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雜感

王嘯航

在紙上寫下 “史”字時，一定要格外虔誠，否則就是一種褻瀆。

以前，看《說文解字》，就因這“史”而感動。史，記事者也。從又持中。中，正也。此字本義，指史官，其結構，下方一個“又”字，象征一人之手，上方一個“中”字，取意正大光明。

此“手”，剛勁有力，揮舞于書簡之上，記天下不平之事。

此“中”，堂皇大氣，高懸于印堂之前，稟本人高貴之心。

這個結構，是造字者對記事者最大的贊美，而記事者們，用自己的所作所為，告訴世界他們沒有愧對這個結構。

史官手中有筆，心存“中”之道。中者，正也，正乃正義之正。

孔子在竹簡上刻下 《春秋》，在舉世不知忠義、禮樂崩壞的大周王朝，他要以這一部史書，這一部微言大義的史書，將丑惡展示給世人，把“仁，孝，忠，義”宣揚，一身凜然正氣，與天下丑惡為敵。“史”中正氣之力量，后世評說“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

史官不懼屠刀，“中”更勝生命。

崔杼殺齊莊公，太史記下“崔杼弒其君”，崔杼命其改掉，太史不從，于是崔杼殺之，新一任太史仍然如此記載，崔杼于是又殺之，之后的史官們仍然凜然不懼。更有史官恐真相被罪惡掩埋，從外地趕回都城，只為了在無人敢記真相之時寫下“崔杼弒其君”，之后也被殺。用一死表達對至高無上真相的捍衛。最后崔杼無奈，只得由史官們記錄下真相。史官對公正的秉持，已經超越了個人的生命，它令世間一切權力都低下了頭，一個“中”字，立于天地之間，閃耀著諸神也要懼怕的信仰的力量。

這漫漫歷史長河之中的記事者，其實是最值得我們感謝的人，因為他們的“中”，我們能知曉并相信前人的故事。在五千年的文明之中，史官讓丑惡無所遁形，讓正氣在世間傳承。

抱著虔誠的心態看“史”字，我們可以領略到那記事者的靈魂是如何的高貴。

這個字，閃耀著正氣，讓人為之感慨唏噓，為之擊節贊嘆。

這個字，也宣揚著一種情懷，一種史官精神——公正，正義。

遺憾的是，也許我們活在一個缺少史官精神的時代。遑論這堂皇大氣的史官精神，我們連對歷史最基本的尊重都相當缺乏。

在一期電視講壇節目中，主講老師問道：“大禹為何三過家門而不入？”接著給出自己的答案：“他有外遇了。”全場哄笑。

家中長輩恰與那人相識，怒斥他惡搞歷史，那老師說是電視臺讓他這么說的。

曾經以為，有一個記錄天下所有大事小情的史官，這個世界會變得更好——因為在人們做壞事時，會想到自己的惡名將會留在史冊上，于是便不敢或不去做壞事了。后來，才發現我太天真了。現在人們對歷史的態度有些輕浮了。

有的人不相信忠臣，于是他們的世界上沒有屈原，沒有陸秀夫；有的人不相信義士，于是他們的世界上沒有左伯桃，沒有公孫杵臼。有的人不相信俠的情懷，于是他們把流氓習性當成快意恩仇，把打家劫舍看作替天行道；有的人不相信浩然正氣，所以他們的道德底線在一天一天地降低……

我們可以做什么？作為升斗小民，也許我們的一舉一動并不能給世界帶來什么改變，但是我們至少可以改變自己，我也是世界的一部分，我成長了，進步了，世界也就好了一點點。

“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鏡也。”我們所能做的，也許可以從尊重歷史開始，一點點品讀，一點點感動，一點點學習，一點點升華。再之后，我們可以繼續講述給我們的后代。就算不能改變更多的人，我們至少要把歷史之中最精華的東西，最大的感動，以最謙卑最虔誠的姿態傳承下去。

我們欠缺的就是看歷史時那一點點的真誠。

我們可能沒有機會做一個偉大的記錄者，但可以做一個平凡的傳承者，把真相傳承，把英雄們的情懷傳承，把記事者們記事之時那一份真誠傳承，讓后人學習，讓后人歌頌，讓后人體會和我們一樣的感動。

追憶曾經存在的善良與高尚，從尊重歷史開始。

慢慢地，我們一定會找回來，找回那些被我們忽略甚至丟掉的東西。

【原載《經典雜文》】