跟橘子皮一樣,坑洼的毛孔間總讓人疑心里面藏了幾粒沙塵。他跟二爺一起跑工地,前年結婚還讓我去滾了床。他又朝我使了個眼色,手指了指孝棚里的丁長發,趴我臉上說:“和他說過話沒?”他的嘴巴里濃厚的煙味讓我趕緊閉氣,搖頭。他把煙叼回嘴里,和二爺一樣叼得淺,隨后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含糊著說:“等會兒去看看他,你看他就一直跪在那兒。”他邊說邊把臉扭過去,重新裝出大人的姿態來。母親又喊,我便搓著輪椅過去了。母親手里攥著一大塊哈密瓜,寶貝似的收著,小跑兩步塞到我手里,嘴里怪我讓她多喊了兩嗓子。我瞧見幾個娘家的小孩手里都捏著西瓜、哈密瓜,鼓囊著嘴巴,大口嚼著的。切瓜的木桌上有一攤甜水,甜水順著木桌的縫隙,黏稠地順著桌子四個腿往下流,這是丁長發家的木桌,桌腿還有他從前養的貓抓過的痕跡。
“長發瘦。”四娘說。“瘦壞了,哪有人樣?”母親的表情很夸張,偷偷說人壞話似的。“沒媽了更讓人疼。”四娘又說,一邊把手里另一塊西瓜塞到她兒子手里。除了母親背著我,其余幾個娘都看著自家的孩子,擦嘴、送瓜。過了會兒,四娘開始聊起了她小區門口開的美容店,等我咬一口瓜,回過神時,四娘又開始和某個大娘嗔怪起長遠哥吃飯喜歡泡白開水的壞習慣。“和他爸一樣!”四娘說。母親在一旁賠著笑,插兩句沒有主見的話。
我拉母親衣服,小聲說:“長貴哥讓我去看看長發……丁長發。”母親先是睜大眼睛,努力聽我的話,接著做出善良的表情,說:“去,你去。”我不知道母親今天的表情為什么總這樣夸張,興許是其余幾個娘在這的原因。我把瓜吃完,轉著輪椅往孝棚處走,心里翻騰,像是背負著重要的命令。
熱風裹挾著幾個男人的煙味,讓人難受。到了門口,煙味更濃,尤其是長貴哥,抱著臂,一根接著一根,吸完一口便要插一句嘴,似是要過足當大人的癮。他從前跟丁長發一起,到處調皮搗蛋,走到哪都被人嫌棄,現在他倒像個大人了。孝棚外有人招呼丁長發過去。我往里面看:丁長發把頭偏正,松了口氣似的,隨即一只手拄著地,另一只手把壓在身底的兩條腿掏了出來,站直晃了兩下,確認是自己的腿后,一瘸一拐地走。麻袋上留下兩條車轍樣的壓痕,似要滲出麥稈子的黑水來。一旁的三爺沒抬頭,多是睡著了。在這之前,我沒見過比丁長發更瘦的人了,尤其是走起來,身子骨三顫兩顫的,感覺隨時都會散架;碰巧刮了點風,他的衣服和褲管便像吃撐了一樣腫脹著,風一停,又落回原處,如此往復,和我在海洋館看到的水母一樣。我不敢靠近他,只敢遠遠地看。為什么怕他?我說不清。是因為他媽媽死了?還是因為他瘦得嚇人?我舔了舔嘴,甜絲絲的,帶著哈密瓜的味道,把心里的疑問拋在了腦后。
母親又從車庫的方向走過來,拿著一團粉色的孝衣孝帽,給我戴好。母親前腳剛走,身后就傳來聲音:“丁長生。”聲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還尖銳,像女孩子的聲音。我先回頭,接著轉動輪椅。“還認得我?”丁長發木訥的臉上閃過一絲笑意,頭發有些擋住他的眼,他伸手把頭發往后攏了一下。他大概是忙完了方才的事。
“記得,長發哥。”我想擠出笑,可是擠不出來,我有些猝不及防的錯愕。
“腿怎么了?”他問。
“下樓摔的。”我努力想讓自己的臉色不那么奇怪。
他“哦”了一聲,尷尬地朝我點點頭,似乎也想笑,也同我一樣失敗了。“還在上學?”他的臉重新冷了下來,陰森森的,冒著綠光。
我點點頭,眼神往別處瞟。他不再說話,好像沒有什么話可以再說了。“剛剛,你出去干嗎?”我支支吾吾的,又加了句,“長發哥。”
“有人叫我給俺爸送點東西吃,餓了一天了,我也餓,剛剛吃了幾塊綠豆糕,噎得慌。”他說完笑笑,露出兩顆虎牙,和從前一樣,只是兩個人中間總是隔了點什么。
我也笑,我想告訴他我爸媽要給我買游戲機了,和我同學那個一樣的游戲機,也有忍者神龜的游戲,是真的烏龜,不是忍者刺猬。但我沒說,他剛剛朝孝棚看了一眼,打斷了我的興致。
“你還記得嗎?之前我去你家玩的游戲,插綠卡的,好幾張綠卡,魂斗羅和忍者神龜。”我到底忍不住。
他又笑,這次笑得更深,兩頰的雞蛋都快掉出來了,薄薄的臉皮擠到一起,像熱豆漿上面被吹皺的一層膜。“刺猬。”他說。
我哈哈大笑:“對!刺猬!忍者刺猬!你還記得!”
“當然記得,兩個刀叉,紅刺猬背在身后,這樣走路。”他邊笑邊用手做動作,臉上帶著他以前的調皮勁兒了。
我笑出憨聲,是那種重復一個聲調的笑,母親不許我在外面這樣笑,但我此刻顧不了那么多了,我開始覺得他毫不陌生,他完完全全是以前的長發哥,甚至想把輪椅靠他近些,或者邀請他坐到我腿上也不過分。過了一會兒,他不笑了,看著我笑。“你還上學?”他問我。
我又點頭。“你剛剛問過了。”我回他。他把虎牙收起來,點了兩下頭,開始盯著兩個腳中間的地面看。
“真熱啊今天。”我說。
他沒說話,還是盯著地面,我看不見他在看什么,被他的綠色迷彩布鞋擋住了。
又有人叫“丁長發”,丁長發慢吞吞地站起來,走了。他剛剛待過的地上什么也沒有,哪怕一只螞蟻。丁長發越來越遠,遠看像京劇里的丑角,探著腦袋,腳下顛著,披紅掛綠,畏畏縮縮。我話還沒說夠,心里擰巴,撇撇嘴,才發現后背出滿了汗,方才笑的。
丁長發家的大腦袋電視在我眼里,總是與別人家的不一樣,他們家的電視可以玩游戲。就為這個,我總愛黏著他,父親夸丁長發,說他會帶孩子玩,殊不知我是被游戲俘虜了去。丁長發總是把我帶到臥室,接著打開電視,電視發出滋啦一聲,雪花開始閃爍,丁長發拿出綠卡,把它插進某個白色盒子,電視上就蹦出游戲的畫面,他拿出兩個輕飄飄的殘次游戲手柄,我就開始興奮地大叫。魂斗羅、忍者神龜,不,是忍者刺猬。當時我也并不曉得忍者神龜才是正版,不知道忍者刺猬是多么可笑,當然,管他烏龜、刺猬,能打壞蛋的就是好忍者。其實我并不會玩,我只會亂按,每次我的刺猬要死的時候,只要喊聲“長發哥”,他便停下正在打的怪物,回來救我,一盤游戲我不知道怎么結束的,只記得一直在喊“長發哥”。他極照顧我,怕我沒有參與感,每次的守關首領總會讓我打最后一下,爆出來的好武器也總是讓給我。
我遠遠看見丁長發走過來,走到離我還有十幾米的時候,他沖我揮揮手,叫我過去,我遲疑地推動輪椅,他好像才回過神似的,連忙跑到我身后,笑說:“忘記你走得慢了。”我也笑,心里癢癢的,像回到了從前。“去哪兒,長發哥?”我打破令人不適的安靜,盡管我已經認定他是從前的長發哥了,但我仍然不安,我怕他以為我不是從前的長生了。“就到了。”他告訴我,聲音仍然很弱,可他的手很有力氣,我能感覺得到。
“喏,這個,”他在孝棚后面停下,從地上零零散散的雜物里提起一個大紅色的塑料袋,翻找了一下,遞到我胸前,“這個綠豆糕,好吃。”我接下了,看看他,他笑著朝我揚了揚下巴,叫我嘗嘗。我吃在嘴里,面粉狀的東西在我的口腔里爆炸,四散黏住我所有的口水,把我的嘴巴瞬間膠在一起。我有些失望,不僅失望他叫我過來只是為了吃綠豆糕,還失望這個綠豆糕甚至比不上我們小學門口五毛錢一盒的。
“怎么樣?”他也捏了一個在嘴里。我點點頭,說不出話,只是用肢體和表情告訴他很好吃。他艱難地吞咽完,說道:“那邊的人給的,對了,你慢慢吃,我得回去了。”說完,他把紅色的塑料袋放在我的腿上,往孝棚前面跑去了。我盯著腿上的綠豆糕,一塊塊廉價地擠在塑料袋里,石頭一樣。我撇撇嘴巴,把它放回了原處,我心想:剛剛的哈密瓜我應該拿給他的,哪怕一小塊。
不知什么時候孝棚旁的路上搭建了一小片舞臺。從傍晚開始就一直播放著聒噪的音樂,都是一個女聲唱的,一會兒哭天喊地,一會兒又神采飛揚,唱著莫名其妙的歌。晚上人漸漸多了,不少老人拿著木板凳圍坐在舞臺下面,舞臺上也漸漸熱鬧了起來。一男一女持續演著節目,唱歌跳舞交換著來。我在外面看了一會兒,被蚊子咬得難受,便推著輪椅到處轉,想去找長發哥,但是不行,他又恢復了最初在孝棚里的樣子,又開始“上班”了。等我回來,舞臺上已經演起了雜技,女人躺在地上,雙腳朝天,男人把一口大缸抬起來放在女人腳上,女人用腳不住地顛缸,使它朝著一個方向不停地轉,倏忽猛然一蹬,把缸蹬上了天,臺下“哇”聲一片。缸在天上旋轉了一會兒,再落下時,底部落在女人的腳上。臺下一片掌聲,歡聲笑語。女人喘著粗氣,拿起話筒說:“哪位觀眾愿意上來配合我們?”臺下舉手寥寥,其中一個竟是長貴哥,我差點張大嘴巴,隨后長貴哥鉆進缸里,在女人的腳上探出頭,隨著缸體而運動,二爺在底下也格外開心。
長發哥哭了。我聽長貴哥說的,當然是在長貴哥從缸里鉆出來之后。當時夜已經黑了許久,幾個年紀太小的小孩都已經回去睡覺了,但大人還在忙,忙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問長貴哥:“長發哥為什么哭?”長貴哥沒理會我,臉轉向其他人,他抱著胳膊,指尖夾著煙,嗤——發出一聲冷笑,接著和旁邊的小煜哥說話:“他竟然會哭?我還以為他是個木頭疙瘩。”我厭惡地盯著他,或許是余光瞥到我在看他,他便沖我使了一個俏皮的鬼臉,重新吸一口煙,伸頭往我臉上吐。之后我沒敢去找長發哥,只是遠遠地在孝棚外——最初看他的位置——看他。我當時并不知道,那一眼便是這十幾年來,最后一次見他。
丁長發現在回來了,還給父親買了箱酒,一箱六瓶,不便宜,丁長發還是像原來那樣不善言辭。之后父親把事情講給我聽。丁長發敲開門,父親獨自在家,他喊了聲“小爺”,接著不顧父親的錯愕,往屋里走了兩步,撂下了酒,又說:“謝謝您這幾年照顧俺爸。”父親這才認出丁長發。父親告訴我,丁長發剪了短發,清爽的短發,戴了副眼鏡,臉圓白潤了一點,身上也胖了。丁長發道別,父親多問了幾句:“你爸那邊,去過了?”丁長發點點頭,笑得跟沒笑一樣。“怎么樣?”父親又問。“還是那樣,知道我這幾年貸款買了輛車,想讓我把車賣了,留給他養老。”父親沒有說話,大概是不知道怎么安慰丁長發。過了會兒,父親又問:“自己來的?”丁長發這次真的笑了,兩頰的臉皮擠到了一起,他告訴父親,他結了婚,在女方那里辦了婚禮,當時他和三爺鬧得僵,也就沒有告訴三爺和這邊的親戚,去年他老婆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他老婆勸他,回家看看,他這才回來了。父親也笑,不住地點頭說好。兩人又聊了一會兒,丁長發接了個電話便走了。
父親用夾著煙的手指著那箱酒,告訴我事情經過時,臉上明顯帶著驕傲,我知道肯定不是酒的緣故,他是高興丁長發活得好,我也高興。我想構建出父親描述的丁長發的樣貌,卻怎么也想不出,腦子里全是丁長發小時候帶著我玩的樣子,纖瘦,白凈。
父親說:“長發他媽媽,你三娘下葬那天,你不在,出的事,我沒告訴過你吧?”
“什么事?”
家里明明只有我們父子倆,父親還是心虛般地掃了掃周圍,他小聲說:“你二爺他們都不給說,說這事就算過去了,他們不信這個,信不信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見父親說了一股腦沒頭沒尾的話,我有些急了,連忙打岔道:“什么事啊?”
“你二爺,那天開始嘴就歪了。”父親把煙放在嘴巴上,沒有伸嘴去含它,發呆似的,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家里的鞋架子。
“二爺說啥了?”我問。
“那天長發腿發軟,不知道是跪在地上時間久了,還是怎么,走不動路,得兩個人架著,你二爺就在旁邊罵,說他爹媽都不是親生的,腿軟個什么。”
“二爺說的是真的?”
父親點了點頭。
“這個二爺。”我嘆了口氣。
“就算你二爺跟你三爺關系不好,你三爺要不了孩子,這就我們幾個本家兄弟知道,他竟然能說出去,還是在那種時候,要不是你二爺嘴歪了,倒地上了,你三爺能跟他打起來。”
“那丁長……長發哥怎么樣?”
“長發啊,腿不軟了,一瘸一拐,走在最前面,讓人心疼。”
父親沉默片刻,抬起頭來了。
“不說那些了,長發有韌勁兒,你發現沒,他不由著你三爺,每個月寄點錢過來。你看他現在,工作勤勤懇懇的,馬上做到副主管。對了,你說他以前,跟所有人都不說話,誰都不理,對所有人都一副蔫樣,除了對你,他心腸是好的。”
我點點頭,“嗯”了一聲,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腦子里還在回想剛剛父親講的事情。
“這孩子,別看渾身是刺,肚皮還是軟的,刺猬一樣。”父親說完吐了一口濃重的煙。
“刺猬。”我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